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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地之梦

2024-06-24何诚斌

散文 2024年6期
关键词:扁担禅师女友

何诚斌

进城,无论怀揣多大梦想,首先得把睡觉问题解决。据老北漂讲,早年可以睡桥洞、建筑工地,或者在街沿树下将就着躺一宿,后来不行了,警察管得紧。有踏实的梦,才可谈梦想。于是,我与他人合租房子,或住能闻到草木气的城乡接合部的平房,或住高楼大厦的地下室。

搭铺一族兴起,两个人甚至几个人睡一张床。一开始有些生分,身躯间距数厘米,但酣睡之后哪还有什么“同性相斥”的本能,身体恣肆地挤到了一起。蒙眬中见此情景,不觉得恶心,反而感到“情同手足”的纯真,醒来彼此开开玩笑,一夜香甜,绵绵无尽。哥们儿臭味相投,同榻而眠,不仅觉得经济,还感到温暖,平房里无供暖设施,三九寒天,搭铺正可以发挥人体热能。

心理障碍,害怕与人身体接触,又没能耐拥有个私人空间安放一张床,便只好选择与同一类型的人搭铺,采取“轮床制”。甲黄昏时就上床睡觉,睡得正香的时候,乙将其敲醒:时间到了,起来起来,该我睡了。要是一人上夜班,另一人上白班,你来我往,就可以各自安稳地睡,彼此不侵扰了。

时或不寐,回忆儿时镇上许多人家都是“吃饭一桌子嘴,睡觉一床上腿”,亲戚来了遇雨留宿,只得派孩子们到邻居家搭铺。我曾以为搭铺的岁月一去不复返,筑梦大都市才知道这种现象依然存在。地下室管理规定不允许搭铺,可无法杜绝,检查人员一来,没有登记入住的人要么急遽抽身离开,要么就搪塞说看望朋友,马上就走。一个八平方米的小单间,塞七八个人不在话下,尤其是年轻人能吃能睡,经常一大帮喝得东倒西歪,哪顾什么床上床下,闭上眼睛就打呼噜说梦话。我羡慕他们,自己虽年近不惑却睡觉水平不高,需要继续修炼。

女性之间相互搭铺的也不少,地下室住着什么进修培训的女孩,在工厂流水线上班的女工,还有酒店女服务员,等等。她们的物品摆放整齐,床帐上挂着一些小物件,渲染出点点温馨气息,维护着脆弱的自尊。可空间实在太小,使得她们极不愿暴露的物品也只得公之于众。我有个忘年交朋友结识了一个住地下室的女孩,去看她,全室的女孩慌作一团,纷纷收拾她们私密的东西,有的人直往被子里钻。他的女友嘱咐,以后来之前先打个招呼。他见室中连一张凳子都没有,问女友睡哪一张床,他好在床上坐。女友朝躺着一个女孩的那张床努了一下嘴。他问:“你俩睡一张床?”这时,一直用被子裹着身体的女孩抢着说:“俺们姐妹四个睡一张床呢。”其他女孩笑起来。女友说,另两个人上夜班,白天睡觉。

我住地下室时间不长,后来与几个工友合租两居室,一人一张床,感觉离成功人士不远了,精神昂扬,借三国著名术士管辂的话说:“京城纷纷,非徒归其名势而已,然亦怀其德焉。”三天两头就有人来搭铺,比如跳槽后居无定所的朋友,比如找店铺做早点的老乡,比如来旅游的前同事和老同学,等等。有一次来了七个人,打地铺被褥不够,只得一部分人睡觉,另一部分人打扑克。天一亮,他们各奔东西,找门面房去了。天一黑,他们又接踵而来。接连几天都这样。我急死了,希望他们早有“归宿”。善念一动,我心怀悲悯,坐在屋旮旯儿里亦能安住,如此良宵共度,人生几人几回?

有一个大男孩,小县城技校毕业,找到一份专上夜班的工作。他跟我的室友是同乡,每天上午过来睡觉。电扇哗哗地朝他身上吹,同时吹开了床边的窗帘。阳光射进来,烤着男孩。他不时发出梦呓,或者像吃东西一样磨牙齿。我试图拉紧窗帘不让风扇吹开,但没有成功;而关了电扇,窗下的他身上很快就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我只得任阳光照着这个大男孩不雅观的睡相,听他夹杂着网络语言的梦话。白天睡觉、夜里上班,把所有日子都过成黑暗的男孩,阳光只能无力地覆盖他的形体,而他的梦里是无限的黑暗,自由自在的黑暗。阳光无疑败给了他,还没来得及被他注意就渐渐地移开了。

男孩长得帅,头发做得时髦。他还没有找到自己乐意、对方也乐意与他恋爱的女友。他的人生充满期待,同时也充满焦虑。虚拟的世界比现实世界更有诱惑力,也更能安置精神与灵魂——他需要一张属于自己的床,安置在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里。他对我说,他的思维逻辑与现实逻辑发生了偏差,一个熬夜的人,在处理日常生活问题时显得非常低能。

走在城市一隅,发现一群从事园艺工作的中年男女横七竖八躺在绿化带午休,我驻足数秒,内心滋味复杂。其实,这对他们来说也很正常,起来干活照旧有说有笑。

我遇到一个“伟大的睡神”,他将一根扁担斜放在路坎上,身子笔直地躺在上面,两臂抱起放在腹部,一顶草帽遮掩着他的脸,呼噜声从草帽里传出来。

我和同伴向“睡神”顶礼——猜测他若不是太困了,就是心中无事。接下来的行程中,我给同伴讲了个故事:从前,有十个做苦力的人赶路回家,天黑路过一大户人家,敲门投宿,可这家主人小气,从门缝里朝外看,发现多个晃动的人影,连忙说他家没地方睡。有一个人特别机灵,说,不让我们进去就算了,借一根扁担给我们吧。户主纳闷,要扁担做什么?借扁担当床呀,其实我们睡不了多大地方,借你一根扁担,今晚十人睡一根扁担就足够了。一根扁担睡十人,有这本事?户主将门打开一条窄缝,将扁担递给了他们。一会儿,他听到屋外的说话声。一个人说:喂,你睡进去点,扁担那头还空不少呢!另一个人说:你手脚不要乱放我身上!还有一个人说:你怎么啦,老往里面挤,明明外面还空着一大块呢!他越听越感到稀奇,不禁开门看个究竟。就在这时,十人一哄而上,一下子拥进了屋子。他这时才知道上了当,只得安排这十人住宿。

