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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减”后家长的教育焦虑减轻了吗?

2024-06-21阎亚军邓慧

教育文化论坛 2024年3期
关键词:双减政策

阎亚军 邓慧

摘 要:教育焦虑是我国家长教育心态的真实写照。“双减”政策实施以来,家长们的教育焦虑表现出新的波动。子女学业成就和家庭综合资本共同影响着家长的教育焦虑。在“双减”背景之下,对我国江西省靖安县子女学业成就不同、家庭综合资本不同的13位初三学生家长进行半结构化的一对一访谈,采用质性研究软件NVIVO11.0对访谈材料进行编码分析,结果发现:子女学业成就不同的家长教育焦虑水平总体呈上升趋势,其焦虑水平排序为中等生家长>优等生家长>后进生家长;家庭综合资本薄弱的中等生家长更焦虑;无论家庭资本如何,优等生家长普遍存在焦虑。其中,家庭综合资本较高的优等生家长考虑更长远的社会公平问题,更多关注孩子的长远发展;家庭综合资本较低的优等生家长的焦虑来源于子女当下学习状态的变化、补习费用上涨带来的经济压力以及难以提供辅导支持的责任压力。

关键词:“双减”政策;教育焦虑;子女学业成就;家庭综合资本

中图分类号:G62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7615(2024)03-0072-13

DOI:10.15958/j.cnki.jywhlt.2024.03.007

2021年7月颁布的“双减”政策,撼动了近二十年来在高考制度影响下催生的“影子教育”系统,打击了许多畸形存在的学科类课外培训机构和公办教师有偿补课等现象,从国计民生的角度维护了教育公平和社会公平。“双减”政策将“减负”问题推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如今,这一政策已实施超过两年,家长的教育焦虑是否得到缓解?“双减”后,子女学业成就不同、家庭资本不同的家长们对该政策持有何种态度、看法?如果焦虑仍然存在,那么背后的原因是哪些?探讨这些问题,可为进一步完善“双减”政策提供建议。

一、研究综述

现有研究多运用量化实证研究方法,通过案例分析揭示家长的焦虑现状和水平。余雅风认为:在“双减”政策实施过程中,家长的择校焦虑降低,而升学焦虑、学业成就焦虑仍处高位[1]。受儒家文化“学而优则仕”“重教苦学”价值观的影响,我国的教育焦虑呈现出本土化特点,来源于内外两个因素:向内是家长对子女未来竞争力不足的恐惧,向外是教育环境的裹挟,家长们陷入“减负”的“囚徒困境”之中[2],呈现出持续性、动力性和蔓延性的特点[3]。

学业成就是影响家长教育焦虑程度的重要因素之一。家庭资本浸入式地影响学生学业成就,已获得学术界的广泛认同。通过家庭资本为子女提供学业支持,以提升、巩固阶层地位是多数底层和中产家庭的朴素心愿。当前研究多通过量化实证方法,从单一资本或两类资本探讨家庭资本对于学生学业成就、阶层流动的影响。陈晶晶对614名初中生的家庭背景和学业成就进行量化分析,认为家庭社会经济地位通过未来取向影响青少年学业成就[4]。李忠路基于中国家庭追踪调查基线数据(CFPS2010),探讨了家庭背景影响儿童学业成就的路径和机制,认为社会经济资源通过提供有差异的教育机会,影响学生的学业表现。家长的教育参与和行为支持能够影响学生的学习态度和习惯,进而对其学业成就产生影响[5]。文化资本在中产阶级家庭中起到了向上和保护伞的作用[6],其对学业成绩的影响受到广泛关注。赵红霞采用中国教育追踪调查(2014—2015学年)数据,考察不同社会阶层的家庭文化资本对初中生学业成就影响的差异,认为家庭文化资本对初中生学业成就有显著正向影响且具有阶层差异性:阶层越高,文化资本的影响越大[7]。刘莹基于中国教育追踪调查项目进行调研,得出的结论与赵红霞一致[8]。

