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可持续发展理念的市镇遗产价值体系与构成要素研究
2024-06-24王敏张薇薇
王敏 张薇薇
关键词:市镇遗产;可持续发展;遗产价值;遗产构成
市镇是介于城市与乡村之间的人类聚落,是城乡人居环境的重要组成部分①。存量丰富的市镇在我国广阔的城乡二元体系之间建立起纽带,是我国推进新型城镇化和乡村振兴战略的重要结合点。其中,保存有大量历史文化遗产的传统市镇记载了城乡之间的中国人的生存方式、精神面貌与集体人格,是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也是我国文化遗产宝库的重要组成部分。
具有广泛共识的可持续发展理念对于应对市镇类活态文化遗产保护与发展的诸多难点议题具有重要启示。1987年世界环境与发展委员会发布《我们共同的未来》(布伦特兰报告)明确了可持续发展的基本概念,强调发展既要满足当下的需要,也不应危及后代满足其需要的能力[1]。在联合国框架下,2015年UNESCO发布《变革我们的世界:2030年可持续发展议程》提出了需在2030年实现的17个可持续发展目标(SDGs)[2]。同年,《世界遗产公约》缔约国大会通过了《将可持续发展观点纳入<世界遗产公约>进程的政策文件》,推动了可持续发展理念与遗产保护管理实践的融合进程[3]。
这一重要理念提示了历史、当下与未来的承接性,并强调了资源保存与永续利用的内在统一。经济、社会与环境是可持续发展的三大支柱,也是人类活动的主要形态,它们各自的理性发展共同构建起人类与地球相处的理想模式。对作为人类活动主要成果的文化遗产而言,可持续发展的三大支柱同样也是文化遗产价值实现的三种途径。由此我们可对看待文化遗产的价值视角进行适当拓展和校正,在以学术角度关注文化遗产的历史、科学与艺术等价值之外,同步考察其作为人类活动成果的社会资源属性,理解文化遗产与可持续发展的内在统一,进而构建起基于可持续发展理念的文化遗产保护管理体系。
本文在传统市镇考古学、历史学研究的基础上,结合文化遗产保护理论与实践方法,辨析可持续发展视野下市镇遗产的认知与实践体系。以可持续发展为导向,传统市镇既是历史遗产,也是当下与未来的重要社会资源,由此引出历史与当下/未来的双重视角以及保护与发展的双重需求。本研究试图兼顾这些双重属性,以可持续发展的经济、社会、环境维度辨析看似对立因素背后的内在一致性,以期为我国新型城镇化和乡村振兴进程中优秀传统市镇遗产的保护与可持续发展提供价值观与方法论层面的借鉴。
一、市镇遗产的价值体系
(一)作为历史遗产的市镇②
1.两种文明属性的交融
唐宋以来社会经济变革的核心特征之一,是工商业文明对传统农耕文明的拓展[4]。市镇正是这一伟大变革历程的杰出产物。它孕育于农村,蜕变于城市功能的延展,自诞生以来便兼具了农村所代表的农业文明属性和城市所代表的工商业文明属性。这两种文明属性的交融,显示出两种具有普世性的人类价值观的交流与发展。在不同市镇成因的作用下,这一交融过程生动而丰富,经由历史的积淀,集中呈现于市镇聚落体的聚落结构、社会结构和经济结构等方面,不仅造就了市镇不同于城或村的独特品质,也对传统社会的整体运行方式、发展轨迹具有显著影响。这一交融成果极大丰富了传统农业国家的生业模式、文明属性和文化特征。
2.传统社会的多元历史文本
