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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个人史

2024-06-21杜永利

牡丹 2024年11期

杜永利,1990年生,河南修武人。小说、散文40余万字见于《作品》《青年作家》《西部》《星火》《福建文学》《广西文学》等,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转载,入选多个年度选本。

1

那天,我把毕业九年以来的青春、苦痛、希望、叹息、奔波、孤独……统统打包,存进了那本红色的不动产权证之内,并顺手签下了还款契约。自此,漂泊日久的浮萍扎进河泥,成为一棵羸弱的水草,风来的时候仍会晃荡,但是因为有重物坠着,再也没有了“仰天大笑出门去”的洒脱。

我用了九年的时间,将自己做成了一条数据,代入一则以物换物的公式。等式这边我掏空了口袋,而另一边却仅仅是几页脆薄的纸张。总觉得这像是一场豪赌,参与者不得不押上所有的筹码,去换取城市生活的入场券,以及相亲结婚的敲门砖。

说不清有多少次了,爱情惨遭现实的毒打,因为没有房子,多少姑娘选择了不告而别。有的是见了一面相谈甚欢,加上微信,约好次日去逛街,却半路杀出了丈母娘,开出继续交往的条件——婚前买一套市区的房子,写上女方的姓名。有的是先谈感情,见了几十次面,家长都见过了,仍旧是矜持着不肯确立关系,往深里问了问,答曰:“没有房子就没有安全感……”房子一次次跳出来,充当了我致命的软肋。以至于到后来,凡是提到房子的姑娘,我都会为其扣上“物质”“拜金”等帽子。有次媒人实在看不惯,几句话把我吼醒了:“这是拜金吗?明明是人家想跟你走到最后。没有房子,将来孩子住到大街上?你这样逃避问题,活该单身!”狠狠把我气了一顿,但良药苦口利于病,想了想还真是,我一直通过扣帽子来占领道德的制高点,以此来逃避贫穷带来的问题,这不是自欺欺人又是什么?

我开始疯狂地攒钱。老话说,手指缝宽的人,花钱都大手大脚。而我十指并拢,对着灯泡看,竟然密不透光。看来,我天生就会省钱。

我住在城郊的村民自建房,那里的租金是这座城市最便宜的。有限的空间全被开辟为格子间,天井只有小小的一块,阳光无法照耀,手机信号莫名失踪。卫生间和浴室是公用的,经常需要排队。而卧室是小小的一间,放上床之后,地面刚够一个人打转。半夜会被干柴烈火的男女邻居吵醒,在一阵阵波涛中彻底失眠。好在一个月只要180块,只要能省钱,一切都不成问题。

那几年我从来没有开过空调。天冷了还好说,钻进被窝玩手机就行。天热的时候才难熬,电风扇无力地吹着,风都是滚烫的。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床垫不结实,印出了人形的凹坑。我在凹坑里,想象自己是一条涸辙之鲋。房间如蒸笼,汗水流不停,夺去体内的水分和盐——或许我正在变成一条咸鱼。我想,变成了咸鱼,是不是距离咸鱼翻身就近了一步?如此苦中作乐,熬了两个年头,房东结算电费时,着实被吓了一跳。他确认了好几次,才最终说出口:“两年165度电,还没有别人一个月用得多,你是怎么活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想到了蛰伏不动的冬虫。

出差的时候,我一般不住宾馆,而是住到村民家里。吃饭不下馆子,只吃泡面。当然,与同事一起的话,得考虑对方的感受。记得有次去湛江东海岛的钢厂出差,同事小明不堪其苦,在电话里向女朋友诉苦:“老天爷呀,以后再也不跟老杜一块出差了,天天拽着我吃泡面,我想买个烧鸡吃也不好意思,让他吃,他偏偏不肯碰……”小明也不避我,一面诉苦,一面朝我做鬼脸。

最怕不太熟的人开口借钱。一分一分省下来的钱,一滴一滴汗水凝结成的数字,突然少了万儿八千,心里的不安是无法排解的。但是又不会说谎,被追问出家底之后,赶紧如实告知对方:“我要攒钱娶媳妇,不能外借。”对方不接受这样的说辞,回道:“等你娶媳妇都啥时候了。”我一听难过起来,原来他们认为我娶媳妇是很困难的。

也有推荐理财产品的,说有一款医疗基金很赚钱,想带我一起发财。见我无动于衷,便说这一笔钱算他借的,赚了算我的,赔了算他的。我不敢冒险,像100年前祥子回绝高妈那样回绝了他:钱在自己手里比什么也稳当。不错,这么着是死的,钱不会生钱;可是丢不了也是真的。如此一来,我又惹了人。

惹人的情况还有不少,比如朋友请客,每次我都以各种理由推掉。有次实在躲不掉了,只得随着大家去了KTV。包间免费开放,但是必须在他们的超市消费满300块,我一看,天啊,外面3块钱一瓶的可乐,在里面居然要18块。我说:“咱们走吧,这是骗傻子的。”朋友们看着我,简直像见到了外星人。后来,喊我一起吃喝玩乐的人就少了。

