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船词典
2024-06-15复达
复达
木帆渔船的一种解说,但不只限于此。
——题 记
木 龙
木龙是渔民对木帆渔船的尊称。
清代郁永河在《海上纪略》中载:“凡海舶中必有一蛇,名曰木龙,自船成日即有之,平时曾不可见,亦不知所处,若见木龙去,则舟必败。”木龙,传说为栖息在航海大船里的蛇。在我们岛上的渔民心目中,却非其所言。
海有四大龙王。我们岛所处的为东海,东海的龙王叫敖广。敖广的名讳一般渔民不会去记住,也非随便能称呼,喊海龙王即非常顺口,敖广自会有感应。一艘艘大大小小的渔船漂泊在海上,渔民老大们祈祷海龙王能推倒桩,来个大网头,就满载而归,一片欢欣。倘遇打暴——大风骤降,即祈拜海龙王,保佑太平顺利。整日在海上讨生活的渔民老大们,心底便拥有了自己的信仰——海龙王。
捕捞的收获,生命的安危,仿佛全系在海龙王身上。
一艘艘木质的渔船,要是像龙那般驰骋海上,迎风斗浪,灵动自如,又能与海中的龙王遥相呼应,求得龙王的庇护,是多么美好、多么令人向往的事!
一个意念就在渔民老大们的心里波浪澎湃般地蹦出来:
木龙!
自此,不论大捕船、对网船、张网船、溜网船、带角船、网船、偎船,还是鲜船、打桩船、钓鱼船,只要是大大小小的木帆渔船,皆统称为木龙。
木龙,才能在大海中顺畅地遨游,劈波斩浪,一帆风顺;驱妖镇海,太太平平。唯有这样的境况,一网网沉甸甸的渔获才能捕获上来,心满意足,尽兴而归。
一种龙的图腾,深深地融入一艘艘渔船之中。
每一个渔民老大的心底,也都装着一条海中的龙。
龙 椎
龙骨、肋骨、戤桡——船架的竖柱——和龙筋组成了龙椎。
与人的脊椎一般,龙椎承载着一艘渔船的所有。
没有龙椎,就成不了船只。造船时,必先安装龙椎。
粗大顺直的松木光裸着硬实的身子,泛着黄晕的光泽,条条青筋明晰可见。一个一个长方形的卡口犹如张着的一张张精巧的嘴巴,等待一条条肋骨的镶拼、一根根戤桡的竖立。船排上一躺,一种庄重的感觉就在龙骨上凸显出来。
像农民建房打地基一样,安放龙骨也是渔民老大十分看重的事。龙骨一放,船排边上摆着的小桌子上的烟香就点燃,渔民老大虔敬地拜上三拜,嘴里念念有词,祈祷龙骨的坚不可摧,龙王的悉心庇佑。
从船尾到高昂的船头,斜伸出条条弧形的肋骨和粗壮的戤桡。肋骨丰满了渔船的内涵,戤桡则支撑起渔船的承重,将一艘渔船的大小烘托出来。
龙椎的大部分在渔船底下,浸在海水中看不到,唯有高高翘着的船头上,如喉咙般粗圆的艏柱,才显示它的威武。
与龙骨同向,固定着肋骨和戤桡的便是龙筋。条条龙筋横向排列,紧扣在一根根肋骨与戤桡之间,宛若一个个的十字架镶拼一起,将渔船的形体解构出来,把船体在纵横交错间严密固化。
一艘渔船所有的重量、水压都汇集在龙椎之上,压得它艰难地沉浮海中。它却毫无怨言地默默随载,时而轻快,将郁闷抛洒在波浪之中,时而负重,也一心一意地为渔民老大耕海牧渔。
龙椎的发明,是中国人造船的一个创举,比西方早了几百年。可惜,钢质渔船的出现,淡去了龙椎的概念;分段制造技术则将船只拼镶而成,再无龙骨横卧的影子。被渔民老大们所尊重的造木船的大木师傅早已改了行,在造船新技术和钢板面前,已无他们的用武之地。
在科技的光环之下,传统的渐失光彩,甚而湮没。
龙椎的符号,只淡淡地在老一代渔民老大的心里闪着光亮。
船 舷
船舷的构成意味着一艘渔船的体形已基本勾勒出来。
一条条的压木横伸在肋骨和戤桡之间,到达船体最宽处,成为契杆,从前到后,荷载最大的承力。契杆之上,即为里厚——舷侧板,一道厚厚的木板,下方开了几个出水孔,叫做底水洞眼。压着里厚的,又是一段段粗木,从船头到船尾,将船体固定下来,称作压沿。