传统市镇因其所处的自然、社会、人文条件的差异,在农业生产、运输方式、自然资源、传统手工业、贸易品类及市场空间、社会组织、社会经济管理、宗教信仰、文化风俗乃至军事守备等方面各有侧重,表现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不同互动方式,构成了古代中国人与环境相处、谋求生计、发展文化的多元、整体图景。因而,市镇体现出中国传统社会、经济、文化等领域的多样性特征,为考察中国传统社会提供了多元维度。更为难得的是,市镇的多样性特征和多元维度在当代社会经济发展中仍持续发挥作用,不断为当代新型城镇化、城乡一体化进程提供经验或教训,诠释了传统智慧对当代和未来的启示。每处市镇各具生发点和生长逻辑,一旦其保存了自形成、拓展、兴盛乃至衰微、变革等不同阶段的发展印迹,即可构成一部反映地方社会、经济、文化的历史文本。这些辽阔国土内多元文本的积累,便是中国社会的宏伟巨著。
3.变革期的人类聚落
如果说城市和农村是构成中国传统社会的二元空间体,那么市镇正是这二元空间体的交叠区和衔接带,与城市和农村共同构成了完备、有机的城乡空间网络。市镇把资源地、产地和消费地相连接,加速了原有空间网络内资源、资本、生产力、生产经验、市场信息等重要能量的流动[5],促进了原有空间网络的活力和适应力,使之从二元走向多元,增强了空间网络自身的稳定性。这一宏观功效也造就了市镇这一人类聚落内部的整体有机化:作为具有综合属性的文化遗存,它既不似城市一般受到显著的国家政令和礼制等级体系的约束,也不似乡村一般以血缘和农业生产关系构建基本聚落秩序[6];它兼有城、村二元体的部分运行特征,重视在地资源的高效利用,关注周边腹地经济的支撑,对外保持通敞的水陆连接,对内培育特色产业并拓展本地市场、发展地域文化。在这同与不同之间,市镇成为诠释中国中古、近古时期农业社会工商业化变革阶段人类聚落特征的绝佳物证。
4.人与自然构建的生态系统
像所有聚落一样,市镇是人与自然的共同创造,本身即是人类土地利用的一种方式。在具体个案的解析中,市镇聚落置身于特定的自然基底上,通过人与山川、河流、林湖等的持续互动——或改变、或培育、或修补——构成以经济活动为主要内涵、以聚落体系为主要表征的局部生态系统。某种程度上,这已具备了文化景观遗产的雏形。由于自然基底有别、人类活动各异,不同市镇所生成的生态系统也各异,难以一概而论。但在一定的区域内、特定的社会条件下,这一系统往往具有显著的共性,因而可在更为聚焦的尺度下鉴别这种土地和资源利用方式对当代和未来人与自然相处之道的启示。
(二)作为社会资源的市镇
1.经济视角——市镇经济体的历史与当下
市镇有着与生俱来的经济属性。在历史的兴衰演进中,部分市镇演化为更复杂形态的城区或更初级形态的村,却依然保有部分内在经济职能;即使那些仍处在城市与农村之间的市镇,也因当代土地所有权和管理体制的差别异化为乡、镇两个范畴,体现出市镇经济职能的精细辨识。从资源的视角,任何历史古迹或文化遗产均对当代和未来社会具有现实或潜在的经济贡献。特殊的是,市镇本身即是一种经济体;抑或,经济职能本身即是市镇文化遗产的构成要素,并非单纯的遗产资源利用议题。那么,在讨论市镇遗产的社会经济价值时,保护与发展两个议题达到了无法割裂的交融状态。在大部分情况下,离开了经济职能的市镇难以称之为市镇。
