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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枷

2024-06-24刘星元

散文 2024年6期
关键词:张悦枷锁整数

刘星元

你看起来像个罪人。

这秘密是你满身的枷锁泄露的。虽然那些枷锁看起来是美好的,但枷锁就是枷锁,我没办法将它们身为刑具的标记和惩罚功用忽略。不过我知道,这些枷锁并非别人所赐,而是你刻意求来的——陷阱就是这样,那些如镶嵌着宝石的项链般美好的枷锁,怎能不令人倾心?

我也一样。这些年,为自己披上了那么多漂亮的枷,戴上了那么多可心的锁。

一整晚回溯自己的经历,我似乎发现了语言的枷锁是如何出现的——乡村小学和城镇中学的墙壁上,那些著名人物的画像以及他们的名言警句。灵魂的工程师、人性的测谎仪、人类进步的阶梯、最壮丽的事业、推动了历史发展的进程……一些大词托举着更为庞大的句子,读起来铿锵有力。我看不懂,可老师却说不需要读懂,只需要将它们牢牢记住就可以了。老师说:“多引用这些精彩的句子吧,靠着它们,你的作文就能拿到高分,你就能考上心仪的高中、心仪的大学。”多么有力的诱惑之语,于是我相信了。古今中外,我更为卖力地积累且背诵着那些名言警句,试图将它们消化,把它们均匀涂抹在我贫瘠的作文中。我的作文受到了历任语文老师的夸赞,这让我很受用。

之后便是你们看到的样子了——试图利用或驯化词语的我,终于被词语的枷锁捆束住了。当我写晴日的时候,脱口而出的总是“明媚的阳光”;当我写旧日的时候,蹦上心头的总是“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当我写农人时,“贫穷”和“朴实”便前来相扰;当我写商人时,“缺斤短两”与“奸诈”总是会迅速出现……明明不该是这样,可似乎每一次又总是这样。我悲哀地发现,自己的思维恐怕早已被那些词语和与它们构成牢固关系的句子所俘虏,我几乎已经完全丧失了个人对于事物的非典型性判断。

我们热衷于解读事物,热衷于诠释生活,热衷于赋予每一种现象以最为典型的意义,原本或许只是为了利用这些解读来帮助我们认识世界。然而当某些解读被经典化之后,便成为威权的化身,成了我们的倚仗,其他的解读就此沦为二等货色、三流产品,不值得被引用,被理解,被传承。至于谁想再提出一种新的看法,在我们看来,那几乎是叛徒的行径。

那些被经典化的词语和意象,让我想到了拐杖。譬如一个受伤时用拐杖支撑身体的人,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他早已习惯了拄拐,拐杖也渐渐化作了他躯体的一部分,就算已经痊愈了相当一段时期,他都不愿将拐杖丢弃。

多悲哀啊——那些被别人用滥了的词语和句子,以及它们所折射的大众意志,就是我的拄拐,就是我美好的枷锁。

我看到太多的人被美好的枷锁所捆束。那些看似美好的枷锁,善于伪装成不同的良善面孔,如大隐隐于市,甚至就明目张胆地缠绕在我们身上,深深影响着我们的生活,而我们却往往对此浑然不觉。

我的朋友张岳在二十六岁的时候遇见自己妻子。他们的相遇很巧合,也很老套,就像是影视剧里的桥段。那年张岳与他的朋友在普陀山游玩,说是游玩,其实是为了求姻缘,两人也不知是从哪里打听到,这里的菩萨甚是灵验。求完签、解完惑后,两人心情大好,便在景区里闲逛。走着走着,两个人就走散了。张岳的朋友很快就找到了他,隔着三四米远,他喊了一声“张岳”,结果有两个声音回应了他的呼喊。男声自然就是张岳,而另一个声音,则是附近的一位女孩子发出的。张岳与他的朋友,两个人的目光一齐扫向女孩子,那女孩子脸红了,脸上浮动着既窘迫又疑惑的表情。

