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唐诗歌中的身体书写与文学新变
2024-06-17杜晨曦
【摘要】中唐时期是唐宋社会文化转型的关节点,中唐诗歌也因此具有文学转型的意义。中唐时期,韩愈、白居易、孟郊等人的诗歌中出现了大量身体、衰老、疾病现象的书写,预示着诗歌“日常化”转型趋势,是元和时期诗歌新变的重要表现之一,也是唐宋文学转型的重要内容。这类诗歌开了宋诗日常化的先河,具有重要的文学史意义。
【关键词】中唐诗歌;身体书写;文学转型;日常化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4)11-0018-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11.005
【基金项目】本文系江苏省研究生科研创新计划项目“中唐诗歌身体书写与文学转型研究”(项目编号:KYCX2021-062)成果。
近年来学界开始关注古代文人文学作品中的身体书写现象,对文人所患疾病展开探讨,对作品中的身体内容进行审美分析,身体书写愈加成为学界的研究热点。在中国诗歌史上具有“百代之中”意义的中唐诗歌中的身体书写也引起学界的关注,涌现出一系列研究成果。目前学界对中唐诗歌身体书写的探讨主要集中于诗歌,尤其是孟郊、韩愈、白居易、李贺等人的诗歌作品。范围上涵盖了中唐两大诗派的代表性诗人,可见,中唐诗歌的身体书写已是一个较为典型的时代文学现象,是中唐文学新变的重要表现之一。中唐诗人的身体书写显然对后世诗歌产生了重要影响。宋人王十朋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有“臂疼如子美,齿落如退之。脚患柳州肿,发垂孟郊丝”(《乞祠不允》)的形象总结;陆游也有“乐天悲脱发,退之叹堕齿”(《齿发叹》)的无奈感慨。王十朋和陆游二人在自己诗歌的身体书写中,选取了杜甫、韩愈、柳宗元、孟郊、白居易等人最为典型的身体衰弱状况进行自比,充分说明了中唐诗歌的身体书写对于宋代文人同类诗歌的先导意义。因此,作为一种时代性的文学现象,中唐诗歌中的身体书写具有重要的文学史价值。鉴于目前关于中唐诗歌身体书写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个案考察,尚缺乏总体性的观照,本文拟将中唐诗歌的身体书写放在诗歌史发展的坐标中,考察其承前启后的意义。
一、中唐以前的身体观念与身体书写概况
唐前诗歌中对人的身体状况的书写虽数量不多,然而从未间断,主要集中在疾病现象的书写上。疾病作为文学创作的特殊题材,在《诗经》时代已经出现,如《小雅·小弁》中的“心之忧矣,疢如疾首”,妻子思念长期出征的丈夫,因而头痛得厉害;《小雅·正月》中的“癙忧以痒”,诗人忧愁太甚因而得病。又如《楚辞·九叹》中写道:“躬劬劳而瘏悴”,“躬劬”释义为因劳苦工作而病倒;《九章·惜颂》中的“九折臂而成医”,指经过反复治疗而熟知医理。乐府诗中《病妇行》“妇病连年累岁”诉说病妇病状;乐府诗《艳哥何尝行》写雌鹄卒病被迫生离死别的痛苦。总之,先秦两汉的疾病较为分散,且无前后承接关系。刘桢、谢灵运、鲍照、谢朓、江淹、南朝梁简文帝萧纲等人也都有过吟咏疾病的诗作。如刘桢的代表作《赠五官中郎将诗四首》其二中的“余婴沉痼疾,窜身清漳滨”,就是文人患病书写的典型之作。但总体来说,唐前此类诗歌的数量较少,在每个诗人的作品中也不占主流,并未形成一种共时性的文学现象。到了唐朝,越来越多的诗人关注自身身体,有不少疾病诗的创作,如陈子昂、王维、卢照邻、孟浩然、杜甫、柳宗元、韩愈、白居易、元稹等人。可以说,直到唐代尤其是中唐时期,诗歌中的疾病书写才成为文学史上的一种重要现象,凸显了其文学审美的集体意义。