放眼一处市镇的发展历程,市镇总是与其时其地的社会条件、自然资源等保持着亲密的互动,在不同的生业方式中不断地作出选择、演进。这其中,成功的选择可能意味着发展机遇的把握和因地制宜;而失败的选择可能受制于逆势而为、涸泽而渔或核心竞争力的被动丧失。这些历史的成败对于当代和未来市镇经济体的发展具有最直观的借鉴警示作用。在关注传衍至今的市镇如何在当代特色产业、休闲康养、文化旅游乃至互联网经济等纷杂选项中作出具体选择之前,辨析市镇作为有机生命体的内在生长力和对外在环境条件的适应性,考察其所经历的历史选择和演进轨迹,将是探寻市镇可持续发展之路的有益方式。历史可以让市镇的当代选择更为从容。
正如历史市镇在其宏观社会经济结构中所发挥的突出作用,每一处市镇在当代的国土空间体系中依然是重要的区域发展动力源。社会不可避免地在经历城镇化的浪潮,这看似由多元到单一的进程,实则是人类聚落体由点状到网状、面状拓展的城乡一体化的必由历程。社会能量在农村和城市间流动,无论哪个方向的流动,市镇均是绕不开的一环。市镇在多大程度上恰当地疏解了闹市的拥挤、统辖了村野的低效零散资源,是考量一个地区经济一体化进程和整体文明发展水平的重要参照。因而,市镇的经济职能和成效,应纳入更大的空间框架来考察,至少应纳入其所直接衔接的城、村系统中考察。
2.环境视角——不同维度的市镇生态智慧
市镇的生态价值是其经济价值之外不易觉察的隐性价值。生产与生活是人类依赖于自然的两种基本方式,后者更是根本性方式。正如部分市镇在历史上的形成源于其优越的自然环境,当代城镇化进程中人居环境的提升,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市镇层级的空间资源——特别是其中的生态资源。生态价值不应局限于山、水、动植物等自然环境要素上,而应构建于人如何通过生产生活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智慧上。如果说城市更多体现人的意志、农村更多体现自然的意志,那么市镇恰是中庸于两者之间的均衡之态。老庄哲学熏陶下的中华大地先天有着对自然的崇敬,当代飞速的发展中偶尔的狂妄,人们短暂忘却了先前如何谦卑地与山川河泽共处并谨慎地索取。但是,看惯了小桥流水人家、远山绿荫巷陌,中国人只需慢下步子,便能从市镇的历史生存状态中寻得古人如何在有限的土地、山林、水面上营生并创造时代的辉煌。从更广阔的维度上,市镇连接了城与村,让人与资源的平衡体系更为精密,也让更大范围的系统更为均衡,市镇本身即是人与资源系统的相处方式之一。这些不同的维度中,均可见市镇所蕴藏的无尽生态智慧。
3.社会视角——市镇承载的内省式社会文化价值
比生态价值更需要深入细致去感知的是社会文化价值。市镇在长期的生态伦理作用下,不仅塑造出具有标志性地域特色的地方建筑和人居环境,也深刻影响着世代身居其中之人的集体思维方式、行为范式,形成具有社会性的地域文化。这一影响潜移默化,在当时当地不易察觉,一旦远离便在彼此比较中变得清晰,也就有了乡愁。乡愁绝不仅仅局限于对具象的建筑和文化符号、场景乃至声色的情感羁绊,更是源自于对“我之为我”的文化基因的深刻内省。这种内省建立了文化的自觉,无论这种自觉最终转换为文化自豪或是文化警醒,均会让来路更加清晰确凿,怀此乡愁者便对未来有更多期许和坚定。保留乡愁的符号固然重要,成“我之为我”的生态伦理在更大程度上被持续感知和理解,也许是更为艰涩的命题。
二、市镇遗产的构成要素但如何让促