城市的角角落落,“伟大的睡神”是很多的。我见过躺在三轮车上睡觉的,烈日当头,用一只破帽遮颜;见过立在墙边打瞌睡的,身旁车子来来往往,灰尘向他扑面而去;见过用数只安全帽垫在身下睡觉的,不远处是轰鸣的搅拌水泥的声音;见过在花坛旁铺几张报纸睡在上面的,飞虫在他身上盘旋。这些城市求梦者,似乎随身备有万能的“充电器”,无论在哪里都可以“充电”,这是他们的伟大之处。尽管无奈,也无可选择,然而睡神保护了他们的尊严。睡觉时,生命与这个世界达成和解,正可谓“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

实际上,城里有不少人都在渴望一根扁担。他们马不停蹄,疲于奔命,加班,加班,不断加班,每天睡觉时间非常少。有个白领告诉我,每年回老家过年,老乡们对他的年薪啧啧称羡,可他们不会知道,这是他用多少睡眠时间换来的。他认为“睡到自然醒”是人生最大的幸福,然而在快节奏的城市里却成了奢望。朱元璋就说:“不如江南富足翁,日高丈五犹拥被。”可他放弃不了皇位回凤阳乡下睡觉,去做一个“自然醒的人”。

有个朋友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他兼职了数份工作,不断上升的物质需求,迫使他变成了欲望的机器。他将兼职所得的报酬视为能力的体现。偶尔与人聚饮,他显得无精打采,边说话边打哈欠。有人对他忠告:你这样下去会过劳死的。我也对他说我曾有个同事,为挣钱还家里盖房子欠下的债,总是加班、代班、顶班,一人干多人的活儿。终于债还完了,他要好好地睡一觉,可是有一天早上他再没能醒来。

这位朋友听了我的话,决定将兼职的工作削减一半。也只能这样,因为完全放下,不习惯,也不现实。“放慢节奏,不躺平。”他笑道,“我的公司里有个高人,用一支笔撑着头都能睡着,还打鼾。他说,人其实不需要睡多少时间,一天睡十几秒就行了,其他时间都是无益的假睡。”这时,一个人有根有据地插话说,外国科学家正在研究一种新型特效药,能让人一天只用睡眠两小时,并保证其他时间精力旺盛。此项研究如果是真的,恐怕也是世界上最危险的研究:它像人体克隆一样颠覆人类固有的生命伦理,而不是仅仅改变人类的时间观。

妻子来看我,接连几天睡不着觉,说不是自家床,内心排斥。

离开“自家床”就睡不着觉,这种情形发生,人的生理与心理原因都有。人恋家,更恋自家的床。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过去,即便只是几块砖和几块木板搭的床,也没能动摇广大慈父爱母孝子贤孙组成的中国家庭伦理基础。可以羡慕人家有钱,但绝不能喜欢人家的床。

床,是家庭最高的精神领地,它是人们心灵自我依附、完全放弃争斗的地方。一个人不爱自家的床,绝不会爱自己的家。床的固定,决定了人类精力的解放,不再每夜因睡觉位置变动而戒备与不安。安定的床让人类体验到了家的幸福。床将人类的情感变得柔软,告别野性,变得顺服。英雄不将剑放在床边,睡得安稳;纤弱的女人习惯了老公如雷的鼾声,听不到反而寝不安枕。

对四海为家的人来说,家只是一种象征,而床是实在的,所以对租住的地方也称为家,换一个地方住也说搬家。与人合租房子,每张床就是个小家,共同组织起一个大家。一个屋檐下的新的人际关系,消解不了人们对家的情感诉求——梦里不知身是客,空间狭小紧张但能安放一张床,床就是人的精神老家。有的人为了工作很早就起床,穿过整座城市去上班,晚上又辛辛苦苦往回赶——回来,不过在床上独个儿睡一觉,但这七八个小时比在外面的十多个小时,对于生命的意义,显然更加重要。

妻子问我睡得着吗,我说我佩服苏东坡,他遇到什么痛苦和烦恼,都扔到脑后去,只管睡觉。他丢开官场的失意,脱去文人的长袍,像农民一样耕作,累了就往床上一躺,什么事也不去想。妻子说,你已经在北京、合肥到处打工近二十年了,现在孩子长大成家,我已退休,过几年你也要退休,咱俩的生活不用愁了,一起回老家定居吧。我继续给她讲故事——

有人问大珠慧海禅师:“您是有名的禅师,可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禅师答:“有。”再问:“是什么呢?”禅师答:“我感觉饿时就吃饭,感觉倦时就睡觉。”“这算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每个人不都是这样吗?”禅师道:“当然是不一样的。”“有什么不一样呢?”禅师答:“有人吃饭时总是想着别的事,不专心吃饭;有人睡觉时也总是做梦,睡不安稳。而我,吃饭就是吃饭,什么也不想;睡觉从来不做梦,所以睡得安稳。这就是不同的地方。”

我听见妻子轻缓地吐息,她终于抓住了睡意,在异乡入梦了。

责任编辑:施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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