卢照邻是唐代书写自身疾病的重要诗人,其《病梨树赋序》曰“余年垂强仕,则有幽忧之疾”,强壮之年却患恶疾,于是将自己的病中创作集结为《幽忧子》,可见疾病给卢照邻带来的沉重的苦痛。其病中作七言古诗《失群雁》将自己比作离群的“失群雁”而哀鸣不已、徘徊自怜:“至如赢卧空岩者,乃可为失群恸耳!”卢照邻的疾病创作,将自身塑造为一个典型的不幸的“病诗人”。
杜甫也是一位致力于书写身体状况和疾病的忧国忧民的重要诗人。方回在《瀛奎律髓》卷44专设“疾病”一类,而取杜甫《耳聋》《老病》于首,可见杜甫疾病诗受到的重视。安史之乱不仅是盛唐到中唐的时代分期,更是盛唐诗风的一个重要的转型期。成长于盛唐,经受过安史之乱冲击的杜甫,将家国之悲熔铸在自己的诗歌中,白发苍苍、拄着拐杖、悲天悯人、忧心如焚是杜甫后期塑造的自我形象。在题材表现上,则出现了大量病痛的书写,导韩孟诗派、元白诗派等中唐诗人的先路。作为盛唐与中晚唐之交的诗人,其身体书写对中唐诗歌来说具有开创性意义。同样受到安史之乱影响的还有大历诗人群体。
中唐前期是唐诗的低潮,这一时期的代表诗人,是经历过战乱有着刻骨铭心感受的大历诗人群体。身心环境的沉寂使得疾病书也写成了他们创作中重要的一部分,呈现出冷寂凄清的特点,这也是这一时期诗人笔下身体书写呈现出的总体特征。然而较之杜甫身体状况及疾病诗的书写,大历诗人较少在诗歌中融入对于国家的反思,较多单纯反映个人生活与身体状况,这种创作情况预示着元和时期身体书写的流行。
中唐是士庶文化转型的关键期。由于“两税法”的施行,九品中正制的废除和科举制度的推行与发展,大量的新兴的庶族地主得以跻身到社会阶级的上层。这些新兴的庶族地主多来自市井陇亩,较为看重世俗的日常生活,这种世俗化的审美眼光使得他们为诗歌注入了新鲜活力,即“就世俗俚浅事做题目”(胡震亨,1981)。他们更加关注自我,更多地着眼于日常生活琐事,从小处作诗。他们的目光多停留于自我的身体状况,细心地在诗歌中展现自我的身体变化或病痛,开辟了新的题材。蒋寅指出:“经过大历时期的低迷和酝酿,唐诗到元和时代再度爆发了惊人的创造力,众多诗家如繁星闪耀,各种风格争奇斗艳,一大批杰作被创作出来,而诗歌真正大变的时刻也终于来临。”身体书写也正在这一时期得到了爆发。中唐诗人更加关注自我的生活,及时行乐,因而较多地书写自身的身体状况。他们对自身的不适与疾病现象也不再遮掩,而是乐于记录。这是时代风气的转变,也是文人心态的改变。
二、中唐诗歌身体书写的典型呈现
中唐的代表诗人普遍偏爱身体书写,且重点描写身体的衰疾变化。自安史之乱后,诗歌题材转向了一些更加私人的话题,尤其是疾病书写,中唐诗人可谓普遍处于“病态”书写之中。中唐诗歌中的身体书写,白居易是先驱者之一。白居易诗歌中的身体书写与其自身的身体情况有着密切关系,其对于身体状况的书写,主要集中在落发、白发和疾病现象上。白居易一生饱受疾病折磨,对自己身体状况的变化十分敏感。“少年已多病,此身岂堪老。”(《病中作》)从十几岁到七十多岁,白居易对于自己孱弱的身体有着敏锐的意识和自觉。《沐浴》诗云:“经年不沐浴,污垢满肌肤。老色头鬓白,病形支体虚……自问今年几,春秋四十初。”