“现代花木兰”郭俊卿

唐中华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花木兰替父从军的故事可谓家喻户晓。20世纪40年代也有这样一位女性，她女扮男装参加解放军达五年之久，先后当过通信员、警卫员、班长、连队文书和副指导员，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出生入死，屡建奇功，被誉为“现代花木兰”。

她的名字叫郭俊卿，是新中国成立初期我军唯一一位女特等战斗英雄，曾经受到毛泽东主席的亲切接见。2009年，她被评为“100位为新中国成立作出突出贡献的英雄模范人物”，同时上榜的还有方志敏、刘胡兰、狼牙山五壮士等人们耳熟能详的英雄人物。

女扮男装，虚报年龄，誓要加入解放军

1931年，郭俊卿出生在辽宁凌源近郊一个叫北店的村庄。凌源位于辽宁西部，历史悠久，著名的新石器时期红山文化代表遗址牛河梁遗址，就是在凌源发现的。郭家以务农为生，有三亩河滩地。父亲郭建成不时跑到城里打短工，以补贴家用。

郭俊卿七岁那年，家乡连发洪水，一家人赖以生存的两间茅草房和三亩河滩地全部被淹没，水退后茅草房变成一片废墟。郭建成一咬牙，决定带着妻儿老小远走他乡，去地广人稀的内蒙古闯条活路。一家人一路风餐露宿，流浪乞讨，最终在内蒙古巴林草原以西的林西县落脚。

刚到林西县，郭建成人生地不熟，只能给地主家做长工。地主以借给他们两间破屋为条件，迫使郭家全家人给他干活。1944年冬天，郭建成因疲劳和受凉生病，发起了高烧，但地主还是逼他去干活。在去打水时，郭建成一个踉跄跌倒在井边，左眼磕在井台上，晕了过去。几个长工把他拉起来，此时他的左眼已经看不清东西了。地主没有一点怜悯之心，反倒斥责郭建成干活偷懒，又逼着郭建成上山砍柴。本已十分虚弱的郭建成只得拿着镰刀上山，可是山路陡峭且全是积雪，郭建成一不小心掉下了山沟。等被找到时，郭建成手脚都已冻僵，没过几天就去世了。地主见郭家没什么油水可榨了，就把郭俊卿母女几个赶了出去。

父亲去世后，养家的重任落在了十五岁的郭俊卿身上。她默默地剃了光头，又在脸上抹了锅灰，装扮成一个男孩外出打工。虽然郭俊卿每天起早贪黑，但家里还是时常揭不开锅。有一天，她做完泥瓦工回到家，发现年仅三岁的小妹已经因病夭亡了。

地主的压迫和剥削让郭俊卿家破人亡，这在她心中埋下了革命的种子。1945年8月，苏联正式对日宣战，其驻远东部队跨过边境线向我国东北挺进，对盘踞于此多年的日本关东军发动进攻，并很快取得全面胜利。当苏联红军进驻林西县城时，不少群众前去围观，郭俊卿也在其中。她惊讶地发现，这支整齐的队伍中竟然有几名女兵。这些女兵穿着合体的军装，威风凛凛，英姿飒爽。郭俊卿感到既惊奇又新鲜，在羡慕的同时萌生出一股冲动：“女人也可以当兵？我也要去当兵，为死去的爹爹报仇！”

不久之后，八路军开进林西县城，郭俊卿决定参军。然而，第一次报名，她失败了，第一是年龄不够，第二是性别不符合要求。郭俊卿不死心，她把头发再次剪短，打扮成男孩模样，用远房哥哥郭富的名字再次报名，年龄也多报了两岁。然而，由于她长期营养不良，加上女性的生理条件，身材过于矮小，征兵干部一看就知道年龄是假的，再次婉拒了她参军的请求。

眼看部队就要出发了，决心已定的郭俊卿便偷偷跟在了大部队后面。一天一夜的时间，部队急行军四百里，郭俊卿竟然没落下，还帮忙提东西、做饭、扛枪等。部队原地休息时，一个团长发现了她，问她道：“小兄弟，你怎么跟过来了？”她回答说：“首长，我没有家了，还能去哪儿啊？我是决心要加入八路军的。”看着这个瘦小的孩子，团长被感动了，破格允许她参军。就这样，郭俊卿开启了金戈铁马的军旅生涯。

