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儿童观的话语建构:基于多元话语分析视角的探究
2024-06-23洪晨程天君
洪晨 程天君
主持人语:儿童是国家的未来、民族的希望。《中国儿童发展纲要(2021—2030年)》强调“儿童优先”“尊重儿童主体地位”“尊重儿童的人格尊严”“遵循儿童身心发展特点和规律”等儿童发展基本原则。而贯彻这些原则的前提,当是承认和理解童年的独立价值。童年并不是成人的“准备期”,也非发展的“隐患期”,而是具有当下价值的“存在期”和具有重要研究价值的文化范畴。基于社会学的视角,本组4篇专题文章分别探讨了现代儿童观的话语建构、家庭语言实践中的不平等童年建构、儿童主体能动性概念源流及师幼互动中教师对儿童主体地位的支持等问题。本专题意在阐明,只有理解了童年的独立价值及其社会建构与支持机制,方能真正将儿童置于教育的“中心”,真正解放儿童、真正尊重儿童。(主持人:程天君,南京师范大学副校长兼中国教育改革与发展研究院执行院长,全国教育社会学专业委员会理事长,长江学者特聘教授)
[摘 要] 现代儿童观作为一种话语性的实在,经历着现代“知识型”的建构,使儿童主体性遭遇了宏大叙事的界说。本文基于多元话语分析理论,通过爬梳现代儿童观背后的话语规则,继而揭开不同“言说者”话语型塑之下的“儿童图像”,透视“话语”建构“儿童”的过程与机制。研究发现,现代儿童观经历着规范话语与情感话语的双重建构,在国家、学校、家庭及市场的言说下,儿童被建构为共产主义的“接班人”、秩序社会的“继承者”、情感无价的“小皇帝”及商品世界的“消费者”,置身被多重期望缠绕的童年。有鉴于此,观照儿童所生活的现实情境成为重新认识儿童的必要路径,包容标准意象之外、发现社会生活之中、理解两种文化之间的儿童,不仅可以避免陷入不可知论的指摘,还有助于审思话语逻辑的权力,形成对儿童的开放性理解。
[关键词] 现代儿童观;话语建构;多元话语分析;教育社会学
一、问题的提出
现代儿童观身披科学与人文外衣,对儿童的本质进行着叙说,现代家庭和学校以社会化之名获得实践这一话语的合法权力,致力于打造“标准化”的儿童。“儿童观”是成人社会如何看待儿童的看法以及如何对待儿童的主张,当人们用语词来描述“儿童是谁”的时候,既包含了事实的描述,亦包含了价值的判断,即儿童观是人们对儿童的根本看法与态度,是社会建构的结果。[1]作为一种同时拥有事实描述与价值判断的社会建构,一个时期的儿童观折射出的是特定社会的文化脚本与制度框架,经历着特定的话语建构。话语是建构有关某种实践特定话题之知识的方式,亦即一系列观念、形象和实践,规定了我们对特定主题和社会活动层面的述说。[2]差异化的历史和文化决定了儿童观之间的区别,中西方儿童观的差异起始于差异化的社会意识。[3]中国自古以来有关儿童和成人的界分并非如西方现代儿童观那般二元对立,而更多地表现为相对性与流动性。[4]在现代化进程的推进下,我国吸收借鉴了西方现代儿童观,中国式的儿童观已经逐渐被现代儿童观所取代。童年是有别于成年的一个时期,这种现代儿童观彰显着二分的现代性思维。[5]阿里埃斯明确提出了现代儿童观,认为童年是最特殊的人生阶段,将儿童与成人明显区分开来。[6]起始于这一观念,儿童在现代话语的建构中成为一种有待保护与管理的对象。现代儿童观认为儿童不单是纯真与柔弱的,还是非理性和消极的,而另一极则是对于成人的描述。[7]据此,儿童区别于成人,现代儿童观提倡采取温和的态度来对待儿童,以科学思维来认识儿童,将儿童从遭受忽视的传统思维中解救出来,对儿童进行社会化的观点获得了合法性的辩护。政策话语突显了这种价值立场,改革开放40多年来,学前教育政策中的儿童观经历着从“对儿童的发现”到“以儿童为本位”再到“儿童优先”原则的流变,显示出社会价值观念的基础由群体本位向个人本位转移。[8]在主流观念的强调下,现代儿童观进一步引发了家庭生活的变迁与教育系统的变革,家庭与学校从事实层面对这一观念进行实践,“以儿童为中心”深入人心。一方面,现代儿童观使“爱的教育”成为家庭生活的主旋律,儿童在家庭生活中经历着“以爱之名”的初级社会化。现代儿童观将儿童视为需要保护和教育的脆弱生命,引发成人对儿童态度的“情感革命”。[9]这一观念使儿童逐渐成为家庭的中心,并使家庭朝向情感型私人空间转变,规约着父母的情感角色责任,儿童越来越被浪漫化和情感化。[10]在中国社会文化语境下,儿童作为掌上明珠的意义更加显著,与家庭有着更深刻的情感羁绊。在中国式家庭中,“恩往下流”是普遍现象,家庭成员通力合作,将心力倾注在孩子身上,付出大量心血。[11]沿着现代儿童观对于儿童的情感述说,现代家庭将话语实践转变为社会实践,用“爱”守护儿童的成长,却也将其困在“爱”的名义之下。另一方面,现代儿童观强化了学校规训的功能,现代学校成为儿童次级社会化的重要场所。源于对儿童的非理性与消极特点的界说,现代学校在科学知识的支撑下承担着协助儿童社会化的责任,每个儿童都拥有接受制度化教育的义务。科学知识使人们普遍认为儿童的认知发展遵循着固定的普遍序列,儿童需要发展为完满成人状态。[12]现代学校教育以科学化手段对儿童进行规训,使儿童逐渐从“自然”之物发展为标准的社会成员,隐现着社会对儿童理性本质的期待。在社会化话语的建构中,儿童逐渐成为隐匿着权力关系的符号性产物,一面得到保护,一面遭受规训,走出被忽视的传统束缚,却又走进多重想象的现代束缚。