可见,船舷并不仅仅只是压沿构成。它要保证承受纵向强度、横向强度的各种外力作用,保持船体的几何形状不受变形和侧壁水密的坚固性。
压沿像是渔船的栏杆,拍着拍着,便感觉到那是船舶的边缘。压沿的外面被绵绵的波浪所包围,跌出了压沿,也就掉入了大海。漫步甲板上,在压沿面前就得止步。
因为有肋骨、戤桡和压木、契杆交错着的紧密支撑,船舷还承载着拉网的重任。长长的渔网从海中拉上来,大多扣在压沿上。几个渔民站在船舷边,边一齐使力,边吼着“嗨作,嗨作”的号子。沉甸甸的网袋缓缓地越过压沿,被拖放在舱板上。圆鼓鼓的网袋,像是膨胀着,一抹流水从里面流淌出来。解开袋口,铮亮的鱼虾蟹便小山似的堆叠,有的还活蹦乱跳,在船舷边闪耀无奈的存在。
船舷犹如人的骨架,将一艘船的外形完整地表达出来。看一艘渔船的大小、载重的多少,就看船舷。
船舷框定了渔船的空间,却挡不住浩瀚空荡的洋面。
龙牙头
又叫龙嘴,船头也。
倒“八”字形,尖尖的,像两枚庞大的虎牙,将船头高扬的形态凸显了出来。一艘渔船,也需要高昂头颅的,何况如龙的头。
高扬的船头,在波浪颠荡中昂首扬帆,方显乘风破浪的本色。
船头便拥有许多用途。锚就架在船头,像几枚冷硬的爪子,随时等待着扑向海中,将渔船牢牢地牵住。船头的两侧安放了老猫轧——用于轧锚的插销,当锚碇拉至船头,抑或抛在海中时,拿老猫轧一插,便紧紧地相扣。朝着船头设置了头踏步,几格台阶,供渔民行走和站立,不致在斜坡般的舱面上失去稳性。长长的前缆——船首的缆绳,一圈圈地盘绕在船头,静静地等待着越过龙嘴或船舷,抛向堤岸上的带缆桩。船头两侧的戤桡雄壮地耸立,呈现一种坚固的形姿。头篷也竖立船头,宛若打头阵的旗帜,迎风招展。
船头赋予了一艘渔船勇往直前的神气,一种雄赳赳、气昂昂的姿态。即使几十年后饱经沧桑的渔船老去,被搁在了滩涂边上,千疮百孔,破败不堪,船头却依旧不屈般地朝向天空。
木龙的头岂可随意低下?
船 舱
桅后舱:桅杆后的第一个船舱。
中舱:船中部的船舱。
大舱:放鱼用的船舱。
后舱:供奉神像的地方。
火舱:炊事用的船舱。
被铺舱:用来睡觉的船舱。
水井:放淡水用的船舱。
淡槽:用于睡觉或放杂物的船舱。
渔船上一只只的舱,大小、深浅不一,用途不同,随着船只的变迁,也有所变化,却大致离不了上述的分类。
此外,有的还有前鳖枫——船头的小屋、后鳖枫——船尾的小屋,都是供渔民睡觉的地方。
船舱深藏在甲板和舱盖之下,由梁头——船舱间的壁——一一间隔开来,前梁头隔前舱,后梁头隔后舱。每道梁头均由横梁支架,与船舷紧紧地相扣一起。
空落的船舱就用来装鱼虾,每一水出洋的收获的多少,只有船舱最清楚。
一艘渔船的船舱大小、多少,决定了船只的容量,也体现一种气势。
船舱里蕴含了船只内部的空间,就意味着一艘渔船出洋时间的长短、抗风能力的强弱。
船主造船的能力、胆魄,就看这船舱造得如何。
船舱,宛若一个人的肚量。
圣 堂
后舱中供奉的神龛,即为圣堂。
浩浩荡荡的大海,既奉献源源不断的鱼虾蟹,又那样神秘莫测。每一水出洋,渔民老大们的心中,祈求的是满载而归,又平安顺利。这一切,除了凭借自身的丰富经验,渔民老大还往往会感到力不从心。尤其是“亨暴”——骤然而来的风暴,谁也掌控不了。一片汪洋之中,茫然、无助的心里唯有祈求一种信仰,才似乎有盼头,有希冀,有一种精神力量在暗暗地升腾。渔船上的民间信仰于是渐渐地滋生出来,海龙王自是首当其冲,妈祖、天后娘娘及一些具有地方特色的“船官老爷”,如我岛上的羊府大帝等,就成为渔民老大们心中的神,那样崇敬,那样虔诚。
