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二日【外一篇】
2024-06-24也果
也果
香山的鸟,早上的叫声竟然是怯怯的。啾啾唧唧,轻柔细碎。窗外成了一面镜子,那些声音纷纷落入其中,铺成柔软的一层。住在香山的第一夜,人是沉的。抬头没有看见月亮,周围不见灯火,与同行的人道别。睡了,直到清晨醒来。然后,隔着一道明亮的窗帘,与不曾谋面的鸟应答。等到天又明了一些,就有另一种鸟拖着长尾巴一样的声音划过。我判断这该是一种长尾巴的鸟。那叫声就像长尾巴。
上山的路很是逶迤。就是在绕圈子。一圈又一圈,由外而内地盘旋,收紧。盘山,是形象的。道路柔软,像卷尺。贴近了,丈量山的躯体。往上的路线素来没有直来直去的。曲线,以变通校正简单的思路。人是兴冲冲往山上奔,很容易忽略沿途风光。远处是山,近处也是。通往山顶的只有一条路。行至半山腰,已望得见山的深处。
所有的生长都在中途。被我们掠过的中途,蔷薇开得烂漫,在立夏热烈地绽放。路边被开垦出来的一块平地是干燥的,立起一行行枯败的树杈,那么整齐。与土生土长的物种相比,这片移植而来的植物面临的问题应该是水源。上山的路变得越来越窄。谁也没想到,行至山间,竟然突现一座村庄。如此奇崛之处,房舍俨然,仿佛世外桃源。登时欲下车一探究竟。据本地人介绍,这座踞于山间的村庄叫王石门,是山东境内海拔最高的村落。一百多户人家绵延生息,在祖辈的聚居地立起一道坚不可摧的王石门。暗自思忖建造房屋的砖瓦是如何运上来的,村旁的那汪水塘,该是天然的蓄水池。
山顶的景致有些孤单。辟出来的平地上立起一幢房舍,站在此处看附近的山头,顿时没了距离。敢于把房子建在这里的人家是勇敢的,叫作“天上人家”也是底气。门前的青石板是就地取材,一侧的鸡舍也是香山最高的。住在香山顶上的鸡,自是与别处不同,看起来有些骄傲,平常少有人打搅,即使见到一群陌生人也镇定自若。没有看见主人的狗。当晚叮嘱旁人晚餐后带回馒头的女子一定看见了。她心地善良。她和一个人说,也把同样的请求告诉另一个人。等待他们带回了足够的食物,那只缺乏照顾的狗暂且有了保障。提及山上的生活。有人讲自己每年都会去山里住一段时间。不会着意选择某个季节,只是想寻一处自在的地方。简单的生活与海拔的高度之间,形成了一种秘密的联系。
我终于没有在山顶住下来。下山的时候,行至还没有完全修葺好的路上,看见一行下山的背影与车行进的方向一致,顿时心生愧意。听车上的人讲,早些时候她们如何住在山上。那时候没有灯,往远处看黑乎乎的,到处是埋的深井。如果不修路,山里的人一辈子也不会走到山下。可是路太长,一生就这么被山拥着,心也变得深沉。那些从没有下过山的人,对待他们赖以生存的大山也有了强烈的归属感,人与山的命运相通,须臾不分。跟上山时的盘旋相比,下山的感觉倒没来时强烈。那时候心是悬起来的,而驾车的女司机异常沉稳。上山,下山,走成了一条绵延的路线。
在山上还会遇见什么?下山时遇见的一群山羊,身形矫健,纷纷攀上路边高高的护栏,毫不畏惧。在山间奔跑的是它们,听指挥守秩序的也是。老羊倌守护着自己的羊群,不用扬起手里的鞭子,一声召唤,这群欢腾而忠实的羊,便又重新围拢在他的身边。一阵风吹过,突然记起来时追随了一路的槐花香。到了夜晚,槐花已经被裹进了晚餐。平生第一次吃槐花馅的包子,顿时觉得香山的主人清雅得很。次日早餐桌上,有一种饼是玫瑰花瓣与糖混合。当香气变成了滋味,就可以留在心底回味很久了。
香山的得名该是因了香气,那么是槐花,还是玫瑰?单单念及“香山”二字,便有香气暗自萦绕,袅袅地往人身上偎。在高高的山顶辟一块平地种花的心思是浪漫的。香山顶有一处牡丹园。只是同样的花,山上的与平原的自是有了不一样的花期。菏泽人赞叹自家牡丹。在香山,芍药已是盛放之后,花瓣垂落。牡丹则坚持闭紧心房,不透露丝毫的心事。这些山外的来客不妨耐心些,再耐心些。她不喜欢当着众人的面绽放自己的美丽,因为所有的容颜都将不敌。香山的牡丹花在等待着这些不期而至的人散去,她想独自开放,翩然起舞。那时,只有附近的草和山坳的风知道。
