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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山人物志

2024-06-21侯之涛

牡丹 2024年11期
关键词:猛男煤矿

侯之涛

老慢

老慢姓茹,高高瘦瘦,长胳膊细腿,身子骨单薄。老慢口吃,舌头好像短了些,或者嘴里搅拌着面疙瘩,因为口吃,他说话比常人慢半拍,总是慢慢悠悠,斯斯文文,人们背后常叫他“老慢”,时间长了,老慢就代替了真实姓名。老慢脾气好,为人实在,干活不惜力。

我刚上班时,从技校毕业分配到煤矿运输队做押车工,和老慢一个班,他是摘挂钩工,在主井上下井口做摘挂钩(摘挂一吨矿车)十多年。兢兢业业,任劳任怨。

一次开进班会,班长让我出差跟着老慢学挂钩,我初来乍到对任何人都很尊敬,我看大家伙都叫他老慢,就想着他姓“曼”,就毫不犹豫地说:“请曼师傅多多关照!”大家伙都哄堂大笑,当时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老慢气得满脸通红,半天憋出一句:“你这娃子咋这样……”后来才知道他姓茹,老慢是大家伙给他送的绰号。

老慢是个“妻管严”,家里的一切事务都有妻子说了算。就连自己家里盖上房,他都正常上班,大家伙都嘟哝他,他木讷地憨笑笑,媳妇说了,俺在家里还碍手碍脚的,还不如来上班。

他人很勤快,摘挂钩的间隙,他就把煤车里的断椽杆、破柱鞋、散拍子等枝枝条条棍棍棒棒挑出来,捆扎起来,下班时带回家,做饭烧火。他把拾来的柴火整整齐齐地垛在院子里,村里人家都很羡慕,东家借西邻取,他都没有怨言。妻哥家里盖房子,从他家里拉了整整一汽车,回家里给木匠工人们蒸馍做饭,邻居们心疼地说,不能叫你妻哥少拉些,老慢憨厚地笑笑,没事,过几天就又有了,不就是我的一些力气吗!妻子知道他就是这种三鞭子打不出一个响屁的人,早也就坦然了,一日三餐衣帽鞋袜伺候得他美美气气。

他为人实在,到岗位接着班后,先是看井口,招呼工人们坐罐笼进出井。那时候上下井都是坐罐笼,他负责查人数,检查上下人员所拿物件是否超长、捆绑是否牢靠安全,才挂好安全链,再发安全信号,让信号工发送开提升机的信号。杂碎的工作他总是有条不紊。

在没有煤或物料提升的间隙,大家就在信号台边,天南地北的瞎胡吹牛,说些黄故事荤笑话。他总是不参与,在自己干活的辖区内,一张锨,清理轨道内外的碎煤杂物,或检查矿车的碰头链环轮子轴架销。有人说,没有煤了你也歇歇,老慢会憨厚地笑笑,自语道,俺总是慢,俺就得笨鸟先飞。

老慢是个戏迷,记得那年元宵节上午,矿俱乐部门口免费唱戏,老慢挤到最里面,看得如醉如痴,动情打起了节拍。等到戏散场了,才想起来要去队里办事,到队支部,书记问他干啥?他说要提前交党费,可是翻遍所有的衣服口袋,来时准备的二十元钱不见了,自嘲说捐给唱戏的了。

“老慢,你这人怎么这样,让我在亲戚面前丢丑!”在一次开进班会上,和老慢一个村的茹杰气急败坏地质问老慢。

“我——咋啦——?”老慢张口结舌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

“亲戚们向我要胶鞋,我说,我发的胶鞋自己都不够穿,怎么敢给你们。人家说,你看人家老慢,亲戚们都有老慢给的胶鞋,美气得到哪儿都‘耀武扬威。”茹杰质问。

“我——我的也不够穿。亲戚们给咱张嘴要,那是看得起咱,不能辜负了他们的心意。”老慢猪肝红似的脸慢慢恢复了正常颜色,不紧不慢地说。

“你从哪儿弄来的?”茹杰满脸疑问。

“咱不会去矿工劳保商店买吗!”老慢沾沾自喜。

“啊!”惊得茹杰半天说不出话来。

1999年,煤炭形势不容乐观,我们煤矿第一批按照国家政策性破产。人们才知道,老慢在当兵时一次实弹演习,为救战友,耳朵被震坏,舌尖破损,鉴定为五级伤残。按照煤矿破产文件精神,老慢提前退休。

