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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大厂

2024-06-24孟大鸣

散文 2024年6期
关键词:大厂生产区黑板报

孟大鸣

大厂坐落在东洞庭湖畔。站在岳阳楼上可以看到大厂,反之,在大厂的制高点也可以看到岳阳楼。

招工干部带我们在一座二十世纪初建成的老式火车站下车时,黄昏已成兔子的尾巴。待坐上大厂来接我们的大巴时,街上已是灯火通明了。让我心中一凉的是,大巴行驶不到五分钟,就进入了一片黑暗中。三十分钟左右才见到灯光,那是大生活区的路灯。大厂远离城市?就我当时的年龄和阅历认为,工厂,就是城市的同义词。

而今大厂已被城市包围。待我发现这一变化时,城市已经完成了对大厂的铁壁合围。随后就听到大厂搬迁的信息。如果我回去看看的心思动得再迟一点,就只能看到一座工业遗址公园和一片高楼大厦了。

十八年前,我还在大厂。那时一进办公楼,抬头就能遇见人,有认识的,也有只是脸熟的,还有完全不认识的。

当年大厂机关有两栋楼:党委楼和行政楼。我们宣传部在党委楼。走到我曾经上班的楼前,人还没上去,灰尘就热情地迎了上来。墙壁上的涂料估计是那年代最时髦的“九〇四”,现在一块一块地往下掉。这些落到地上的涂料,风化成灰尘,在楼房里里外外涂了一层旧时光的颜色。此刻我突然想到那些代表旧时光的歌曲。我五音不全,对歌曲的反应比对其他事物的反应至少慢一拍,但今天突然灵光一闪,那些歌曲便在脑壳里活跃起来。我突发奇想,如果要给旧时光赋予一种色彩,那么这栋楼就是那种颜色。

那时最热闹的,是行政楼。我每星期至少上下三五个来回,每次都遵守交通规则似的靠右行走,要不就会影响别人上下。偶尔也有人一上一下在楼梯相遇便站住寒暄,阻碍他人通行,让人生出不适之感,就如同今天不遵守交规随意停车令人生嫌一样。

我情商极低,不善寒暄,且视寒暄为毫无意义的社交,系闲得无聊之人所为。上上下下,我很少一步一梯,而是像冲锋的战士,用跑步的姿态,一步两梯。只恨双腿不够长,否则一步三梯四梯也会成常事。

没想到我这种为人处世的态度,有天竟成了缺点和不足。部里开民主生活会,有同事给我提意见,说有人反映我每天上楼下楼都埋着头急匆匆的,从不和人打招呼。同事还说,这不是一两个人的看法,甚至可以说是大家的共识。他们还帮我深挖不和大家打招呼的思想根源。那时大厂每季度都有各种各样的培训班,如面向中层干部的“辩证唯物主义”理论培训班,还有面向职工的“主人翁教育”培训班。我的哲学启蒙就是从这类培训班开始的。虽然我那时还不是中层干部,也不曾做过宣传部的理教工作,但这种培训几乎是举全部之力,我也要去做些跑龙套打酱油的事。所以,大家都知道透过现象看本质:我这种见人不打招呼的现象,其本质就是骄傲,看不起人。

说我骄傲,这意见我至今都不接受,反而自认我的性格缺陷之一是不自信,努力了大半辈子都没赚到骄傲的本钱。至于看不起人,可能有一点。从年轻时起到接近暮年,对于碌碌无为不学无术又自以为是的人,不管年长年少有权无权,我确有轻看之意。糟糕的是,在我的认知里,这种人还不在少数。

今天,我走进当年的行政楼,也算是回到了故地。从门厅的指示牌上获知,我此行的首个目标在四楼。站在大厅里,我没急着上楼,而是四处张望。说来也怪,此刻我忽然期盼在门厅里遇上一个熟人,就算叫不出名字,只要脸熟也行。这时,我很迫切地想在楼道里和谁打声招呼,简单的两个字:你好!再来一个微笑。结果,憋着一口气从一楼到四楼,硬是没有任何机会让我把那两个字喊出来,早就酝酿好了的一脸微笑也胎死腹中。不只楼梯上没人影,连走廊里也有几分空城计的味道。这栋楼是内走廊,两旁办公室有一半门是对着走廊敞开的,剩下的则门户紧闭。办公室里有人还是没有人,看走廊地板上的光亮就可估计个八九不离十。我每上一层楼就往走廊里看一眼,没人,还是没人,只有一间间办公室的光亮映在走廊上。