尽管多数研究认为中产阶级家庭的焦虑最高[9-11],但仍有研究对家庭资本与家长教育焦虑的关系持不同观点。张墨涵、巩阅瑄均从家庭经济、文化资本角度出发,以量化实证的方法探究其与教育焦虑之间的关系。他们认为,教育资本与教育焦虑呈现负相关,中等教育资本的家长焦虑水平正常,而低等教育资本的家长更易形成过度焦虑[12,13]。周序从阶级再生产的角度指出:家庭资本对于精英阶层的巩固作用越来越明显,通过阶层内卷实现社会资源的代际传承与复制,加剧了阶层固化。不同阶层的家长焦虑并非呈现直线型相关,而是呈“n型”曲线:中产阶级家庭的焦虑水平最高,精英家庭和底层家庭的焦虑水平相对较低[11]。刘保中指出:中产阶级的教育投入优势和回报明显,该阶级的不同阶层甚至同一阶层的不同经济水平家庭都存在“教育鸿沟”和“教育鄙视链”[14]。可以说,不同家庭各有“卷头”和“卷法”。

当前国内家长教育焦虑问题研究的总体情况体现在三个方面:首先,在研究问题上,多聚焦于不同阶层、不同家庭资本的家长教育焦虑的现状和水平,较少探究教育焦虑的产生机制。多从文化资本或经济社会资本的角度研究其对子女学业成就的浸入影响,缺少综合家庭资本对学业成就的影响探究。其次,在研究对象上,对中产阶级家庭教育焦虑的研究更为丰富,对底层阶级教育焦虑的关注稍显薄弱,缺少阶层之间的对比。再次,在研究方法上,多以量化实证研究来揭示不同阶层之间的教育焦虑,少以质性研究深入分析焦虑主体的真实心态。

本研究采用质性访谈方法,结合子女学业成就、综合家庭资本水平,围绕“双减”前后家长在子女教育方面焦虑的变化进行一对一访谈,运用NVIVO11.0软件对结果进行编码分析和可视化呈现。

二、理论基础

家庭资本深刻影响着学生的学业成就,这一点已获得教育界广泛认同。美国社会学家科尔曼指出家庭资本至少包括三种形式:物质资本、人力资本、社会资本,三者均独立对学生学业产生影响。根据其理论,物质资本可以通过家庭经济收入来衡量,为教育提供了基本可能,包括稳定的教育环境、学习资料和工具;人力资本可通过父母的受教育水平来衡量,代表父母提供文化传递的可能,包括对子女学业的辅导、学习氛围的营造;社会资本在物质资本和人力资本中起到“搭桥”的作用,教育中若缺少了社会资本在其中的嵌入和传递,物质资本和人力资本就只是独立于学生教育之外的因素,不能浸入孩子的学业过程[15]。

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的家庭资本理论持有相似的观点,其家庭资本理论为研究家庭资本与学业成就提供了视角。他认为:家庭资本可以分为经济资本、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家庭经济资本是指家长以物质形式投资子女教育的资源[16]。家庭经济资本决定了家长在教育方面的支付能力,为孩子提供接受教育的基础平台。更多的经济资本意味着孩子能够获得更稳定的教育环境、更多样的教育选择、更优质的教育资源等。家庭收入水平、家长职业是衡量家庭经济资本的主要指标。

家庭文化资本是布迪厄最为关注的一种家庭资本。他认为:家庭文化资本通过儿童预先文化教育的获得(例如从家庭中内化的能力和习惯,对文化物品、文化活动的重视态度,提前参加课外补习等)、学校的筛选功能转化为学业成绩上的优势或者劣势。文化资本和经济资本、社会资本之间可以相互转化,文化资本通过对经济资本、社会资本的继承,实现社会经济地位的再生产。“教育行为中产生的学术性收益,依赖于家庭预先投资的文化资本这一事实”[17]。大量的实证研究印证了布迪厄的结论:来自高知家庭更有文化教养的学生,更容易表现出优质的学术素养,更高的学业成功率[17]。家长的文化资本通过营造教育氛围、帮助孩子养成学习态度和习惯、培养问题解决能力、展现教育期望等方式传递给孩子,影响孩子的学习态度和学业动机,对孩子学业成就和未来成就有显著的正向作用。家长的文化水平、职业类别通常被认为是衡量家庭文化资本的主要指标。研究表明:相比母亲,父亲的文化水平与孩子学业成绩呈现更高的相关性[18]。