我也很无奈,在偌大的城市单打独斗,仅靠每个月几千块的收入,根本无法应对太多的人情往来。我只能量入为出,将有限的力气花在追求姑娘和攒钱买房上面。至于别人对我的误读,一时半会我也没有办法去改变,只能用“冷暖自知”来自我开解。

自怜也是一味药。当我在电脑前画了一天的CAD图纸,肩膀疼到无法忍受,晕晕乎乎回到出租屋之时;当我用可乐、辣条来驱散加班之后的苦闷,却又因摄入糖分过高而引发痛风,疼得在床上不停打滚之时;当我因心仪的书店和杂志社工资太低,而不得不放弃到手的入职机会,并顺手掐灭文学梦想之时……我都会对自己说一声,你受苦了,等有了房子,这一切都会变得很值得。

可是,靠严苛的省钱策略是很难实现买房梦想的。攒够首付是一大关,修炼到满足贷款的各项条件,又是一大关。刚开始上班那几年,公司每个月只给我们缴89块钱的公积金。那一条贷款的公式对低收入人群很不友好,必须缴够两万块,缴满三年以上,才有可能贷到满额的40万,不然就会被各种规则卡住,在40万的基础上被一砍再砍。而高利率、高月供的商业贷款,从一开始就被我排除在外。

把房价涨幅和所有限制条件都考虑在内,经过一番复杂的计算,我推算出至少要到32岁,才能勉强买一套小房子。路太远了,叫人生出无尽的失望。于是,我不再抬头看路,而是闷着头,在工作的熬磨中、在相亲的失败中、在长辈的否定中,捱了一天又一天。

到了2022年11月,我终于攒够了30万元的存款,可以着手挑选房子了。为了稳妥起见,我避开期房,把目光投向二手房市场。我在他人的生活现场展开想象,隐约听到孩子的笑声穿过客厅,依稀看见夜深人静之时我坐在书桌前看书,身后的整面墙柜塞满了世界名著……我一次次被想象中的情景打动,可下一次看房又会将这一次的想象颠覆,因此备选项越来越多。看了快一个月,眼花缭乱的我终于疲乏了。被中介鼓动着,半推半就地签了协议。接着就是去不同的部门,跑各种各样的手续。还有无尽的等待,等待……

一直到了快过年的时候,才彻底交割完毕。这一天,我给房主转过尾款,拿着不动产权证去市民服务中心,把电表和水表更换为我的名字,然后用支付宝充了20块钱。以此为标志,这套房子正式属于我了。

100年前,祥子第一次得到新车时,“手哆嗦得更厉害了,揣起保单,拉起车,几乎要哭出来”,而此刻我的内心竟出奇地冷静,按说应该有些波澜的,不说喜极而泣吧,至少也应该大喊几声,跟过去的辛酸告个别。可是,得到房子这一刻,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在长达九年的等待中,独属于这一刻的欢愉,早被点点滴滴的苦痛啃噬干净了。那么多爱情故事无疾而终,那么多姑娘经过我,然后消失于茫茫人海。孤独好似蚂蚁一般,不停地撕咬着我的心脏。我偷偷流泪,声音颤抖地唱起《月亮代表我的心》,想象自己站在红地毯中央,对面站着那个早已远去的她。我多想把她喊回来,来看一看比红玫瑰还要红的不动产权证。可惜我无法穿越时光,也没有人站在原地,等着我得胜归来。

2

我是一棵趋光的南瓜藤,从故乡出发,一路风尘仆仆爬到了城市,想要开花结果时,却发现没有大树可以攀援。这时候,我多么渴望父亲能把我给扶起来。

有句俗语叫“心里有就行”,意思是,有没有实力帮人是一回事,想不想帮人是另一回事,只要心里想着帮人,即便没有具体的行动,也能让人心生暖意。“心里有”说的是精神上的支持,它有时候比物质上的帮助更有必要。很遗憾,父亲只习惯于否定。每次我相亲失败他都会下判词:大学白读了,一点本事也没有。他从来没有提过想要帮我,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我,被房子围困到了年届而立。

如今,我终于靠自己的努力买下了房子,可以在父亲面前扬眉吐气了。可我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产生了复仇的心理:试图寻找父亲的破绽,以便借题发挥,对他“心里没我”这件事,进行求证和诘难。

我买的房子是100平的半毛坯,地板砖已经贴过了,水电也已走好。父亲说,剩下的活儿,他闭着眼都能拿下来。腊月二十六,他从广西的工地往家赶,还在火车上,就定好了装修所需的材料。到家后顾不上喘气,搬起家里的施工器材和铺盖卷就跑到了我这里。除夕前一天美缝剂到货了,他开始大显身手。

我把地面打扫了一遍,又用小毛刷把瓷砖缝里的灰尘和沙粒仔细扫出来。父亲拿着胶枪紧随其后,将银色的美缝剂用力挤到缝隙里。美缝剂需要缓慢阴干,因此不能开窗户,空气里立刻就充满了呛鼻的气味。我们不以为意,干得热火朝天,浑身沾满了灰尘和胶水。过了一会儿,我们莫名其妙地犯起了头疼,还不住地咳嗽。这时候我才想起来询问美缝剂的价格,父亲得意地说,这在拼多多上销量很好,足足花了300块呢。