现代儿童观所彰显的“以儿童为中心”话语展现了科学与人文的价值观念,使儿童的地位与权益得到合法保障,社会化话语作为其另一面则隐匿着将儿童客体化的事实,儿童作为“他者”而存在,成为被话语界说的客体。现代儿童观是一种“复调式”的想象性建构,展现了成人或想象或期待或要求的立场。[13]亦即成人是儿童的定义者和言说者,借助权力关系将“话语”构建为“实在”(reality),使“儿童”成为一种符号层面的社会元素。社会化话语是建构儿童得以合法化的根据,其所隐含的独断性否认和遮蔽了儿童是作为一种异文化的存在。[14]极而言之,现代家庭与学校合力将儿童从成人社会拉回到一个充满亲情和纪律的“儿童世界”,[15]儿童与成人世界的分离催生了积极的社会政策及其效应,但也在一定程度上使成人重塑和改造儿童得以合法化,[16]儿童群体不断接受着新的文化圈禁。[17]综上,现代儿童观对儿童与成人进行了清晰的界分,将儿童从传统的“混沌”中“解放”,儿童获得了作为社会预备成员的身份,同时也不得不走进现代家庭与学校的多重想象之中,遭受着社会化话语的建构。对此,已有研究做出了理论突破与实践探索,揭示现代儿童观背后的二元对立框架,试图在框架之外重新理解和发现儿童,[18][19][20]为破除话语对儿童的宰制做出了可资借鉴的理论支持与实践经验。然而,现代儿童观得以建构的话语秩序尚未得到系统化的剖视,“实在”背后的建构过程与机制还需进一步探究以解构话语樊笼,生成更加开放和更多可能性的儿童图像。由此,本研究着眼于现代儿童观的话语建构过程,从多元话语分析视角剖析其生成机制,试图破除被话语“结构化”的儿童枷锁,重新审视教育与人的关系。
二、理论视角与分析框架
多元话语分析理论批判性继承了福柯的话语理论,结合话语分析与后现代主义的多元立场,针对现代主义社会学对于事实的绝对追求,试图展示被说出的话语背后的规则,重新解释实在与话语之间的关系,提供了一种多元理解的认识路径。福柯明确提出,“知识”或“观念”类型即话语。[21]话语反映了其所处时代的“知识型”,并突显了社会位置之于话语的主导作用,这种“话说人”的观点在他后期关于权力—知识的论述中达到顶峰。“知识型”是一种处于“文化的基本代码”和“科学理论与哲学阐释”之间的知识构型,它贯穿在同一时期的不同知识领域中,并把它们连接起来,使它们在思维或知识建构方式上具有某种程度的相似性或一致性。[22]“知识型”为理解“话语建构对象”提供了概念工具,不同时代的话语背后隐藏着不同的“知识型”。然而,话语除了表明一个时代共识性的思维原则之外,还折射着言说者的社会位置,突显了“权力建构一切”的思想。话语分析的重点并不在于要去分析作者和他所说的东西(或者他想说、已说出但并不情愿说的东西)之间的关系,而是要去确定任何个体若想成为它的主体而能够和必须占据的位置。[23]亦即,位置决定了话语的言说权,人依据其所占据的位置判断能够进行何种话语描述。因此,权力与知识是一种双重进程,通过对权力关系的加工,实现一种认识的“解冻”,通过新型知识的形成与积累,使权力效应扩大。[24]多元话语分析理论吸收了福柯的话语理论,但对于权力—知识相互建构的观点持保留态度,认为权力并非给定实在,它也是被话语建构的,其创新性地提出了“话语建构一切”的核心思想。此外,多元话语分析彰显了后现代主义的多元立场,跳出了“给定实在”的既定范畴,让我们意识到我们无意识地遵从和信任的现有话语系统的局限性,冲击着由话语建构起来的“虚幻”事实感。现代主义社会学认为各种事物都是给定的实在,并具有固定不变的本质,以往的话语分析则试图得到一个最接近说话者主观意图的结果。[25]然而,由话语打造的符号世界与现实世界并不完全相符,“求真”终归是一场自说自话的游戏。多元话语分析则持多元主义立场,主张我们应该允许多种分析结果同时存在,并不认为通过一套程序、方法得到的结果就是唯一的真理,它认为可能存在着其他不同的结果。[26]总之,多元话语分析不仅颠覆了一元的权力决定论,打破了以往过于僵化的结构化阐释路径,帮助我们洞悉话语系统背后的“协同操作”,[27]还超越了现代主义的给定实在论,解读了话语性实在背后的话语策略与规则,展示了“话语”建构“实在”的多重可能性。
现代儿童观伴随社会发展而诞生,是现代“知识型”的一种表现,历经了不同言说者的话语建构。多元话语分析理论视角有助于识别“现代儿童”背后的话语规则,破除对儿童的僵化认识,并开启多元立场,容纳拥有更多可能性的儿童图像。一方面,现代儿童观是一种已被言说的陈述群,多元话语分析言明了话语的力量,有助于揭示儿童遭到建构的话语系统。不同的话语系统,对对象世界会有不同的切割或建构,形成不同的概念和范畴网络。[28]由此观之,“儿童”并非一种完全外在于和先于话语存在的现象,而是在现代时期由特定话语系统建构的“杰作”。话语并非发现了儿童,而是发明了“儿童”,现代“知识型”帮助建构出了现代“儿童”的“本质”。多元话语分析理论视角能够识别儿童本质背后不同群体的价值立场,揭开话语建构的过程,厘清现代儿童观背后的话语规则。另一方面,多元话语分析主张多元理解,为理解现实生活情境中的儿童留出了解释空间。多元分析旨在使我们得以跨越自身所在话语系统的界限,达到一种对社会现象的多元理解,进而实现各种不同话语之间的相互沟通、和谐共存。[29]“话语儿童”颠覆了我们信以为真的儿童观念,不同话语系统对儿童的代言叙述都是基于特定位置建构出的不同儿童图像,多元理解的后现代视角包容主位视角下的儿童经验,关照“被抛放”的儿童的弱势地位。儿童自出生那天起便被成人“抛放”到世界,且在其后的成长发展中一次又一次被成人“抛放”到给定处所。[30]多元理解立场意味着视域融合的取向,儿童主位经验的介入有助于社会大众开启新的视角来重新认识与善待儿童,优化儿童所生活的给定处所的人文境况。综上,多元话语分析理论为审视现代儿童观提供了一种适切的视角,并在具体实操层面给出了具体建议:对话语策略及其社会效应进行分析、对话语系统及其话语构成规则和作用机制进行分析、发掘和展示话语建构的多元性。[31]本研究延续多元话语分析理论的实操建议,形成了呈现—揭示—展望的分析框架,力图对现代儿童观的话语建构过程做出系统性的解释:首先通过历时性梳理,抽丝剥茧地揭开现代儿童观背后的话语策略,呈现现代儿童观背后的“知识型”;继而通过分析不同言说者所采用的话语规则,揭示不同话语拼凑的儿童图像及其作用机制;最后通过多元立场的审视,观照儿童的日常生活经验,发现话语之外的儿童,为理解儿童提供另一条认识路径。
