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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地之子”:春城中的李广田

2024-06-26李玉俐

名人传记 2024年5期
关键词:昆明

李玉俐

出生于山东平原乡村的李广田,一生中有两个重要阶段与昆明这座西南都会息息相关:1941年,受好友卞之琳之邀,他从济南来到西南联大叙永校区,是年秋随校迁至昆明本部,前后共执教达五年之久;1952年新中国高校院系调整,他从清华来到云南大学,历任副校长、校长,直至1968年离世。他六十二年生命里程的三分之一在昆明度过,由诗人、散文家到大学校长,由泰山之子到西山的仰慕者,而他“地之子”般质朴无华的生命底色始终没变……

联大时期的教学与写作

1940年,因在学生中传播进步思想、讲授苏俄文学与鲁迅作品,李广田被当时的学校解聘。次年,在好友卞之琳的介绍下,他一路西行南下,成为西南联大教师中的一员。战火肆虐,物价高涨,通货膨胀,薪水微薄,联大任教时期的李广田生活相当清苦。然而物质上的贫瘠并没有摧垮他心中火热的责任——对教学工作,他充满热情,深受学生爱戴;曾被迫中断的长篇小说《引力》也赶在抗战胜利前夜于昆明郊区的呈贡斗南完成。

李广田在西南联大开设的课程主要是文学概论和写作。据他当时的学生唐振湘回忆:“选李先生国文课的学生超过了一百人。他讲解课文深入浅出,有分析,有批判。在讲解古文与诗词时,广引前人的注疏、评议,加上自己的见解。对于我们的作文,先生除了改正错字错句及评分以外,还指出优缺点。这对提高我们的写作起了很好的作用。”教学之余,李广田还要写文章、参加学生社团活动、接受学生访谈等。对于五载联大岁月,他坦言:“在这里,我接触了更多的青年朋友,我从青年人身上得到理论,得到支持。虽然生活艰苦,工作的精神却是奋发的。”

身为著名作家的李广田丝毫没有架子,甚至还多次谦虚地表示,自己对马列主义的观点还处于逐步学习和研究阶段,愿意和青年同学们一道研讨、交流心得,互相促进。他在西南联大教文学概论时的讲稿成书为《文学论》。在这部专著里,他力图用唯物史观阐明文学现象:

文学是以实际生活为素材,以语言文字为工具,通过作者的认识与想象,用艺术的手段,作形象的表现,而构成一个内容与形式完全一致的完整的世界,其作用为,使读者认识生活,鼓舞生活,并创造生活。

在战火纷飞、格局未明的形势下,身处大后方却有着如此明晰的文学理论观点实属不易。从中也不难看出其文艺精神与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遥相契合。

20世纪40年代的李广田,一方面,笔下朴实、自然、真挚、亲切的基本格调未变;另一方面,他已逐渐与过去间或有些许哀伤的自我挥手道别,取而代之的是更为明朗、犀利的色彩。这一时期的他陆续有散文集《回声》、短篇小说集《金坛子》等问世,其以素朴的笔法诚恳抒发了一个身处大后方的爱国知识分子的思想感情。目睹种种腐败现象,他这一时期最具代表性的散文集《日边随笔》师法鲁迅,以杂文的笔法针砭时弊,虽没有金刚怒目的剑拔弩张,却增添了言语的战斗性。

可贵的是,在北大接受过良好西方教育的李广田还对民谣山歌尤为重视。他在《论马凡陀的山歌》一文中指出,诗歌应当“从民谣山歌吸取新的生命,它应当像民谣那样,取材那么现成,主题那么现实,有时近于荒唐,实际都很真诚”。此时的他大概还不会想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仍有缘常驻昆明。大概也正因他对民谣山歌的看重,才促成了他在20世纪60年代对彝族撒尼人长诗《阿诗玛》、傣族叙事诗《线秀》及民间传说《一滴蜜》的整理修订,助力这些珍贵的少数民族文化瑰宝流传至今。

在斗南完成的唯一长篇

斗南村去滇海很近,几乎每日必到海边游玩,我大半是上午写作,下午休息,并思索明天所要写的东西。

这段记录出自李广田唯一的长篇小说《引力》的《后记》。《引力》自1941年7月动笔,他只写了三章,就因忙于联大的教学工作而搁置,直至四年后的1945年7月的暑假,才得以在斗南续写,于这年8月中旬完成。可以说,这是一部随抗战胜利而诞生的小说,也是他一生中唯一一部长篇。

《引力》讲述的是在抗战背景下,青年女教师梦华克服重重险阻携子从沦陷的山东济南出发,前往四川成都与丈夫孟坚会合的故事。然而她到达后见到的只有丈夫留下的信,告知他已去寻找“一个更新鲜的地方”“一个更多希望和更多进步的地方”了,那个理想的“地方”就是延安。女主人公梦华是以李广田夫人王兰馨为原型的,而男主人公孟坚的人生追求,又何尝不是李广田自己的写照?虽然由于缺乏足够的生活体验,小说在艺术上略显生硬,但也不失为一部反映沦陷区进步知识分子追寻理想、探求出路的呕心之作。相较他前期的作品,这部小说的视野更为开阔,格调也愈发昂扬,他试图让读者明了:解放区的延安正焕发出强大的“引力”,吸引着人们不断向着光明的未来探索、跋涉。