我咨询过许多商家,100平的房子做下来,材料费需要1000多;而父亲只用了不到三分之一的价格。我猛地一哆嗦,想到了甲醛、壬基酚等有毒物质,顾不得施工要求,慌忙打开了窗子。

假期又来了一大批快递,父亲不操心走亲戚的事,总是拽上我往市区的新房子运东西。假期不让装修,邻居们时不时地就要投诉。父亲与众人周旋,见物业过来,赶紧递烟递水,点头哈腰地说:“马上完工,马上完工。”物业要是还不肯走,父亲便诉起苦来:“俩儿子都30多了,一直娶不上媳妇,这好不容易买了房,还不趁过年赶紧装修,平时哪有空?过了元宵节又得上广西打工……”物业竟然动了情,也控诉起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与我父亲相互让着烟,大有相见恨晚之感。等物业走后,我对父亲说:“别到处说我娶不上媳妇,这些人都是看人下菜的,你把底细都暴露了,我还怎么在这里混?”

父亲没接话,拆开一个纸箱,里面装的是抽油烟机。他在墙上钻了两个孔,好一阵忙活,才将那件庞然大物挂了上去。我迫不及待地插上电源,在控制面板那里不停地挥手。机器却一副高冷的样子,对我爱搭不理。我找来说明书研究,父亲说:“感光面板就是个噱头,没有什么用处,只要按键管用就行。”他摁了几下按键,机器欢快地哼唱起来,底气还挺足。我转身去拿空纸杯,想测试一下它们能否被吸起来。这时铁壳里突然传出“豁朗豁朗”的杂音,估计里面有什么零件掉了,随着风扇叶在四处乱撞。紧接着,就有黑烟冒了出来。父亲赶紧拔掉了电源,说:“修修还能用。”我心里来气,问道:“这是不是在旧货市场淘的?”父亲说:“在拼多多上花399买的新货。”

初六这天,快递员又送来了燃气灶。我咨询过同小区的朋友和燃气公司客服,他们说燃气管道的连接非常专业,需要用到特制的防爆波纹管,建议找专业人士上门安装。父亲不以为然:“这都是燃气公司的套路,网上一米的管道才几块钱,他们都敢要到八九十块。”我说:“别人是专门安这个的,肯定比我们可靠。”父亲回道:“我在村里帮别人接过沼气池管道,依葫芦画瓢,能有什么难的?别这不行、那不行,有的用就不错了,还挑什么挑?”

父亲的观念一向如此,最先考虑的永远都是如何省钱,能凑合就凑合,能省一分是一分,好像最紧要的不是把事情办成,而是在这件事上能省下多少开销。他也会玩抖音,那上面前段时间还有燃气爆炸的热搜。别的地方省省倒也无妨,燃气管道可是涉及到了生命安全呀。何况我已经说过了,花多少钱到最后都会还给他,可他依然想着省钱省钱。我恨透了这恼人的穷病,它深入骨髓、阴魂不散,即便我们一家人使出了浑身解数,也仍旧逃不出它的阴影。我要对父亲的俭省反抗,同时也要对着虚空中的命运反抗。我要反抗所有的不甘心、不如意、不平事,甚至想学习蝙蝠的倒悬之术,把眼底不堪的境况给拨正回来。

于是,我听见自己嚷开了:“别人可以挑,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挑?整天累死累活地干啊干,为什么就不能痛痛快快地花一次钱?你这是在应付差事,不管能不能用,反正东西是装上了,任务算完成了,是不是?可见你并不关心我,在你心里我只是一个负担。你走吧,我自己也会装……”

父亲手里的老虎钳掉到了地上,他愣了好几分钟都没有缓过劲来。又过了一会儿,他把我给的钥匙放在灶台上,卷了卷铺盖走了。我想追出去,双脚却焊在了地面上。过了大概两个小时,母亲打来电话问:“你说什么了?你爸不肯吃饭,躲在屋里呜呜地哭哩。”

听说父亲在哭,我的心好像喂进了一把刀子。他大半辈子的辛劳,都被我的那几句话给否定了。他如果不关心我,怎么会把年龄改小,一年三百多天在外省的工地搏命?他如果不关心我,怎么会年都不过了,天天在我的毛坯房打地铺,吸甲醛?他不是不关心我,而是力不从心啊。

去城市买婚房,是近十年间才在村子里形成的风气,父亲深受其害。他在工地熬磨了二十多年,高空坠落过几次,牙齿磕掉了五颗,熬干了骨血才盖起来两座院子,巴巴地等着儿子们往家带女朋友。可惜有一天,突然有媒人跳出来说:“快醒醒吧,在村子里盖房没有用,现在都卷成啥样了?再不去市里买房,你家俩小子就等着打光棍吧。”

