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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明德逸事

2024-06-21游利华

牡丹 2024年11期
关键词:明德叔叔

游利华,女,1978年人,现居深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小说见于《清明》《青年作家》《福建文学》《大益文学》《散文》《绿洲》《百花洲》《文学港》《广州文艺》等。出版有《声声慢》《被流光遗忘的故事》。曾获深圳睦邻文学年度大奖,深圳青年文学奖,广东省有为文学奖等。

1

胡荇跨进包间,被声音和气味顶得往后仰了仰身。一派人间景象,小屋里塞满了人,服务员在吧台泡茶洗盏,头发花白的男女围着麻将桌吆喝,一张足够十几人坐的饭桌霸占了大半间屋子。胡荇目光落到饭桌,胡明德正半缩着身子,翕嘴要笑不笑听两个老妇人闲聊。胡荇朝这两颗更加花白的头叫了声阿姨好,扭身坐到对面。对面胡明德翕着的嘴唇往两边扯扯,目光刚碰到胡荇,马上垂折到自己手上,那手,搁到桌上,几根指头扭扭捏捏地绞缠。

麻将定完输赢、酒菜摆满桌台,胡苇一家三口才探进包间。总是这样,十年的家庭聚会中,他们总能掐准人们起筷的那一刻。安顿好儿子钟点点,胡苇只得坐到姐姐胡荇身边,填满这个大圆桌最后的缺口。

“叭、叭、叭。”窗外隐约有鞭炮炸开,胡明德弓起腰身,一只手端酒杯,一只手撑台面,“来来来,诸位元旦快乐,过年打算回趟老家,本来该过年聚的,就提前到今天咯。”

2

距离上次一大家人聚餐,已经将近三个月。三个月中,胡明德没像往常那样热络地张罗饭局,胡荇胡苇,更是如同彼此断了音讯的故人,不再来往。

那天胡荇晚饭后散步回来,手机上有七八个未接电话,名称却只有一个:妈妈。何易于在那头语无伦次地哭吼,“你爸疯了,我存了这么多年的钱一分不剩,胡苇两口子张嘴要钱就给,老糊涂了啊,自己的钱撒完了,就偷我的钱。”

胡荇连忙问原因,才知道她爸胡明德终究汇出了那笔钱。前两天胡苇和钟树又找胡明德借钱,开口就要二十万,何易于哭得更凶了,“一天都不能拖,银行闹着要拍卖房子,你爸还说莫告诉你。”后面几个字,像几只小钢炮,乒乒乓乓炸在胡荇身体里。一个小时后,何易于又打来电话,依然哭得话都说不清,“你爸跳着脚骂我,说都是我的错,怪我天天爱骂人骂得一家人走霉运,我去死了算了,他就偏心胡苇吧,当年你们姐妹结婚,他给你嫁妆2万,给胡苇10万,他还不承认。”看来真被气得不轻,絮絮叨叨又数落了一大通,胡荇盯着开了免提的手机,久久说不出话,这回,不止小钢炮,有滚雷狠狠轰中了她。

直到凌晨,屋子里何易于的哭诉声慢慢散尽,胡荇依然坐在床沿发呆。像是忘了睡觉这回事,她破例没吃助眠的安神膏,把自己扔上床,如同扔一条死鱼,直挺挺地躺着,躺到双腿麻木仍僵着不翻身。就这样,她瞪眼看到窗帘布上的花纹一点点随变化的光影清晰起来,也不知躺了多久,起来扯窗帘时,发现玻璃映出的两只眼睛红肿得有核桃大。

3

既然是年度聚餐,仪式自然少不了,胡荇将几位长辈给女儿的红包收好,等她寒假回来。北风用它的大手不时拍打玻璃窗,窗前的胡明德挪了挪身子。胡荇发现他脖子上挂了块拇指头大的玉,颜色绿得像塑料。何易于嘻嘻笑道,“这玉是大师送他的,运气好,庙里正好做法事开光。”胡明德剜她一眼干咳两声,何易于住了嘴,起身给几只空杯子添饮料。

她说得没错,这事胡荇也知道,何易于是个藏不住事的人。从来不上庙的胡明德,突然要求跟她同去庙里上香。实际何易于不过半吊子,逢上重要日子才去庙里打一趟,庙也总是那个,城郊那座据说颇有灵气的百年古庙。上完香,胡明德求了根签,他说来都来了,顺便的事。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签语竟是唐朝诗人刘禹锡的句子。胡明德皱着眉,捧着木签凑近边上解签的和尚。

