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鼓》:一段被尘封的战争史
2024-06-20刘毓庆
刘毓庆
《 诗经·邶风·击鼓》有言:“从孙子仲,平陈与宋。”这两句诗使许多研究者感到困惑,因为史书上没有相关记载,自然便出现了种种猜测。其实各家忽略了一点:《击鼓》所言,乃是一段被尘封的历史,《诗》《序》是一个独立的史记系统。诗的原文如下: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我们先对篇中词语做一疏解。有些比较好理解,如“其镗”,犹言镗镗,是击鼓声;“用兵”,操用兵器;“不我以归”,“以”犹“与”,言不让我参与回国的队伍;“忡”,心忧不宁之貌;“爰”,乃、于是;“丧”,丢失;“于以”,于何;“成说”,犹约定;“偕老”,一同到老;“于嗟”,叹辞;“阔”,离别;“不我活”,不让我活;“洵”,信,诚;“信”,伸;“不我信”,言意不得伸。关键词语放在以下讨论。
诗中披露的战争信息
这篇诗作,一开始就有一股浓郁的战争气氛。从以下关键词语的疏解中,我们可以得到三方面的信息:
一、紧急战备。这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练兵,二是城防。诗的首句“击鼓其镗”,古代的鼓在两种场合下最为常见,一是祭祀,一是作战。在汉语中,“踊跃”一词多形容欢欣鼓舞的样子。 古人训此诗,也多如此作解。如宋严粲《诗缉》说:“ 踊,跳也;跃,跳跃也。踊跃,言喜之之意。”季本《诗说解颐》也说:“踊跃,跳跃也,喜之之意。”《御纂诗义折中》又言:“踊跃,懽忭之状。” 日本皆川愿《诗经绎解》说:“踊跃,赴斗貌,《国策》云‘ 踊跃于中原,即是也。”但这种解释,与诗中主人公厌恶战争的情绪显然有矛盾。朱熹《诗集传》则说:“踊跃,坐作击刺之状也。”这很有道理。《周礼·夏官·大司马》:“以教坐作进退、疾徐疏数之节。”注:“习战法。”日本仁井田好古《毛诗补传》说:“军有坐作进退击刺之法,踊跃亦必军法。将战,为奋迅之势也,故《左传·僖二十八年》曰‘距跃三百,曲踊三百;又《哀九年》曰‘私属徒七百人,三踊于幕庭是也。”上言击鼓之声,下言练兵之状,可以看出战前的气氛。
“土国城漕”一句,则是关于城防的。土、城皆作动词,《郑笺》说:“或役土功于国,或修理漕城。”这是对的。牟庭读“土”为“杜”,以为“土国”是杜守国门;王先谦又读为“度”,以为“凡为土功,必先量度之”;王闓运又以为“土读为土齐之土,鄙野之名也”,又或以为“土国”为“士或”之讹。皆不可从。“国”指卫的国都,“漕”是卫国的一战略要地。清朱右曾《诗地理征》说:“《括地志》曰:‘白马故城,在滑州卫南县西南二十四里。(《括地志》又载:卫南故城,在今滑县东六十里。)戴延之《西征记》曰:‘白马城,故卫之漕邑。《通典》载:‘滑州白马县,卫国曹邑。右曾案:《左传》‘立戴公以卢于曹,《泉水诗》云‘思须与漕,《定之方中序》云‘野处漕邑,《载驰序》云‘露于漕邑,皆即此也。《郑志》答张逸云漕在河南,今在卫辉府滑县东南。”从《诗经》《左传》中频繁出现的情况,即可看出漕城的重要了。
从热烈紧张地操练兵马,并紧急动用民力加筑国都、“陪都”两个方面看,当时战云密布,气氛非常紧张,战火有可能直接烧向卫国的土地。