大厂人丁兴旺时有五千多职工,据说现在不到十之一二。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大厂吹响减员号,每个部门都分配了减员指标。我曾经写过一篇《一张纸的世界》,记录了刚开始减员时的一个侧面,包括我自己在内的人们的犹豫恓惶。拿到那纸“自愿解除劳动合同”的职工,个别人美得中了彩票一样,高兴得合不拢嘴。今天的事实证明,这些“个别人”的高兴是有先见之明的,现在用“腰缠万贯”来形容他们也并非夸张不实。但十之八九的职工却是一脸无奈,有一种孤儿般的失落,还有人回到家中号啕痛哭。名为“自愿”,实则还是有些不便写在纸上的内情,只在会议上口头陈述。这场减员运动历经八年,也可能是九年十年,具体起始时间一下想不清楚了。我记得减员减到最后,不只是减人而是减单位减部门了。有一个很形象的词——剥离。把与大厂主业无关的都剥离出去。文化、宣传、公安、学校、检修维修,都与主业剥离。

后来,我也被剥离出了大厂。

蒋蟒兄弟陪我在生产区走了一圈,我记了时间。这一圈,用了两小时。

回大厂前,我找同胞小妹要了一身大厂工作服。蒋蟒兄弟说,只有工作服不能进生产区,也就是“二道门”。他还说,进生产区必须装备齐全。

我不知道还需要什么装备。我在大厂时,进生产区就像一个农人进自家菜园,最多带件工具。那时我的工具是钢笔和笔记本。如果来了客人,想参观大厂热气腾腾的化工生产景象,则是一声吆喝说走就走。

二道门,是大厂最初的大门。大厂鼎盛时,往前推出了几百米,挖了旁边一座山,重新建了一道符合大厂当时身份的大门,也就是现在的“一道门”。

我问蒋蟒兄弟还要什么装备。他说除了工作服,还有安全帽和工作皮鞋,这几样必不可少。如果被摄像头抓到,就是上纲上线的大问题。偌大的厂区摄像头无死角,那摄像头会不会比灯具还多?我把这疑问说出来,蒋蟒兄弟没有回答。

大厂变了,到底变在什么地方,我一时也说不清,只有一种复杂的变了的感觉。但也有没变的,物质的大厂没变,还有大厂人那种温暖的感觉没变。我缺进二道门的装备,蒋蟒兄弟递给我安全帽,大厂工会李主席把他自己的工作皮鞋送给我。尽管是生面孔,但他们还有人知道我的名字,那份欣喜,那份温暖,我用游子的身份全部收藏起来了。

进了二道门,我才知道大厂变在什么地方。大厂的变化,在我的心中可以说是五味杂陈,更不知如何表达。世间万事万物都在变化,大厂的变在预料之中,但如何变、变成什么样,如果我今天不回大厂,靠想象永远不会得到答案。面对一个意料之外或者说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结果,我的心中自然有些酸楚,有些荒凉。

从建筑方面说,大概只有化工企业的建筑是千篇一律的。像小说家一样,笔下人物性格确定之后,就只能跟着人物性格走了。管道、罐、塔,是化工建筑三个标志性物件,所谓化工建筑也就是由这三大件组成。最奔放、浪漫的化工建筑设计师,也必须服从管道里固体或者液体的性格,并跟着性格的规律设计,来不得半点性格之外的发挥。小说家笔下人物性格千千万万,而化工管道里那些东西的性格则大同小异。小说家笔下众多人物都是趋异不求同,而化工设计师的设计是趋同不求异。

蒋蟒兄弟指着一片白色气体下面的管道和罐、塔说:这是你走后新增的。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道,这一片土地之上,以前是大厂的一些辅助单位。辅助单位剥离后,大厂的主业,也就是核心装置,开始朝这边转移。新面孔在我的眼睛里之所以新,是因为它们代替了辅助单位的老建筑,我是第一次见到它们;还有就是包裹在管道和罐、塔外表的保暖材料还不曾露出陈年老垢。我们从新面孔往老面孔走,一路停停看看,那些管道和罐、塔,与我离开大厂时比,也没有什么异样,但感觉还是告诉我,这里变了,绝对变了。这变化,不是指增加了多少新面孔,仅只是数量上的增加,与变无关。

后来我才感觉到,生产区的变化来自气氛,一种荒凉的气氛。虽然管道、罐、塔还是老面孔,但这些老面孔周围的气氛变得让人心慌心跳。这气氛是如何变成如此的?怎么会产生这种感觉呢?此刻,我也说不清楚。