和尚面无表情地问了他生辰八字,看看签语,又看看面前的胡明德,“你八字对应五行的水,水主智,是个明是非晓厉害的人。”

胡明德指指木签上的签语,和尚嗯道,“别担心,上平签,有水有木,水生木。”

再要问,后面已排了长长一队解签的人。

包间门“嚯”地洞开,两个服务员举案齐胸进来,桌尾的胡苇歪身空出位置让她们上菜。

今天她穿了件大衣,街上流行的长款,搭配精致的妆容,新做的头发,换了个人般。菜汤不小心溅落大衣,胡荇本能地赶紧抽出两张纸巾放到她碗边,胡明德呵呵挥手,“吃菜吃菜。”

一桌人相互推让客气一番,提筷、碗响、杯落。

胡荇随便夹了根转到跟前的青菜,菜梗老得戳嘴,她费力地嚼着,嘴动脑子也跟着动。起码四次,这十年中,胡苇和钟树至少从胡明德那儿借走一百余万,从自己这儿借走十几万。每次都有理由,买房、家用、还网贷、这一次,俩人齐口同声说是投资,近两年兴起的科技热,公司刚步入正轨,没想遇上几个老赖客户,货都被他们拿光了,钱却一分不见。

胡荇根本不相信这些,也不想问,有没有理由都一样,它们兑换成一块块砝码压下来,胡荇生性散淡,尚可承受,觉得它们更接近数字,存折或手机转账界面显示的一串符号,可最后这根稻草把她压倒了——嫁妆,它不是数字,起码不仅仅是数字。

“咣当”。

厚瓷茶杯砸得转盘晃动,一桌人惊得抬起头。是胡明德。只见他慌忙垂低眼皮,搁下水壶,试图用两只手止住漫流的茶水,“眼花了,手也打滑。”抬头看向对面,再拿眼左边扫扫右边扫扫,讪笑着解释。

还是何易于帮了忙,及时用毛巾挡住烫水。胡明德再次提起壶晃了晃,睐她一眼,“去加壶水来,空了。”

4

一时没见到服务员,胡荇跟着何易于去找开水间。“爸爸为什么今天吃饭,往年不都是大年初五吗?”她早就想问的,三家老乡,每逢过年轮流摆酒,十几年雷打不动的规定。

何易于将水壶凑近水龙头,“他那个怪人,你听他说。”

“真要回老家过年?”胡荇瞪大眼。

“哪个晓得,一时一个主意。”何易于摇摇头,“今天吃饭也是他临时决定的,上个星期不晓得啷个,突然喊心口痛,睡了一觉起来,就吵着元旦要摆酒。”

胡荇抿抿唇,铜壶汨汨冒水,她猛地弹起眼皮,伸手刹住滚烫的水龙头。

人还未进包间,就听见胡明德大声侉气的,“人在做,天在看。”胡荇提壶将众人的空杯填足八分饱,胡明德两条手臂一挥,把整张桌子都抡进臂弯,“喝酒喝酒。”他朝斜对的胡苇和钟树使眼色,“你们俩一起来,敬两位叔叔阿姨。”一直低头吃东西看手机的钟树迟疑了一会儿,举杯跷起身,胡明德看看他杯里的酒,又看看胡苇的杯子,微微点点头。

钟树今天也换了新发型。偶尔刷刷网剧的胡荇觉得似曾相识,应该是哪个男主角偏爱的,钟树脑袋大,新发型让他脑袋更加大得突兀,看不见他的正面,十年来,她几乎没见过他的正面,任何时候,他不是歪头就是低头。

几位叔叔阿姨也热情地回敬,一圈酒毕,众人脸上洇开片片桃红。半杯红酒让胡荇的头也有点醺醺然,她再次抬头看向对面,胡明德仍在发言,她虚虚眼,忍不住打了个嗝。

那天晚上将近十一点,手机不耐烦地哇哇乱叫,这回,不是何易于而是胡明德。

“是不是你给你妈说的,当年嫁妆,我只给了你2万?”