二、出兵陈宋。诗言“我独南行”,说明卫当时的战事发生在卫国的南边。《郑笺》以为是“从军南行伐郑”,苏辙《诗集传》从之说:“南行,伐郑也。庄公之世,郑人伐卫。州吁既立,将修先君之怨于郑,而宋公子冯在焉,郑人将纳之,故使告于宋与陈、蔡共伐之。” 牟庭《诗切》则说:“南行,向陈、宋也。”牟说有理,下文言“从孙子仲,平陈与宋”,陈、宋都在卫国之南,故南行当是向陈、宋之地。李樗《毛诗详解》说:“盖役土功于国者非不劳苦,而独得处于境内,今我乃从君事,行役于境外,其勤劳可知也。彼虽在境内,犹免死亡之忧,我之在外,死亡未可知,虽欲为土国城漕之人不可得也。”从李樗的分析可以看出,当时战争的紧张局势给士兵心理造成了很大的压力。
“从孙子仲”,是当时领兵南下的将军叫孙子仲,但这个名字不见于史籍。只有《毛诗序》和《毛传》提供了很少的一点信息:谓孙子仲为公孙文仲。《郑笺》沿《毛诗序》提供的思路说:“子仲,字也。”《孔疏》从逻辑出发做出了以下推导:“仲,长幼之称,故知是字,则‘文是谥也。国人所言时未死,不言谥;《序》从后言之,故以谥配字也。”夏炘《读诗剳记》说:“毛语必有所本。文,谥;则子仲,字也。不云‘公孙而曰‘孙子仲者,省文,《正义》所云既言‘从,于文不得言‘公孙也。卫后世有孙昭子(见《文元年·左传》)、孙庄子(《哀二十六年·传》)、孙宣子(《宣七年·传》)、孙文子(《成·七年传》)、孙蒯(《哀十年·传》)之属,皆以孙为氏,非公孙文仲后也。《唐书·世系表》:‘卫武公子惠孙,生耳,食采于戚;耳生武仲乙;乙生昭子炎。不言孙氏出文仲之后,则以孙为氏似非。”这个考证可谓细矣,但于孙子仲的行迹没有丝毫涉及,自只书阙有间故也。
出兵南下的目的是“平陈与宋”。《郑笺》说:“平,成也。将伐郑,先告陈与宋,以成其伐事。《春秋传》曰:宋殇公之即位也,公子冯出奔郑,郑人欲纳之。及卫州吁立,将修先君之怨于郑,而求宠于诸侯,以和其民。使告于宋曰:君若伐郑,以除君害,君为主,敝邑以赋与陈、蔡从,则卫国之愿也。宋人许之,于是陈、蔡方睦于卫,故宋公、陈侯、蔡人、卫人伐郑是也。”《朱传》亦言:“平,和也,合二国之好也。旧说以此为春秋隐公四年,州吁自立之时,宋、卫、陈、蔡伐郑之事,恐或然也。”今考《毛诗序》仅言“ 使公孙文仲将而平陈与宋”,并未言及伐郑之事,《毛传》也不言“伐郑”。是伐郑之说,出自郑玄。日本安井衡《毛诗辑疏》说:“盖先是陈宋有宿怨,今欲与俱伐郑,故先平之。”但从诗中所言,“平陈与宋”是一场战争,征人之怨在此战有生死之患,若是单纯调解两国争端,可通过外交途径解决,何必派遣军队?又有何“死生契阔”可言?故疑“平”当即《史记·乐毅列传》“使乐毅复以兵平齐城之不下者”之“平”。《常棣》“丧乱既平,既安且宁”,《江汉》“四方既平,王国庶定”,《常武》“四方既平,徐方来庭”,此诸多“平”字皆有平息、克服之意。《毛传》言“平陈于宋”,释“与”为“于”,似此战争发生在宋国土地上,是由陈、宋纠纷引起。