一番交谈后才知,女孩子叫“张悦”,与“张岳”同音不同字。更巧的是,她与自己的朋友也是为求姻缘而来。在神仙居住之所,刚刚求到一个上上签,就与一个同名同姓且目的一致、年龄相仿的异性相遇,无论是张岳还是张悦,无论是张岳的朋友还是张悦的朋友,都觉得这是天赐的良缘,是虔诚之心得到佑护加持的实证,万不可就此轻易擦肩而过。事实上,张岳和张悦,他们二人就是这么做的——在各自的朋友知趣地离去后,他俩不约而同地更改了行程,相伴在附近的城市又多玩了两天,两天之后,两人各自回到了自己生活的地方,回到了原来的人际关系和社会秩序中,却已经确定了情侣关系。

手机是肢体的延伸,亦是躯体的触角。这些年里,我们省略了诸多看似麻烦的“原始”方式,开始用智能产品传送和接受轻飘飘或沉甸甸的情感,即便那个人就在同一栋房子的另一个房间,我们有时也懒得推门,懒得动用口齿与之交流。张岳与张悦却不是这样,他们俩更愿意面对面诉说,但空间距离却妨碍了他们,自普陀山一别后,作为异地恋情侣,张岳与张悦只能以手机为主要媒介维持着这段感情。周末或假期,张岳往往会打车去枣庄,再从枣庄坐高铁,去往张悦所在的城市。有时候,他们也会提前选定一个城市,两个人各自从所在的城市出发,在那座选定的城市里会合。那段时间里,张岳的朋友圈里多是二人四处游玩的图片或视频,且匹配了诸多热辣、甜腻的称呼和句子,完全符合我们对“撒狗粮”这个说法的认知。如此过了不到一年,张岳和张悦就迅速扯了证,结了婚。

故事就是这么一个故事,可能简单、老套、乏味,但我依然要写下它,因为我想说说这个故事接下来的走向。你可能不相信,张岳和张悦这两个如此相爱的人,竟然会彼此拳脚相加、大打出手。结婚不到半月,他们就开始吵架,饮食、爱好、生活习惯……都是因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因为互不相让,闹着闹着就闹大了,直至达到相互辱骂和撕扯的地步。一位朋友与他们住在同一个小区,有一次去劝架,一进门,便发现结婚照被撕碎撒落了一地,盘子、碟子和锅碗瓢盆摔得到处都是。邻居们本来都是好脾气,但架不住他们夫妻天天吵、日日闹,便时常去物业投诉他们,因此邻里关系也一直很紧张。有一次,因为财产的使用问题,夫妻俩直接在小区的院子里吵了起来,且互相动了手,那位与他们住在同一小区的朋友带着自己的妻子去劝架,好不容易将他们劝上了楼,他们又在房间里闹了起来,朋友夫妻只好再费尽心力地拉开两人。

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可谁都忍不住要说,张岳和张悦的婚姻算是走到头了。然而,四五年过去了,张岳和张悦打归打、闹归闹,却一直没有任何一方提出离婚。何必要互相折磨呢?一次喝醉之后,张岳道出了他的想法。那想法,更准确地说,或许应该是执念吧——张岳说,他始终忘不了那一年的普陀山之行。他说,倘若求来上上签只是出于巧合,那么恰好在那里又遇见自己心仪的女子总不能也是巧合吧;即便遇见自己心仪的女子也是巧合,那她居然与自己同名同姓,这总不是巧合吧。

事情就是这样。我的朋友张岳,他把因为多重巧合同时发生的小概率事件,视为冥冥中的意旨,视为天赐的姻缘,视为命运的注定,无论现实如何难以为继,他依然愿意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

因为他当年求来的毕竟是上上签。

父亲即将六十岁的时候,我的两位姐姐就与我商量,想瞒着父亲操办一场庆贺六十大寿的宴席。平时大家各忙各的,除了逢年过节难得一聚,因此对于操办这场寿宴,我自然是同意的。父亲生日当天,我和姐姐们三家人齐聚父母的小院,让父母一时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那日甚是热闹。许久不见的孩子们玩了一些我们小时候也曾玩过的游戏,更多的他们的游戏,我们则从未见过。人世有代谢,看见他们,才觉得我们的确都已成年,而“六十大寿”也在提醒我们,父母已在不知不觉间滑入了老年序列。