三、话语规则:现代儿童观的历时审视
现代儿童观的诞生与其背后的“知识型”密不可分,话语策略作为“知识型”的表征,经过不同言说者的实践,定义着儿童的本质与特点,因此历时性地爬梳现代儿童观的话语策略成为理解话语建构的前提条件。规范话语是现代社会求真意志的化身,攫取性的权力在话语建构中起着主导作用;情感话语则投射着现代社会的情感体制,生产性的权力使话语取得社会大众的情感认同,弥补了规范话语在价值层面上的疏漏。
(一)“以真之名”:规范话语的产制
科学知识为现代儿童观提供了合法性基础,产制着现代儿童的形象,儿童被赋予作为社会预备成员的期待,这一观念在国家话语下被表述为“我们的孩子”,并经过了学校话语实践的强化,“以真之名”的规范话语主导着现代儿童观的产生。现代文明的形成过程,在一定程度上就是理性日益将包括疯癫在内的各种非理性成分与自己分离开来,将其建构为自己的对立面,并最终建立起对它们的绝对统治的过程,现代文明的历史,就是理性对非理性的征服史。[32]现代儿童观亦是这种文明的一种表现,其用现代文明的逻辑对儿童的“本质”进行了包装,在话语实践下将儿童塑造为非理性与脆弱的存在,儿童得以合法化地被交由不同言说者来对其进行塑造。随着现代化进程的不断深入,儿童因其未来性和可塑性被视作独立个体,不再作为家庭私有物,而是国家“未来的主人翁”和“民族复兴的种子”,国家叙事重新定义了儿童的社会角色。[33]“儿童”代表着未来社会的美好意向,归属现代国家,国家担负起了保护和教育儿童的责任。在具体的实践中,现代学校担负起了对儿童进行社会化的责任,参与了对标准儿童的制造,儿童走进了一个充斥着工具理性精神的制度化教育系统。[34]与此同时,现代教育系统采取科学化教育取向,与儿童生理、心理认识有关的科学数据又佐证了现代儿童观的进步性,[35]对儿童身心进行科学化的照料在学校话语实践下得到了强化。[36]制度化教育的发展内在地与现代儿童观的诞生相勾连,二者相互强化,渗透着科学与理性的话语倾向,制造了儿童形象的话语樊笼。
话语与权力、知识互相作用与依存,构成一个复杂而微妙的关系网络。正如福柯所言,正是在话语中,权力和知识才得以相互连接。[37]也就是说,权力会促成知识的产生,而没有特定的话语实践就没有知识,话语为知识提供使用和挪用的各种可能性。这种认识对知识的本质特征提出了质疑,并且揭示了包裹在真理背后使某一知识获取合理地位的话语。我们所生活的社会正在“迈向真理”,社会生产和流通中以真理为其功能的话语,把自己装扮成具有这样的使命,并以此获得特定的权力。[38]可见,真理并不意味着有待发现和接受的真实的事物,而应被理解为一整套规则,将真实与虚假区分开,权力具有使事物成为真理的功能。话语总是以“真理”或“知识”的名义来运作,通过某种“求真意志”的诉求,驱使人们在其表意实践中去追求真知,但它却掩盖了人的话语实践中权力对人的规训。[39]现代儿童观的“大获全胜”,得益于彰显着“求真意志”的话语实践。“求真意志”以其进步性与科学性获得了合法外衣,排除了传统儿童观,现代儿童观在国家与学校的官方话语实践中成为具有现代理性逻各斯的知识,占据主导地位。
(二)“以爱之名”:情感话语的助推
权力在现代化进程的推移下表现出生产性,将“知识型”引向了情感维度,情感话语作为现代“知识型”的另一脉络,突显了现代社会的人文关怀,现代儿童观经由家庭与市场的情感话语实践,收获了社会大众在价值层面的情感认同。在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中,对生产过程的组织和管理开始成为权力的核心任务之一,权力首先是一种生产性的权力,对肉体和生命加以悉心的维护、强化、控制和管理,是权力的主要日常活动之一。[40]在权力的生产属性之下,人的尊严与价值得到了关照,社会控制的方式从暴力转变为维护。随着权力性质的这种转变,权力的主要运作机制或技术手段也逐渐地发生了转变。[41]具有关怀属性的情感话语并入现代“知识型”,助推现代儿童观得到普遍认同,对儿童实施着“柔性控制”。
在现代社会,家庭结构的变革加强了家庭成员之间的亲密关系,育儿方式也朝向情感化方向发展,儿童成为家庭生活的中心。核心家庭是现代家庭结构的主要类型,孩子成为现代家庭的掌上明珠,不仅得到了父辈更多的金钱与情感照料,还成为链接其他家庭成员的核心纽带。在中国特殊的文化语境下,家庭始终是支撑个体行动的力量,孩子不仅“属于”父母,还得到祖辈的关怀,几乎成为影响整个家族生活的重要成员。市场也迎合了现代家长的心理,渲染儿童美好又脆弱的形象,推崇儿童为消费者,营造鼓励儿童自主选择的氛围,将儿童推向商品世界。家庭与市场的情感性叙说打造了懂事的“好孩子”形象,儿童在情感话语中得到了更多的重视,却也受其所控。