这部带有很强自传色彩的长篇虽称不上作者的代表作,却在海外引起了强烈反响。1952年岩波书店出版了冈崎俊夫的全译本,截至1959年4月一连再版达十一次之多。作为主人公原型的李广田夫妇,虽未能亲赴延安,但红色革命圣地无疑是他们心灵的归宿。

如今的斗南,早已是蜚声海内外的花卉之乡,在熙熙攘攘中持续彰显着昆明“鲜花之城”的美誉。然而近八十年前古朴安静的斗南,带给李广田的却是另一番记忆:

(我)很喜欢在街巷中走走,看看农人的满是辛苦的面孔,听听他们那些诚恳忠厚的言语,觉得无限亲切。

诚恳忠厚又亲切,这不也是李广田自己吗?这不禁让人想起他1935年初的《画廊集》的《题记》:

我是一个乡下人,我爱乡间,并爱住在乡间的人们。就是现在,虽然在这座大城里住过几年了,我几乎还是像一个乡下人一样生活着,思想着,假如我所写的东西里尚未能脱除那点乡下气,那也许就是当然的事体吧。

农民的出身赋予他质朴的生命底色,却也是他永葆风格的力量源泉。

事必躬亲的诗人校长

这位获周作人嘉赏的北大外语系的高才生,20世纪30年代曾与何其芳、卞之琳荣膺“大公报文艺奖金”的著名诗人、散文家,在新中国成立以后,服从高校院系调整的调遣,由首都北京再次南下昆明,自1952年起即担任云南大学副校长、校长,兼任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科学院云南分院文学研究所所长等职,直到生命终点。

李广田怀着满腔热情,全身心投入新中国的高等教育事业。在他的主持下,云大顺利完成了院系调整并不断发展壮大。依傍云南丰富的矿藏资源,他创建了金属物理专业,还充分利用云南“动物王国”“植物王国”的天然优势,建立了实力强大的生物系。有别于人生前半段的作家生涯,他这一时期的笔记本上写满了会议记录、传达报告,甚至包括学校的占地面积、师生人数、生物系的具体实验情况等,事无巨细,亲力亲为。

掌印云大时期,他既严谨认真又和蔼宽容,给多名师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其中广为人们传颂的就是他针对青年教师培养的 “殿试”。李广田一向十分重视师资队伍建设,曾不止一次说:“办大学不搞好教师队伍建设,要犯历史性的、不可饶恕的错误。”他主张校外进修与校内培养相结合,每隔一段时间要确定一批重点培养对象,不仅指定院系和指导教师,还亲自出题,在云大会泽院会议室主持考试,即被传为美谈的 “殿试”。其严谨求实的作风和务实求真的态度可见一斑。

几十年后,当时的青年教师对李校长的平易近人记忆犹新。1958年,从兰州大学物理系毕业的王明轩风尘仆仆地赶到云大任教,因学校物资紧张,他未能按时领到教师备课用的书桌。李广田立即找来负责的职工询问情况,了解到学校的实际困难后并未加以责备,而是让职工把自己的办公桌抬到王明轩的宿舍使用,受宠若惊的王明轩推辞不用,却被李广田劝解道:“教师没有书桌不方便批改作业,我的办公室没书桌,家里还有,可以把要写的东西带回家去完成,你就没有这个条件啰。”1961年,初登讲台的李丛中难掩内心的紧张,只能把背熟的讲稿像留声机那样机械念出,正当手足无措之时,他忽然发现教室后面竟有一位头发斑白的老人规规矩矩地做着笔记,还不时透过老花眼镜向他投来亲切而镇静的目光。这人便是李广田。下课后,李丛中走下讲台向李广田请教,李广田和蔼地说:“我是来当学生的,谈不上请教。不过,我也当过教师,有一点经验之谈可供你参考。讲课,首先要大胆、要镇静,既要心中有人,又要‘目中无人……当然,也要锻炼自己,敢于面对学生,和他们取得感情上的交流。”一席话让李丛中逐渐放松下来,在教学岗位上日益走向成熟。多年后,他仍忘不了李校长当年鼓励、赞许的微笑。

李广田对教育教学、人格培养是严格的,但对于青年,他又有着慈父一般宽容的爱心。据其女儿李岫在《一个坚韧的跋涉者》中回忆,看见有人过度苛责学生,父亲就会说:“对青年学生,以鼓励为主吧!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嘛!”