见胡荇发懵,他加大音量,“没有的事,明明给了5万,两个女儿我从来都是一碗水端平,不做那种亏心事,给你妹妹10万,是因为有5万借她交房子订金。”胡荇不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只得顺口接道,“好、好,知道了。”电话那头却传来何易于的哭喊,“我造谣?你才造谣呢!明明只给了2万,去问那天到场的人嘛。”

胡荇正要隔空安抚何易于,听见胡明德背过身怒吼,“人在做,天在看,我要说了谎,活不到开年。”

5

北风的大手越长越大,没多会儿便长成浦扇,“咚、咚”,窗外有什么重物被扇翻了,砸得地板连连大叫,窗内却风平浪静,唯有隔开两个世界的玻璃窗瑟瑟抖动。酒菜下肚,人的身子热起来,话也多起来。

“过年准备回老家啊?”张叔叔咂吧嘴,看胡明德。

胡明德笑笑,旁边的刘叔叔停下筷,“我们过完年也要回去。”抬头望向刘阿姨,刘阿姨接住他的眼神,微微抿了抿嘴。

胡、张、刘三人,好比桃园三结义。十八岁那年,同镇的他们一起穿上新崭崭的绿军装坐进大卡车奔赴几百里外的绵阳集训,之后,又乘上绿皮火车逶迤千里到达东北吉林,十几年后,同样是绿皮火车,疲惫地把他们拖到地图脚板底的深圳,但这回,他们身上没有绿军装,换上了普通的棉背心蓝布裤,成为建筑工地一名技术工。这座城市,就是在他们这两万多人一手手的建设下,从近乎一片荒原,生出大致的轮廓与模样。

“老胡,你在老家买房子没?”张叔叔扭头问道。

“是啊老胡,老张跟我买在同一条街,江景房,你这次回家也可以参考下,做个邻居嘛。”刘叔叔长了张团脸,永远一副笑眯眯的样儿。

胡明德喝了口茶,也笑眯眯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每次提到老家买房的事,他都是这样,倒是何易于像个会来事的老板娘不停点头附和。张、刘两家,十年前退休时就在老家置了房产,一年中,半留深圳半居老家。

相较刘、张两家,胡家很少回乡。除非重要日子,比如办寿、祭祖。胡荇依稀记得祖屋前的大河,胡苇则根本没甚印象,说起老家,只晓得附近的重庆有吃不完的老火锅。

但在二十年前,却发生了一件挺怪的事。当然和胡明德有关,也仍然跟他的固执有关。

过完惊蛰,胡明德突然闲了下来,他不用天天踩着那辆破旧的二六凤凰车上班了,建筑市场完全放开,单位改制,除了少数老员工,大部分都以“内退”的名义被离职了。

胡明德莫名成了大部分中的一员,他一生忙碌惯了,突然间两手空空,实在有点不习惯,又不愿意跟同样“内退”的同事们打麻将赌钱,想了几个晚上,打算回老家一趟。

他要回去修坟。几十年中,从部队到单位,他总在忙,老汉死那年,由于请不出假,赶在他落气那刻才进屋,而后请了几个法师草草把人埋了便匆匆离开。现在,胡明德在一个擦黑的夜晚回到村庄,又请了几个法师,几名石匠,计划好好把老汉的坟重新修缮一番。

不单老汉的坟,还要给妈迁坟跟老汉合葬,妈死得很早,当年没备棺材只裹了张薄薄的草席,幸好胡明德在她埋骨的地方种了棵花椒树。

两个多月后工程完毕,胡荇也回到了老家。胡明德叫她回来办婚酒,她和夫君刚刚领证,胡明德郑重地说,“我没空回深圳,你们回老家办酒,我来安排。”

胡荇只得回去,她无所谓,在哪儿办酒不是吃吃喝喝?记得那是个味道不太纯的婚酒,照胡明德的意思,亲戚朋友们不单来参加胡荇的婚礼,也来参加她爷爷奶奶的新坟落成式。吃过酒席,一长队喝得醉醺醺的人,有说有笑逶迤来到村外的地头,一座占地将近半亩的合葬坟,高高的封堆,宽厚的石碑,坟侧甚至特意铺了两条石板祭道,几棵被寒风吹得弯腰驼背的瘦细松柏,小心翼翼地环护着它们。

也就是那天,胡明德给了胡荇一张便笺大小的存折条,纸身反反复复的折痕使它字迹有些模糊,夫君看了几眼对她笑道,“可以买套真皮沙发了,不行再添点。”胡荇乜他一眼,“这钱可不能用,我的私房钱。”