白居易四十多岁便已积劳成疾。其《自解》诗云:“不然何故狂吟咏,病后多于未病时。”是其一生致力于书写身体疾病状况的说明。据埋田重夫统计,白居易从10多岁至70岁,创作了76首吟咏自身疾病的诗歌,而不限于自身疾病的诗歌在其3000多首诗歌中约有400多首。白居易的一生,被眼疾、腰疾、肺病、足疾、齿疾等多种疾病缠身,遍及视听器官、呼吸器官、循环器官等多个部位,长期病痛给白居易带来了严重的心理压力。白居易的诗歌中的自我身体书写,侧重于身体状况的说明,每一次疾病的侵扰、衰老现象的警示都能够被诗人迅速地捕捉并将其文学化,据统计,白居易诗歌中身体相关的描写达到700多处,可以说随时随地都处于身体书写中。
以身体状况入诗,韩愈以其“怪奇”的风格在这方面自觉探索,并取得了大量的成果。周裕锴在《痛感的审美:韩愈诗歌的身体书写》中指出:“中唐以后一直到整个宋代的身体书写,大概都是由韩诗导其先路。”韩愈三岁丧父,家庭普遍短寿,韩愈青壮年时代已经有早衰的迹象,《祭十二郎文》中自述云:“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对于不满四十的人来说,身体健康状况较为糟糕。因此,韩愈对衰病现象极为敏感,并产生一种生命的危机感和焦虑感。李肇《唐国史补》载:“韩愈好奇,与客登华山绝峰,度不可迈。乃作遗书,发狂恸哭。华阴令百计取之,乃下。”是韩愈孱弱的体魄和衰弱的神经说明的形象补充。韩愈诗歌中有大量身体现象的描写,首先是对落发、发白、落齿、眼昏等衰老现象的记录。壮年时期韩愈便已有衰老现象的记录,如作于贞元十九年(803)的《落齿》便集中记录了牙齿掉落带来的身心变化、身心体验与身体烦恼。“忆初落一时,但念豁可耻。及至落二三,始忧衰即死。”牙齿掉落的过程中,韩愈的心情也随之改变,并作出心理应对。据周裕锴统计,韩愈诗歌中的身体名词丰富且全面,几乎遍及头部、躯干、脏腑、五官、四肢、体表等各个部位。与白居易诗歌中的大量出现身体名词的情况相似。不同的是,韩愈的身体描写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与其“怪奇”的审美风格相吻合。
以身体书写入诗,孟郊也是中唐时期的先驱者之一。孟郊是一位极度重视自我身体的人,孟郊诗中常常出现发、泪、骨等身体意象及手、足、齿、眉、肝等种种器官的描写。写头发如“酒人皆倚春发绿,病叟独藏秋发白”“愁与发相形,一愁白数茎”;写泪水如“晓泪滴楚瑟,夜魄绕吴乡”“两度长安陌,空将泪见花”。其余还有对身体部位的描写如“飞光赤道路,内火焦肝肺”“冰齿相磨啮,风音酸铎铃”等等。孟郊擅长运用诗歌语言,塑造衰老多病的自我形象,以此来表现内心的愁苦情绪,如“上有噪日蝉,催人成皓首”“前日远别离,昨日生白发”。孟郊诗歌中的身体书写,与其自身身体状况相关,为诗歌的发展提供了丰富的养料。此外,如柳宗元、李贺、元稹等人皆在诗歌中对身体有所表现且较为典型。柳宗元在永贞元年九月被贬永州,被贬几年之后,原本体弱多病的他便得了“脚气病”,并且时常受到此病的困扰,在其诗歌中也有所体现。此外还有李贺压抑、焦虑的病态心理的描写,元稹贬谪诗歌中的疾病书写等,皆在身体书写方面进行了艺术探索。中唐诗人在杜甫等人创作的基础上,有着许多突破与发展,不仅对中唐诗歌观念转变起到了重要作用,也对后世文学之发展影响深远。
三、题材日常化与文学新变