父亲颓然跌坐在椅子上,他把所有的力气都融入了那两座院子,时代的潮流却将它们抛到了角落。如今他老了,干不动了,即便心里有我,他也没有了帮助我的底气。更何况在村子里讲究“一碗水端平”,父母给予子女的爱,通常要做到绝对地均等。因此,我父亲的压力是双份的。他在贫瘠的泥土里榨出干瘪的麦粒,左手一把,右手一把,颤巍巍地捧到了我和弟弟面前。他早已倾尽了所有,我怎么还一味地怪罪于他?要怪只能怪我自己没有混出个样子。每个人都应该学会独立——匍匐在地、无树可攀的南瓜藤,就只能忍痛揪住瓜蔓,自己把自己给提起来,努力长成一棵参天的大树。

3

年早过完了,父亲仍没有去广西打工,他一直等我开口请他回来装修。我却想着努力赚钱,延续先前自力更生的生活。我们都很固执,母亲只好两头劝说。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到了三月。

月供和物业费加起来,每个月要两千多,不赶快住进去,这笔钱就约等于白扔。我想,先搬进去再说吧,身处陋室,刻意营造出一种卧薪尝胆的氛围,说不定能激发无限的潜能,早日实现阶级跃迁。

我在网上挑选折叠床、简易衣柜、拼装书桌、塑料椅等物,比来比去,好一番纠结,最后还是像父亲那样,选择了最便宜的。每天下班我都过去拆快递,然后按照说明书,像小时候过家家那样,把棍棒和塑料布拼搭起来,凑成一个临时的窝。

卧室很快就拾掇好了,只是墙壁还是裸露的水泥,灰灰的,毫无生气。我找来各式各样的报纸,又熬了一锅浆糊,将往日的黄花和曾经的轰动贴于墙面,试图用这一贴贴“膏药”来疗救生活的阵痛。我把各家房企赠送的宣传册,拆解成一张一张的,分别贴到全屋各处。那奢豪的庭院和精致的样板间,曾作为鱼饵一次次向我招手,如今却成为补丁,补缀我四处漏风的生活。

总觉得还缺点什么。生活太沉闷,今天复刻昨天,明天重复今天,一周周过去了,我惊奇地发现,生活徒有贴地匍匐的姿态,却一直停在原地不动。我想起来了,这里缺少的是盼头,是高于日常、浮于半空的轻盈之梦。

我拜托朋友用红纸写了一张福字,他写得很有特点:左边的“示”字旁,像裙裾飘飘的女人,向我奔赴而来;右上角的那一横呈拱桥状,搭在“口”字上面,组成了一座房子;右下角的“田”字有意写成圆形,好似汽车的轮子。有房有车有老婆,真是一个圆满的文字。在人生的答卷上,我蘸着汗水和青春在书写它,如今只勉强写完了右上角。

每天下班回来,我都要快速地甩掉书包,脱下上衣和鞋子,把自己扔到床上,什么也不想,只是两眼空茫地望一会儿天花板。天花板是纯粹的灰色,浇筑之时留下的纹理清晰可见,像极了修桥铺路的空心板。如此,我便是蛰居于桥洞的流浪者。楼上的邻居也极力配合我,叮叮咣咣地制造出一些声响,让我误以为桥上正过着大卡车。灰尘扑簌簌落下,这些光阴的碎屑,很快就在书桌上铺满了一层雪。如果打开窗户,屋里的空气便会裹挟着窗帘往外跑,窗帘呼啦啦响着,让我误以为桥洞下果真有一条河流,那么,整座高楼便是一艘客轮了。下班的人们被城市收拢起来,放进抽屉似的船舱内。涡轮启动,开向思特里克兰德的塔希提岛。

当然,关于蛰居桥洞的想象,并非总是那么浪漫。高层住宅,有太多的弊端,噪音就是很难应对的一项。半夜我常常被楼上的邻居吵醒,他们的脚步声、说话声、冲水声,好似盘旋于头顶的钟表齿轮,咔嚓,咔嚓,时间不舍昼夜,他们的喧嚣也就跟着奔腾不止。我无奈地敲一敲墙壁,见没什么效果,只好捂紧耳朵,数自己的心跳。

参加工作以来,我一直没有机会下厨,在小饭馆和小食摊重油重盐的喂养之下,患上了痛风。搬进新房以后,有了自己的厨房,终于可以改良饮食结构了。我做的菜力求清淡,凉拌黄瓜和西红柿炒鸡蛋是最常做的,简单又可口。我买了两种八宝粥混在一起,五颜六色的粮食,给人以五谷丰登的踏实感。黑豆、黑米补肾,红豆、红枣补血,紫薯、紫米补心……年过而立,身体已比不得二十几岁时的盛景,因此必须熟记养生之道。在电磁炉上狠狠煮上30分钟,再焖10分钟,粮食的香味和营养就全出来了。只是,我常常把握不了量,煮一次粥要吃上三四顿。也许是肌肉记忆使然——小时候我便学会了煮粥,父母去庄稼地干活,我常常要做一家四口人的饭菜。肌肉都保留着对家的向往,可心灵却被生存裹挟着,一直在路上流浪。