雪夜飞马送信，战场白刃拼杀，立下赫赫战功

刚入伍时，女儿身的郭俊卿一下就显出了劣势。她不仅身高比别人矮一头，力气也小，许多训练项目，她做起来都很吃力。但郭俊卿非常要强，为了弥补自己身体上的劣势，她天天加班加点地训练。手榴弹扔得没有别人远，她就多练，一直练到胳膊都肿了，并学习了射击、近距离搏杀等。最后在新兵营结营考核中，郭俊卿的各项成绩居然都位列第一，这让全营官兵刮目相看。此后，仍然是由于身高原因，她被调往骑兵二连，当了一名通信兵。

作为通信兵，首先要熟练地掌握骑马技能。郭俊卿从来没有摸过马缰绳，如今要纵马奔驰，这对她来说太难了。单说如何跨上高头大马，就是一项挑战，老兵可以教技术，但个头不够，谁都无能为力。郭俊卿只能自己摸索，找方法，在无数次的摔倒爬起后，她终于能顺利上马，并练就一身精湛的骑术，但也留下了脑震荡的后遗症，经常感到头疼。

1946年的一个寒冬深夜，天上下着鹅毛大雪。郭俊卿所在的林西县支队发现长期盘踞在克什克腾旗的土匪部队正在往南土城子一带溃逃。支队领导决定与克什克腾旗的回民连一起，用两面包抄的办法一举歼灭这支土匪武装，但前提条件是必须在两个小时内将这一行动计划送到驻扎在三十公里外的回民连，让他们从侧面迂回到土城子南面，堵住土匪的退路，防止这股土匪与其他土匪队伍会合。

情况紧急，派谁去送信呢？经过商量，部队决定把这个重任交给郭俊卿。郭俊卿二话不说，牵起自己的黄骠马就出发了。

当时正值隆冬，寒冷刺骨，积雪深至小腿。夜黑路险，郭俊卿骑着快马在大山里奔驰，很多次差点翻到沟里。好在她胆子很大，骑术也了得，一招镫里藏身，可以让她安然躲过敌人的子弹。

郭俊卿比预定时间提前赶到克什克腾旗，将信送到了回民连。返回途中，她的黄骠马体力不支，活活累死了。郭俊卿把马鞍解下来，背在自己肩上，走回了驻地。四小时，她圆满完成任务，还躲过了敌人的侦察。由于送信及时，土匪被成功消灭，部队给郭俊卿记了一功。

此后，凡有此类似任务，郭俊卿便主动承担下来。于是，独自一人骑马冲过敌人的封锁线，传送紧急公文和命令，成了她的日常工作。后来，郭俊卿雪夜飞马送信，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传奇故事。1947年6月，因为表现优异，郭俊卿获准加入中国共产党。

1948年初，郭俊卿被调到东北野战军四十八军一四三师（董存瑞生前所在师）某团三连四班担任班长。在解放河北平泉的战役中，她带领的四班作为突击班，承担了夺取平泉县城左第二道山梁的重任。然而，班里只有十来支老式步枪和几十颗手榴弹，战士大多是初上战场的新兵，敌人则是装备精良的两个排，拥有重机枪和山炮等武器。

此战无比艰难，但郭俊卿不会退缩，她给战士们开战前动员会，做精密部署。凌晨时分，突击队抵达指定位置，信号枪响后，郭俊卿一马当先，冲在队伍最前面。然而火力实在悬殊，战士们被密集的炮弹击中倒地，鲜血洒满整个山坡。不久后，在郭俊卿身旁的副班长也被榴弹击中，不一会儿便没了气息。郭俊卿高喊“给副班长报仇”的口号，带领战士们端起刺刀冲上前去，与敌人展开了白刃战。两个敌兵前后夹击向她袭来，她怒目圆睁，一刺刀挑死了一个敌兵，另一个敌兵吓得落荒而逃。