家庭社会资本是指家庭成员或家庭与他人建立在信任、规范、制度、责任等基础上的人际关系网络,会对儿童发展产生重要影响。家庭社会资本是一个综合性的指标,在家庭资本中起到协调和融合作用。有研究认为:家庭经济资本和文化资本如果缺少嵌入其中的社会资本的联系和协调,那么经济资本和文化资本也很难发挥其促进作用[19]。即使父母收入和文化水平均较高,但缺乏时间和精力来关注子女的成长和发展,那么子女只是表面上拥有优厚的家庭经济资本和文化资本,但这些资本并没有完全传输到其发展中,很难实现文化资本的继承和社会经济地位的再生产。研究指出:子女的学业进步与家庭社会资本息息相关,包括父母对子女的学业期望、对子女学习的督促和辅导程度、子女上培训班与否以及父母外出务工与否[20]。

本研究中的家庭综合资本是指囊括了家庭经济资本、文化资本、社会资本的综合性资本,它展现的是父母为子女提供学业支持的可能性和有效性,其教育作用有以下几方面:一是父母文化水平;二是家庭收入水平;三是父母职业,父母对子女学业辅导参与程度,是否为子女报辅导班以及父母是否外出务工;四是父母对子女的学业期望。

三、研究设计

本文先采用半结构化的访谈方式,对筛选后符合条件的家长群体进行一对一访谈,获取原始访谈资料,再使用NVIVO11.0软件,对文本进行编码和分析。

(一)研究样本

本研究将“初三学生家长”作为研究对象。初三学生面临着“普职分流”的压力,家长更可能思考“双减”的影响,对“双减”政策的矛盾感和焦虑感更为明显。

在家长地域的选择上,为了使访谈结果更具代表性,本研究选择笔者较为熟悉、较方便接触到访谈对象的地区作为筛选地域——江西省宜春市靖安县的城镇地区。宜春市统计局2023年2月公布的数据显示:靖安县2022年GDP为829 493万元[21],常住人口12.18万人[22],人均GDP 6.80万元,经济发展属于中下游水平。靖安县的中心城镇地区基础设施完善,人民安居乐业,基础教育建设小有成效。

“子女学业成就”是选取家长群体的划分指标之一。学校选取江西省宜春市靖安县城镇区域随机分班的最优公办中学——靖安县第三中学。在该校往年的优秀毕业生中,不乏披荆斩棘考上清华大学、北京大学的学生。该校共有三个年级,2022—2023学年在校学生总数为1 900人左右,该学年初三学生人数接近600人。将预访谈的家长按子女成绩划分为优等生家长、中等生家长和后进生家长三类。其中,优等生为初三上学期期中考试、期末考试和随机一次月考成绩均在年级排名前10%的学生,中等生为同等筛选条件下年级排名为40%~60%的学生,后进生为同等筛选条件下年级排名为后30%的学生。这三类范围的学生成绩波动较小,是一个较为稳定的学生群体,而其他学生的成绩上下波动的幅度比较大,不能构成一个稳定的学生群体,较难体现学业成绩上的差异,因此,这部分学生被排除在本次筛选样本之外。

按照抽样的学生比例,以1∶2∶3的比例对家长群体进行预访谈。随机抽取优等生家长6人,中等生家长12人,后进生家长18人。对预访谈的文本材料进行筛选、分析,剔除观点相似以及表述模糊、前后矛盾的文本,最终选择的访谈对象信息见表1。

(二)数据整理

根据调研地区2022年经济统计年鉴,该地区城镇家庭平均可支配收入为39 930元[23],以此为标准划定各访谈家庭的收入等级。年收入在该地区家庭可支配收入均值之上的,划定为第一级,赋分3分;与均值基本持平的,划定为第二级,赋分2分;低于均值的,划定为第三级,赋分1分。

以往研究表明,父亲的受教育水平、职业类型与子女的学业成就之间存在显著相关性[24]。参考夏婷[24]对父亲受教育水平的划分和赋分,本研究将父亲受教育水平为本科及以上的,赋3分;中专、大专的,赋2分;高中及以下的,赋1分。参考赵红霞[7]与刘欣[25]的阶层分类,将父亲的职业类型划分为工人阶层、个体劳动者阶层、中产阶层。工人阶层包括服务业、工商业、制造业和生产行业的普通职工、技术工人及司机;个体劳动者阶层主要指个体户;中产阶层包括律师、医生、工程师、教师、企业管理人员、国家事业单位职员。参考赵红霞[7]的研究结论,对父亲的职业类型为公务员、教师的,赋3分;个体户、会计的,赋2分;服务员、工人、货运司机的,赋1分。