文化遗产的构成要素是其价值的具象化。解析市镇的构成要素,必须回到此前确立的基本价值视角:市镇是人与环境持续互动形成的介于城、村之间的人类聚落,既是历史遗产也是社会资源,并兼具经济、社会、环境等方面的价值。从一处具有发展性的人类聚落的基本构成和运行逻辑来看,要理清复杂市镇遗产的基本要素,始终离不开几个简单问题:谁?在哪里?做什么?它们分别指向市镇文化遗产的基本构成:人、场所及活动,又分别与作为可持续发展支柱的社会、环境、经济三大基本议题相吻合。这再一次表明可持续发展与市镇保护管理目标的内在一致性。
然而,这一划分法仍不可避免地将市镇这一有机生命体做了肢解,即使它并不是躯干、肢体这样的直观区分。从有机生命体的角度,人、活动及场所又分别构成能量源、运动方式及其形象表征等生命子系统。需要反复强调的是,每一个子系统均是整体的一部分,并时刻与其他子系统保持动态的密切协作。
(一)人
首先关注人,是基于一个基本立场:市镇是活着的有机生命体。这样,便可不必纠结于作为遗产构成要素的人,是今人还是已作古的人。同时,也可以把市镇的所有躯壳全部构建于促成其生长的生命基础之中——人及其需求。
在讨论市镇保护议题时,人们习惯于把原住民、租户、经营者等群体作为“利益相关方”的一员,因遗产保护与其利益攸关,需要推动其参与遗产保护事务。然而,这一认知方式将原住民等在市镇发展中的主体地位降维到关联地位,客观造成了对市镇保护与发展最关键因素的认识偏差,并由此引发了一系列决策和执行层面的偏差。
市镇作为中间层级的聚落,在历史上本来就有着相对较高的人员流动性。与历史上的人来人往相似,当代市镇也在经历着群体的迁徙。特别是在城镇化的浪潮中、在旅游产业的勃兴中,人口动迁乃至社会更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迅速和便捷。与此同时,不仅外来人在变,本地人也在变:人口在繁衍发展,需求和供给在拓展,人与聚落环境的相处方式也在悄然变化。作为有机生命体,市镇的演变难以避免且理所应当。作为其中的主体的人,在绝对的变与相对的不变中寻找恰当的平衡点,是决定市镇保护与发展的核心议题。
(二)活动
活动源于人的需求。居住、饮食、生产、运输、交换、消费、管理、服务、休闲、信仰以至于丧葬、纪念,贯穿于每个人的始终,也塑造了每个市镇的角落。通俗意义上的市镇文化、非物质文化遗产等,多是源于市镇某一方面功能的实现。然而,对以经济功能为核心的市镇而言,经济系统的运转是市镇的基本活动方式,也是市镇发展的内在动因。无论是综合性市镇还是专业市镇,经济行为均是联结人与自然、聚落的关键,对聚落整体形态的塑造也最为显著。经济行为有环节的差异,不同市镇在生产、转运、销售、消费等环节上各有侧重,便形成具有不同特色的市镇选址及内部空间。即便同处生产或销售环节,主营米业、棉布业、茶业、盐业等不同产品的市镇也在市镇布局、建筑形式等方面有着可辨的差别[7]。关注市镇的经济活动,是将市镇的整体认知由表及里引向深入的重要途径。
与人的动迁同步,市镇的活动也在持续演进。已经罕有市镇仍能延续其辉煌时代的龙头产业。那些曾为市镇在区域经济中赢得显赫声誉的铁饭碗多已转化为用以吸引当代旅游资源的历史闪光点。然而,市镇依旧在活着、演进着,继续适应着当代的自然和社会条件,面对着比以往更为纷繁复杂的选项,寻求再次显赫的可能。放在时间的长河中,这也是一次历史的选择。这一选择奠定了市镇保护和发展的基点与方向,意义重大。
(三)场所