科学的育儿知识潜藏着情感话语的成分,情感话语助长了科学知识的主导地位,使家庭加强了对儿童的情感照料,带动市场形成对儿童的情感性描述。现代社会用科学的标准来质问叙事知识的合法性,认为叙事知识的陈述从来没有经过论证,科学知识把它们归入另一种由公论、习俗、权威、成见、无知、空想等构成的思想状态——“野蛮、原始、不发达、落后、异化”。[42]科学的育儿知识通过情感话语的叙事,获得了大众的情感认同。真理被赋予价值,科学被制度化为权力。[43]在现代“融情于理”的话语规则之下,科学知识占据主导地位,以爱洛斯的名义维系了逻各斯的地位,叙事知识中和了规范话语的僵硬,合力建构起现代儿童观。
(三)规范与情感的话语同构
规范话语与情感话语组成了现代“知识型”,展示了分化的运作逻辑,在现代儿童观的建构中起着不同作用。福柯从话语形成的外部条件出发对话语进行了界定,认为话语是陈述的整体,这种陈述与权力密不可分,同时也依靠知识来得到确定。[44]现代儿童观在“求真”之名下被赋予科学地位,与传统儿童观割裂开来,儿童在现代社会得到了规范话语的界定,被话语建构成为一个社会元素。规范话语彰显了现代社会的科学与理性精神,持以“求真意志”探索有关儿童的科学认识,在科学外衣的包裹下获取了合法性。然而,多元话语分析理论认为一个文本可能并非简单地从属于某个单一的话语系统,而是可能从属于由若干层次不同的话语系统交织而成的话语网络。[45]儿童观经历了从传统到现代的变迁,还彰显着现代社会“以人为本”的情感话语。情感话语体现了人文与感性精神,以温情与关爱取代传统社会对于儿童的忽视与虐待,获得了大众的情感认同,儿童在情感话语的建构下,收获了更多的关注与爱护。这两套话语系统相互嵌套,基本、原创性话语与评论、诠释性话语之间构成主要文本和次要文本的等级关系,彼此相互支撑,形成了“话语的等级”。[46]然而,话语的建构并非纯然由规范话语或情感话语主导,而是拥有着复杂成分,两套话语系统本身也呈谱系状态分布,在不同的话语逻辑之下,言说者对同一对象进行着不同的话语建构。尤其中国社会是一个情理社会,对做人、做事及其判断不是单从理性的、逻辑的思维和条文制度规定的角度来考虑的,还从具体的、情境的和个别性来考虑,希望人们做人做事时兼顾情和理。[47]这种文化基因深刻地嵌入在中国人的观念与行动中,并在话语建构中突显出来。
权力通过知识/话语的直接生产来对知识/话语的形成、保存、分布和流传发挥作用,特定领域中的权力关系为特定知识/话语的形成提供了可能的认识对象。[48]规范话语彰显了权力的攫取性,但权力关系存在强弱之分,规范话语也据此表现出强弱之分。此外,情感在不同场域的使用下具有私利性与公益性之分,情感的私人运用以社会个体为本位,而公共运用则以社会群体为本位。[49]情感的“差序格局”解释了中国人行动背后的文化逻辑,作为一种社会建构,情感话语也呈现出公私的分野。因此,根据两套话语系统的谱系分布与话语的领域分界,现代儿童观在不同言说者的话语实践下,呈现出差异化的四种建构取向(如图1所示)。国家与学校都属于强规范话语的承载者,在情感话语中国家主要表现为公共情感,以政策的形式表达对每个儿童的关怀,而学校立足于育人的价值倾向,践行浪漫的儿童观,更加突出了制度教育者与儿童之间的私人情感。家庭与市场主要以情感话语为主、弱规范话语为辅,家庭对于孩子的界说表现为特殊的私人情感,市场以公共情感制造社会氛围,呼应家庭的话语实践。
四、儿童图像:现代儿童观的话语型塑
采用多元话语分析理论来审视现代儿童观,并非执着于判断现代儿童观的是非长短,而是要考察现代儿童观是如何建构的。基于现代儿童观背后的两套言说规则,不同言说者站在不同立场,对儿童进行着建构,拼凑出现代儿童的图像。在不同言说者的话语型塑下,儿童成为一种话语性的实在,而非对事实的反映。“话语性实在”乃是站在固定位置,用特定眼光所建构的与事实保有距离的符号,是话语层面的社会元素。现代儿童观经历着国家话语、学校话语、家庭话语及市场话语的建构,不同言说者采用差异化的话语策略,分别制造出了不同的儿童图像,使儿童置身于多重言说者建构的“假设的世界”。
(一)国家话语:共产主义的“接班人”
我国的现代儿童观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儿童经历着国家话语实践的建构,表征为共产主义接班人的儿童图像。培养接班人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逐步形成且一以贯之的教育方针和教育目的。[50]“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不仅表达了共产主义信仰,展现了国家对于受教育者的期待,这一话语也缔结了“我们”与“国家”之间的忠诚关系,使“我们”自然而然地将接班人内化为自己的社会身份。儿童作为新的一代担负着延续社会信仰与文明的社会责任,这体现了国家话语对于儿童的社会角色期待。同时,儿童作为预备的社会成员,也在这种话语之下想象着自己未来的社会角色,朝向这种期待靠近,从而获得成为社会成员的资格。“接班人”的叙说使儿童在话语层面经历了第二次诞生,在儿童身份习得的过程中培养其对国家的忠诚情感,体现了公共情感话语之维的建构。忠诚是一种社会建构和习得的情感,与特定的社会结构和历史文化有关。[51]“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制造着“忠诚”,一面自上而下地规定着儿童对于集体的共同情感,一面使儿童自下而上地拉近自身与期待的距离,展现了国家本位之下公共情感话语的实践力量。