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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蕃朝贡与唐蕃关系的互动研究

2024-06-15张艺凡

敦煌研究 2024年2期
关键词:朝贡吐蕃

张艺凡

内容摘要:吐蕃对唐的朝贡,为认识唐蕃关系提供了一个较好的途径。朝贡的正常进行是唐蕃之间友好关系的维系,其朝贡过程中出现的中断是双方关系紧张的变相反映。通过对吐蕃常见贡品、贡期规律的分析,探究吐蕃朝贡对双方的影响以及唐蕃双方背后的政治关系演变。吐蕃朝贡影响深远,突出表现在促进了双方在制造工艺、物质文化、精神文化等方面的交流,加深了汉藏人民的文化认同。

关键词:吐蕃;朝贡;唐蕃关系;

中图分类号:K28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24)02-0141-10

A Study on the Impact that Tibetan Tribute Had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Tibetans and the Tang Dynasty

Abstract:Research on the tribute paid by the Tibetans to the Tang dynasty provides a new angle to understand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two peoples. The process of paying regular tribute can be linked to the maintenance of friendly relations between the Tang and the Tibetans, while occasional interruption in the Tibetan's tribute indirectly reflects moments of diplomatic tension. By analyzing the most common items of tribute and the rules by which regular tribute was paid, this paper explores the influence that such payments had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Tibetans and the Tang dynasty, and on the evolution of the political ties between them. In addition to reflecting diplomatic connections, the payment of tribute also promoted exchanges of manufacturing technology, material culture, and spiritual culture, and even had the effect of deepening the cultural identities of both the Han Chinese and Tibetan peoples.

Keywords: Tibet; paying tribute; Tang-Tibet relationship

关于唐蕃关系,相关论著及文章很多,如马大正《公元650—820年唐蕃关系述论》从唐蕃间的争斗、和亲与会盟三个方面对近200年间的唐蕃关系进行评述[1],林冠群《玉帛干戈:唐蕃关系史研究》运用汉、藏文献从多个阶段对唐蕃关系的表面变化以及属性变化进行分析[2]。一些文章具体论述某一时期的唐蕃关系,如安应民《论墀松德赞时期唐蕃关系的曲折发展》[3]、马勇《论唐宪宗、穆宗时期的唐蕃关系》[4]等。也有一些文章另辟蹊径,从细微事件入手探讨唐蕃关系,如黄杰《从唐蕃高层书信往来看唐蕃关系》[5]、王庆昱《新见崔汉衡墓志与唐蕃关系考论》[6]、陈飞飞《〈破吐蕃露布〉与其所反映的唐蕃关系研究》[7]等。总的来说,已有研究大多集中在唐蕃之间的和亲、战争、会盟。对于吐蕃入贡唐朝的频率、时机与唐蕃关系之间联系,少有学者系统论述。朝贡作为边疆诸族与地方政权向中原王朝表示归属的特殊形式,为研究唐蕃关系提供了很好的途径,朝贡的持续正常进行是唐蕃之间友好关系的维系,其朝贡过程中出现的持年中断是双方关系紧张的变相反映。本文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对唐代吐蕃对中原王朝的朝贡物品进行梳理,探讨朝贡对双方的影响,并从朝贡入手,分析这一线索所反映的唐蕃关系。

一 文献中所见吐蕃朝贡物品

吐蕃向唐王朝的朝贡,见于汉文史料,多以“朝贡”“献方物”等记之,藏文史料基本没有提及。使臣来唐朝贡兼有多重使命,如“贺正”“请婚”“请盟”等。吐蕃向唐王朝进贡的最早记录是在贞观八年(634),“甲申,吐蕃赞普弃宗弄赞遣使入贡,仍请婚”[8]。这里记载较为简单,没有明确说明进贡物品。其后,随着文成公主入藏,蕃使入唐朝贡频繁,吐蕃物产大量带进中原,多为金银玉器及马驼等,一些精美贡品深受唐朝皇帝喜爱并向群臣展示。其中也有一些贡品是吐蕃从西域中亚等地所得,又转贡到中原内地,促进了东西方文化交流。据统计,从松赞干布时期到吐蕃王朝瓦解,唐蕃之间使臣往来有290多次,其中吐蕃使节入唐有180多次①。这些友好交往促进了唐蕃关系发展,也促进了彼此经济文化交流。