6

如同交响曲,包间里混杂着两支主曲调,汨汨缓流的说话声,淙淙激荡的视频声,明显,手机外放视频声像漫卷的大水,把屋里别的声响都淹于水下。

是钟点点在看视频,离开手机一分钟都像鱼缺了氧,何易于趁舀汤调低了手机音量,不一会儿,钟树又调了回来,说是钟点点喜欢大喊大叫。胡苇见儿子玩得正欢,塞给他一根烤羊腿,钟点点咬了两口,舌头突地尝出味道,哇哇哇地又喷又吐。

“钟点点你注意点。”她凶他,手忙脚乱地找纸扯纸。

胡荇这才扭头正式看向他们,整个饭间,她都没有刻意朝他们看,胡苇也是,目光像被夹板夹住,余光都不曾朝右偏个分毫。那两张纸巾依然扭身躺在茶杯边,她起先抽给胡苇的。

由于一夜没睡,胡荇只觉头重脚轻,内心却亢奋得如吊着几只千瓦大灯。她胡乱洗了把脸,按了按两只肿胀的红眼,迫不及待打电话给胡苇,等了很久,对方才复电。

“你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借钱,你到底在做些什么?”

“命苦啊,我也不想借钱。”还是这种风格的回答,从小到大,胡苇说话一直不着边际,答非所问。

“你们俩有什么苦?一个银行一个外企。”胡荇质问。

“都是没有办法才借钱,爸爸的钱,你的钱,一分不少将来都会还。”胡苇竟然先哭起来,好像胡荇对她严刑逼供了。

“别扯那么多,重要的是把事情都说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多钱。”

任凭胡荇如何提问,那边依然自说自话哭哭啼啼,胡荇气得跺脚,自己也哭了,“我是替爸爸问你的,别误会了,我自己以后都不会再跟你说话,你这种人,没意思极了。”

她俩吵架的事,胡明德马上知晓了,不用猜,胡苇打的小报告,胡荇在外面买菜,胡明德不管那么多,粗着嗓门一通乱吼,“你们都没资格管这些,说了好几次了,我从来也不会亏待谁。”

他以为她是那样的人。

那两天,胡荇不知道自己怎么熬过来的,此后,胡明德跟她像断了音讯,只有何易于时不时发个微信打通电话,让她帮忙去香港买点药,家里要用。

胡荇打了辆的士去送药,没下车,直接让何易于在小区大门等。何易于接过药,双唇未启眼先红,是被风吹红的吧,何易于眼睛不久前动过手术。

“去家里吃午饭吧,你爸爸煲了老火汤。”

“下午有事。”胡荇说。下午她要把几件冬衣送到干洗店。

何易于笑笑,抱着一大包药没再挽留。胡荇从后视镜中瞥了一眼她的背影,明显粗圆了好几圈,骨肉们不受控制地或突或垂,张牙舞爪长出随心所欲的形状。她仰头深呼吸一口,想起那套他们一直住的老房子,阴冷潮湿,胡荇觉得自己再也不可能习惯在那屋里吃饭,饭菜都是阴冷的,阴冷得能让肠胃打哆嗦。

7

“他老糊涂了。”何易于说。刘叔叔却瞟瞟她,“老胡哪里糊涂,他脑子灵光得很。”是在回忆一件往事。一桌人里,基本就他们一帮老人在聊天,钟树任何聚餐都不发言,胡苇平时喜欢八卦公司的事,今天夫君有事没来,胡荇只在关键处应和两声。

“金勇前两天死了。”张叔叔突然说出一句,“脑溢血,送到医院就不行了。”他木着脸,仿佛在播报一则社会新闻,拿茶杯的手却不经意抖了抖。

“啥子?金勇不是71年的兵吗?比我还小两岁咯。”刘叔叔瞪大眼。

“杨民利也走了,上个月才走的。”张叔叔放下茶杯。

“杨民利也走了?”这回是胡明德瞪大眼,杨民利刚来深圳跟他分到同一工程队,在部队,杨民利是他的指导员,后来调到集团总部。

张叔叔没说话,其余人也没再问,桌间静默了一会儿,钟点点的手机大声嘶吼,迸出的刀刀枪枪响胡乱戳人。

胡明德下意识摸了摸胸口,觉得那儿隐隐作痛。发作起来可不是开玩笑的,他微微弓着腰身,摆出未雨绸缪的姿态。

几年前胡明德查出心脏有问题,医生建议做手术,心脏怎么能随便动?胡明德住了一周院,坚持回家吃药。这几个月,总感觉心脏时常发慌,绞痛倒真是越来越频繁,有两次,何易于看到他整个人痛得缩作一团,半天缓不过气,任凭人喊人摇都不应。