除此之外,国家话语也在不同时期有所侧重,从“革命教育”到“知识教育”再到“素质教育”阶段,对于“接班人”的界定有着不同的表述。具体来看,儿童首先是新中国初期作为“社会需要”的儿童,这时候的儿童主要是“接班人”和“建设者”,21世纪以来的儿童观念则表现为“解放儿童”和“向儿童学习”。[52]儿童观念经历着历史演进,“接班人”的内涵随时代发展有所调整,遭遇规范话语的刻画,折射出现代社会强烈的“求真意志”。全面发展逐渐成为接班人的显要特质,为科学话语的叙述留出了空间。在进化论的影响之下,儿童心理学以胚胎学、遗传学作为基础,正式确立了其在儿童研究领域的话语权。年龄是划分成人与儿童的科学依据,心理学对儿童的界定越来越精细化,依据年龄将儿童进行更加详细地划分愈益得到认同,推动着人们对“标准化或正常化”儿童的追求。[53]科学知识用一套真理体系支撑着全面发展的理念与实践,反映规范话语对“儿童”的形塑。科学知识揭示了儿童在不同年龄阶段的特点,建构了儿童的年龄特征,并为“引导”和“矫正”儿童的身心发展提供了科学依据。可见,国家话语还潜隐着强规范性的科学话语,以科学知识作为理据支持,强化自身的合法性,使“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获得科学话语的“庇护”。总之,在国家话语之下,儿童遭到了公共情感—强规范话语的建构,使“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取得上下一体的情感认同,也符合现代社会的认知结构。
(二)学校话语:秩序社会的“继承者”
在学校话语的实践下,儿童被视作秩序社会的“继承者”,同时具有“非完满”和“纯真”的特性,体现了私人情感—强规范话语的建构。随着义务教育的普及,“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每一个适龄儿童都在以后的学校政治仪式中朝向“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而不断被培养、锻造。[54]这一由“国家保证”的常识经由制度化教育来进行社会实践,现代学校话语延续着国家话语的核心思想,承担着对儿童进行次级社会化的社会任务,坚持着教育的社会方向。制度化的学校教育以国家话语下的儿童观念为指导,延续着体现求真意志的强规范话语,突显了科学化的教育实践方式,为社会培养与输送所需的人才。儿童在进入学校等社会机构之前,不仅不是合格、正式的社会成员,还有可能危及整个社会的稳定,由于儿童的本性是自私的、反社会的,儿童凭其本性没有能力过上一种道德的社会生活。[55]在这种观念下,只有经由社会化的过程,儿童方能从“自然”的“不完整”转向为社会文化意义上的“完整”,获得社会生活所需的知识技能,由生物个体转化为社会成员。其中,培养儿童的纪律意识则被看成学校所应肩负的责任,它既是保证学生持续稳定且组织有序的行为规范,也是一种能够促进儿童在道德和精神方面趋向完美的手段。制度化学校教育为这一转化过程提供了制度保障,拥有界说儿童的合法权力,儿童被推向由理性精神编织的学校生活。学校以统一的标准来塑造儿童,强化了儿童的“不完整性”观念,使儿童成为学校话语打造的一个符号。所谓符号,因其永远的中空而成为符号,发挥功能,其意义总是在与其他符号的差异中得到解读。[56]儿童的“不完整性”是通过成人的“完整性”来得以界定的,在符号层面处于次要位置,在强规范话语的实践中得到了强化。
相较于国家话语,学校话语在情感层面突显了“个体本位”,倾向用教育性修辞来表达制度化教育的宗旨,教育者倾向使用“私利性”的情感话语,与国家话语中“社会本位”的情感话语有所区别。现代学校教育在教育手段与方法上遵循着以儿童为中心的基本立场,符合遵循人的天性、尊严和权力的时代精神。[57]在学校话语的价值立场层面,儿童需要被视作“主体”,这种话语修辞体现了现代社会对于“人”的关怀及对于儿童“纯真”的强调。更为重要的是,学校话语与国家话语之间的异同映照出“教育社会”的关系侧影,关联着言说者们不同的立场与价值取向。吊诡的是,学校话语一方面发出解放儿童的情感性呼吁,强调儿童“纯真”的天性,一方面强化着儿童作为“非完满”存在的形象,对其进行社会化。实际上,这更多的是一种“形异质同”的话语逻辑,学校话语延续着国家话语的强规范性特点,强化着“接班人”这一常识,而“私利性”的情感话语投射着对于儿童的浪漫理想,以收获社会大众的情感认同,二者都是对于儿童作为预备社会成员的话语建构。
(三)家庭话语:情感无价的“小皇帝”
随着中国现代家庭结构走向小型化,儿童作为家庭情感寄托的重要地位得到提升,在家庭话语的建构下,被视作情感无价的“小皇帝”。泽利泽追踪了1870—1930年之间孩子的经济价值和情感价值的深远转变,发现社会产生了“经济上无用但情感无价”的儿童观念。[58]这种儿童观念与家庭结构的变迁息息相关,表明儿童在家庭生活中的情感性价值得到提升。当前,中国家庭正经历剧烈的转型,从传统向现代转型的过程中,家庭情感面临逐渐被释放的可能,具有更大的表达空间。[59]从“家族式家庭”转向一种围绕着家人之间的亲密情感而建立起来的“情感型家庭”,亲子间的天然联结得到了加强,使家庭成员“无私”地将家庭资源传递给子代。孩子在得到更多情感投注的同时,也被赋予了更多的期望和想象,承载着家长的个人希冀,遭遇“私利性”情感话语的建构。在父母眼中,子女是他们理想自我再来一次的重生机会,每个父母多多少少想在子女身上实现他未曾实现的梦想,纠正他过去所有的缺点。[60]这种文化心理尤其在少子化的现代家庭中表现得更为明显,家庭竭尽全力将情感和精力投注到孩子身上,子代的成功捆绑着中国家长的人生幸福。