三、士无斗志。此诗的后三章,反映了战士情绪消沉,军纪散漫,毫无斗志。这从两个方面反映了出来,一是第三章战士的懒散状态,二是从士兵的内心活动。内心活动反映最深刻。这里的两个关键词语需要疏解,一是“死生契阔”,二是“不我信兮”,关于前者,歧说甚多。《毛传》云:“契阔,勤苦也。”勤苦即忧苦。《郑笺》云:“从军之士与其伍约:死也生也,相与处勤苦之中。”陆德明《释文》引《韩诗》云:“契阔,约束也。” 范处义《诗补传》云:“言人之死生离合。” 王质《诗总闻》云:“生则契,死则阔。”《朱传》云:“契阔,隔远之意。”严粲《诗缉》云:“《汉书》‘间何阔注云:‘久阔不相见。则‘契阔为间阔之义也。”胡承珙疏《韩诗》义说:“‘死生絜括,言死生相与约结,不相离弃也。”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则云:“‘契阔二字双声。《毛诗》‘契如‘契契寤叹之‘契,故训为‘勤苦;《韩》读‘契如‘絜束之‘絜,读‘阔如‘德音来括之‘括(《韩诗》:‘括,约束也。),故训为‘约束。但据下章‘于嗟阔兮正承上‘契阔而言,则‘契当读如‘契合之‘契,‘阔读如‘疏阔之‘阔(《说文》:‘阔,疏也。)。《后汉书·臧洪传》‘隔阔相思,‘阔亦阔别也。‘契阔与‘死生相对成文,犹云合离聚散耳。”马瑞辰说可从。“不我信兮”《毛传》云:“信,极也。”陈奂云:“《传》以‘极诂‘信,而‘信极连读;犹以‘生诂‘活,而‘生活连读。不与我信极者,言不与我终古也。”朱熹云:“信与申同。”“申”同“伸”。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信)古多以为屈伸之伸。”言其意不得伸,即所誓约,不能兑现。这是说:生死离合纵难预料,但我和你早就发过誓,要一同白头到老。可现在简直不让人活了,我怎么给你兑现誓言呢。从战士生死未卜的痛苦诉说中,一方可以看出这是一场非正义的战争,另一方面则反映了军心涣散的状态。
《毛诗序》提供的信息与后人之疑
在《毛诗序》的解释序列中,有四篇诗与怨州吁有关,此篇是其中之一。其余三篇,笔者曾有专文论述。此篇《诗序》说:“《击鼓》,怨州吁也。卫州吁用兵暴乱,使公孙文仲将而平陈与宋,国人怨其勇而无礼也。”这里提供了三条信息:一、“州吁用兵暴乱”,表示战争是由州吁挑起的。二、诗中言及领兵的将领叫“孙子仲”,序以为就是“公孙文仲”,此信息最早见于《诗序》,说明《诗序》有其信息来源。三、公孙文仲为将,目的是“平陈与宋”。
关于《诗序》提到的“州吁用兵暴乱”“平陈与宋”之事,不见于其他书,汉《三家诗》也未见异说。这便引起了学者们的附会之论。他们主要想在《诗序》与《左传》之间找到联系或建立联系。郑玄首先提到了“怨州吁”与“伐郑”有关,而“平陈与宋”是“伐郑”的一个环节,并引《左传》以实其事。我们在上文已提到,此不赘言。《毛诗序》与《毛传》都没有提到“伐郑”,郑玄是否根据《三家诗》,已不可知。因郑玄的权威性,使此说成为《击鼓》篇诠释中的主流观点,唐宋以降的经师,多在此基础上发挥。如欧阳修《诗本义》曰:“州吁以弑君之恶自立,内兴工役,外兴兵而伐郑国,数月之间兵出者再,国人不堪,所以怨刺,故于其诗载其士卒将行,与其室家诀别之语以见其情。”朱熹虽觉证据不足,亦疑其然。季本《诗说解颐正释》说:“卫人怨州吁阻兵也。州吁弑桓公自立,欲求宠于诸侯,结陈平宋而以兵助宋伐郑。夏伐既还,秋又伐之,暴师日久,故国人怨而作此诗。”