照他的定义,他能吃能睡,只有心脏病这个讨厌的家伙如影随形。不应该的,这几个月自己都按时按量吃药,还加了一种据说效果不错的新药,往常晚饭总要喝一杯的啤酒也戒了。摸着胸口,胡明德想到家族里的男丁,命最短的老汉也活到85,自己不过70出头,那个算命的说他也是长寿之人。

也许是为缓和气氛,刘叔叔咳了两声,打断僵默,“杨民利当年可是帮了我忙的,我来深圳的事就是他批准的。”

听到话的张、胡俩人点点头,老刘的事,他们早就谙熟于心,老刘没选上,连队有个排长临时被家人说服改了主意,老刘知道后,赶紧找到老乡杨民利。

“来嘛,你们也说说有啥子记忆深刻的事。”刘叔叔举起酒杯主动跟身边的两位老战友碰了碰,“老张先说,老张故事多。”挤眼冲右边笑。

“你不是晓得吗,闹鬼那个。”张叔叔白他一眼,蹾定酒杯。一听有鬼,众人也来了兴致,都喊他讲。

“跟金勇一起那回。”张叔叔咂咂嘴,“他这人能喝酒,比我还能喝,那回我们俩都喝得有点多了,喝到凌晨回来,走到采石场那坎上厕所。”

“那个厕所白天都没啥声息,深更半夜更是虫子都不叫,金勇眼尖,拿肘蹭我指指门口的水泥地。”说到这儿,张叔叔故意停了停,把头猛地一昂,“嘿,见鬼了,地上有个人影子在晃,骇得我尿都流回肚子了。”

“采石场那厕所早有人说闹鬼,隔家属院那么近都没人去。”刘叔叔附和道。

“金勇胆子大。”张叔叔瞟瞟他,“吼了两声,人影子还在晃,他就猫过去,一脚踩到影子上,又东瞅西瞅,结果呢,发现厕所后面有棵树,树杈尖尖挂了件衣服,金勇就说是这件衣服搞鬼,世上哪有鬼啊神的,硬是要把它扯下来。”

“掉粪池了吧,这下搞肥咯。”这回是胡明德,老张喜欢讲笑话,不妨大胆猜。

“真是掉粪池了,旱厕嘛,树就长在粪池边边,又喝多了,人都站不稳。”张叔叔猛地拍了桌子一巴掌。这一巴掌,炸得屋里笑声四处飞溅,比点炸一串鞭炮还响。

8

于是五六位老人都把记忆库翻了翻,拣出数件大事小事,有说单位的、有说孩子的、有说熟人的,像一根根细柴,人被烧得更暖和,有人脱去外套挽起袖口;也如细砂糖,兑甜了气氛。

“老胡呢,该你喽。”张叔叔拿眼斜胡明德。

不待胡明德开口,何易于作生气状数落道,“他呀,前几天出了趟远门,跟我说去采草药,以为他去后山采呢,结果一去一天,来了个故地重游差点回不来。”

“哪是什么远门,鸡公山,几站地铁的事,在家烦了出门走走。”胡明德白她一眼。

原来,三十年前,胡明德就去那寻过一味叫鲫鱼胆的草药,这种锯齿状的草能治咳嗽,每年入秋,咳嗽便像死心眼的冤魂缠上他,用鲫鱼胆泡水煲汤能缓解。山路逼仄,林木茂深,胡明德踩着若隐若现的足迹往前探,耳边是山泉哗啦奔涌,眼前是羁鸟舒卷起落,他不敢往树木最幽深的沟壑去,沿着山泉弯到山脚,发现亮堂的水池边趴着座小房子。是座临时搭建的油毛毡石棉瓦棚,木棍撑开硬纸皮充当的窗户,组合板充门,门前堆满花花绿绿的垃圾,垃圾中,坐着个男人,一身黑,身形魁大。

“人家采草药能采出神仙来。”何易于阴阳怪气。胡明德这两次出门她都知道,说起来比他还绘声绘色。

胡明德不理会她,继续讲述当年的情景。男人指指身边另一把木椅,招呼他坐。胡明德这才知道,这是处废品收购站,男人跟他老婆开的。

后来,胡明德把采来的鲫鱼胆分给他一点,男人也有秋咳,说两句就被咳嗽逼得扯直脖颈嘶吼。男人接过草药,却顺势摸住他的手。

“腕粗骨露,一生苦作。”他略一停顿,脱口而出。

“什么?”胡明德惊道。

男人的手往上移,盖住他的脑门,摸了两把脑袋,又摸了摸脖颈,“颈长肉实,寿长命硬。”