当船主决定造船的时候,便请水平高超的师傅雕刻自己心目中的神像,并制作一座圣堂。然后,将神像供奉寺庙里,有的还请寺庙进行开光。待到船只建造完毕,大木师傅便在后舱安放上神龛。此时,岸上已摆着一张方桌,烟香缭绕,一张写着某某神像名讳的黄幡微微飘摇,船主躬身朝拜。拜毕,便将寺庙里请过来的神像恭恭敬敬地放进神龛。神像的两旁,各设一个小木人:千里眼、顺风耳。圣堂就此建立。
每次开洋,渔民老大均会面向圣堂,向神像朝拜祈求,仿佛茫茫的大海让渔民老大们的心中没底似的。每遭风暴、触礁等不测,渔民老大们更是对着圣堂,跪求神像,庇佑平安。当然,渔民老大们也懂得感恩,收获了,平安归来了,也都会向圣堂叩谢。
一艘漂泊在大海上的渔船,信仰仿佛就是一道神光,贯穿在波浪之中,更灌注在渔民老大的心里。
面对圣堂,面对圣堂里的神像,没有一位渔民老大不恭敬虔诚的。
可惜,钢质渔船兴建后,船上的仪器越来越多,大了许多空间的渔船却少见了圣堂。好在,渔民老大的心底里依旧回旋着信仰的神光,初心未泯。
信仰总在人的意识里闪着光芒。
闷 头
船舱盖子,也叫闷舱盖。
船舱的口子多呈方形,盖子自是也方方正正。
方方正正的舱盖,一个“闷”字的招引下,将其严丝合缝、密不透风的特点形象地呈现出来。
闷的是甲板的平整,是船舱的坚固,还得保证水密的密闭性能。
岛上有句方言叫“闷舱黄鱼”。在还未有制冰技术的年代,岱衢洋捕捞上来的大黄鱼经常运往上海、宁波等地,有时因大风影响,耽搁一两天后,船舱里的大黄鱼看上去还泛着金黄的色泽,鱼肉却已开始变腐,散发阵阵腥臭味。是不是闷头盖得太严的缘故?
闷头的意涵,就在一个“闷”字。
鳖 壳
渔船上的上层甲板。
闷头、舱面板、头踏步——船头供渔民走、站的部位,组成了渔船的甲板,看上去像一只只的鳖壳,结实,坚硬,还有序排列。
单只的闷头,虽方,却如鳖壳背上的一个方状格;纵向排列着,更若鳖壳上的图案。
鳖壳,是渔船生产、渔民生活的场地。
鳖壳上,要放置渔网、橹杖、篷帆、篙子、缆绳等,还得让渔民升篷扯帆、放网拉网、抛碇泊锚、鲤鱼入舱。驾驶台下面的舱面板上,则是渔民吃饭的地盘。水井边的,又成了渔民洗漱之处。要是想看看海,放飞一下枯燥寂寞的心情,站在鳖壳上,无疑是最佳处所。
真正的鳖壳多用于中药。渔船上称作鳖壳的甲板,仅仅是一种象形的叫法。看一艘渔船的空间,就看鳖壳。
无论鳖壳大小如何,却为每一艘渔船最大的场所。站在鳖壳上,面向大海,放眼天空。
驾驶台
舢舨一样的小船没有驾驶台。船只渐渐大起来,出海的时间也渐渐延长,篷舱便应运而生,用来遮阳、挡雨、避风和吃饭、休息,仅此而已。
当渔船安上了罗盘时,才有了真正的驾驶台。
驾驶台就高高地矗立在后舱上面,瞭望台一样,俯瞰前方的大海,也关注着舱板上的动态。就像人的头脑,驾驶台掌握着渔船的神经,航行的方向、航速的快慢、渔场洋地的方位、锚泊的位置、下网拉网的时间,就在驾驶台里做出决定。
现在的驾驶台里,更是安装了鱼探仪、雷达、避碰撞系统、海事卫星电话等,成为一艘渔船的枢纽。
驾驶台是一座机关,唯有渔船上的老大才能掌控。人人都想当老大,而一艘渔船上的老大却只能是一人。“老大多,拷糊(撞破)船。”渔谚早有警言。
老大就坐在驾驶台里,大声地指挥着。眼红想当老大的,就买船去,且还得有捕鱼的经验技能。否则,只能眼巴巴地在老大底下干活。
驾驶台就高高在上一般,眺望大海,也俯视着舱板上的一切。老大粗犷的号令,就在驾驶台上一声声地传递出来,舱板上的渔民哪一个不听从的?即使有怨言,也只是斜视一眼驾驶台,还不是顺从地去做活?