不管是城市家庭内部形成的“严母慈祖”的权力格局,[61]还是乡村家庭“台前幕后”的代际合作育儿模式,[62]皆凸显了儿童情感无价的象征性价值,缔造了儿童的“小皇帝”形象。与之相伴,儿童在家庭中的地位逐步提升,亲代也愈益重视提升家庭抚育的质量,将对孩子的数量追求转化为对质量的苛求,孩子的教养成为家庭的重中之重。[63]现代儿童成长于物质丰裕的时代,家长花费心思为孩子打造“昂贵童年”,不断增长的儿童教育消费成为父母之爱的表达。这说明儿童的情感价值已超越其所能带来的经济价值,并成为家庭情感联结的重心所在。[64]实际上,现代儿童情感无价的形象背后反映了现代家庭关系格局的变迁问题,现代家庭的重心从“尊老”转向“重小”,展现了家庭转型的伦理韧性。在现代家庭的转型时期,新家庭主义强化了“恩往下流”的家庭伦理,子代家庭的发展是代际绵延的重心,强韧的伦理纽带依然维系着代际之间的紧密关联。[65]“恩往下流”现象愈益显著,儿童不仅成为促成家庭关系情感化的重要因素,也受到家庭情感话语的影响。第三代儿童的向心力量吸引了祖父母和父母的关注、爱护和照顾,各种家庭资源向下流动,生活的根本意义已经从祖先身上转移到子孙身上,导致了一种下行式家庭主义的出现。[66]也正是在下行式家庭主义的趋势下,“小皇帝”的形象愈益深刻,显现出家庭情感话语对于儿童的建构。现代家庭突显了私人情感—弱规范性话语对儿童的建构,对儿童采用“私利性”的情感表达,提升了儿童的情感性价值,却也将儿童置于殷切希望的牢笼,这种控制隐藏在情感话语背后,温和地约束着儿童。
(四)市场话语:商品世界的“消费者”
消费文化打造了商品世界,用购买商品的能力重新界定人的主体性,并将儿童纳入其中,以消费的自由逻辑掩盖着消费的控制逻辑,制造着儿童的“消费者”形象。市场言说着愉悦的共同情感,用这种集体情感调动消费者的情绪,消费成为现代人感到“快感和满足的事业”。在消费领域居于支配地位的是“体验体制”,主导性的规范情感是快乐愉悦,体验体制要求个体追求新奇体验所带来的快乐,以彰显自身存在的价值和张扬自身的个性。[67]现代儿童观强调儿童是有别于成人的特殊群体,商品世界为此为儿童进行了特别定制。在儿童日益成为家庭重要成员的趋势下,消费市场专门为儿童打造了丰富的商品世界,吸引儿童消费。消费社会鼓吹及时行乐,提供精美的商品让大众寻找属于自己的风格,并根据不同社会群体的特点专业化地满足其消费需求。在饮食方面,儿童有特制的食物,成人与儿童已经表现出餐桌上的代沟,儿童也愈益成为自己生活的消费者,他们对于食品有着自己的喜好与选择。[68]此外,游戏是儿童生活的重要部分,在消费文化的介入下,儿童的玩具日新月异,制作精美的电子游戏俘获了爱玩的童心。教育消费市场也不例外,各种兴趣班异常火爆,为儿童提供大量的发展兴趣和探索世界的机会。然而,在消费社会里,所有物品都是某种符码,我们消费物品就是消费符号,主宰着价值的生产和流动的过程的符码获得了一定程度的自主性。[69]儿童在趋于同质化的商品世界中挑选着被制造出来的喜好,满足着已经被预设好的需要,进而被消费了。同质化则得益于当今世界生产和消费体系的一体化,儿童在商品世界里并无多样性的特点,他们只是被当作消费者来对待,他们需要做的便是消费,这背后隐现着市场对儿童的话语建构。市场借由充满公共情绪的广告话语策略,烘托出需要消费来展示自我和找到自我的景象,制造了儿童“消费者”的形象,传递出商品世界中平等的社会关系。儿童在市场话语的吸引下,主动参与消费狂欢,体验着通过购买商品带来的作为成人的感受。也正是在这种社会实践中,儿童无形中又强化了市场话语的实践,走进成人为其打造的符码游戏之中。实际上,情感体制是一套规范的情感以及表达和灌输它们的正规仪式、实践和述情话语,是任何稳定的政体必不可少的支撑。[70]市场话语将“体验”宣传为存在的意义,用公共情感话语将儿童控制在消费逻辑之下,展现了话语的规范功能。
五、多元理解:现代儿童观的情境再释
多元话语分析视角下,现代儿童观受到规范话语与情感话语的双重建构,遭遇不同言说者的刻画,使儿童成为从生活世界隔离出来的话语性实在,消解了儿童作为实体性存在的主体性。多元话语分析的核心思想之一是以多元主义而不是一元主义的观点看世界,世界不只是我们在现有的话语系统的约束和引导下所看到的这个样子,它一定有别的样子。[71]儿童作为具有能动性的社会行动者,面对话语言说的诸多规范,从来不是一味地顺从与屈服,也并非就只生活在话语建构的“假设的世界”中。若没有人的生存与存在,就不会有关于人的假设,人必然是先“在生存的世界中假设”,而不大可能先“在假设的世界中生存”。[72]因此,在洞悉了话语如何建构儿童之后,我们需要观照主位视角下儿童的生活经验,发现话语秩序之外“鲜活实存”的儿童,形成对儿童的多元理解。
(一)迂回式解构:在标准意象之外
在现代儿童观中,儿童是在与成人的对比中被“发明”的,需要经过统一的社会化,才被允许进入充满理性与秩序的成人社会,话语制造了标准的儿童意象。现代儿童观认为儿童是非理性与“不完整的”,儿童被划分为成人社会的对立面,使儿童与成人之间产生了位势差,形成了不平等的关系。成人与儿童之间差异化的社会属性,被话语建构为具有等级性的结构,表征为区隔的形象。理性之于疯癫是一个代表统治和榜样的成年人形象,疯癫被转化为一种幼稚状态,疯癫者与精力过剩、胡乱发泄的孩子被等同视之,当儿童认识事物的视角与成人自认为的“理性认识”错位时,儿童便会被称为“疯癫”。[73]儿童的“疯癫”形象在与代表理性的成人的对比中得到了强化,使儿童从理性社会中抽离出去,为儿童接受社会化提供了合法依据。福柯认为,理性与非理性相互疏离的断裂,导致理性对非理性的征服,即理性强行使非理性成为疯癫、犯罪或疾病的真理。[74]将疯癫从理性与秩序中区别出来,对照形成一种关于“有理性的人”的真理,这本就是一种社会建构,而这种建构正在形成一种强化疯癫与理性之间歧义性的区分结构。实际上,儿童与疯癫之间只是一种表层的关联,话语作为一种区分技术,强化了成人与儿童之间断裂的关系,并建构出区分结构,制造了规范与越轨之间的界限。更重要的是,正是借由疯癫,儿童拥有对现行秩序进行挑战的可能性,其可以游离在标准意象之外,对现实社会的规则进行解构。