最后关注场所,既因它是市镇的表层内容,又因它兼有前后两层含义:市镇既是人类活动的环境载体,又是经由人类活动改变、塑造而成的聚落实体。前者是基础,后者是产物,人的活动将两者统一纳入有机生命体。
市镇及其保护研究惯常的思路是以市镇的场所要素为直观切入点,首先关注市镇的选址、布局、规划设计、建筑形式乃至文化氛围,并以这些方面所取得的成就或特色为认知和保护的基准,以变异为病害,并参照理想的基准提出针对变异病害的维护、修复等措施。这一逻辑的前提假设是历史是更好的、变化是有害的。关注于形象表征上的成就或特色,容易忽视促生这一表征的内在能量源、运动方式及其生存环境。因而越是心意拳拳,越是困境重重。以固化的方式对待有机生命体,就像制造死去的标本。
参考医学对机体的认识:中医视所有表征为内在机能的外现;西医则认可机体是时刻处在新陈代谢中的,而代谢即变化,是生命的常态。以这两种角度来审视市镇的机体再恰当不过。参照文化遗产“真实性”评价的角度③,可以从几个不同层面对文化遗产的构成要素进行多角度、系统性的解析。结合有机生命体内在的、动态的视角,反映市镇场所特征的各项指标,便具有了这样的内在机能和代谢过程——选址与方位。河流、土地等自然基底通过影响资源、产业、运输条件,确立了市镇赖以生存的基本经济基础。而市镇的选址特征不仅仅是堪舆的解读,更与其所衔接的城、村经济系统有密切关系。这种区位关联及市镇在区域经济系统中的得势失势,往往具有决定市镇盛衰走向的重大功效。
功能与使用。市镇可见的功能、业态基于当地资源条件,在周边不同尺度经济系统的供需关系中持续动态地平衡取舍。
材料与实体。本地自然资源、环境特征造就了建筑取材用料的基本范畴,又因经济、文化的需要而呈现差异。
规划与设计。相对于城市规划受行政和文化规则的影响,市镇规划——即便是无意识的规划——更多受经济规则的影响。当经济规则改变,呈现出的聚落布局、形制特征也会相应变化。市镇产业变化后中心镇区的转移是最直观的表现[8]。对于建筑单体的设计,功能需求往往大于形式需求。越是在繁忙的中心镇区,空间利用的集约化、高效化越是首要需求,其建筑布局、形态便与镇区外围迥异[9]。
精神与感觉。市镇特有的文化氛围由居于其中的人及其群体生存方式所决定,居住文化和产业文化是基本组成部分。人群和产业活动对特定文化氛围的塑造至关重要。正因为这种精神与感觉和参与市镇活动的人直接关联,故最难以被人为地维护、修复或打造。
三、市镇遗产保护与发展的需求与目标
从构成来看,市镇遗产的基本要素包括人、活动和场所,其背后则是社会、经济与环境的价值关切。从管理事项来看,保护(维护)、发展(培育)是最基本并互为支撑的两项议题。从价值维护需求出发,将价值、事项与对象组合,便构成“为了何种目的而需对某类特定对象采取何种行动”的基本实践逻辑。
无论是社会结构、经济结构还是聚落结构,均是市镇经由历史的变革、选择和积淀所成。承认、接纳、尊重历史的合理性是对待有机生命体的基本态度。在此基础上审视变化、确定市镇的保护管理策略,考虑到历史的客观性和未来的不确定性,一般而言,采用渐变性的理疗方法相较于采用突变性的手术方法更易于把握并及时纠偏。因此,审慎作出选择,慢慢调理,随宜调整,是较为稳妥的方式。
(一)保持市镇社会结构的相对稳定和适度更新