父母是否外出务工可以理解为子女是否为留守儿童。本研究对“子女不是留守儿童”的家庭赋3分,“子女曾是留守儿童”的家庭赋2分,“子女一直是留守儿童”的家庭赋1分。表2呈现了对访谈家庭综合资本的赋分标准。

表3显示了据此标准对访谈家庭进行综合资本赋分和分类的结果。综合赋分≤15,家庭综合资本位次划分为“较低”,综合赋分>15,家庭综合资本位次划分为“较高”。

四、研究发现

(一)子女学业成就不同的家长教育焦虑的可视化分析

子女学业成就是“双减”后引发家长教育焦虑的首要因素。在考虑家长对于“双减”的态度时,有必要将子女的学业成就作为首要衡量因素。本研究主要从学习动机、学业成就、学习兴趣、学习习惯四个维度考察初中生的学业成就(见表4),分等级赋分后将学生分为优等生、中等生、后进生三类(见表5)。其中,学业成就综合得分为9到12分的,划分为优等生;得分为5到8分的,划分为中等生;得分为1到4分的,划分为后进生。据此分析三类学生家长的教育焦虑水平。

1.词频分析

对访谈内容进行筛选,整理出有关家长态度的语句,对“优等生家长态度”“中等生家长态度”“后进生家长态度”三份数据分别进行编码和词频分析,可视化结果见图1、图2、图3。

从图1可以看出,优等生家长的词频图分布呈现均衡的中心发散趋势。在词频图的中心区,既有“焦虑”“压力”,也有“自主”“赞成”。从“成绩”“提高”“高考”“公平”这些词中,能看到优等生家长对“双减”的关注重点。可以看出,优等生家长对“双减”喜忧参半,既担忧“双减”后孩子成绩浮动,缺少提升拓展渠道,也认同这是提升孩子自主学习能力的好时机,能够促进教育公平。有意思的是,中考并不在优等生家长的担忧范围内。相比中等生和后进生,优等生自身的学习基础更扎实,学习态度更端正,有更强的自我监控和自主学习能力。优等生家长对孩子学习能力的信任能有效缓解“双减”带来的教育焦虑。

从图2可以看出,相比优等生家长,中等生家长的词频图呈现不均衡点状分布。家长的态度表达集中在几个关键词中,这说明中等生家长的态度整体上趋于一致。“焦虑”“压力”是中心关键词,表明中等生家长对“双减”的态度是负面的。“辅导”“补习”“中考”“自习”是外圈高频词,反映出家长焦虑的几个方面。中等生家长看到的是孩子在不久的将来——中考可能面临的分流压力。对于中等生家长而言,孩子处于“推一把上,松一手下”的境地,迫切需要额外的辅导和补习来“保卫”中考。与优等生相比,中等生的学习自主性和自觉性较低,难以保证自习的效率。这导致中等生家长的教育焦虑因“双减”而加剧。

由于访谈对象中后进生家长较少,因此词频图较为简单,从图3可以看出,只有“开心”一个关键词。很明显,相比于优等生家长与中等生家长,后进生家长焦虑水平是最低的。他们基本上认为孩子走不通学习这条路子,学业期望很低,对孩子的教育处于“躺平”状态,认为孩子在“双减”之后更为开心,身心更加健康。

2.家长对“双减”态度的异同

在三类家长中,优等生家长和中等生家长态度存在重合,既认可“双减”减轻了孩子的压力,又担忧“双减”降低了孩子的学习积极性,进而影响成绩。

优等生家长将“双减”视为孩子发展兴趣,提升自主学习能力的契机。同时,他们担忧孩子的学习无法得到巩固和提升,产生长远的负面影响,例如加剧阶层固化,破坏教育公平。“双减”的出发点之一是维护教育公平,但访谈中不少家长表示:“双减”减掉的实际是平民百姓、普通家庭孩子的补习机会,削弱了他们出人头地的可能,不会真正影响到家中“有权有势”“家底殷实”的孩子。这会让普通孩子和“官二代”“富二代”的差距越来越大,进一步破坏教育公平。