小余

小余姓余,细皮嫩面,瘦长脸,眉目清秀,干练利落,人看着很年轻精神,大家都叫他:“小余”,他也乐呵呵接受,他精瘦的筋骨中暗藏着有待挖掘的富矿或精力。

其实,他已不年轻。听老工人们讲,他是驻马店人,父母亡故,跟着盲流大军,浩浩荡荡穿村过寨,乞讨流浪到湘西大山深处,一户人家看他无依无靠精明能干,就招为上门女婿。他吃苦能干,勤劳淳朴,耕种锄耙,掌牛饲羊,都精心细致,两年后喜添女儿,敬老爱幼,和睦乡邻。

多年失散的哥哥在煤矿出了工伤,按照政策可以招收子弟来煤矿上班。那时他哥哥的孩子们都太小,他哥哥就千方百计地找到了他,当时他已经32岁了,按照政策年龄过了,小余在湘西水乡细米鲜蔬养得细皮白嫩,腼腆矜持,看着要年轻得多。为了能接班,他哥哥偷偷地把他的年龄改为23岁,顺利接班,被分配到运输队。只要有人问他年龄,他总是自谦地说自己小着呢,就叫他小余吧。

小余顾家,工作稳定后,就写信让湘西的妻女来。小余多次回湘西接妻女,妻子舍不得父母,父母舍不得家,年纪也大了,怕出那么远的门,万一回不来咋办。没过几年,岳父母和妻子都病故了,小余料理了后事,把女儿接来,女儿和他总是隔着心事,高中毕业就出去打工了。

上世纪90年代初,职工食堂来了一个豫南口音的女乞丐,瘦骨嶙峋,说话半语,嘟嘟囔囔地总是说不清楚,小余看着她可怜,接到他住的半间窑洞,好生安顿下来。在小余精心照顾下,女人慢慢地胖了,精神也慢慢稳定下来,小余买来衣服、雪花膏、头花,女人就坐在镜子前梳理打扮,常常照着镜子傻傻地笑。从女人断断续续的语言中,细心的小余解读出,女人和小余是同乡,水灾时死了父母,后来,自己跑到相好的家,算是结了婚。再后来,一直不会生养,被丈夫及家人多次毒打,万般无奈才逃跑了出来……

女人跟了小余,算是安定了下来。女人常常提一个大竹篮在矿区拾一些破烂,或到矿上生产区拾煤块,烧火做饭用;或拾一些废铁破铜。矿工们都怜悯她,会把拆卸下来的旧螺丝破螺帽,废铁丝或锈迹斑斑的钢丝绳头,烧焦后无用的废碎铜线,给她留着,见她来了,就招呼她过来,她总是感激地笑着,“乌拉,乌拉”说着听不清楚的话。有人逗她玩,把崭新的螺丝螺帽或铁钉铁销子混杂在废品中给她,她总是认真仔细地挑选出来,从不拿新的好的,小余不让拿。

一次,开拓队机修工在修理房门口电焊,看见女人走来,就恶作剧让女人来拾刚刚电焊后的焊条余头,女人不知道,赶忙去捡拾,还发热的焊条头烫得女人嗷嗷乱叫,并叫骂到:“哇哇啦啦!哇哇啦啦!”

小余一个人的工资,常常捉襟见肘,小余就利用休班或业余时间,去关林的旧货市场,进来好多旧皮鞋,闲暇时在家里上油、打蜡、抛光、定型,焕然一新的旧皮鞋样式新颖而品种多,价格便宜,好多是货真价实的真皮鞋,受到人们的青睐,小余就拉着去邻近乡村的集会上,或矿区的集会上。那时,穿皮鞋是时尚和富裕的象征,农民轮换工和农转非家庭大量涌入煤矿,小余的生意十分火爆。

九十年代末,煤炭市场疲软,实际年龄已经超过60岁的小余,按照煤炭企业破产政策办理了退休。被女儿接走,安享天年。

小邵

小邵,是玉山煤矿重组自救后,来开拓队的,直接当上了采掘电钳工。

小邵说话做事老成持重,和气随意,不追剧、不玩手机游戏、不刷短视频、不闲言碎语说逸闻趣事,爱钻研,喜欢摆弄电器。新进的电气设备产品说明书,他都看得认真专注。小邵虚心好学,不懂就问,工作认真仔细,兢兢业业。