胡明德再次惊得说不出话,男人告诉他,自己从前在老家是摸骨算命的,后来人们都不相信这些,他不得不跟着他们来深圳找口饭吃。

“他说我寿长命硬这些,我本来也不相信,临走,他又摸我的手,说‘掌背厚如龟,福禄皆可推”。胡明德若有所思地咂吧嘴,仿佛在嚼咀这些话。

抿抿嘴,他没再说下去,后面的事几个老乡都晓得。“福禄皆可推”,二十年后,他“内退”下岗,才慢慢回过味儿。经不住地产中介的纠缠和何易于的劝说,他用赔偿的十万元买了间迷你公寓,哪知十几年后它涨了十倍,幸亏填上了胡苇的网贷,要不,她这会儿不定还在吃牢饭呢。

“你们说好不好笑,他没得手机,眼睛也不好,还敢拍拍屁股就乱跑,幸亏路边巡逻的辅警把人送回来了。”何易于打断他的回忆,提前剧透结果。“这都多少年了,真真糊涂了,哈哈哈。”一桌人听罢,也跟着她笑。

胡明德扭头乜她一眼,到底女人家家,“你懂啥子。”他横眉竖眼,“空跑一趟咋了嘛,我就是想找他聊聊天,人家明理知玄,说的肯定比你这种人有道理多了,不得没根没底地乱说。”

他不想跟何易于再争论下去,要不是她接话,这件事他根本不会在这儿说。借着返身拿酒,胡明德走到一边,那天他是迷路了。转了半天终于寻到那峰巨大的山,眼前横着竖着四五条路,却没有一条是当年的,水池空地消失了,山脚下铺满形状各异的房子,房子空隙处有健身设施齐全的社区公园,几个带孩子的妈妈在叽叽咕咕,他实在走不动,一屁股歪进路边的铁靠背椅,大口大口喘气。何易于补充道,当时他还使劲跺了跺地板,似乎像评书里讲的那样,几脚能把土地爷跺将出来问个究竟。

9

故事是极好的下酒菜,掀起再一轮吃喝潮,高脚杯中最后一口红酒落肚,胡荇又瞥了一眼胡明德。“加菜,服务员。”胡明德昂起下巴。

他让胡荇陪两位叔叔喝点白酒,刘、张都是官场上的人,混过无数张酒桌,只有白酒才能激活他们的味蕾。胡荇捏着红酒杯,说了句先干为敬仰头便喝。胡明德只得笑,“她不喝白酒。”

饭桌上盘子叠盘子,两位阿姨支退闻声进屋的服务员,“你先忙吧,暂时不加。”

包间空气浑浊,胡荇喝口茶水穿好外套走到厕所外的阳台透气。

正是新旧相交,却也如同任何一天,房子木然地伫立、马路懵懂地只管延伸,天空被冷气与浓雾染成灰白,街上没什么人,穿得胖乎乎的一家人走在萧瑟的人行道上,他们前前后后擦过路边的超市、电子城。胡荇眨了眨眼,她记得,那儿以前有家四川抄手店,害馋了,胡明德会拉着他们一家四口坐进店里点四碗红油抄手。两碗大两碗小,两碗小的各十只,白白胖胖浸在香菜青辣油红的高汤里。

不用打开大脑回忆,三个月前最后一次家庭聚餐的情景又溜到眼前。

中午吃完饭,一家人坐在客厅看电视,但这回,人人都怀了心事,前头饭间,胡苇说要急借二十万,她看看胡明德,又看看胡荇,胡荇直接扭过头继续对付碗里的卤大骨。

客厅不大,几个人坐在他们惯常的位置。钟树窝进胡明德专属的按摩椅,胡苇坐在长沙发正中,打小就让给她的地方,正对电视的客厅中心。沙发旁的木椅,如今属于胡荇,这把式样老旧的木椅,是胡明德从老家驮来的祖传之物。小时候的胡荇不爱坐它,空空荡荡还硌屁股,这些年,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它,身子一松,如同落进专为她定做的卡坐,连扶手都堪堪顺手。

胡明德端着一盆切好的瓜,踱过来挡住电视,由于端着瓜,他不得不使了点力气努力站直,脸上却一副玩笑模样,“都皱着眉头做啥子,中午的干锅肥肠做得还可以吧,不是吹,哪个有我肥肠洗得干净咯,有我在,你们只管把心放到肚子里,来,来,吃瓜吃瓜。”拿手拈盆内的瓜,一一发给底下环坐的人。