这是一场意志和胆量的较量。在山梁上，敌我双方拉锯式地冲杀了四次，最后郭俊卿率部占领了山头。在庆祝大会上，四班战士因为作战勇敢，获得了“战斗模范班”光荣称号。

平泉战役后不久，郭俊卿又随部队参加了辽沈战役。此时，她已经被提拔为机枪连副指导员，年纪则还不到二十岁。入伍刚刚三年，她已经立下特等功一次，大功三次，小功四次。

为隐瞒女儿身，不脱衣睡觉，不和战友一块洗澡、解手

部队不比其他地方，是最不讲“人情”的地方，尤其是处于战斗状态时，所有人都要保持最血性、最野蛮的一面，保持着杀伐与冷血。郭俊卿每次都冲锋在前，行军途中经常帮战友扛军资，抬担架，并且用自己稚气未脱的嗓音，唱军歌鼓舞战友们的斗志。虽然郭俊卿很勇敢，但是女儿家的身份还是给她带来了很多不便。

一次，部队路过一条水深及腰的河，为了赶时间，领导决定不搭浮桥，涉水过河。当时，郭俊卿正来例假，不仅腹部疼痛难忍，还发着高烧。然而，开始过河后，她依然强忍疼痛，坚持把伤病员一个个背过河去，上岸后不一会儿，她的衣服上就结起了一层薄冰。此番行动，郭俊卿严重受凉，大病一场。得病后，郭俊卿一直忍着，她怕暴露身份，不敢去看病。

在战友眼中，郭俊卿不但是一名战功卓著的副指导员，也是个“怪人”。她刚参军时，大家就发现她“与众不同”。她睡觉从不脱衣服，且总会挑一处靠墙的角落睡。她也从不和战士们一起下河洗澡、一起解手。时间久了，郭俊卿的行为引起了一些人的怀疑。有一天，一个战士忽然说道：“你们注意了没有，郭富这家伙从来不跟咱们一起解手！这小子有点怪，跟他闹着玩时，老躲躲闪闪的。”其他战士也附和着，于是，一个战士趁郭俊卿不注意，一把从身后抱住她，还嚷嚷着：“我抱住郭富了，你们快看看他有啥不一样！”几个跟郭俊卿关系要好的战士围了上来，郭俊卿着急了，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将他们喝退。此后，再没人敢随便和郭俊卿开玩笑了。

辽沈战役结束后，郭俊卿所在的东北野战军挥师南下。1949年，部队攻占韶关，即将进入南粤大地。就在这时，郭俊卿旧病复发，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住进了医院。

在医院，一个年轻的女护士准备帮郭俊卿做检查。护士细看之下，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地方：这名患者资料上填的性别是男性，却没有喉结；她的腿也不同于一般战士，光洁白皙，少汗毛，更像是女儿身。护士找到主治医生，一顿窃窃私语后，主治医生走到郭俊卿床前，准备亲自对她进行检查，却遭到郭俊卿的激烈反抗。

这次郭俊卿知道再也瞒不下去了，她哭着说出了自己的秘密。医生听了非常同情，安慰她说：“你苦大仇深，女扮男装，是真正的英雄啊。”当时，郭俊卿长期得不到治疗的妇科病已经转为重症，为了活命，医生不得不摘掉了她的子宫。这一年，她只有十九岁。

这个爆炸性的消息在部队里引起轰动。战友们震惊了，在他们眼里，“郭富”一直是一名男战士，与他们吃住在一起，还在前线奋勇杀敌，怎么会是一名女性？！郭俊卿一度害怕受到组织的惩罚，毕竟这种行为确实属于欺骗。好在部队首长听到她的事迹后，不但没有半点责怪，反而竖起了大拇指：“真是军中的花木兰哪，是我们四十八军的骄傲！”他们认为，一个农村女孩子，女扮男装，英勇战斗杀敌立功，这是值得宣扬的先进人物，是人民军队中的英雄。

终生未婚，拒绝以英雄身份为女儿安排工作

1950年9月，郭俊卿被所在部队推荐出席全国战斗英雄代表会议和全国工农兵劳动模范代表会议。作为唯一的女特等战斗英雄，她被推选为这次大会的主席团成员，还代表全体英雄模范向毛泽东主席敬献花环。工作人员向主席介绍说：“这就是女扮男装的‘军中花木兰郭俊卿。”毛主席握着郭俊卿的手说：“‘军中花木兰很不简单哪。巾帼不让须眉，是一位合格的共产主义战士。”在会后举行的晚宴上，郭俊卿端起酒杯，向毛主席敬了一杯酒。毛主席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喝完后，他用手拍拍郭俊卿的肩膀，说：“小姑娘，好好干！”