小邵每次来到开拓队进头,总是先把管辖内的每台设备都仔细检查一遍,发现问题,当时就处理,从不留隐患。只要小邵当班的班组,电器设备安全事故总是为零,一些力所能及的机械故障,他也是随叫随到。有的工友还把自己家用的电磁炉、电饭锅、电风扇等电器送到小邵住的宿舍,小邵都业余给大家修理,大家都很喜欢他。

一次月末检修馈电开关,大家一直忙到快下班,收工整理工具,新学徒小谭自己的八寸扳手怎么也找不到了,急得他团团转。小邵一脸严肃地说:“大家不要歇了,得赶紧把小谭的扳手找回来。”有工友嘟嘟囔囔:“不就是一把扳手嘛,可能他就没有带到井下或者丢到别处了。看看时间紧迫,五区人车马上就到了发车时间,再稍微磨叽一会儿,跟不上人车,我们都得连卯(超过下班时间),一把扳手也不是啥大事,不必要大惊小怪,出不了啥问题,大家准备出班吧。”小邵摇了摇头,面色凝重并严厉地说:“不行,万一遗失在开关内部,那麻烦就大了,扳手虽然不大,但在密闭空间、密闭容器内作业,防异物一直都是重点关注的工作事项。如果不及时处理,可能会引发事故。丢失检修工具,这也不符合《作业规程》,大家不要慌,晚出一会儿班,也不能留下隐患。我们检修就是排查隐患的,我们再自己留下隐患,这算什么事!”“那你能那么确定会留在开关内部?”一工友疑问道。“先找到扳手再说,万一呢?还记得上个去年年底检修吗?小刘检修时顺手将扳手放在馈电开关内部,送电时安全保护显示接地,可小刘不重新检查,而且麻痹大意,拔下安全保护器,送电,开关爆炸。那么厚的外壳都击穿了,并且顶跳高压线路,造成全区域停电半小时,小刘受到严重的处罚,留矿查看一年只开基本生活费。由此可见,安全的事不能马虎也不能拖延,一丁点小隐患都可能引发大问题。”

年底,矿上评比“四有模范职工”,大家第一个就想到了小邵。小邵腼腆矜持死活不接受,还把指标让给了他师傅,并在进班会前,买来瓜子和烟发给大家伙。并且说:“都是师傅教育的好,都是大家伙关照帮助的好……”

小邵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干了十六年,一日,忽然听说小邵不干了。

听说小邵真实姓名不姓邵,是顶替一个豫东姓邵的人来上班的。那人接班来到玉山煤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好好上班,十六年前在老家因为和邻居争宅基地,刀砍了人,被判刑入狱,家里人怕被他所在的煤矿给开除掉,就瞒天过海,把他在矿上的全民合同制工人的指标给卖了,顶姓顶名替姓邵的来上班。现在那人出狱回来,听说矿上没有开除他,还月月满勤,非得回来要工资、住房公积金、养老金……

大家伙都替他惋惜,都时时怀念那个老成持重,和气随意,虚心好学,工作认真仔细,兢兢业业的“小邵!”

猛男

猛男,人如其名,窄额宽脸,鼻若蒜头,膀阔腰圆,粗胳膊短腿,浑身上下肌肉一坨坨,蕴含着无尽的力量。当兵转业分配到煤矿,时时处处还彰显着军人的仪表风貌,雷厉风行。

猛男,理寸发穿军装,为人实在,干活不惜力,常一次性独自做俯卧撑上百次,面不改色心不跳,让人惊叹!

一次,因运输大巷巷顶岩石风化,突发落渣事故,这段运输巷道又没有大巷照明,电机车自身所安装的前后照明,所照出的距离太短,当电机车司机发现情况后,采取所有的应急措施,都没能成功地刹停车,造成电机车车头和半趟煤车(每节装煤一吨)出轨,四五人找来千斤顶处理电机车车头。猛男独自一人,来到一吨煤车跟前,前后打量打量,胸有成竹地双手抓住煤车一头的链环,肩膀扛着煤车,大喊:“上道!”原本三四个人才能抬起的煤车,硬生生被他独自给煤车的一头抬上轨道。大伙都竖起大拇指:“厉害!猛男!”