人是市镇存在与发展的根本,是市镇所见证的多元历史文本的创作者,也是自然基底上市镇生态系统的构建者。由人所形成的社会结构,是市镇经济结构的基础,也是市镇聚落结构的内化框架。在市镇历史的任何一个节点,人总是动态的,而社会结构却有着相对的稳定性。一处市镇,大致由居民、商户、手工业者、管理者、服务人群、宗教人群等构成,相互有交杂。在个体之上,又兼有代表各方利益的商会、行会、机构等组织。血缘关系在市镇社会组织中通常不占据主导,而因商业活动形成的地缘、业缘关系更为突出。行政属性淡化、商业属性较强,使得市镇应对各类自然、社会变化的灵活性更高,也即适应性更高。任何一个历史节点上的市镇,均是其社会结构经由长期适应的结果。
然而,在现实的市镇保护中,决策者、管理者目光总是先聚焦在具有审美、历史等价值的建筑物,人成为建筑物的附属品。当人的行为可能对建筑物的品质造成潜在影响、或是人的纷杂需求带来管理的复杂性时,人即成为被清理的对象,也就有了各处市镇屡见不鲜的整体搬迁、征收。人的离开为社会结构的巨变拉开了序幕,整体招商进驻的经营者,只是寄居在了被清理者留下的躯壳,这与他们租赁在繁华都市里高档购物中心中的门店没有本质差异。历史的市镇一贯保持着适度的自由状态,一旦被强大的外力进行整齐化一的打造,活着的市镇即已不复存在了[10]。
那些没有被资本或政绩青睐的边远市镇,也在经历着变化:年轻有为者迁出,留下老龄群体;公共服务系统虽不算高端,但还算便捷;伴随时代的整体发展,地方产业在悄然升级,一些新的人群跟随新的资本形式逐渐流入,从一个个局部为看似沉寂的市镇增添活力。更为重要的是,一些早年离开的年轻有为者,在经历了各种选择后又重新回归;更为有学识、有理想的年轻一代在文化认同的基础上重新认知市镇对他们的意义,选择在他们最为熟悉的故土开启事业。
两相比较中,更应放心选择缓慢而风险更小的后者:在相对稳定的社会结构和适度的更新变化中,交由市镇在生命历程中找到更契合自身特征的方向。这需要特别谨慎地对市镇作出全盘性、强制性的统一筹划。
(二)维护市镇经济结构的多元与活跃
经济活动是市镇之为市镇的基础属性,它塑造出市镇聚落的各种外在形态。与社会结构的变化相同步,经济结构也是动态演变的。所不同的是,同样的社会结构可以衍生出不同的经济结构,因为人的选择是多样的。与关注社会结构的稳定性略有差异,我们更为关注经济结构的多样性。
由生物多样性带来的重要启示是,系统的多样性、复杂性使系统更具韧性,当其中的某些部分缺损,系统可以利用其它冗余部分尽快地自我修复[11]。对于市镇来说,即使那些历史上专营某些特定产品的专业市镇,镇里也必有服务于本地日常生活所需的常规性市场及各种配套服务设施。因而,在产业转型之际,市镇仍有一定的生存适应性,为下一次的选择做好准备。
经济结构的多样性意味着机遇和可选择。身处当今更为错综复杂的城乡空间体系中,市镇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有更多的选择余地。无论是承接外溢的城市职能,还是供给外围的乡村所需,均会产生更多元、多层级的选项。一旦这些选项被尽可能多地选择,特别是尽可能多地被有较高地域黏性的当地社群所选择,则市镇经济体的整体稳健将大为增强。在最艰难的时候,外来输血停止供应,还可依赖自造血能力维生。这是我们时刻对纯输入性的单一旅游产业保持警惕的原因。
从较早发展的民宿、地方餐饮、特色农副产品、文创和手工艺、展演、商业会展、教育、艺术活动,到新近出现的互联网经济、虚拟现实体验、云旅游等,市镇经济的选择在科技进步、信息爆炸中迅速拓展。而更需要关注的是,这些选择有多少是由本地社群作出的?能为本地社群带来怎样的惠益?这些惠益又将如何助力本地社群进一步融入市镇这一有机生命体?