清儒毛奇龄《国风省篇》首先对“怨州吁”说提出异议。他说:“《击鼓》,非怨州吁诗也。”他从三个方面来驳旧说:一、诗曰:“土国城漕”,而州吁未曾修筑漕城。理由是“其后闵二年,戴公渡河庐漕矣。漕未城,故庐而处之,或曰露处焉。使夫漕既城,不露处矣。其后僖二年,文公乃复城楚丘。漕未城,故复城楚丘矣。漕既城,不城楚丘矣,故曰:州吁已城漕,误矣。”二、诗曰:“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与州吁事不合。“夫州吁时曷有所为孙子仲也?且夫州吁之用兵也,以伐郑也。隐四年,以诸侯之兵伐郑。夫伐郑而告于宋,则夫孙子仲之出以伐郑与,岂曰‘平宋焉?或曰:‘平宋矣以要宋,故平宋也。若夫陈、蔡本卫睦,故从之。是时陈、蔡与俱也,则夫孙子仲之出,将与陈、蔡共出师,何平陈焉?”第三条证据是诗曰“不我以归”,是旷久用兵之证,而“州吁两伐郑,一以夏,一以秋也。隐四年夏伐郑,围而即还耳;秋伐郑,败而即还耳。夏之《传》则曰‘围郑东门,五日而还也,秋之《传》则曰‘败郑徒兵,取其禾而还也,何‘不我归焉?”姚际恒《诗经通论》又提出六证据以驳“怨州吁”说。他说:“此事与经不合者六。当时以伐郑为主,经何以不言郑而言陈、宋?一也。又卫本要宋伐郑,而陈、蔡亦以睦卫而助之,何为以陈、宋并言,主客无分?二也。且何以但言陈而遗蔡?三也。未有同陈、宋伐郑而谓之‘平陈与宋者——平者,因其乱而平之,即伐也——若是乃伐陈、宋矣,四也。隐四年夏,卫伐郑,《左传》云‘围其东门,五日而还,可谓至速矣,经何以云‘不我以归及为此居、处、丧马之辞与死生莫保之叹乎?绝不相类,五也。闵二年,卫懿公为狄所灭,宋立戴公以庐于曹(漕同)。其后《僖十二年·左传》曰:‘诸侯城卫楚丘之郛。《定之方中》诗,文公始徙楚丘,升虚望楚,毛、郑谓升漕墟,望楚丘。楚丘与漕不远,皆在河南。夫《左传》曰‘庐者,野处也,其非城明矣。州吁之时,不独漕未城,即楚丘亦未城,安得有‘城漕之语乎?六也。郑氏曲经以就己说,种种不合如此,而千余年以来人亦必知其不合,直是无可奈何,只得且依他说耳。无怪乎季明德求其说而不得,又以《左传》为误也。”牟应震《诗问》也不同意《毛诗序》说,而云:“州吁以隐公四年二月弑其君自立。夏,合宋、陈、蔡伐郑,围其东门,五日而还。至九月,卫涖杀州吁于濮。计其为君,才七月耳。《序》云:‘使公孙文仲将而平陈与宋。与陈、宋伐人之国,不当云‘平陈与宋。‘五日而还,与‘不我以归‘死生契阔等语,尤觉不伦。”
反《序》派在驳“怨州吁说”的同时,又提出了一些新观点。如姚际恒说:“此乃卫穆公背清丘之盟救陈为宋所伐,平陈、宋之难,数兴军旅,其下怨之而作此诗也。”他的理由是:“《春秋·宣十二年》:‘宋师伐陈,卫人救陈。《左传》曰:晋原縠、宋华椒、卫孔达、曹人同盟于清丘,曰:恤病讨贰,于是卿不书,不实其言也。又曰:宋为盟,故伐陈,卫人救之。孔达曰:‘先君有约言焉。若大国讨,我则死之。又曰:君子曰:‘清丘之盟,惟宋可以免焉。杜注曰:‘宋伐陈,卫救之,不讨贰也。故曰‘不实其言。宋伐陈,讨贰也,背盟之罪,惟宋可免,于是晋以卫之救陈讨卫,卫遂杀孔达以求免焉。揆此穆公之背盟争搆,师出无名,轻犯大国,致衅兵端,相寻不已,故军士怨之以作此诗。因陈宋之争而平之,故曰‘平陈与宋。陈、宋在卫之南,故曰‘我独南行。其时卫有孙桓子良夫,良夫之子文子林父。良夫为大夫,忠于国;林父嗣为卿,穆公亡后为定公所恶,出奔。所云‘孙子仲者,不知即其父若子否也。若‘城漕之事,他经传无见。穆公为文公孙,或因楚丘既城,此时始‘城漕耳。则‘城漕自是城楚丘后事,亦约略当在穆公时。合‘土国之事观之,而穆公之好兵役众盖可见矣。”方玉润《诗经原始》说:“然细玩诗意,乃戍卒嗟怨之辞,非军行劳苦之诗。当是救陈后晋、宋讨卫之时,不能不戍兵防隘,久而不归,故至嗟怨,发为诗歌。”