驾驶台就是一艘渔船的权威所在。
桅 杆
每一艘渔船都离不开桅杆,一根、两根,甚而三根,高高地耸立,仿佛在昭示渔船的存在。
粗而圆直的木头竖起来,插在桅臼之中,拿桅夹加以夹住、固定,直立的桅杆便呈现高昂的气质。桅顶上叫做廿字翾的架子中,横挂着一只滑轮,一条光滑的绳索穿越而过,一头扎在桅杆上,另一头盘旋在舱盖。桅杆的功能就此形成——
挂篷。
没有桅杆,哪能挂篷?挂不了篷,渔船又哪能快速航行?
桅杆,撑起了一种航行的姿态。
只是当机帆船,尤其是钢质船兴起后,桅杆依旧,却不再高耸,也无篷帆,多挂上了一盏盏的灯,拉起了条条绳索,成为渔网捕捞的一个大支架。
木帆船上的桅杆远远地望着钢质渔船,呆愣了一会,默默地笑。
功能不一,桅杆却总竖在渔船上。
一艘渔船,除非在洋面上突遭威猛的风暴,迫不得已时需断桅砍网,哪能失却桅杆?
篷
渔船上的风帆。
若有两三面篷,挂在船首的叫头篷,然后才是二篷、三篷。
篷分上下两片,上面的称为上脱篷,也叫上脱,下面的就叫下脱篷,或下脱。由唤篷线——连接上下两片篷的绳子相牵相拉。每一面篷上,四周用绳索相边,上面缝着一道道的篷筋,横伸一根根的撑风——支撑篷的竹竿,唤作佐力的绳子将它们固定着。
当多人——大副,即渔船上的二把手,或头多人——二副拉住升篷的主绳时,几位渔民便依次拉住绳索,一齐使力升篷,嘴里不由吼出拔篷号子:
(领)么罗——吼,(和)么吼吼罗也!
(领)么吼——罗也,(和)么——吼吼罗也!
(领)么——合么来,(和)三——来!
(领)么罗吼,(和)么吼吼罗也!
(领)么吼吼——罗也,(和)合合家里罗!
(领)嗳罗也,(和)嗳——沙拉拉拉!
(领)嗳沙拉拉拉也,(和)合——家里格罗!
调子由低到高,粗犷,豪迈。一声声的吼叫,披沥的是劲往一处使。一唱一和间,将齐心协力的概念淋漓地发挥出来。
篷,就高挂桅杆上,成为一面面风帆,或顺风而行,或迎风而上,如翅膀一般,将渔船一个劲地推往洋地,直至满载而归。
篷,是渔船的一种动力,也承担耳目的作用。篷的转向,意味风向的改变,渔船老大就得调整把舵的方向,确保船只的顺利航行。木质的渔船上,哪能没有篷的?——木帆船的称呼是不是由此生成?
当几百艘的渔船撑起篷,一齐驶向大海时,千帆竞发的图景便立体地描绘出来,那样声势浩大,蔚为壮观。
至今,渔船上的篷已不见,看风驶篷的沉着应变却是不能丢,要不会船毁人亡。
钩 篓
滑轮。
桅杆的顶端都安装着钩篓。长力——升篷用的主绳便架在钩篓上。一拉,钩篓的轮子就一滑、一转,篷随之慢慢升起。落篷时,绳索渐渐放松,钩篓不停转动,轻巧省力。
在渔民们的拔篷号子声中,钩篓吱咯吱咯地回响,仿佛也在吟唱,一同与渔民们起劲地使力。
小小的钩篓好不起眼,还常常被人忽视,撑篷却不能不依靠它。
桨
桨柄——桨的把手,圆圆的,长长的;桨叶——划水的部分,扁扁的,薄薄的,两者组成了桨。
桨就在小型渔船的船尾划水,推进船只的航行,也兼顾航向的控制。
一船一桨,有时那么辛劳,有时又那样悠哉,却非渔船发展的方向。
当渔船吨位大起来后,桨的数量也多了起来,五桨、七桨、九桨、十一桨,除了船尾的一桨像是固定的,离不了似的,其余的分列船舷两侧,一齐使劲地划。吱咯吱咯的桨声划出哗哗响的波浪,船便昂着头,一阵一阵地前行,或悠闲,或急促。渐渐地,渔民老大们发现,当划桨时,既要推进航速,又要控制航向,有点困难。沉思推敲的结果是,得由船尾的桨手来控制航向,桨叶也需增大一些。一试,还真能将船只的航向加以控制。
——舵的概念便呼之欲出。
细瘦的桨,该没想到自己还有这么深的意涵吧。
渔船上的桨早已束之高阁,被人遗忘了一般。许多东西,当它完成使命的时候,莫不如此。
橹
划船用的器具。
当渔船增大,桨使不上劲时,橹就横空出世。有道是:“一橹三桨”,橹的能量可想而知。