中等生家长焦虑的是摆在眼前的迫切问题——中考和分流。他们孩子的学业处在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在父母文化水平不高的情况下,课外补习似乎是家长能够帮助孩子系上的唯一保险绳。“双减”精准地砍断了这根保险绳,牵动了家长焦虑的神经。尚有渠道进行补习的家长,则面临小班化补习费用升高的经济压力。补习教师减少、补习班一座难求、补习风险加大及教师更为谨慎的态度等,都使得补习费越来越高。经济压力的增加,孩子未知的中考走向……加剧了中等生家长的教育焦虑。

后进生家长的态度受“双减”影响不大。他们承认孩子在学业上天赋不高,也不抱有太高的学业期望。因此,后进生家长的教育焦虑水平最低。

(二)家庭综合资本不同的家长教育焦虑的可视化分析

家庭综合资本通过家长的学业支持和学业期待,深刻影响子女的学业成就,并与家长的教育焦虑水平相关联。图4呈现了家庭综合资本对教育焦虑的传递过程。

即使子女学业成就相同,家庭综合资本不同的家长也会呈现出不同的教育焦虑水平和焦虑点。因此,有必要结合家庭综合资本来进一步刻画中等生、优等生家长的焦虑面貌。

1.中等生家长的教育焦虑

对访谈内容进行筛选,整理出有关家长态度的语句,对“家庭综合资本较高的中等生家长态度”“家庭综合资本较低的中等生家长态度”两类数据分别进行编码和词频分析,可视化结果如图5、图6所示。

从图5、图6可以看出:在中等生家长中,家庭综合资本较高的家长态度的前三个关键词为“休息”“压力”“增加(压力)”,家庭综合资本较低的家长态度的前三个关键词为“作业”“焦虑”“(不)喜欢”,两者呈现出较大差异。结合访谈内容来看,在中等生家长群体中,这两类家庭对“双减”的态度略有差异。

家庭综合资本较高的中等生家庭喜忧参半。一方面认为“双减”能够让孩子获得更多的休息时间,不失为一件好事;另一方面认为孩子本身在学习中不够积极主动,学科基础不牢固,作业量和压力骤减很可能让孩子陷入过度松弛的状态,在中考中处于劣势。家长的教育责任感驱动着此类家庭家长对孩子额外施压。“学习哪有不辛苦的呢?初三的节骨眼上,不能太放松。我孩子推一把说不定就上去了,如果这个时候不抓紧,做家长的会自责一辈子的。”(A3)“肯定会找老师补习,现在学校不会给娃娃压力了,如果家长不增加点压力,对内驱力不足的娃娃来说可能是个挑战。”(A3)在这样的情况下,经济情况较优越、社会人脉较丰富的中等生家长们选择将孩子转入“地下的”隐秘补习班,或者请家教老师上门补习,由大班课转为价格更昂贵的一对一课程。上涨的补习费用不会带来明显的焦虑,反而成为疏解教育焦虑的出口之一。

家庭综合资本较低的中等生家长对“双减”的负面情绪更为强烈。“焦虑”“(不)喜欢”两个态度词强烈表达了此类家长的焦虑。结合访谈内容,该类家长的焦虑点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一是人脉不足,无法找到合适的补习教师。“虽然支出少了,但我们更焦虑了,还是要想办法找到老师给他补(课),如不补,在学校跟不上。”(A3)二是补习费用上涨,经济负担增加。“(补习费)一点也没少,花钱更多了。得找人给他补习啊,好多补习班都不干了,找个人更贵了,基本上都是小班制或者一对一上课,老师很谨慎。”(B4)三是自身文化水平有限,辅导成效低。“孩子晚上回来写作业,我要辅导他写。以前上晚自习的话,老师在学校里讲课,肯定比我在家给他辅导效果好。”(B2)四是仅寄希望于学业,鲜少发展其他兴趣。“没报兴趣班,哪有时间给他报兴趣班,成绩不好,我们也不想让他再匀时间在兴趣班上,毕竟兴趣什么时候都可以再学,中考就这一回了。”(B2)对于家庭综合资本较低的中等生家长来说,当下的焦虑在短时间内难以消除,因此更为焦虑。