转动视线,天空坦荡无垠、灰中有白,令胡荇没来由地想起看过的两句诗:在一个下午,我们坐在街边的咖啡馆,你点了蓝山,我要了拿铁,我说,蓝色的天不如白色赏心悦目。

白色、蓝色;蓝色、白色……胡荇低下久仰的脖颈,吸了口气,寒冷的空气如一把尖刀,一路割着气管肺脏,她打了个寒战,两颗粗重的眼泪趁人不备冲溢出眼眶。她本能地伸出手擦拭,手指顺着眉眼鼻管脸颊,一路慢慢摸到下巴,突然想到了什么,愣了愣,又回溯摸了一遍,直到心脏都被手指雕刻出脸部轮廓。

10

包间里又热闹起来。不觉饭已吃到尾声,聊天,成为饭局的高潮,也是总结。

圆桌缺了一角,钟树不知什么时候走了,一如往常。钟点点仍在玩手机,胡苇探身拿打包盒,看样子也准备离开。

“你们爸爸可是我们这里面最能干的人。”刘叔叔拿手指指胡明德,再指向张叔叔,“老张,你说是不是。”

“我哪能跟他比,我刚进部队就去搞宣传了。”

刘叔叔就嘿嘿笑,“你长得帅嘛。不像我们,一张老脸。”张叔叔也嘿嘿笑,他确实帅,现在仍旧浓眉大眼。

胡明德也笑了。眯着眼,原本就小的眼,成了两道痕,他掏出右手抹脸,食指和无名指都只剩半截,据说是当年操作机器绞断的。

张叔叔只在工地一年,便调到园林局,刘叔叔干了三年,后来调到材料科。

“老胡跟别人不一样。”刘叔叔带着更了解胡明德的神情,竖起拇指,“给你们摆个龙门阵就明白了。”

手机被胡苇抢过去回消息,钟点点哇哇大叫,胡苇横眼斥他,钟点点又跳又叫,打着激烈的鼓点给刘叔叔伴奏。

“我那天在工地上崴了脚,别人都在忙事,你们爸爸二话不说,马上请了假,非要带我去医院。”

刘叔叔看看胡氏姐妹,再看向胡明德,胡明德不好意思地笑。

“医院不近,他用自行车载的我。”接着,他认真细致地描述起运载的过程,刘叔叔是采购科长,口才自来公认的好。“几十年前的路坑坑洼洼,上坡下坎的,老胡那个自行车踩得,像哪吒踩风火轮。”刘叔叔边说边比动作,“一路都不让我下车,有面陡坡,真是又长又陡,我说我还是下来走,左脚崴了右脚没崴,跳着走可以的,老胡硬是把我按到车后座,死活不让下。”

“你倒记得。”胡明德更不好意思,孩子似的低头笑。

“他一手把我按在车后座,一手推龙头,弓起背就往前冲,挣出一额头青筋,力气比牛大。”刘叔叔继续说,“比我这个当时一百六七十斤的人还有力气。”他边说边看回自己身上,他个子高,骨架也大。

“二六的车,蛮实得很,就是矮了点,我得蜷着腿。”刘叔叔开怀地哈哈笑道。

众人都跟着笑,刘叔叔的故事画面感太立体了。

胡明德却收住笑,抬起头,蹙着眉,“二八的车,我当时骑的二八的。”

刘叔叔仍在笑,“啥子?”。

“我来深圳前几年一直骑二八的自行车,后来才换二六的。”胡明德认真地纠正,“二八的车高。”

“啊?”刘叔叔收住笑,意识到了什么,也认真回盯他。

胡明德想了想,拉开双臂,“应该不用蜷脚的,二八的车后座那么高,腿可以舒服地伸直。”他看向刘叔叔半截埋入桌布的腿。

“我做事心里有数,何况你还崴了脚,更不会乱来。”确定了刘叔叔的腿长,他又补充一句,“要是我当时的车真是二六,也会借辆二八的来。”

一桌人都敛了笑,拿眼看他俩。钟点点也暂时收住哭闹。

有好几秒钟吧,刘叔叔整个人像撞上一股突袭的寒风,他咧嘴笑着挥手,“有啥子关系,二六二八的。”