我用可口的食物,为毛坯房增添了几缕烟火气息,可惜它仍旧算不上一个家。每次和别人谈起这里,我都习惯性地称之为“宿舍”或者“住的地方”,它距离家的温暖还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我的心仍旧悬着,没有对它产生足够的信任。白天出门前,我会一遍一遍地确认电闸是否关闭、大门是否上锁。晚上睡觉时,还会用凳子堵住卧室入口。即便如此,我仍会突然被惊醒,恍惚看见屋里有幢幢的人影,想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我特意买了一棵幸福树,让它陪着我一起适应这里的环境。刚开始小树郁郁葱葱,可随着气温的升高,它的枝叶开始萧森。我慌忙打开窗户,通风降温,并把它往背阴处挪了挪,隔三差五就浇一浇水,可落叶的情况并没有得到改善。这是不祥的征兆,幸福萎落一地,住在这座房子里的人,也终将与幸福的生活无缘。我把落叶扫到阳台的角落,让它们慢慢地风干,变成记忆的标本。后来我竟忘了有这么一棵树,每天匆匆地出门、进门,从未有心瞅上一眼。有次周末骤降大雨,我跑到阳台关窗户,忽而瞥见树的周身布满了细碎的小嫩叶,是个枯木逢春的意思。我喜出望外,赶紧用喷壶洗了洗枝叶,像犒赏英雄一样给它透透地浇了一次水。它缓过劲来了,把这里认作了新家。而我仍在不断地落叶,我的落叶是梦醒后的一阵阵叹息。幸福还没有找到我,它在鳞次栉比的楼群迷了路。

4

我在空旷的房子里修行,等待,每天做着爱情的梦。半夜醒来,床的另一半空空如也。大漠的风从那里吹袭而来,将我心中的绿洲一次次吞没,我的生命里似乎永远也长不出玫瑰。

有了房子以后,相亲并没有因此而变得容易。劳动节三天假期,我又见了几位姑娘,都是在湖边走一圈,聊聊工作和生活的碎片,瞥几眼外貌,瞧一瞧身高。毫无悬念地,我又领了几张“好人卡”:首句差不多都是“你挺好的”;中间夸一夸我具体好在哪,诚恳、勤奋、老实是高频词汇,当然这未必是真话;重点是末尾的转折,比如“但是我们不合适”“但是你不是我想要的类型”等等,都是言简意赅,快刀斩乱麻,不留回旋的余地。我永远猜不准被拒绝的真实原因。

后来,有一位叫李露的女生在相亲群看到了我的信息,主动加了我的微信。见面那天,雨水打湿了整座城市,气温骤降。她怕冷,开了暖气在车里等我。我坐到副驾驶,一直不敢扭头看她。她说:“你要自信点,怕什么呀,来,看着我说话。”她一眼就看穿了我的自卑心,用如此温柔的话语鼓励我。我快速扫了一眼,她戴着鸭舌帽,皮肤白皙,好像穿透乌云的一束光。告别时,她让我到家后告知一声。我笑着说:“没事,坐公交车丢不了。”回去后,我等着她给我发“好人卡”,她却说:“我一直看着时间,这会儿你也该到了呀。”我赶紧谎称刚刚到站。

竟然有人肯关心我,好像沸水泼到了冰面上,我坚硬的内心毫无招架之力,哗啦一下就变得水波一样轻柔。于是,就有了接下来的许多次见面。一般都是说话、吃饭、散步,这几样是对婚后生活最逼真的模拟,因为结婚就是找一个能说得来的人,共尝人间的酸甜苦辣,携手走过余生的道路。

第一次吃饭是在西餐厅,大中午跑了很远的路去找她,她挺不好意思。我说没事的,就喜欢这种奔赴的感觉。她夸我还挺会说。当然,这只是在微信上,现实中面对面坐定的时候,我一直想不到话题,只好低头吃牛排。为了打破沉默,她教我如何使用刀叉。后来我就放轻松了,开启了自黑模式,坦言自己最不会说话了,常常无意间就得罪了人。我提起陪朋友去KTV的例子,告诉她,因为饮料太贵,我随口说了句“咱们走吧,这是骗傻子的”,引来了朋友们的侧目。

见她笑得那么开心,我又讲了一段。有次坐在领导旁边,见他拿起水壶,胳膊已经抬到半空了,我赶紧抢过来,说道:“让我自己来,让我自己来。”我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把水壶放回旋转桌,领导一脸懵,眼睁睁看着水壶被转走。原来,领导不是帮我倒水,而是他自己想喝水。我不服务领导也就算了,居然还把水壶给送走了……李露笑得前俯后仰,夸我真会编故事,我说这都是亲身经历。