2.优等生家长的教育焦虑

对访谈内容进行筛选,整理出有关家长态度的语句,对优等生中“家庭综合资本较高的家长态度”“家庭综合资本较低的家长态度”两类数据分别进行编码和词频分析,可视化结果如图7、图8所示。

从图7、图8可以看出:在优等生家长中,家庭综合资本较高的家长态度的前三个关键词为“焦虑”“作业”“初三”;家庭综合资本较低的家长态度的前三个关键词为“成绩”“焦虑”“作业”。结合访谈内容来看,无论家庭综合资本如何,优等生家长的教育焦虑基本持平,且均处在较高水平。一方面,因为优等生家长更关注孩子的学业成就,对子女教育投入颇多;另一方面,孩子的学业成就、学习态度更优,反过来加强了家长的教育期望。两种因素叠加,导致优等生家长对“双减”带来的学业变化更为敏感。

在焦虑内容上,两类优等生家长略有不同。家庭综合资本较高的优等生家长更关注孩子的长远发展,例如图7中出现的“社会”“等级”。这些家长认为:“双减”加剧了教育的不公平,将导致更严重的阶层固化。一位家长说:“‘双减说是不让补课,其实有很少一部分人,还是有渠道的,只是不对外。有钱的家庭去外面找老师补,或者父母有文化,自己给孩子补,给亲戚家(孩子)补,我们老百姓比不上人家,也没钱比,找不到合适的人来补。”(A4)

根据图8中呈现的“中考”“补习班”“辅导班”等关键词可以看出:家庭综合资本较低的优等生家长更关注孩子当下的学习状态变化。访谈内容中呈现出家长对孩子学习态度变化、学习自主性变差、学业成绩下滑的担忧。一位家长说:“周围的家长也不喜欢‘双减后学校的变化。走读生在家写作业,住宿生在学校写作业,我们找学校反映过能不能让走读生在学校写完作业再回家,学校说不行。孩子(本来)在学校还能好好写(作业),回家就先玩再写,拖拖拉拉,有时候可能得十点多才睡觉。(‘双减后)对住宿的孩子也不好,晚上值班的老师少了,(学生)反映有抄作业的现象。”(A1)

图8中的“费用”“负担”等关键词,意味着家庭综合资本较低的优等生家长更焦虑补习费用上涨带来的经济压力,这在家庭综合资本较高的优等生家庭词频中并未见到。优等生家长们对子女有更高的学业期待,如果因为自身经济能力有限而使孩子落后于人,丧失竞争优势,家长容易感到失责和失败,背负上沉重的心理包袱。但如果咬牙追赶,勉强支撑,以牺牲家庭生活质量为代价,同样难以维持给孩子的额外“加餐”。

五、研究结论与讨论

(一)结论

本研究从子女学业成就、家庭综合资本的角度探讨“双减”之后初中生家长的教育焦虑,具体结论如下。

1.子女学业成就不同的家长教育焦虑水平总体呈上升趋势

家长的教育焦虑能否得到有效缓解,成为衡量“双减”政策实施成效的重要指标[26]。绝大多数家长对“双减”持较为消极的情感态度,教育焦虑水平相较于“双减”之前不降反升。从词频结果来看,子女学业成就不同的家长有着共同的焦虑点,主要包括三个方面:一是作业减少,课业压力减轻带来的成绩下滑;二是补习班锐减、补习费用骤升导致的提升机会削减;三是提升机会削减但分流压力仍很大。这三个焦虑环环相扣,具有连锁性和传导性,形成了一条焦虑链——从成绩下滑出发,最终指向普高与职高、重点与非重点高中分流的问题。子女学业成就不同的三类家长的教育焦虑排序为:中等生家长>优等生家长>后进生家长。