诸家之失与《诗》《序》之可信性
反《序》派之说可谓证据确凿,但身居数千年之后,想考实数千年前之事,但凭百余字的文献记载,自然会有捉襟见肘之弊。故清范家相《诗渖》引姜炳璋曰:“州吁连陈伐郑,推宋为主。‘平陈与宋者,连合陈、宋之谓。两次虽俱未旷日持久,方其踊跃用兵,必不能先计往返之速如是,所以有‘居处‘丧马‘死生契阔之悲。居无宫室即谓之庐,不系乎有城无城。先城漕而复城楚丘,为迁都计也。何疑为州吁之诗?”汪梧凤《诗学女为》亦云:“毛氏奇龄曰:‘是诗非怨州吁作也。春秋闵公二年,戴公渡河庐漕。漕未城,故庐而处之。或曰露处焉。其后僖二年,文公乃复城楚邱。漕未城,故复城楚邱。若曰州吁已城漕,误矣。凤谓:漕,卫之下邑。《定之方中·序》曰‘野处漕邑,《载驰序》曰‘露于漕邑,邑则有城矣。曰‘野处,曰‘露处者,正以下邑荒陋,非国君所居,亦犹‘越在草莽云耳。文公之城楚邱,因利筑城,度土建邦,犹之商之五迁,周之迁岐、迁丰、迁镐耳,遂谓漕无城焉非也。且州吁之城漕也,亦如‘浚洙‘城郎之类,非创为是邑,故郑笺曰‘修理漕邑。况未几州吁死,则漕之增修与否皆未可定,安知是城非方修而中辍或已修而复毁?不得据后‘庐于漕之文而遂谓漕无城,谓城漕非州吁事也。且即证以诗中‘平陈与宋一语,考卫与陈、宋共事于南国,惟州吁伐郑事为有据,余鲜合者,故《序》以《击鼓》怨州吁而作,无可疑矣。”
可以看出,无论是遵《序》派还是反《序》派,都是通过对《左传》等文献的不同理解来进行辨析的。但要使问题有所突破,必须摆脱《左传》的制约,因为《左传》并不是春秋史的完整记述,即如刘知几《史通·内篇·二体》所云:“论其细也,则纤芥无遗;语其粗也,则丘山是弃。”其所失载缺记者不在少数,古言春秋史,自不可完全依赖于此。如《左传》关于州吁的记载,诚如牟应震《诗问》所言:“计其为君,才七月耳。”而且能与诗牵连起来的也仅有“伐郑”一事。但正如李黼平《毛诗紬义》所说:“左氏生二百年后搜缀散亡,以成纪载,固宜其事多失实。”旁证以《史记·卫康叔世家》,其记州吁事说:“桓公二年,弟州吁骄奢,桓公绌之,州吁出奔。十三年,郑伯弟段攻其兄,不胜,亡,而州吁求与之友。十六年,州吁收聚卫亡人以袭杀桓公,州吁自立为卫君。为郑伯弟段欲伐郑,请宋、陈、蔡与俱,三国皆许州吁。”这个记载与《左传》就相去甚远。孰是孰非,虽很难定,但可以说明历史记载存在差误和缺失的可能。
再看《诗序》,它是与《左传》大略同时之作,其历史价值自当重视。就《击鼓序》而言,其可注意者有三:第一,其提出“怨州吁”说,所据何典,虽已难知,但其本身就是最早的文献,特别是首句,前人称之为“古序”,其应该是有信息来源的,不可能是向壁臆造。虽说“怨”字有可能是编诗者之意,而把诗确定在“州吁”之时,在汉以前,不见有异议,因此不可轻易否定。第二,《序》及诗仅言“平陈与宋”,没有说“伐郑”,这应该是《诗序》作者所把握的信息,故其未必真与“伐郑”有关。郑玄据《左传》将其与伐郑相联系,应是汉儒或其本人的“研究成果”。