去看香山的槐花谷。这里的槐一眼看去就与别处不同。树干径直、颀长。山谷的阴凉让这些香山的槐拼命地往上生长。那身姿竟宛如水杉。即使是一侧山坡上的槐,也一律伸长了脖颈。落户此处的奇异的群体,让人禁不住驻足,随着它们的身形仰望。在观景台,终于听见有人问及香山的“香”字何来。随行的山里女人解释,其实是因为山上的一种草。这草长得漫山遍野,散发奇特的香气,山就成了香山。那草可以熏蚊。问是艾草吗,回答不是。想来与槐花的花期相比,那种发出香气的草是持久的。如此,用气味命名山的也是雅士。方才,就是这个面黑、结实的女人,径直朝我走过来。给我拍一张。逆光中,观景台多了一位着红衣的影。
站在巨大的岩石下,与身后的一棵小树在一起。人很小,树很小,赭黄色的岩石是宽阔的背景。石缝里扎根的小树天生倔强,像一杆旗帜。攀上一株松树摘松果,可以做什么用场?那层叠的球形做装饰画还不错吧。直接铺在纸板上,或者接上枝干,插于瓶中。会吸引小松鼠吗?其实很多问题是不懂的。比如之前看到的那些枯败的树杈,是姜围子,要护着地底下的姜苗。路边的蔷薇抢占了春天后,颜色已是初夏,还是一簇簇的,色泽柔嫩,烂漫地沿着山路奔跑。后来才知道这不是野生的蔷薇,是外来客。与我们不同的是,它们已选择在此定居。
住在山顶的一群人,第一夜在月下的凉亭饮酒、唱歌,佐简单菜肴,已觉富足。第二日下午的雨来得突然,中午返回山上的没有下来。听说他们找到主人,杀了一只鸡,守着一场大雨畅饮。山太高,水是泉水,但用水须定时。付钱稍费周折,没有现金,主人灵活,邀客人加自己女儿的微信,再嘱女儿转他。在莱芜香山,5月11日午后的那场雨来得任性。起初落下来的雨线,清凉、透彻。接下来则是颗粒感更强的敲击。这场骤雨把一部分人阻在山上,一部分人留在山下。山顶听雨,当与在山下大王庄不同。其时,与诗友在距香山十余里的大王庄,在人间观雨,想着山上的光景,心内激流如注。
石棚村记
石棚村隐于山中,没有引领,外人难寻觅。来石棚村的向导是本村的老魏。老魏在县里就职,曾经回村挂职两年。之前每次见面,他会说:来啊,去看看。终没成行。这一回,呼呼噜噜来了那么多人,会不会把村子惊扰了?
乡音是一种奇特的标志,由一方水土管辖,任河流一个字一个字地洗濯,标注不同的音调。即使相隔千山万水,人也能被一声声乡音唤起。方言自然而然地成了领地的坐标。只不过,石棚村与附近的沙地村、石牛坡村、塔井峪村的区别已然不见,碰巧遇着了的会说:哦,咱泉庄的。
身处沂蒙腹地,石棚村的周围都是山。不过,那些山与别处的不同,通通戴着帽子的,叫崮。这些“加固”了的山,便也如方言一样,仅在本地域流通。本地人的想象力生发出去,也是惊人。站在此间看过去,像什么便是什么了,有些手到擒来的意思。板子崮、撅子崮、锥子崮、枕头崮、歪头崮,林林总总,他们有权利命名。从此,便也指着那些戴着帽子的山如此称呼。石棚村深陷崮乡。村庄的命名简单而直接,有留存的族谱文字记录,源于村侧所现一硕大石洞,可纳数十人,“石棚”之名由此而来。深山里的村子,自然地长出来,就像随处可见的树,一圈圈扩大着年轮。历史的齿痕,经由不同的渠道,增加着生动可辨的脉络。
迈进村子,路上没有人。那支外来的队伍宛如一只伸出去的触角,沿洁净的村道、高耸的树一路伸展。终于有人在路边出现。那男人掬着笑,这个面黑的高个儿对外来者示以友好。出其不意的要求得到了首肯。山里人果真好客。由着主人的引领,这队人马一股脑儿拥了进去。确切地说,应该是“攀”上了一旁远远高出路面的院落。
人家的院子四方方的,宽阔,整饬。院子里有树,有磨盘,有家禽,迎面的房舍井然。生活在此刻展开本来的滋味,人烟就是眼下可见。屋内自然暗,电视、冰箱,墙上暗沉的画。主人说孩子都去了城里买房,这老屋就自己,住惯了,哪儿也不想去。目之所及,山居生活一览无遗。曾经的一家人开枝散叶,纵使离开了,心里应该还有挂牵。一眼就寻到靠墙的橱,看上去很有些年月了。即使上面落了一些杂物,还是能辨识不一样的姿态。雕花纹理,铜扣生动。一问,是祖母的嫁妆。算起来近百年了。人去,物还在,上面爬满了痕迹,一笔一画都不一样。