圆形的把手——橹手,扁平的橹叶,看上去与桨的形状差不多,却要长大、沉重,得扣在船尾的圆头小柱子——橹滑嘴上。一条两头系着橹扎钩的粗粗的橹带,一头扎在橹手的顶端,另一头钩住船尾板。一摇一摆间,橹就在滑嘴上左右转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机械,单调,宛若硬生生地发出来的,却又让人感到轻快又浑厚,一种推力让渔船乘风破浪地前进,犹如海中挥着尾巴的大鱼。
摇橹分为轻摇和重摇。轻摇的为一人摇橹,大多为舢舨或小型渔船;渔船大的则需两人合摇一支橹,即为重摇。重摇时,两个人的动作需十分协调,所谓步调一致,整齐和谐,船只才能有力地航行。长年累月的摇橹岁月里,岛上渔民们的胸腔里早已激发出阵阵高亢雄浑的吼声,将橹滑嘴上发出的声响湮没在一首首的渔歌号子下。“摇来摇橹嗨,吆罗嗨,来吆罗嗨,嗨!嗨,嗨,嗨,阿家来,嗨,摇来格嗨!……”唱时拉,休止时推,一拉一推,交替进行,摇橹的动作就协调默契。号子声中,渔船快速地穿行海上,直开往洋地。
每艘木帆渔船上都配有橹,有橹还不够,关键是看如何摇橹,一拉一推间,船速是否朝既定的方向前进。
摇橹,是技术,也是一门艺术。
篙 子
归港的渔船泊在避风塘、渔港边,出洋时,首先得拿起横在船舷边的竹竿做成的篙子,往堤坝上用力一撑,让船只徐徐地驶离,然后,再伸向海中的泥涂,一篙又一篙,渔船就慢慢地离开岸边。
篙子,也用来撑船,却只在近岸边水浅的地方所用。有时,靠泊过程中,一不留心,即将与另一艘渔船碰撞,便立马拿篙子往对方船舷一击,撑开两船之间的距离。
后来发明了撩头篙,在篙子的底端安装上弯弯的钩子,用途就大不一样。当两船靠拢时,拿撩头篙往对方的船舷上一钩,使力一拉,船只也像使了劲似的,渐渐靠拢过来,既避免了船只的碰撞,也缩短了靠拢的时间;当岸上或另一艘渔船上的缆绳甩过来,使力不足或者瞄准不佳,跌落海中,就可用撩头篙将它钩起来;拉网时,偶尔会出现网纲绳被网袋压住等情况,就得拿起撩头篙,将网纲绳钩上来。
篙子,如一根细长的竹竿,许多人或许不会盯它一眼,渔民却在使用后将它细心地安放在舱板的边缘,让它静静地躺着。
——渔船上的每样东西都是要派用场的,并非可有可无。
舵
一根光滑的舵杆,穿过形如腰子的舵盘,与厚厚的舵叶被舵夹一夹,便成了一把舵。
从桨演变过来的舵,用来操纵和控制渔船的航向。
舵就被装置在船尾称为后八尺的地方。八尺是一个概数,能操控舵就行。
一艘渔船拥有了舵,就能把正航向,乘风破浪地前行。
舵,得有人掌控,渔船上的掌舵者便是老大。当老大掌控不了舵时,渔船必面临风险。
每个人心中皆有一把舵,掌舵的只能是自己,未来的人生方向就看怎么掌控,航向何处。
锚
《天工开物·锤锻·锚》中说:“凡舟行遇风难泊,则全身系命于锚。”可见船只遇风难以停泊时,锚是何其之重要。不仅如此,渔船在洋地上下网捕鱼时,同样需要用锚来稳定船只。生产、生命,全系于锚上。
古代的锚称为碇,用麻绳绑住一块大石头,或者将石头装满篓筐,一条长长的绳子系着,沉入海底,以石头的重量使船只停泊。后来有了木爪石锚,即在石块两旁系上木爪,靠重量和抓力,将船只停泊。发明了四爪铁锚后,锚锋的尖头更锐利,一沉入海底,就能扎入海泥之中,船只的停泊更稳固。现在的铁锚,有两枚粗大的稍微弯曲的锚刺——锚钩,锚的直杆又唤作锚钉心的差不多大半个人长,庞大,沉重,有种威武感,令人想到沉入海底后的那种稳扎稳打,一锤定音。也有粗壮的铁柄像拉着一根长条形、底部尖角的横杆,横杆上又焊着一枚锚刺的,简洁,小巧,却给人一种灵动之感——只要抓力大,使船只稳固停泊,锚就不在于大小。
锚必被锚缉所紧紧地系着。那抛锚的缆绳——锚缉,一圈圈地盘旋在船头,仿佛海底多深,锚缉就得多长。其实也不是,锚缉在海中有一大段是贴着海底的,不可绷紧似的拉直,要不很容易走锚。锚缉在海中只有呈倾斜状态时,才能固定渔船。