何楷《诗经世本古义》以为是《诗序》“不及伐郑,亦是漏义”,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毛传》也无只字提及“伐郑”。第三,《诗序》释“孙子仲”为“公孙文仲”,“孙子仲”与“公孙文仲”之名皆不见于其他文献,李黼平《毛诗紬义》说:“非此诗,孰知有孙子仲哉?”同样,非此《序》,孰知有公孙文仲哉?这说明,《诗序》有我们现在已经无法知道的信息来源。
根据经文、《诗序》和《毛传》三者来判断,我认为“平陈与宋”是一场发生在卫、陈、宋三国间的战争,《左传》失载,幸赖《诗》《序》得以记录。根据《毛传》“平陈于宋”的诠解,这场战争发生在宋国的土地上。是因陈、宋间的纠纷引起的。卫国出兵帮助一方,最后使战争平息。据《卫世家》记载:“州吁至郑郊,石碏与陈侯共谋,使右宰丑进食,因杀州吁于濮。”濮是陈国的地盘,陈侯又预谋杀州吁,故有可能州吁所帮的是宋。虽然这场战争不大,可以被历史忽略,其持续时间也不见得有多久,但因其在当事人看来是统治者“用兵暴乱”,故其“怨”的情绪很大,在心理上放大了战争带来的灾难,把军心涣散、士无斗志之状全呈现于歌咏之中了。
《击鼓》之怨与艺术分析
《诗序》概括此篇诗旨,用了“怨州吁”三字,从经的角度考虑,一个“怨”字,最得其要。由此一意出发,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人们会从中体会到不同的意义。如朝鲜沈大允《诗经集传辨正》说:“此篇人君御将用兵之道也。”这是从国家战略及君主本位考虑的。日本伊藤善韶《诗解》则说:“军帅不达下情,人不得其处矣。可鉴哉!可鉴哉!”这则是从不能体恤下情上受到的启发。汪绂《诗经诠义》说:“《击鼓》之怨,不肯为悖逆之人所用故也。民之怨上,上每以为民罪。然民惠而甚智,民私而至公。公论所凭,赖有此怨也。《左传》所谓‘州吁未能和其民者,此诗殆可见欤!”此又是从统治者的德行考虑的。应该说这些阐发都合于逻辑。
如果搁置《诗序》提供的背景信息,仅从经文分析其“怨”之根由,便会发现,并不简单地是因为“南行”,也不在“不我以归”,而是因为这场战争不得民心。在社会各利益群体的相互交往中,摩擦在所难免。人们对待具体战争的态度,决定于战争的性质。如果战争是为了保护本国人民的利益不受伤害,这样人们自然会踊跃参加。相反,若是统治者的私欲所为,民众必然会消极以对。比如《小雅·六月》所述,那是一场中国农耕民族为保护家园与北方游牧民族玁狁的战争,是一场正义战争,因而诗中将士的情绪就很高昂,如云:“四牡修广,其大有顒。薄伐玁狁,以奏肤公。”“织文鸟章,白旆央央。元戎十乘,以先启行。”这与《击鼓》中所歌的“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嗟阔兮!不我活兮!”相差何等之远!《击鼓》中所述的战争,其目的是“平陈与宋”,是要让卫国搅入陈、宋纠纷之中,对卫国统治者来说,或有称霸意图,但对卫国人民来说毫无意义。在卫人眼里或如《诗序》所说这是“用兵暴乱”“勇而无礼”。从“击鼓其镗”的热闹声中,我们看到的是卫国统治者的野心;从“不我活兮”的呼号声中,我们看到的是军人的抵触情绪。上下心相背离,欲其不败,不可得也!