以前,生产区支撑管道的水泥构件上,挂满了横幅和宣传牌。尿素装置连续一百天,一百五十天……整个生产区都挂满了庆祝的横幅标语。如果连续二百天,那就是大厂的节日,不但生产区张灯结彩,连生活区也被庆祝的横幅标语覆盖。那一份热闹,那一份自豪,都在横幅标语里。

生产区还有个令我难忘的记忆,就是车间门口的黑板报。车间门前的黑板报,是大厂“笔杆子”的摇篮,大厂当年的笔杆子,都是从写黑板报稿件开始的。我的文学启蒙老师,工人作家龚学仁,就是从黑板报起家的。龚学仁既写小说又写散文,在那一代工人作家中,他是备受省作家协会重点关注的对象。我所谓的第一篇稿子,也是给车间黑板报写的。大厂工会和宣传部每年都联合举办黑板报竞赛。除了既看稿件又看排版艺术的综合奖外,还有版面奖和单项的稿件奖。在车间的六年,我每年都有黑板报稿件获奖。后来,我到宣传部当新闻干事,办报纸时,选调编辑记者都是优先考虑办黑板报的人才。

我和蒋蟒兄弟一会儿走在管道下,一会儿又走在罐、塔旁。估计生产区快走了一半时,我突然意识到沿途还没有碰到一个人影。我抬起头望向塔尖,只见一团团蒸汽,像村庄的晚炊,袅袅地在天空上缭绕;还有嗡嗡嗡的声音,应该是在七十分贝以下,不仅没有给耳膜造成不适的感觉,还仿佛给起伏的管道,林立的罐、塔赋予了生气。

如果天空中没有飘荡的白色气体,我就感觉自己如同进入了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只是这森林是由钢铁构成。一根根管道有的横在水泥架上,有的就在我的脚旁或者脚下,还有竖着或者弯曲的;一路走来,我没有数清楚到底有多少大塔小塔、大罐小罐。它们都像树木一样密密地从地面升向天空。此刻,我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一种硬的铁的感觉。就是这种感觉让我心凉。至此,我才意识到:这些管道、罐、塔下面没有人,就算稍微有点人的气味、人的活动迹象,也都被钢铁的气味覆盖了。

生产区上的励志标语没有了,庆祝连续运行的横幅,还有各类时事政治的宣传牌,也不见了。车间门前的黑板报也无踪迹。以前,看到罐塔下的黑板报,就能分辨清楚这是什么车间,那是什么车间。一个老化工,只要知道是什么车间,就知道这些罐塔在干吗,也就知道管道里流淌的是什么。我明白了:那些横幅、宣传牌、黑板报,是这原始森林般的生产区的人间烟火,它们像一支支强力胶,把人气一点一点地黏附在塔林间。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一股学习域外先进生产技术和优秀管理经验的浪潮在大厂汹涌起来。领导考察之后回厂作报告,我们在台下一坐四个小时,连上厕所都忘记了,脑壳里全部被羡慕、兴奋、向往占满。域外和大厂生产能力相当的同类工厂,全是现代化的控制中心,生产区每一个阀门的关和开、每一台泵的运行与停机,都在控制中心一键完成;让我们更惊异的是,我们有五千多员工,而他们只要四百多人;还有,他们的月工资是以多少万美元计算,而我那时的月工资刚过一千,以人民币为单位。可想而知,我们是多么羡慕和向往那种现代化的大厂,也多么期盼我们的大厂能成为那样的现代化大厂,只是我们在羡慕与期盼之时,还没有来得及思考我们需要付出一些什么代价。

今天走在这丛林般的罐塔下,那种见不到同类的凄凉感,让这个曾和我相伴二十八年的大厂,变得陌生,一种熟悉中的陌生。我的眼睛对它是熟悉的,而我的心、我的感受对它是陌生的。

其实,我应该为今天的大厂感到高兴,感到欣慰。我被剥离时,大厂连续多年亏损,近乎残喘。今日翻身变成盈利大户,又一次成为东洞庭湖畔的明珠。大厂命运的转折,或许就是从管道、塔林间氛围的变化开始的。

对今日大厂而言,我的惆怅是没有理由的,但就个人情感来说,我的怅惘也是发自内心并且真实的。是不是只有我用了一种温暖的情感,把一段模糊而苍白的往昔并不真实地包裹起来了?或许是,也或许不是,我说不明白。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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