将扎入海底泥沙中的锚拔上来,又是一件吃力的活。几个渔民手握锚缉,一齐使劲,嘴里由衷地唱出粗犷激扬的号子:“吆罗吼嗨,吆罗嗨啦!吆罗阿家里个,暖——罗!……”起锚号子可分小号、大号,刚起锚时,因锚缉松弛而省力,就用小号;待锚缉拉紧,得将锚从泥沙里拔出来,又因海水的压力,此时就需改唱大号;当锚离泥沙有几米,因阻力逐渐减少,又可将大号改唱成小号。小号与大号之间的转换,就得由领唱者把握。后来,发明了起锚机,可自动卷起锚缉或铁链,将锚轻松地拉上来。渔民们省力,却唱不了号子。
渔民老大们将锚沉入海底后,最怕的是走锚。走锚的后果是,停泊的渔船会慢慢地移动,出现颠荡,甚至侧翻、触礁,以致船毁人亡。唯有扎稳了锚,心里才踏实,能放心干活。
锚,也只有忠诚地照看渔船,让停泊的渔船不随波逐流,才显示它的价值。
扎入海底的锚,却无人看得见。
桥 棍
一种一头尖、另一头有点弯曲的铁棍。桥,撬力也。
渔船上桥棍的最早唤作戤棍,由木棍或竹竿制成。
桥棍很少用,却不得不放在船舷边上。当带缆桩损坏时,鱼网放入海中后,就得将网绳系在桥棍上,往船舷边一横,牢牢地扣拉起来。有时锚碇沉入海底难以拔起,就拿桥棍支在船头,一下一下地使力,将锚碇撬动,仿佛连根拔起似的。
给桥棍一个坚硬的支点,就会赋予渔民老大千钧之力。
吊梁桶
打水的桶。
一只木制的小水桶,何以叫吊梁桶?一根绳索系着水桶手柄上的横杆,如吊在梁上一般——渔船上的横杆多称之为梁。渔民老大们的想象力很丰富。
有水井,必有打水桶,只是渔船上的称之为吊梁桶。
吊梁桶就用来打水。打渔船水井里的水,洗菜烧饭,洗脸刷牙,偶尔也冲个凉、擦个身;也将海水打上来,“哗”的倒在舱板上,冲洗那残留的鱼鳞污渍。
小小的吊梁桶,渔民老大们离不了它,渔船也少不了它。
“扑通”一声,像只精灵,吊梁桶里便盛满了水。
洋 灯
船尾上固定的防风灯。
圆圆的灯座支撑椭圆形的灯罩,每逢夜幕降临,点亮,昭示了一艘渔船的存在。
仿佛夜越深,洋灯越亮堂,明晃晃的,将孤零的模样书写出一种引人注目的光彩。
一盏渔灯挂船尾。“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渔火的诗意,就在灯盏那萤火虫般的光影里,随着微微起伏的波浪,静美地飘逸出来。
洋灯,是夜空下渔船停泊的一种标识,也照亮了夜航中摇橹、操舵的空间,一张苍老的脸上泛着古铜色的光茫,在灯火间一明一暗。
网
渔船上最主要的生产工具。
网,代表渔船的作业方式,也标志着渔船的属性所在。溜网、刺网、围网、拖网、串网、虾皮网等,每一种网各有自身相对应的渔船,溜网船、围网船、拖网船、海底串船、张网船等。网具不一,捕捞的水产品也几乎不同类,各有各的用处。
从网线的质地看,又可分为麻线网、棉纱网、尼龙网、塑料网,一步一步地发展而来。
还可分为轻网——捕捞上层鱼的网,重网——捕捞深层鱼类的网,上层、深层,鱼类不一,网具自是不同,连网眼也不一。捕捞鲳鱼、鳓鱼、鮸鱼、大黄鱼的,网眼就大,如杯口;捕捞小黄鱼、带鱼等的,就小一点,只有牛眼那般大小;张虾皮的,则连小手指甲盖还比不上。
一张网,几十米、百把米,甚而二三百米长,由网衣、鸟翼般的翼网、缘网及叫做肚搭的三角网、身囊网——袋筒等组成,如衣裳由衣身、袖子、领子等拼织起来。网的上下方还绑着一条粗绳,称为纲绳,绑在网上方的叫做上玉纲,下方的唤作下玉纲。纲绳的作用是固定网的形状,系缚浮子、沉子。上纲绳即系浮子,下纲绳就缚沉子。还有长长的绳索系拉着,扣在船上。
堆叠在舱板上的渔网,有的似小山,有的横横地躺着,看上去似乎有点凌乱,长长的身子却有序地相叠,仿佛随时准备着被放下海去。一艘渔船上的网,也非一张,有的多达十张甚至以上。从船舷边上放下的网,在潮流的涌动间,像一张张开的大口,等待着鱼虾成群结队地涌入。一个时辰后,收网,网袋筒里就胀鼓鼓、沉甸甸,舱板上呈现白亮亮或蓝花花的喜悦。每一网下去,渔民老大们莫不期盼着拥有大网头——满满的收获。
大网头,是渔民老大的期望,也是网的期望吧。一张长长的网,一只硕大的袋筒,捕捞上来的若只是一小堆的鱼虾,还不泄气?