吃饱喝足之后,父亲与我们坐着聊天。他看了看在院中玩耍的孩子们,又看了看我们,突然感慨了一句:“还没觉得怎么着呢,就六十一了。”我们一愣,问他这个“六十一”是怎么算出来的。一旁的母亲搭话说,我祖父在给父亲上户口时少报了一岁,而父亲没有向我们说过,因此我们是不知道的。母亲还说,他们那代人的出生日期多是用农历计算的,而我们则是用公历计算,因此这一天,其实也并不是我父亲的生日。

两个姐姐后来多次与我说起这件事。“真遗憾啊,一个人只有一次六十大寿,我们却把好好的一场寿宴搞砸了。”她们总觉得为父亲操办的六十大寿不完美,为了弥补缺憾,她们甚至商定,等父亲七十大寿时,一定要掐准时间好好再办上一次。父亲也说起过这件事,但观点与我的两位姐姐截然相反。他说:“也没有什么呀,你们能回家看看,比什么都强,何必在乎到底是六十还是六十一呢?”

我不知道自己更倾向哪一方的观点,但我想,他们对于整数似乎太过迷恋和依赖了吧。

有时候觉得,我们丈量自己和世界的标尺很可笑。我们总是迷信整数,似乎整数自身就拥有着某种力量和魔力。我们的思维模式存在着荒谬的成分,喜欢用十、百、千、万这样的整数来支配生活,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衬托出仪式感,才更能获得意义,而那些排列于整数之间的数字,对我们而言只是一种零散而模糊的存在,是整数们的陪衬,不足以担当大任。譬如我们常说的“代际”,通常是以二十年为单位,对于区分整个人类族群而言,这自然有其合理性,但用这样的代际标尺去衡量每一个不同的家庭,则显得太过死板和荒谬。就比如我们家,我父亲比我大二十九岁,我三十二岁那年迎来了犬子,我们家的代际,多么不符合整数要求啊。

事实上,可能因为贪图方便,我们才使用了整数规则,而当我们将这种规则抬升到“仪式感”“重要意义”以及“行为准则”的高度时,我们便被自己的预设拘束了。无论干什么都企图在整数的框架里寻找价值,似乎“十”就是正义的化身、公平的代表,而与之相近的“九”或者“十一”,都不配拥有这种魔力。我们仿佛已经忘记,那人为赋予意义的整数,其实原本也是数列里一个个普通的数字。

安妮·埃尔诺在她的《悠悠岁月》里写到了2000年即将到来时——二十世纪在我们身后借助一些总结来结束,一切都被编目、分类、评估,包括所有的发现、文学、艺术作品、战争、意识形态,似乎必须带着空白的记忆进入二十一世纪。一个庄严与谴责的时代,凸显在我们面前,并且抹掉了我们自己的记忆,抹掉了这种从未属于我们的完整性……

她还写到了2000年来临以后——除了焰火和一种通常的都市欣快症之外,再没有任何值得记载的东西。我们很失望……第三个千年就从这里开始了……没有任何改变,只是用数字2代替1这件事,每每使人在支票下面落署日期时出现失误。

很多人,包括我在内,都是2000年的亲历者。可是你看啊,对我们来说这么大的一个整数,这么一个曾被我们寄予厚望的年份,在它来临之后,生活似乎的确并未发生显著的变化。2000年,也不过只是普通的一年,与1999年和2001年一样普通。说到底,是我们自己赋予了它本不该承受或享有的诸多意义和希望,这些意义和希望也只不过是另一些美好的枷锁罢了。

这些美好的枷锁告诉我,“我活着”并不只是我活着,而是需要“我”这样或那样地活着。也就是说,可能你本不重要,但是他们需要用一个“重要”的名分来俘虏你、驱使你、奴役你,以类似“黄袍加身”的隆重,为你披枷戴锁。

堂吉诃德对他的仆从桑丘说:“这个世界的舞台也是如此,有人扮演皇帝,有人扮演主教……各有各的角色。但是到了最后,等到生命结束之际,死亡,剥掉了区别他们身份的衣服,所有的人在坟墓中,都是平等的。”

是啊,所有的人在坟墓中都是平等的。或许只有在那一时刻,所有那些看似美好的枷锁才会被打破。如纯粹的婴孩,我们终于回归于清净,清净到还未曾被这世间的秩序所打扰。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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