2.家庭综合资本薄弱的中等生家长更焦虑

“双减”之前,中等生家长的教育焦虑最为严重,优等生家长和后进生家长焦虑水平较低。“双减”之后,中等生家长焦虑猛增,优等生家长喜忧参半,后进生家长“躺平”心态凸显。子女学业成绩与家长焦虑程度从原本的“n型”转变为“尖笋型”,其中,孩子成绩中等、经济支持充裕而辅导能力和时间有限的家长是焦虑曲线的“笋尖”。优等生自身的学科基础较为牢固,学习习惯好,学习自主性和自律性较强,家长对孩子教育焦虑水平不高。后进生家长在某种程度上已经默认自己的孩子并不适合读书,寄希望于其他出路,如学一门手艺或技能,或者日后进入技校、大专,对孩子的学业持稳定悲观的态度,焦虑水平低。中等生的学业水平处在不上不下的境地:“前进一步上高中,后退一步进职中”。孩子模糊不定的前途命运,以及家长仍未降低的教育期望,让中等生家长的教育焦虑更加明显。经济条件较好的中等生家长在“双减”后尚可以用经济资本和社会资本置换辅导资源,而经济条件有限的家长则需要面临补习费用上涨带来的现实经济压力,加之社会关系有限,文化水平又不足以辅导子女,难以挖掘转入“地下”的小型辅导班。学校严格限制家庭作业的数量和考试频次,教师对补习慎之又慎,家庭无法为孩子提供学业支持,其子女的成绩有可能在“普职分流”的关键时刻急转直下。诚如家长所言,这对于自觉性不高的中等生而言是一场灾难,而家长眼睁睁看着灾难发生却无可奈何。总之,中等生且家庭资本较薄弱的家长比“双减”之前更加焦虑。

3.无论家庭资本如何,优等生家长普遍存在焦虑

优等生家长普遍存在较高水平的子女学业焦虑,家庭综合资本较高和较低家庭的焦虑内容略有不同。前者考虑更长远的社会公平问题,更多关注孩子的长远发展;后者更焦虑子女当下学习状态的变化,补习费用上涨带来的经济压力,以及难以提供辅导支持的责任压力。“双减”后,补习资源的获得需要以更大的经济资源和人脉资源来支撑。经济支持有限、人脉关系有限的优等生家长面临着经济和社会资源上的现实压力,“想为而不可为”,因而更加焦虑。

(二)讨论

本研究虽通过对多位家长进行访谈获得相应数据资料,发现一些结论,但仍存在需要进一步完善之处。

第一,在访谈对象的筛选上,“优等生”“中等生”和“后进生”家庭受访人数不一致,“优等生”家长人数多于“中等生”“后进生”家长。此外,“优等生”与“中等生”“后进生”家庭受访人员的语言表达能力和词汇丰富程度不一样,前者更强、更丰富,更容易收集词汇语用资料,而后者语言表达简略,在语料收集上存在困难,这可能造成了分析结果的差异。而且,由于本文选择的是疫情期间中部地区的初中生家长,因此得出的结论可能只适用于中部地区。

第二,在家庭综合资本赋分维度和标准上,研究存在一定的主观性。今后需要进一步明确家庭综合资本的评价维度,明晰其具体内涵,使之更具科学性。

第三,从数据的完整性、可靠性看,本文进行数据调研是“双减”开展一年多之后,“双减”的政策效应尚未完全显现,因此还需要更多时间观察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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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d Parental Educational Anxiety Decrease after "Double Reduction": a Qualitative Study Based on Parents of Grade 9 Students in Jing'an County, Jiangxi Province

Abstract:

Educational anxiety reflects the true state of mind among Chinese parents regarding education. Since the implementation of the "double reduction" policy, parents' educational anxiety has exhibited new fluctuations. The academic achievements of their children and the overall family capital collectively influence parents' educational anxiety. Against the backdrop of "double reduction", this qualitative study conducted semi-structured one-on-one interviews with 13 parents of Grade 9 students in Jing'an County, Jiangxi Province, with varying levels of academic achievement and family capital. The interview data were analyzed and coded using qualitative research software, NVIVO11.0. The results revealed that parents with different levels of academic achievement displayed an overall increasing trend in their educational anxiety, with the anxiety levels ranking as follows: parents of average students > parents of high-achieving students > parents of underperforming students. Parents of average students with weak family capital exhibited higher levels of anxiety. Regardless of family capital, parents of high-achieving students commonly experienced anxiety. Among them, parents with above-average family capital considered long-term social fairness issues and focused more on their children's long-term development. Parents with below-average family capital experienced anxiety due to the changing academic performance of their children, increased costs of tutoring, and the pressure of not being able to provide adequate support and guidance.

Key words:

"double reduction" policy; educational anxiety; children's academic achievement; family capit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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