举例来说,语言是一种社会建构,儿童需要逐次学习语言规则,才能融入日常社会,但语言学习本身就是一种“驯化”,儿童“不标准”的语言表达被视为混沌状态。儿童语言虽然体现为一种混沌,在本质上其内涵的丰富却远远超越了知识与无知、正确与谬误、理性与非理性、正常与疯癫之类的让人乏味的二元论。[75]这种糅合二元论的语言状态偶尔表现为某种胡思乱想和荒唐无稽,被成人视为不合常理的表达,但正是这种“混沌”的语言使儿童作为一种鲜活灵魂被感受,他们跳脱“规则”,生产了一种开放性的表意文字,散发出生动的味道。亦即是说,只是绝大部分人因适应环境,受文明制约,而丧失了早年曾流在自己血液中的无边好奇、无限勇气与无偏见的这些原始创造特质。[76]儿童脱离常规思维的语言,难以在理性世界中寻找对应的意义,短暂地制造了对“真理”的怀疑,挑战了一下“制度”,用“疯癫”调教了一下理性,用错误丰富了正确,以一种迂回的方式稍稍解构了一下成人十分确信的语言结构,甚至是他们建构的充满确定与界限的理性世界。在此,疯癫作为“弱者的武器”使儿童短暂地脱离了成人打造的关于儿童的标准话语,打破了脆弱、纯真、无知等标准意象,儿童作为实践主体在标准意象之外进行了自己的言说。
(二)协商式互动:在社会生活之中
现代儿童观作为一种主流话语叙事,将儿童打造为基于现代性想象的空中楼阁一般的存在,并进一步促使成人将儿童“圈养”在学校和家庭之中,使儿童按部就班地长大,遮蔽了儿童的主体能动性。但儿童切实生活在社会中,并非如提线木偶般被操控,而是会感知生活,解决生活中的问题。中国儿童史学家在近世中国儿童生活的史料中发现,中国近世孩子一向不单有他们了解人事的角度,而且他们也不断支持、协助着周围的成人,在日常生产、家事上及心理情感上也分担了大人的愁苦压力,他们是整个团体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员,并一直在以另一种特殊的角度和立场,在积极、主动而不歇止地参与着他们所属的社会,与周遭的人、事、物互动,形成整个团体的生活与文化生态。[77]可见,现代儿童观是在现代知识型的支撑下,对儿童进行的单面叙述,忽视了儿童参与现实生活的感受和实践。实际上,作为生长在社会中的儿童来说,他们也面临着日常生活中的问题与困难,也会在其中的体验和经验中得到成长,这些体验和经验是反观话语之下的儿童的重要依据。现代儿童在被窄化的生活范围之内,并没有失掉作为社会成员所要承担的责任,他们参与家庭决策的讨论,与父母共同分担家务,同样也在学校中参与公共生活,协助教师进行班级管理,还计划着自己的人生,拥有多种多样的生活经历,他们并非过着成人为他们所设定的线性人生。儿童有能力对事情做出选择并表达自己的观点,不仅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控制自己生活的方向,而且更为重要的是,他们还能在更广泛的社会变化中发挥一定的作用。[78]尤其是,伴随电子媒介的发展,儿童正在接近成人世界,成人和儿童世界的边界逐渐模糊,这并非童年消逝的前奏,而是提供了一个让我们愈益了解现代儿童的契机。儿童与电子媒介有着天然的选择性亲和关系,电子媒介为儿童“被圈养”的封闭生活打开了一个可以透气的窗口,儿童在虚拟网络生活中表达着对于自己生活的看法,评论着这个由成人建构的世界的现存问题,同时也在其中获取知识,将之运用在生活之中,进行着自我照顾,也反哺着成人。可见,儿童始终生活在社会之中,以他们的方式参与社会生活,以协商的姿态与成人进行互动,共同推进着社会生活的进程。
(三)阐释性再构:在两种文化之间
现代儿童观体现了成人保护和教育儿童的两个动机,隐现着成人的话语建构,社会化话语强化着社会大众对于儿童单向地适应未来社会的认识,忽视了儿童文化的创造力量。现实情况是,儿童是自己生活的创造者和参与者,他们受到成人文化的影响,也会在产制儿童文化的过程中反作用于成人文化。儿童文化是儿童生活世界的理论表达和实际展现,生活世界的丰富和完整才能保证儿童文化在本体上的完全,以及作为文化样态的独立性,承认儿童文化实则内在性确认了或重新确认了儿童在其独立的社会结构中的主体位置,言明了儿童的文化接受、理解与吸收能力以及儿童的文化运用、创造与革新能力。[79]亦可说,儿童文化的形成是一个儿童积极主动地、创造性地对社会文化进行选择、扬弃,面向未来重构的过程,儿童将外界的客体文化整合之后形成了儿童自己的主体文化。[80]儿童文化取之于也反作用于生活世界,儿童以自己的方式生成理解生活世界的意义符码,生产出一套有着自己的逻辑与规则的儿童文化,用自己的文化解释着社会生活。正如科萨罗所认为的,不能将儿童视为社会化的被动接受者,而要将目光转向儿童与成人之间协商、分享和创造文化的过程,由此提出了阐释性再构的概念。