网是用来捕捞鱼虾蟹的,捕得越多越好。可是,当海洋渔业资源衰退,网眼也越来越小,捕捞上来的多为小鱼小虾时,也造孽。
网就感到困惑,渔民老大们有没有困惑呢?
枫子·泥柱
枫子,浮子也,用以支撑渔网上纲绳的起浮,并保持网形;
泥柱,沉子也,使渔网的下纲绳下沉,以利网形正常扩展。
早先的枫子将一段段的毛竹缚在上纲绳上,现在的就用排球般大的塑料枫子,甚而大如木桶,白色,用泡沫做的。
石柱是早先的沉子,由坚硬的青石制成。更大一点的沉子唤作发脚石,青石的个头更大,重量更沉。后来,使用上了砖窑烧出来的沉子,鼓状,瓷杯那么大,或扁形,中间有道凹槽的,却还是叫做泥柱。
一只只枫子间隔有序地缚在上纲绳上,漂浮海面,有时顺直,有时呈弧状,勾勒出一道亮丽的风景,标识出那是渔网所属的一块洋地。一只只的泥柱也间隔有序地绑在下纲绳上,却是沉入海底,牢牢地拉扯着网,默默地经受着潮汐的流动。
枫子要支架着网,使它不致下沉。泥柱牵拉着网,将它紧贴在海底。一个上浮,一个下沉,同时使力,网才扩张开来,形成一个庞大的口子,将随潮而入的鱼虾一口口地吞噬进去。
枫子与泥柱,作用相反,目的却一致,皆为着一张网。
离开了枫子和泥柱,网在海中哪能张开膨胀的形态?
撩 盆
一根竹竿,箍着一只脸盆大的铁圈,铁圈上置着一只网袋筒,像一把长柄汤匙,又若掏粪用的撩勺,便是撩盆。
撩盆用来捞鱼。比如,海蜒旺发时,渔船可在夜色下驶往洋地,点上几盏灯。灯光的诱惑下,成群结队的海蜒便围拢过来,飞蛾扑火似的。渔民们就可提着撩盆,一撩盆一撩盆地将海蜒掏上来。过去乌贼、海蜇等旺发时,海面上到处漂浮着,除用网捕捞,还可拿撩盆捞取。此外,也用来捞海上漂浮的杂物,比如断了绳索的枫子等。偶尔,还可用来捞人。有渔民一不小心跌入海中,便用撩盆伸过去,让其紧紧抓住,慢慢地拉到船舷边;也有遇上“烂浮尸”(发腐的尸体)的,渔民老大们绝不会随意挡避,而是用心地拿撩盆捞上来,裹上塑料布,运回村里处理。
大多的渔船上,撩盆看上去可有可无,却还是依旧配置,静静地依在船舷边。
没了撩盆,万一要派用场了呢?备而无患。祖上留下来的工具,可不能轻易丢了。
带缆桩
短短的、圆圆的或方形、削了四个边角的桩头,船头、船尾、船舷上都可见到,独立或者两只并立一起,有的柱头顶端又向周边些微扩伸,像一只粗壮而凝固的蘑菇。这般的带缆桩就用来系住缆绳。
——作带缆桩的,其实就是船舷上一根根竖着的戤桡,只是往往不易看出来。
下网时,网具的绳索要系住;回渔港后,船只停泊时要系上缆绳;甚而渔场上船只“插蜡烛”——出故障后,需要别的渔船来拖运,也得在带缆桩上将绳索系住,把两艘渔船连带起来。
既要带缆,让缆绳牢牢地套住,自身必须有泰山一样的稳性。要不,被缆绳重重地一拉,自身连根拔起,会殃及渔船的安全。
带缆桩深及龙椎,坚固出一种毫不动摇坚韧不拔的姿态。唯有如此,才能承受缆绳传递的沉重之力。
缆 绳
渔船上,除了网具,最多的便是缆绳。
过去的缆绳多由麻或棉纺织而成,后来又用钢索编绞。合成纤维出现后,已大多用锦纶、丙纶、维纶、涤纶制作,比重轻,强度高,抗冲击,耐磨性好,还耐腐蚀、耐霉烂、耐虫蛀。渔船上的缆绳多由双股拼成,麻花一般地绞缠在一起。
船头、船舷边、船尾处,都有一圈圈盘绕的缆绳,堆叠成小山似的。