那年严冬腊月初三,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猛男凌晨一点顶风披雪下班回家,在开拓队宿舍楼下,遇见两个妇女搀扶着一个老人,老人疼痛难忍呻吟不止,路过的猛男上前询问,得知老人犯了心绞痛病,急需就医,联系120救护车,救护车出诊还没有回来。这三更半夜,天寒地冻,雪紧风急,找不到人。猛男听后,背起老人,跑步送进矿区医院,幸好送医及时,老人得到及时救治。当感谢信张贴到猛男单位大门口时,大家才知道这事。

猛男媳妇是农转非来的,一直待业,结婚时没有资格分到房子,就在矸石山下用废弃的砖头瓦块坑木风筒布,搭建了两小间房子,一间大的做卧室,小间做厨房餐厅。后来,矿区棚户区改造,矸石山下所有的住户,都是违章建筑,必须全部彻底拆除。矿上多次宣传,因为大家找不到住处,都暗暗地抵制。猛男第一个找到矿上房产办,签下搬迁合同,自己租了一处三里地外的农户人家。他雷厉风行,带着一群人,不听媳妇的劝说,就搬了家,媳妇气得跟他“冷战”了三个多月。

福利分房时,按照搬迁时政策,猛男因为第一个签下搬迁合同,和矿区离退休老年人,划归为第一类选房户,优先选楼栋单元楼层,可把媳妇乐坏了,选了前有量贩车场,后有花园水池的三楼。媳妇暗暗窃喜念叨:“一楼潮,二楼暗,三楼才能住高干。”那些最后强制搬迁的,只剩余五六楼选择。人们都在羡慕猛男时,猛男憨厚地笑着说:“小不忍,乱大谋。两三年农村租房跑腿,换来了后半生的心满意足、舒适安逸。”

来福

来福命好,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白捡个媳妇。

湖南妹来约会男友,说好的在市第二氮肥厂门口见面,湖南妹左等右等一天,也没有见的信件中甜言蜜语、风流倜傥、豪情仗义的男友,忍饥挨饿一天见人就问,也没有问出一丁点信息来,痴痴呆呆、漫无目的在氮肥厂外转悠。一直到深更夜半,被氮肥厂保卫科巡逻员老李发现,带回科里,询问信息,按照湖南妹提供的信息,科里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有一丁点收获,只好暂时留在科里。

来福刚刚来玉山煤矿上班,采煤队没有宿舍,暂时借住在叔叔老李的单人宿舍。所里人忙,就让下了夜班的来福陪着这女子找亲戚,闲着逛县城,散散心。来福嘴甜勤快,三五日,那湖南妹的就缠住了来福,非他不嫁。新婚之夜,引来许多矿工嫉妒的目光。

来福疼媳妇,把挣下的钱,一股脑儿交给媳妇保管,媳妇也是农村人,知道钱来之不易,该买的买,不该买的也绝不奢侈。

来福带着四个娃,风里来雨里去,艰难地在煤矿的寒冬里煎熬与挣扎。玉山煤矿经过资产重组、生产自救,迎来了姹紫嫣红的春天。来福更珍惜煤矿的再度辉煌,不惜力的加班加点,工资也芝麻开花节节高,棚户区改造又分得宽敞明亮的住宅楼。

孩子们都很争气。大女儿考上公务员,二女儿考取事业编制,三女儿毕业应聘到私立学校,小儿子刚考上公费的研究生。来福退休后闲不住,在所住的小区当保安,闲暇时悠哉悠哉地吼几句:“老臣我,下朝来,一路走一路喜欢……”

孩子们都忙,劝他再婚,他怎么也不肯,几个孩子一商量,悄悄把来福的信息给了婚介所,来应征的人络绎不绝,来福一个都没有入眼。

这天老邻居矿伟拿着手机跑过来:“来福哥,你快看,这人怎么越看越像嫂子!”今日头条新闻:省城工业区外发生一起交通事故,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妇女双腿压断,昏迷不醒,肇事者驾车逃离,急需寻找家人。镜头拉近那老妇人的脸,来福当即泪眼模糊……

来福和两个女儿直奔省城那家医院,守候三天三夜。老妇人醒来,看着床前的来福和女儿,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来福,对不起!孩子,妈妈对不起你们!”

来福紧紧握住老妇人皮包骨头的手:“啥也别说了,治病要紧,治病要紧!”

后来,在矿区公园的花前树下,来福推着轮椅上满头银发秀美端庄的媳妇,满脸笑容像花儿一样灿烂。

责任编辑 时凤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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