阐释性强调儿童参与社会活动过程中表现出来的创新性、创造性方面的特征,儿童通过创造性地吸收、整合成人世界的信息来解决同龄人自身的问题,在这一过程中,儿童得以创建他们独特的同伴文化,并参与其中;“再构”的核心思想是,儿童不仅仅内化社会和文化特征,他们同时积极地为文化生产和转型贡献力量。[81]阐释性再构将作为实践主体的儿童拉回到人们的视野之中,重新理解儿童在两种文化之间的行动及其意义。可以确信的是,儿童基于各自生活的环境,在与同伴交往的过程中创造出了一系列意义符号,其所形成的儿童同伴文化经过了对成人文化的阐释性再构,证实了儿童对成人世界信息与知识的创造性使用在生产同伴文化的同时也在不断更新、反哺成人文化。[82]由此可见,儿童除了对成人文化的吸收与改造,还会进一步地形成自己的文化,去反抗成人世界的规则,争夺自己的空间。从两种文化之间的吸收、借鉴与排斥、反抗这一实践策略来看,儿童展现了自身的能动性,他们在两种文化之间游走,借由儿童文化表达着自身,在自己的生活中创造意义,以自己的方式进行着独特的社会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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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scourse Construction of Modern Concept of Child: A Research Based on Pluralistic Discourse Analysis Perspectives
HONG Chen1, CHENG Tianjun1,2
(1School of Education Science, Nanjing Normal University, Nanjing 210024 China; 2China Institute for Education Reform and Development Research, Nanjing 210024 China)
Abstract: As a discourse reality, the modern concept of child experiences the construction of modern“episteme”, which makes childs subjectivity encounter the definition of grandiose narration. Based on the theory of pluralistic discourse analysis, this study combs the discourse rules behind the modern concept of child, then uncovers the“child image” under the discourses of different “speakers”, and looks into the process and mechanism of “discourse” constructing “child”. The research finds that the modern concept of child experiences the double construction of normative discourse and emotional discourse. Under the discourse of the state, school, family and market, child is constructed as the “communist successor”, the “inheritor” of ordered society, the “little emperor” with priceless emotions and the“consumer” of the commodity world, immersed in a childhood entangled by multiple expectations. In view of this, taking into account the real?鄄life situations in which child lives becomes a necessary way to re?鄄understand them. The inclusion of child outside the standard image, the discovery of child in social life, and the understanding of child between two cultures not only avoids falling into agnostic accusations, but also helps to reflect the power of discourse logic, forming an open understanding of child.
Key words: modern concept of child; discourse construction; pluralistic discourse analysis; sociology of education
(责任编辑:刘向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