在这次会议上，郭俊卿荣获中央军委授予的“全国女战斗英雄”“现代花木兰”荣誉称号，并获得“模范奖章”“勇敢奖章”“毛泽东奖章”各一枚。当首长把一枚枚金光闪闪的军功章佩戴到郭俊卿胸前时，她激动得一次次落泪。

会议结束后，郭俊卿被选为访问苏联的中国青年代表团成员。代表团里还有新中国第一个女拖拉机手梁军、新中国第一个女火车司机长田桂英以及另一位全国战斗英雄、第三野战军的副团长赵兴元。

赵兴元比郭俊卿大五岁，是1939年参加革命的老兵。他多次立功受嘉奖，被誉为“全面功臣”。他既把郭俊卿当作战斗英雄尊敬，又把她当作妹妹照顾。时间长了，郭俊卿对赵兴元生出了朦胧的好感，经常去找他说话。战友们看在眼里，以为两人好上了，纷纷表示祝福。

赵兴元感觉到了郭俊卿时常流露出的少女柔情，可是他对郭俊卿并没有儿女之情。一天晚上，郭俊卿又来找赵兴元聊天。她半开玩笑地说：“别人说我们要结婚了。”赵兴元有些惊讶，随即明白过来。他怕郭俊卿误会，于是直接坦白：“咱们两人太突出了，不合适。”郭俊卿心一沉，接着又提出：“我们换换手表，留个纪念吧。”说罢，她自顾自地把赵兴元手上的瑞士表摘了下来，又把自己的表放到他的手上。赵兴元拦住她，冷静地说：“小郭，我要上朝鲜前线了，我是指挥员，我要掌握时间，你把表还给我。”赵兴元拿走了手表，郭俊卿转头走了，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赵兴元上前线后，郭俊卿再也没有对谁动过心。曾经有一位老排长对郭俊卿心生爱意，托人去问郭俊卿的意思，郭俊卿拒绝了，她说自己已经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不能再耽误别人做父亲。老排长表示没有孩子可以收养一个，但是郭俊卿还是拒绝了，她不想将就别人，更不想将就自己。

1956年，郭俊卿转业到地方工作，先后任山东省历城县工业局副局长、青岛第一服装厂副厂长等职。尽管已是家喻户晓的女战斗英雄，她却始终以一名普通劳动者的身份投入新中国的建设事业。

郭俊卿一生未婚。她从福利院领养了一个女孩，含辛茹苦地将她抚养长大。在其晚年，女儿曾提出让她借助特等战斗英雄的身份给自己安排工作，遭到郭俊卿拒绝。郭俊卿对女儿说：我一个月的工资足够养活一家人了，不能用战功来讨要好处。

1983年9月23日凌晨，郭俊卿在南京突发脑出血逝世，享年五十三岁。她去世时，身边几乎没有任何余财，留下的只有一只旧皮箱、一床旧被子、一条毛毯和八十元钱。郭俊卿生前曾说：“我们应该留给后代什么，要留下正气！如果没有正气，就会把咱们打下的江山、创下的美好光景一脚踢光。”

郭俊卿的传奇经历被改编为电影《战火中的青春》。电影中的主人公高山，女扮男装，奋勇杀敌，正是郭俊卿五年戎马经历的真实写照。2009年9月10日，在新中国成立六十周年之际，郭俊卿与方志敏、刘胡兰、狼牙山五壮士等英雄一起被评为“100位为新中国成立作出突出贡献的英雄模范人物”。

郭俊卿的一生堪称献身革命的典范。时至今日，郭俊卿生前所在部队、如今的第七十九集团军某炮兵旅专门建立了一支女兵连队，连队营地中有一条路，叫作“俊卿路”。新时代女兵正在延续着这位“现代花木兰”的英雄故事，与钢枪为友，与军装为伴，把青春献给祖国，把激情洒播在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