从诗的角度来看,这是一篇表达从军士兵怨情的诗。关于诗篇的读法,学者们各有不同,但最主要有两种:一种以郑玄为代表,以为“与子成说”是军中士伍相约誓之言;另一种以王肃为代表,以为是卫人从军者与其室家诀别之辞。就情理与诗之韵味而言,王肃之说较长。朱熹在王肃“室家诀别之辞”的基础上,略作修正,认为前三章述征人南行忧苦失伍离次无斗志之态,后二章是征人念其家室之情。这一解释得到了大多数研究者的认同。
就诗的内容而言,首章写这位战士的“南行”之怨。国中军鼓声、操练声阵阵响起,到处是一片战备的气氛。国人无一得闲,有的在国中动土功,有的到漕地去筑城,自己却不幸被选入了南征的队伍里。或“土国”,或“城漕”,虽是劳累,但无生死之忧,而自己上战场,却是生死未预的事。一个“独”字表达了内心怨愤的情绪。击鼓、用兵、土国、城漕、南行,兴师动众,无一处得闲,无一人得逸,正可见当日紧张气氛。行者怨苦,自在其中。
次章写“南行”之故。“从孙子仲”,意其将非帅才,即王粲诗云:“从军有苦乐,但问所从谁。”“平陈与宋”,意其战非正义;“不我以归”,意其不守约期。自己上战场如果是卫国保家,那也罢了,却是用武力去干预陈、宋两国的纠纷,去干与卫国毫不相干的事。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谁也说不准。故忧心忡忡,不日能宁。当然同样情况的不是自己一人。
三章写士兵怠缓之状。在归期难定、前途未卜的情况下,士兵们完全没有了斗志,或坐或躺,一片懒散,连马也跑掉,幸亏在山脚下找到。三“爰”字,有聊且之意。焦琳《诗蠲》云:“忧心之极,不但身不能动,眼亦不能开,马自去而不知,是‘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也。偶然开目,不见马矣,始知丧马,亦不知丧于何时。无奈往求至于林下,幸而见马,又复心灰意懒,仍于林下居处而已。我不知是怨恶之极,以为从其行事,反不如犯其师律,遂故意如此耶?不知是忧伤之至,遂忘其军令,而不觉如此耶?而彼孙子仲者,我不知其知民之不和,大惧溃乱,而不敢约束耶?不知其亦怨忧之甚,不欲为州吁成事,而无意约束耶?总之,逆贼篡国,百事俱废之情态自合如此,特羡诗人之善于写出耳。而说者方言其‘无有节制,不范驰驱,不亦琐哉?即此章,见非军人自作。”
四章写家室之思。追忆出门情事,伤心不待更言。生死之念、白首之愿,唯战时士卒感受最深。牛运震《诗志》曰:“陡下‘死生契阔四字,悲酸异常。契阔,言离合。如鲍照诗‘死生好恶不相置,缠绵凄恻在三‘子字。”
五章是绝望的呼号。忆及当日誓言,想到今日处境,别离日久,到期不归,妻室空思,誓约难申。内心之苦,何如此甚!连用两个“于嗟”、四个“兮”字,叹息声与篇首鼓声相应,与老杜《兵车行》同一体格。清陈继揆《读风臆补》云:“唐人诗‘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即‘不我活意。‘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归梦里人,即‘不我信意。玩两‘于嗟句,鼓声高亮,人声酸楚矣。”