系锚的是缆绳,拉网的是缆绳,渔船停靠时,也将缆绳往码头、渔港上一抛,系住岸上的带缆桩。有时,还用缆绳拖拉舢舨,或者救助出故障的渔船。
缆绳的一头总牢牢地扣在带缆桩上,仿佛唯有如此,它才安心,也才可将另一头甩向大海,甩向岸上,不至跌落。系在带缆桩上,便是缆绳的归宿。缆绳就晃晃柔韧的身子,感到心满意足。渔民老大们也觉放心,没有比缆绳更诚实的了。
缆绳却总掌控在渔民老大的手中。盘绕在舱板上的缆绳,死气沉沉样的,唯有渔民老大需要使用它时,它才一圈一圈松散开来,随着渔民老大的指点,不断地延伸,抑或“忽”的一声,跃向岸上。当它完成使命,复又盘绕舱板上,呆呆地发愣,等待下一次松散。这样的时候,缆绳又有什么感怀?
龙 眼
船的眼睛。
像人一样,作为木龙的渔船自然要有眼睛。眼观八方,方能航行自如。
当渔船造成时,大木师傅就选好上等的木材,精心地制作一对龙眼:蓝边碗大的一块圆木,周边用白漆涂成一圈底色,即为眼白,中间漆成黑色,当作乌珠,黑白分明,圆睁着一般。船主便请风水先生选定良辰吉日,按金、木、水、火、土五行,用五色丝条,扎在龙眼的银钉上。尔后,大木师傅就进行造船的最后一道工序——定彩,将龙眼钉在船头两侧,渔船于是拥有了一对眼睛。龙眼安装后,船主用簇新的红布蒙住,唤作“封眼”。万事俱备,渔船只等待下水的时刻。
又是一个良辰吉日。一张八仙桌摆放在船头一侧的堤岸上,桌上供奉着全猪全羊、糖果糕饼、五荤五素、六茶六酒;紧依八仙桌东侧横头的华桌上,放着烛台、香炉和香炉下压着的书写东海龙王或天后娘娘、船官老爷名讳的黄幡。随着涨潮时刻的到来,红烛高燃,烟香飘绕,船主和渔民老大们排着队,恭恭敬敬地拜上三拜。然后,船主提着酒壶,向酒盏里倒上酒,再拜,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片祈祷之声。斟酒三次,拜上三遍,烟香即将燃尽,船主将香梗夹着黄幡在船头旁焚烧,燃尽的黑色纸灰在海风轻拂中一片片地飘飞。
船主跳上船,庄重地迈向船头,弯腰,神色凝重地用双手轻轻将蒙着龙眼的红布揭开——这叫启眼。乌黑亮丽的龙眼仿佛张了开来,充满了灵气似的,煞是醒目。鞭炮声响起,欢呼声响起,堤岸上洋溢着一片喜庆的氛围。
揭开了龙眼,渔船便生动活了起来,也庄严威武起来,就可昂起头、撑起篷、摇起橹,开洋出海,披风斩浪地履行它的使命。
据说,船头的那对龙眼,一只紧紧地关注着天,能知风云变幻,另一只紧紧地关注着海,能知浪涛变化和海里鱼群动向。点一双龙眼,对渔民老大和渔船来说,是何其重要。不仅为装饰,更将它当作了一种象征,为渔民老大引航,以明察海域,探明鱼群,归结到一点,便是保太平、求丰年。漂泊在浩渺神秘的大海上,渔民老大们唯有借助木龙的神力,祈求驱灾保太平。海上平安,才能显出蛟龙闹海的气概。而一旦遇到灾害,斩网,砍桅,断锚碇,命都难保,只会对着海龙王或天后娘娘、船官老爷跪地祈求,哪还会将其他的放在心上?
现在的渔船大都是钢质船体,原先龙眼的部分已被船号取而代之。自明朝起流行的龙眼已不复存在,但在渔民老大们的心里,它们始终未曾消失,早已深深地刻印下来。埋在心底里的一种精神、一种象征,又岂可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