在村子里总能遇见熟人。老魏塞在人群中,还是被站在路边的老妇人一眼认出。没人注意到老妇人什么时候出现的,好像她早早地站在那里,就是为了在陌生的一行人中找到自己的目标。老妇人弓着腰,手不释杖。原本安静的村子,突然闯入的人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两人的攀谈从你就是谁开始。老妇人认出来人,该是远方侄儿,便说怎么不认得了,便说看着还是觉得熟啊。离乡多年的老魏被一句句热络的言语带回从前。两人站了很久,握着手,着实亲近。一个男子不说话,站在一旁,好奇地看着这次会面。附近是一个路口,列着下行的石阶。这一段路铺的是整块的石,很有筋骨,一级一级往前延伸。有人朝向这边走来,忽的脸一晃,转身去了深处。终没有露脸,成了远处的影子。
起初没有雨,等到见了深藏的泉,头顶开始落下零星的雨滴。雨不大,没有撑伞,索性就让雨一粒粒埋进发间。想着那泉怕不是也是这样长起来的吧。石棚村的泉踞于山石旁,周遭被砌起来,留了一处,拾级而下,方便取水。低头看泉,那汪水深幽,低伏,该称老泉。诞生于山石间的泉,贴着岩层汩汩翻涌,不舍昼夜地发出生的讯息。此时尚不是泉水丰沛时,这泉叫“魏公泉”。所现碑刻系张炜所题,熠熠生辉,立于石上。亦见当地人的《魏公泉记》。守着这泉,再想想“泉庄”这名字,处处都能听闻泉水的歌。
魏公泉的前面就是魏家老宅。绕至正门,抬首可见“香菱山居”。老魏极尽主人之谊,笑容可掬地带众人踏入这静谧的院落。院子中央矗立的几株高大的树,自然地撑起了老宅的脊梁。不知道那几棵树的年纪,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树。等到明了那竟然是香椿树,顿时觉得实在是有气势。第一次见到这般高大的香椿树,扫却了印象中墙下路边的矮枝,顶着零星的叶子,单单择那头顶的椿芽。时节的缘故,院子里的香椿叶已成形,长成了好看的、狭长的叶子,仿佛一只只晃动的小船。看着看着,便央攀至高处的人顺道折几束墙角的香椿,别在包里,晃来晃去,成了当然的战利品。
屋内桌椅镜几一尘不染,好像随时等待主人返回。离开厢房,就登上了一旁的后花园。但见植物葳蕤,有池,有藤架,有绽放的花朵,芍药、月季、蝴蝶兰。地上落着的枯植,踩在脚底暄软、踏实。站在此处,但见高低错落,让这魏氏老宅别有一番视野。一行人在后花园的合影,事后细睹,也是错落有致,围绕着中央的花坛或坐或立,其乐融融。相隔数月,依然能看见那天身后屹立的高大的香椿树。
香椿成了美好的食材。那种香气藏在罐里、记忆里和唇齿之间,成就了山居的命名。香椿的香就是乡情,家的味道。曾经一度卖出的祖屋被重新收了回来,香椿树还是从前的香椿树,一层层石头叠起来的石头房,是家。这里永远是老家的模样。有了老屋,人就有了根,有了底气。这时候再看老魏,徒生羡慕。临走的时候,喜欢花的人问能否带几株,老魏满口应着,转身找了锄头刨,捧起来送给了对方。是罕见的白牡丹,簇生的好几株。站在一旁的自己便嘱咐人家一定要好好养,该是因为觉得那花儿从此搬离了故土。
院子里四处生长的都是一株株的香椿,矮小而旺盛,匍匐着,似乎要把这香上上下下地传递。与老魏在门前合影,背靠“香菱山居”,门楣上还飘着过年的门帘,红色的。外墙也是厚薄不均的石头垒就,披挂着正一行行地往上爬的爬山虎。
石棚村的部分民居成了民宿,整饬一新的石头房,石墙、石桌、石凳、石板。墙角有竹,还有紫藤架。四月樱花开放的院落,人来了就会往花下偎。这时候,城里的樱花差不多开尽,山里的樱花依然在。人站在飘落的花瓣里,站在神思飘动的瞬间里。靠着石墙的人,与身后的树影、不远处的山在一起了。山中多林木,石棚村匿于其中,一派葱郁,乡土,也由此得以根深蒂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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