如今,云大呈贡校区内最长的一条外环路被命名为“广田路”,绿树成荫的广田路上,一届届的莘莘学子仿佛仍在老校长的荫蔽与爱护下成长。

圆通花潮与西山冬色

繁重的校务让李广田不得不搁置心爱的写作事业,他也曾有些无奈地对友人冯至提起过:“我箱子里从前装的是散文和小说手稿,现在装的是讲演稿和报告提纲。”公务缠身的他,心中仍放不下对文学事业的热爱。

新中国成立前的李广田,有《行云集》等诗集传世,《笑的种子》《窗》《地之子》《秋的味》等为代表的诗,字里行间散发着泥土的芬芳,以素朴的面貌坦率地呈现出诗的灵魂。新中国成立后身担云大校长的他,难以抽出更多精力从事创作,但受到时代的鼓舞,已经搁下诗笔多年却仍勉力将这一时期的二十八首新诗结集成一部《春城集》。时代的新变让他奋发昂扬,他直白地歌颂着平凡的人和平凡的工作,表现出的仍是一贯的浑厚、真挚。其中虽不乏《入浴》《一棵树》等耐读的诗,但受时代局限,更多的诗为求大众化而难免存在过于直露的缺陷。

在散文方面,《画廊集》《银狐集》《雀蓑集》等为李广田前期的创作实绩,《回声》《山之子》等脍炙人口的名篇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20世纪60年代初,李广田在忙碌的工作之余不忘挤出时间,创作了《花潮》《山色》《不服老》《同龄人》等几篇他人生中最后的散文。回溯时代背景,1957年,李广田被错划为右派。1962年3月2日,周恩来在广州作了题为《论知识分子问题》的报告,明确将知识分子列入人民范畴,成为进一步为他们“脱帽加冕”的契机;同年,李广田的错划被改正。面对刚刚过去的人生波澜和相对宽松的创作环境,他怀着饱满的热情提笔写下这些散文,抒发着时代新变带来的欣悦。这些篇章在思想和技巧上较前期更趋洗练成熟,常能于诗情画意的描写中透露出富于哲理的意趣。在相对有限的表达空间内,李广田的这些散文称得上那个时代的佳作——艺术上细腻丰富,情感上自然真诚。

其中,散文《花潮》被选入语文教材,流芳至今。这篇散文记录的是一个天气晴好、生机勃勃的春日,作者到圆通山赏花的见闻,结尾处的“春光似海,盛世如花”道尽了昆明的繁花似锦。游览的全程,作者心情舒畅,他用心倾听着各类人群对花潮的观感,在目睹一群知识分子对花吟诗时,他不禁想起故乡泰山崖壁上的四个大字:予欲无言。这种赞誉可谓无声胜有声。如今,“圆通花潮”已是远近闻名的昆明一景,在年年岁岁的鸟语花香中纪念着它当初的命名者。

同是写景寄情的散文,《山色》却不太为人瞩目。虽然难免落入十七年文学 “今昔对比”的窠臼,但文中的感情却并不浮夸,尤值得一提的是,作者敏感细腻地体察到了昆明这座“春城”的冬季之美,为西山冬色留下一抹美好淡雅的文学记忆:

在这个四季如春的地方,冬天看山,却另是一番可爱的景色……没有到过昆明的人,总以为这地方四季皆好,在这里住久了的人,却以为冬天最美。冬天无风无雨,天空最高最蓝,花色最多最妍,滇池五百里,水净沙明,山上无云霭,数峰青碧。说西山如睡美人,也只有这时候最像,偶然一抹微云,恰如一袭轻纱,掩映住它的梦魂,或者如一顶白羽冠冕,罩住它那拖在天边的柔发,只是更显出山色妩媚罢了。

面对眼前动人的西山冬色,作者又一次联想起故乡的泰山:

记起从前,一个人住在泰山下边的一所学校里,仰望泰山高处,颇想举起手中的朱笔,向南天门轻轻点去。此刻,我也想挥毫书空,给昆明的西山批上两个字的评语:明净。

文如其人,“明净”二字既是他对冬日西山的赞美,也正契合了他静穆素朴的气质。新时代中身处春城的李广田,以无比真诚的热情投身工作、拥抱生活,喧嚣忙碌的背后,他仍保持着诗人式睿智静穆的思索。

表里如一的“地之子”

诗人牛汉曾这样评价李广田:“他的诗歌也好,散文也好,绝对没有背离生命感的浮华的技巧,李广田是个表里如一、性格坚强的诗人,他一生没有背叛纯正的艺术,没有放弃对于真正的诗的追求。” 的确,无论在哪一人生阶段,他的诗都呈现出一种原生态的质朴、平实,散文亦充满了浓郁的乡土淳情。没有对辞藻的过分讲求,也不倚重于新奇的西方技巧,凸显出的,是与生俱来的真诚与厚重。

“泰山以它天赋的灵秀哺育了作家的情思,他对泰山的峰峦流水、苍松翠柏、一石一木都有着母子般的深情。”李岫如是归结着父亲李广田的文学情感渊源。李广田将生命的后半程投入千里之遥的昆明的怀抱,继续播洒着他对中华热土的一片真情,至死不渝。

1968年11月2日,李广田被发现殁于昆明莲花池。几十年后,他的诗仿佛还在人们耳畔深情回响,述说着他对土地永远的眷恋:

我愿安息在这土地上,

在这人类的田野里生长,

生长又死亡。

…………

我无心于住在天国里,

因为住在天国时,

便失掉了天国,

且失掉了我的母亲,这土地。

——《地之子》

这首诗就是他一生的真实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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