选择是有基点的。从传承和发展的角度,优秀的传统产业值得弘扬,而符合历史规律的新产业也应被接纳。只有从对历史经验的总结和发展趋势的研判中不断地创新、尝试,才能保有经济活力,才可能找到符合当地社会资源条件和生态承载力的可持续市镇经济模式。
(三)确保市镇聚落结构历史印迹的可识别性
市镇聚落结构由宏观的选址、环境、布局、肌理,以及微观的建筑、桥梁、道路、水系、场地、植被等实体或空间要素等共同呈现。静态地看,市镇聚落结构反映了城、村之间的经济行为与自然持续作用后形成的人类聚居地的全貌;而动态地看,市镇聚落结构承载了农业文明与工商业文明交融的历史过程,描绘出所在地社会经济发展的完整轨迹。因此,从静态的角度,需要关注聚落结构的完整性;而从动态的角度,则需关注其历史进程所承载的全部聚落发展信息的真实性。
完整的市镇,对外应保持可清晰辨识的区域经济关系,体现于外围土地的使用情况、市镇选址的关键自然环境要素以及明确的外部交通关系。对内则应包含承载其居住、生产、贸易、运输等各类功能的全部要素。这些要素并非相互独立,而需通过功能、空间等方式密切关联。然而,对处于历史演变轨迹上的市镇,其构成要素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任何功能的缺乏、转变均会带来此后承载要素的湮没或改变。若将市镇整个生命周期所形成的历次分布空间相叠加,会形成边界并不清晰的面域,完整性似乎无从谈起。但是,完整性并不在于实体空间的完整,而在于价值支撑体系的完整。只要回归价值的逻辑,将直接贡献价值的功能界定清晰,而无须强求所有历史功能及其承载实体均保存完好。
真实的市镇,应传递有关市镇发展轨迹的真实信息。活态的聚落不是标本化的纪念物,其信息的传递并不全然依靠已固化、定格的历史遗迹,而有赖于依旧在运转的使用功能,哪怕这种使用对实体进行了必要的改变。如此逆向追溯:场所源于活动,活动源于人。只有理解了人及其活动,承载这些活动的场所才有意义。也只有人与其活动是真实地源自市镇的自然生长逻辑,其场所才是真实的有机生命体。然而,人及活动的善变让市镇的外在也无时无刻不处于新陈代谢中,不可能被定格,但仍可被感知。对于不断发展中的市镇,真实地了解其过往信息的最重要的需求和原则,不是重现静态的历史片段,而应该确保新近的使用不干扰对更早市镇功能及其运作方式的解读。
四、结语
本文基于可持续发展理念,系统探索了市镇文化遗产的认知与实践体系。市镇是持续演进发展的有机生命体,不仅要关注市镇作为历史遗产在人类文明发展进程中的重要意义,也需关注其作为社会经济单元在现代社会中发挥的积极作用。作为可持续发展三大支柱的经济、社会与环境是认知市镇资源属性的主要方式。在历史与当下两重价值视角下,市镇的构成不仅包括可见、可触、可感的建筑、设施、空间,更包含隐匿于实体之后的机制、关系、活动。人是市镇的主体,不应降维到“关系方”的关联地位来考察,由人构成的社会结构是市镇发展的生命基础。而人的活动所形成的诸多功能、特别是经济功能的运转则是市镇可持续发展的内在动因。以人和活动为基础,市镇的场所和聚落特征则是诸多内在因素的外化表征,这决定了市镇的管理实践不应舍本逐末地只从外在入手。市镇的保护与发展是对人、活动、场所三者之间关系的动态协同,同时也是对市镇自内而外的社会结构、经济结构和聚落结构的持续维护。市镇有机生命体的外在表征根植于其内在机理的变化,故而市镇原生人群及社会的相对稳定和适度更新、市镇经济的多元与活跃对于市镇的保护与可持续发展至关重要,不顾及内在规律的市镇开发只可能打造出失去生命力的躯壳。
以市镇为代表的活态聚落的保护与发展议题既是文化遗产保护的难点领域,也是社会治理与可持续发展中极具思辨性的命题,尤其需要更多学科的通力合作。希冀通过本文的探讨,可以引发更多的集体智慧共同思索:如何更理智、客观、全面地认知市镇,如何更严谨、智慧、创造地传承、守护和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