杜甫历来被称作唐诗歌史上的第一个转折,即将日常生活的状态带到诗歌中,且这种趋势在中唐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中唐时期的诗人们继承了杜甫渐趋世俗的诗歌风格,并且朝着自身的个性化方向发展,完成了唐代诗风的另一次重要转变。诗歌的日常化转变,在中唐得以完成。李肇《国史补》评价元和诗风:“元和已后,为文笔则学奇诡于韩愈,学苦涩于樊宗师;歌行则学流荡于张籍;诗章则学矫激于孟郊,学浅切于白居易,学淫靡于元稹,俱名为‘元和体……元和之风尚怪也。”用“怪”总结了元和各家的共同特征,体现了元和诗风新变的创作趋势。从身体书写的角度看,中唐诗人在诗歌创作中大量引入自我身体体验,从生理和心理两个方面,作出细致的描摹,拓宽了传统诗歌的题材范围,更新了传统的艺术表达方式,响应了杜甫以来诗歌日常化、世俗化、生活化的趋势。
古典诗歌艺术自汉魏至盛唐走的是“主情”道路,自中唐开始出现“主意”的倾向。古典诗歌艺术自汉魏至盛唐走的是“主情”道路,自中唐开始出现“主意”的倾向。陈伯海在《“感事写意”说杜诗——论唐诗意象艺术转型之肇端》一文中指出,这样的转变并非突如其来,安史之乱前后,杜甫已经开创了“感事写意”的诗歌作风,“感事”需立足于生活现实,对以往情景交融的诗歌艺术有了全新的突破,其现实主义创作开元白现实写作之先声。“主意”预示着诗人对于现实的理性审视、对于生活的理性表现、对于日常的哲学表达,中唐诗歌大量的身体书写现象,是中唐诗歌朝着书写现实日常化、世俗化方向发展的形象体现。
中唐诗歌中的身体书写,是元和诗歌新变、文学转型重要的组成部分,对后世文学有着重要影响。中唐时期的诗歌艺术恰处在唐宋文学转型的关节点,中唐诗歌不仅是宋诗滥觞之所在,并且对后世文学的转型与发展起到了推动作用。中唐诗歌的身体书写所体现的日常化倾向,对宋诗的发展,也有着极为重要的推动作用。
“唐诗为古典诗歌中的身体书写开辟了广阔的道路,即衰病与身体的结合……然而这种转向的真正完成还要归功于宋诗。”宋人对于日常生活的关注、对于真实身体的书写较之唐人又有所增加。在身体书写这条脉络上,我们可以看见陆游《秋夜观月·梦回残烛耿房栊》中的病骨,看见苏轼的《到官病倦未尝会客毛正仲惠茶乃以端午小集石》中的噎膈之症,看见苏辙《记病》中的脾胃之病,看见范成大《体中不佳偶书》中的病眼,看见李昉《老病相攻偶成长句寄秘阁侍郎》写自己衰病增加、头晕目眩,看见宋祁的《念衰》写自己老病交加、渐趋衰境,看见张师锡的《老儿诗五十韵》写自己鬓发苍苍、耳聋眼暗、头摇唇动、骨冷牙疼、老态龙钟、行将就木,看见杨万里的《岁暮皈自城中一病垂死病起遣闷四首》写自己归途中突发疾病、强起徘徊,看见刘克庄的《晨起览镜六首》写自己揽镜自照,诉说视力障碍给诗人带来的麻烦……宋人的身体书写,与中唐诗歌的身体书写一脉相承且有所发展。从这个角度来看,中唐诗歌的身体书写,开宋诗日常化的先河,具有重要的文学史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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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杜晨曦(1999-),女,江苏太仓人,江苏海洋大学硕士,研究方向:唐宋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