此诗之叙事抒情,颇见其妙。首章只言“南行”之怨,却不说破“南行”之由;次章述“南行”之由,却带出愆期之变(不我以归);三章因愆期而生缓散之状,居处、丧马、林下寻求,心无斗志之状如见;四章因无心于战而生家室之思,仿佛可见当日夫妻恩爱情景;五章因思归无望而痛苦呼号,连续两个“于嗟”、两个“不我”,痛号之状如画。前面是军鼓声,后面是嗟叹声,两相对映,一边热闹,一边酸楚。前面是“踊跃用兵”,后而“不我活”,“不我活”正由“用兵”而来;眼前独“南行”,心中思“执手”,现实远离理想,痛苦正根此而来。
前人研究,虽观点有异,然每多妙评。今摘引数则于下:
范王孙《诗志》引《诗揆》曰:“击鼓踊跃,说得何等样好兵轻佻!居处丧马,说得何等厌兵缓散!君虐用而民不乐用,情态相反,宛然可睹。屯宿为居,坐止为处,居处亦几何时?而释此而前,计且复求一居处而不可得,则居处亦可幸也。其爰居可焉,爰处可焉,总之有限之日得延一刻,则此一刻尚属生全,而此外俱非吾事。”
陈元亮《鉴湖诗说》:“‘我独南行,而用兵更觉有惨然者矣。此见他勉强从军。第二章之忧归、第三章之失律,皆本于此。味诗人语意,若不忍言及死亡,而有隐然寓于其间者。若此处说明,则‘不我活处即淡然无味矣。‘爰居爰处三章,根上忧心之忡,因与室家决别,曰:是行也,不知于何居乎,于何处乎,于何丧其马乎。如求我者,亦必于林之下耳。自分必不生还之词也。词愈急、心愈悲,若不知兵之未必败,而身之未必亡者。真乱国之风也。”
姜炳璋《诗序补义》:“一章开手‘击鼓其镗,觉踊跃喜斗之状如见。盖通篇皆凄楚之音,而发端甚是豪举,才见武人为大君不顾生灵。而下面乃节节是此二句致之也。四章说到血膏浅草,已是黯然销魂,忽顿起一意,从前相约偕老为期,于嗟乎今日乃至于此,觉平原白骨犹是春闺梦里而止,以供州吁一踊跃也。五章‘不我活‘不我信两‘不字,是用兵之州吁‘不之也。言‘阔又言‘洵,言‘活又言‘信,辞意缠绵,真是一时诀别不下,令人凄绝,可为穷兵者之戒。”
冉觐祖《诗经详说》引《正解》:“通诗皆危苦愁叹之词。首三章是详南行之忧,下二章是思室家之情,以‘我独南行句作主。其序征役之苦,失伍之状,与恐负室家之约,俱跟上‘南行来。惟有忧心,则无斗志,既无斗志,自动私情,意自一串。析言之,则首章言其启行之事,次章推其启行之故,三章陈其怠缓之状,皆自征役之苦而言也。四章述其室家之情,五章恐违室家之约,皆自思家之情而言,总所以怨之也。”
陈仅《诗诵》:“‘击鼓其镗,踊跃用兵二句,能使阻兵安忍之态跃然纸上。起法之妙,无踰此者。起语极豪,下文乃步步怨恨,声声诀绝,可以知其故矣。老杜《兵车行》全篇体格从此脱胎。”
方玉润《诗经原始》:“始叙南行之故,继写久留懈散之形,因而追忆室家叙别之盟。言此行虽远而苦,然不久当归,尚堪与子共期偕老,以乐承平。不意诸军悉回,我独久戍不归。是曩以为阔别者,今竟不能生还也;曩所云‘与子偕老者,今竟不能共申前盟也。夫国家大役,无过‘土国城漕,然尚为境内事;即征伐敌国,亦尚有凯旋时,惟此边防戍远,永断归期,言念家室,能不怆怀?未免咨嗟涕洟而不能自已。此戍卒思归不得诗也,又何必据一时一事以实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