后来在一家火锅店吃饭时,我承认了自己确实喜欢写小说,昨天一天没挪窝,从早上八点一直写到凌晨三点,累得心口疼。我也不管她喜不喜欢听,巴拉巴拉把故事情节讲了一遍。她一直给我夹羊肉,让我好好补一补。回去后,她在微信上发了长长的一段话,说她害怕我像路遥一样,一直沉浸在文学的世界,把身体写垮了,把女人的心写凉了。她让我好好想想,如果改不掉,干脆就不要联系了。我感到这句话很突兀,之前生出来的好感,马上打了折扣。心想,刚开始交往就想控制我,这可不行。

第二天我没发“早上好”,她熬不住,在中午时主动找台阶下,夸我有追求,比她先前认识的男生强多了。又许诺说,以后会无条件地支持我。我心里不踏实,她的每一次转变都那么突兀。

她开始践行自己的诺言。在我写作时,悄悄帮我点外卖;主动阅读我写的非虚构作品,并且把链接分享给家人和同事。与此同时,她开始了主动出击。散步时,有意扶我的胳膊,我紧张得不敢动弹。有天傍晚,她想来我这里做饭,我赶紧说屋子太乱,而且没有空调,热得要命。她不相信,让我打开视频,我只好硬着头皮,在她的指挥下转了一圈,这下全露馅了:所有的房间都没有安门,更别说装空调了;客厅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家具,只有一棵幸福树;阳台连窗帘也没有,完全向楼下的路人公开,清汤寡水的生活一览无余……我以为她会被我的清贫吓跑,可她发来了她喜欢的装修案例,询问我这样装行不行。

我一向小心,也缺乏自信,认为自己不具备吸引女生的闪光点。更何况,李露的条件那么好。我和朋友聊了聊情况,他说:“女生不理你吧,你说人家有眼不识泰山;理你吧,你又怀疑人家别有所图。你有什么可图的?别犯傻了,还不赶紧追!”

我相亲失败了很多次,真不想再失去这次机会了,于是跟着李露的节奏,开始了你来我往的试探。她说:“搬到新区以后,距离单位能少一半的路程。”我回:“巧了不是,我就住在新区。床位一百年起租,免租金,还赠送一张‘合租证,上面贴有我们的合影。”她说:“你想得美,我们还没有正式开始呢,怎么着也得有个告白仪式。”

她给我布置了作业,让我写一封告白信。我买了天青色的信纸,用一晚上的时间,从故纸堆里寻章摘句,凑成漂亮的两页字。第二天是周六,一大早便跑去花店,用红玫瑰、向日葵、白百合做了一捧花,并且编一段话写在卡片上:单膝跪地,高举玫瑰,这是爱情的起点;向着太阳,并肩而行,迈上爱情的康庄大道;白头偕老,百年好合,这是爱情最美的结果。

我们先一起吃了午饭,再去KTV唱歌。都明白唱歌只是序幕,可我比较胆小,一直不敢开启正式的节目。她拍了拍身边的沙发,问我怎么不坐下来唱。我说站着唱更有激情。她有些不耐烦了,问几点走人。我赶紧拿出了信,一本正经地念了起来:“你是所有传奇小说里光华璀璨的花仙子,一切剧本里当之无愧的女主角……”开始时她还嘻嘻哈哈地说“好肉麻”,后来就哭了起来。我递了几张纸巾,她擦了擦眼泪,说道:“这封信我就收下了,你以后要对我好点,听见了吗?”

她挨近了一点,我知道我们的仪式还缺少重要的一环:拥抱。有人说,可以和云雨之欢相提并论的,不是接吻,不是牵手,而是拼尽全力的相拥,那是比月老的红绳还要牢靠的锁链。见我无动于衷,她只好提议握一握手。即便是与女生握手,我也是头一次。于是,我们郑重其事地握了握手。太过严肃了,好似聚光灯下的两国代表在签订条约。但是,我的心却沸腾起来:我有女朋友了,这可是我生命里开天辟地头一遭的大事。

我们去外面走了一会儿,悬铃木的枝叶密密地遮蔽了头顶的天空,知了在热情地吹打着喜庆的乐曲。她说:“你得赶快装修了,明年我30岁,能不能在而立之年结婚,全看你肯不肯努力。”我说:“我一定努力工作,同时也要好好地写文章,用稿费买冰箱,买洗衣机……”我让她尽管放心,明年我们一定能走上红地毯。对于我的规划,她并没有报以热烈的回应,而是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

回去的路上,我碰见城市里唯一的一块麦地正在被收割。写作的灵感被爱情激发,如滚滚滔滔的江水,排山倒海而来。我向李露打了请示,要写一篇关于麦地的散文,晚上不能多聊。她说:“随你的便。”我赶紧哄她道:“我努力赚稿费,给你买洗烘一体的洗衣机呀。”她回道:“就怕稿费赚到了,人丢了,毕竟我也需要陪伴。”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复,心想,不是才见过面吗,哪有那么多话可说?干脆先不回复了,灌下两瓶红牛,我开始了疾风骤雨般的创作。