“哎呀,不都是自行车嘛,两个轮子一条杠。”张叔叔突然眯眯眼搭腔。

“当然不一样,两回事。”胡明德方着脸,看看张叔叔,又看看刘叔叔。

刘叔叔正了正身体,上上下下,像不认识胡明德般,仔细打量他一周,先是皱了皱眉,而后松开脸,讪笑道,“扯到哪里去咯,啥子二八二六的。”他到底混过无数酒桌,大手一挥,“喝酒喝酒,剩半瓶必须得干完,没有打包的道理。”

胡明德抿着嘴,目光僵直,二十秒后,也大手一挥,“加菜,菜单呢,连个菜单也没得,啥子酒楼嘛。”他抬起眼皮,正撞上胡荇的目光,不自觉地往后偏,像被她直直的目光撞倒。

11

在胡明德坚持下,到底加了两道菜,一碟素菜,一锅甲鱼烧土鸡。服务员又沏来两壶热腾腾的普洱茶。胡明德尝了块甲鱼,咂吧着嘴称赞,“好吃好吃,你们都尝尝,这么大一锅呐。”

窗外日头不觉早离了悠扬,闷不作声往平淡里去,前路烟虚尘白。

窗内人声也渐渐稀疏下来,又打得两圈麻将,胡明德瞅一眼悬挂窗眉的日头,“回家休息吧,胡荇,你不是有空吗,等会送送几个叔叔阿姨。”

胡苇带着钟点点早走了,说是要回公司加班,胡荇起身时发现那两张纸巾仍摊在桌边,默了默,拿过来叠好揣进裤兜。

一行人就出包间,前前后后步入走廊。何易于携阿姨们打头,两位叔叔跟胡明德垫后,胡荇收尾,三位年过七十的男人,由于腿弯和驼背,看上去个头差不多高低。

身形差别却有点大,张叔叔结实,刘叔叔精瘦,胡明德呢,他比年轻时明显粗圆了两圈。三个月不见,胡荇发觉他不单外形有点变,气息都变了。她轻手轻脚跟在他身后,由于距离近,闻出他身上有淡淡的酸腐味。

走得很慢,像拖着辆沉重的大货车,每一步,胡明德都尽力伸长腿,支出双臂硬着头往前挣,空气被他撞出一个个大洞,但身体这辆货车又重又笨,顶多被他拉动一小步。

终于挪到拐弯,接着,是一道又陡又黑的楼梯。服务员和厨师都猫进角落补觉充能,连照明灯也躲进黑暗打起了盹。胡明德双手撑握扶手,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只脚,整个人几乎趴在扶手上。

胡荇没动,安静地看着他。胡明德往楼梯迈出了第一步,紧接着,拖动货车身体探出第二步,皮鞋跺出鼓响。腿打了个弯,他抖了抖身,更紧地抱住扶手,像不会游泳的人幸运地抱住浮木。

正打算探第三步,“小心。”胡荇本能地跨上前,扶起他。

干了一辈子体力活,胡明德的身体很硬,尤其手臂,水泥般硌人,胡荇甚至觉得自己最初那一刻被这种僵硬弹得往后退了退。

俩人都没说话,胡荇搀扶着胡明德,一点点地,慢慢往楼下的光亮处去。楼弯处有一处光亮,两支暗的红光灯,中间供着财神爷关公,是个神龛,所有广东餐馆的标配。见胡荇盯着绿衣赤脸的关公,胡明德也看了那关公两眼。

“你还信这个啊。”声音不大,像自言自语。

“是个信念吧。”胡荇低下眉,想了想,重新抬起眼皮,看着胡明德。

“爸爸,我查到了。”她使劲吞了吞口水,喉咙有点发涩,每个字都吐得不顺利,“当年你给我的嫁妆。”

又走得两步,俩人终于来到正厅光亮处,胡荇松开手,掏出手机点开网银平台,“是5万,一直没用,就那时从老家回深圳买机票用了点。”胡明德顺着她的手指,将目光聚到那行数字:40500。

要是他会使用手机,能发现下面还有行小正楷字:定期理财,自动翻滚。

地铁内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胡荇随着人流往前涌,出口的光扯去眼前的黑幕时,她恍然过来,停住脚步怔了怔,返身逆流后行。距离目的地还有几站。“车公庙”,她曾经在这附近上过十几年班,每天早上地铁门洞开,双脚便会自己往D出口去,直到几年前,总公司因业绩不佳撤销了深圳分办。

又走了一会儿,她停在站台中央,一辆列车灵蛇般滑过。

责任编辑 李知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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