等我再看手机的时候,有7个未接来电、13条未读信息。她说:“等不到你的‘晚安,我要睡了。从下午到现在,你只给我发了23个字,这不是恋爱该有的节奏。你答应了会永远对我好,可你连话也不想跟我说……”在最后一条信息里,她说:“如果你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不去考虑我的感受,那只能说我们不合适,以后不要再联系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赶紧给她打电话,可惜无人接听。我感到茫然失措,让我告白的是她,让我不再联系的也是她,两天之内变几回,连个过渡都没有,实在叫人难以捉摸。

我读不懂女生的心思,只好再次请教朋友,他恨铁不成钢地说:“女生赌气是因为在乎你,别试图和女生讲道理,赶紧哄哄吧……”我按朋友说的,在微信上用花言巧语去笼络她的心,发誓从此以后以她的喜好为行动指南。

可是,她整个人像蒸发了一样,一点消息也没有。我只知道她家小区的名字,盘算着次日一大早去门口堵她。我买好了她喜欢吃的肉粽,准备好了负荆请罪的说辞。可惜天不遂人愿,我对着风扇吹了一夜的凉风,第二天直不起腰来,隔一会儿就得跑一趟厕所。到了下午,我发现她把我的抖音拉黑了。赶紧用微信打语音电话,却显示对方不是我的好友。我愣在床边,看看微信上那一枚红色的感叹号,又看看桌面上那一箱精美的粽子,不知道该怎么办。

爱情的故事草草收场,女主角消失于茫茫人海。她像美梦一样,突然笼罩了我的世界;又像飓风一样,忽而卷走了一整个春天。我两手空空,无处求告,只能在陋室里望着那堆枯焦的落叶,一遍遍触摸往事的纹理,试图找出暗藏的破绽。

想来,我们都是不够成熟的人。一个是缺爱太久,必须牢牢抓住对方;另一个是独居多年,害怕被人限制自由。如此,一个捉,一个躲,捉的人操之过急,躲的人不解风情,轰隆隆,上演了一场短暂的追逐游戏,留下了深夜里的几多叹息。

5

塞上耳机,戴好头盔,拉下褐色护目镜,把晨光中的世界暗换成香港老电影,再把电动车跑成一股风。防晒衣不拉拉链,在身后呼啦啦扇动,扇成一对翅膀。耳机里恰好唱到《沧海一声笑》: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天知晓。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知多少。

要不是红灯突然亮起,我怕是要随着侠客闯荡江湖去了。

红灯站在路对面,读数越来越小,好像给武侠剧插播了一条广告。横在面前的车子,跟着洒水车慢慢爬行。阳光恣肆流淌,跌落到斑马线,碎成一地碎金烂银,迷花路人的眼睛。而我身后的电动车越聚越多,所有人都神情严肃地盯着倒计时,大抵在心中配着音: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发射!

人群好似突然接了命令,呼啦啦弹射而出,你追我赶,前赴后继。我跑在最前面,把自己想象成冲锋陷阵的将军,带领千军万马去未知的远方,跟生活来一场厮杀,汗流干,泪流尽,最后换得几两碎银。

当然,上班路上的想象并非总是这般快意。更多的时候心中是一团乱麻,想装修,想结婚,想工作,想远走高飞……千万条思绪交错,密织成一张大网,将我从幻想中一次次捕获。有次路过钢化玻璃墙,看见镜中的自己弯腰驼背,双目无神,嘴巴不停翕动,好似被潮水弃置岸边的鱼。

我试图挺直腰板,后背上却有重物拽着我的骨节往下坠。电动车带起来的风,无法吹到脊梁,汗水流淌,防晒衣也飞不动了。可我无法卸掉重物,它是一只背包,里面装有身份证、驾驶证、银行卡、贷款合同、不动产权证等等。它们无疑是我整个的人生、整个的家庭,如此重要,放在陌生的毛坯房我不放心,只能每天带在身边,就好比蜗牛背着自己的安身之所。

路上偶遇熟人,他们首先会认出我灰色的背包,它俨然成了我的第二张面孔。他们给我起了个绰号叫“忍者神龟”,是动漫里的英雄人物。那个“忍”字倒也贴切,说出了为了生存而负重前行的痛感,但是总觉得少了一份超然和洒脱。想来想去,最后想到个“背包侠”。于是,自封为背包的侠客,提醒自己在平庸的生活中,千万别忘记仗剑走天涯的豪情。

我在办公室养了几条小鱼,鱼儿在玻璃缸里愉快地生活,只有一条银鱼除外。它从一开始就拒绝被投喂,把自己锻打成了瘦削的刀子,遇水劈水,在没有路的水底开出了一条路。自此成为孤独的异类,即便不停地吐泡泡,也没有人在意它的主张。直到有一天它跳了出来,双目圆睁,嘴巴大张。不知道它在最后关头喊出了什么,也许是一声“自由万岁”。

这条银鱼用生命写就了一则寓言。那只鱼缸便是贷款买来的房子,以及工作岗位。安身之所与牢笼合二为一,选择了在鱼缸里寄养此身,便意味着向此间的规则妥协。独辟蹊径需要付出代价,支棱起锋刃的后果只能是惨遭出局。

过了很久,我才读懂这则寓言,但一开始我是一无所知的。在机械厂上班之时,一切辛劳都可以量化,只需闷头接合同、赶合同,按照客户的需求绘制图纸即可,不必和太多人打交道,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功劳被埋没。忙碌的工作节奏、明晰的利益分配,让职场的氛围变得简单而纯粹。劳累只属于身体,心理上鲜少有什么压力。同事之间可以推心置腹,下班后一起去喝酒,指点江山,针砭时弊,吐槽老板,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从来不用担心有人会告密。

然而在新公司却换了另一种规则,前辈一再忠告:“这地方三分靠才华,七分靠做人,你可不敢太死板,该逢迎就逢迎,千万别叫人厌烦你。”我听后不以为意,心想,靠本事还能吃不上饭?我过于看重专业技能,而忽略了人际关系的重要性,在如履薄冰和恃才傲物之间左右横跳,一时谨小慎微低到尘埃里,一时又锋芒毕露谁也瞧不上,因此得罪了不少人。等我再次想起前辈的话时,已经太迟了。我无意之间说出口的一句话,被别人默记于心。利益攸关的时刻,这句话被他断章取义、添油加醋地传播了出去,面目全非之后又折返回来,变成一支冷箭,狠狠地将我的心脏刺穿。我只能默默忍下这份疼痛,并着手恶补左右逢源之术。只有到了夜晚才能卸下盔甲和面具,于陋室同自己划拳猜枚,浇灭胸中不平之气;于无人处高唱《沧海一声笑》,仍觉不够痛快,干脆抱着路灯号啕,与脚下的清影比划拳脚,抑或共舞人间。

有次我去看《我和我的家乡》,看到乔树林为家乡捐了那么多树苗,我流下了羞愧的泪水。曾经我也发过宏愿,要为生我养我的土地做出一番贡献,可惜我并没有兑现诺言。犹记得在高中时学习《道士塔》的情景,看到那么多古籍被窃取,我忍不住和同桌一起拍案痛骂贼寇,那时候我们捧出赤子之心,发誓要考上大学,成为祖国的栋梁之材;也曾游览过杜甫草堂,看着后世仿建的茅草屋,默念“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千古名句,内心涌动起无尽的忧民情怀,不顾游客侧目而涕泪横流……彼时,我也是有血有肉的青年,如今却沦陷于鸡毛蒜皮的琐事,连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都顾不好。

我目睹着内心的热情渐渐消散,在麻木之前摁下最后一声叹息,将刻板的程序写进日程表,每天背着背包,在两点一线之间穿梭。就像被困在沙漏里的沙子,这头跑到那头,那头跑到这头。除了标记时间的流逝,填补月供的窟窿之外,我这每日的折返跑,并没有给社会带来什么价值。

有一天,我和机械厂的前同事去吃烤鱼。等菜的间隙,聊起各自的近况。我说:“现在的工作与生活实在乏善可陈,很多时候我找不到存在的价值。日子一眼望到头,就像拳头打在棉花上,有劲儿没处使,心里堵得慌。”他摸了摸快谢顶的脑袋,一脸嫌弃地说道:“快别凡尔赛了,当初哭着喊着要逃离机械厂的996福报,现在又想反悔了?你看看谁活得容易?外卖员在车流里不计后果地奔跑,不过是为了赚几块钱的跑腿费;流水线工人每天重复同一个动作几千次,关节都累到打不了弯了;还有那些半夜拼酒、只为多签一项订单的销售经理,宴席散去以后,他们扶着街边的柳树,差点没把肝肠给吐出来……要我说,你还是太懒了,你想要创造价值,完全可以写写底层的劳苦大众嘛,让大家都看看我们过着怎样的生活。”

老板端来了烤鱼,我们开始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就将鱼肉剔了个精光。盘子里只剩一条白森森的鱼脊骨,它如此锋利,像极了那把深藏鱼腹的鱼肠剑。就连鱼类活着的时候,也是在负重前行。它被“匕首”贯穿了全身,忍受着撕心裂肺的疼痛,却硬生生用肉身将锋刃包裹,并将其锻造成支撑身体的脊梁。我不知道鱼儿吐泡泡是不是在喊疼,只知道它像人刀合一的侠客,不羁地在江湖穿梭。

其实人和鱼类一样,都有着属于他自己的匕首或背包。有形的背包压在我的脊梁,无形的背包堆在每个人的心上,而背包内装的是诸如责任、爱、正义、前途之类的压秤之物。生活从来就不是童话故事,每个人都要面对荒凉的人生底色,穷极一生来涂抹属于自己的夺目光华。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建功立业的将军,但只要你勇敢地扛起了生活,你就可以骄傲地自封为“背包侠”。

对我而言,背包侠还有着另外的含义。一名终极的背包侠,必然是这样的——他负重前行,却对自由和崇高有着不灭的向往;他有自己的处事原则,不想被俗世同化,便在心里默默地守护着最初的自己;他最大的特点是位卑而不忘体恤弱者,他崇拜杜甫,崇拜鲁迅,渴望像他们一样,为弱者发声……想要成为这样的侠客,我要做的还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