在吐蕃朝贡物品中,常见于记载的如表1。

其中,金银器所占比例最大,占朝贡物品的50%。吐蕃金银资源蕴藏丰富,《旧唐书》卷196《吐蕃传上》曰其地“多金银铜锡”[9],金银器制作精美,广泛涉及到吐蕃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如见于《新唐书·吐蕃传》,吐蕃告身制度中的二等臂章就是用金制成,征兵时以七寸金箭为契等。藏文史料也不乏类似记载,敦煌古藏文文献记载:“(675)赞蒙赤姆伦举行宴会,坌达延赤松献大金镬。”[10]此处的大金镬应是宴饮类金器。2019年7月在敦煌举办的“丝绸之路上的文化交流——吐蕃艺术珍品展”,展出许多吐蕃时期的宴饮金器,这些金器极具吐蕃特色并吸取了东西方工艺的精华,较有代表性的如阿勒萨尼收藏的嵌绿松石金器(图1)①。策展人普利兹克指出金银器皿的流行与以金银器为主要特色的礼乐宴饮风俗有很大关系,宴饮在古代社会具有重要的社会意义,工艺精湛的器皿成为贵族展示实力的重要方面[11]。笔者认为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从敦煌本《吐蕃大事纪年》可以看出集会以及与集会密切相关的狩猎在吐蕃意义重大,因其是贵族加强统治合理性的重要渠道,在此基础上集会与狩猎所用器物的精巧程度就被特别重视。

近年来考古新发现更是把西藏金银器制作的历史追溯得更为久远,同时也向我们展示了吐蕃金银器体现的多元文化融合。西藏自治区札达县曲踏墓地与噶尔县故如甲木墓地距今2000多年,出土了具有代表性的黄金面具。如果说早期的黄金面具更多体现的是西域以及中亚文化的影响,约8世纪中期的血渭一号墓出土的金银器则是综合了粟特文化、草原游牧文化以及中原文化因素。其中出土的金银器种类颇多,制作工艺进一步提高,有印章、饰品、容器、覆面、棺饰以及马具等,也有大量捶拓、压印成箔片的金属装饰物。纹样风格更加多样,呈莲花、忍冬以及狮子、翼兽、鸟等(图2)[12]。墓葬出土的金饰品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吐蕃金银器在其民族中流行的情况,入贡金银器是完全符合吐蕃自身物质文化状况的。吐蕃朝贡的金银器以其精美引起了中原朝野的重视,开元二十四年(736),“吐蕃遣使贡方物金银器玩数百事,皆形制奇异,上令列于提象门外,以示百僚。”[9]5233

其次占比较大的是毛织品。毛纺织业是吐蕃最为发达的手工业之一。吐蕃地处青藏高原,气候严寒,毛织品是当地居民最重要的衣着材料,又是流入中原地区的重要商品,生产量较大。吐蕃时期

氆氇上绣字)……”①,毛织品制作工艺之高超可见一斑。从表1可知,吐蕃时期向唐主要朝贡羚羊衫、毡、褐一类的毛织品。毡是一种将牛、羊等牲畜的毛经湿、热、挤压等制成的片状材料,具有良好的保温性能。褐也应为一种毛织物②,正如《册府元龟》所记“蕃人养牛羊,取乳酪而供食兼取毛为褐而衣焉”[13],褐是吐蕃主要的衣料,受到上层贵族的喜爱。唐穆宗长庆元年(821),唐使刘元鼎入蕃与盟,见到的赞普赤祖德赞就是身着“白褐”。唐中叶时,河(甘肃临夏市)、洮(甘肃临潭县)、兰(甘肃兰州市)、鄯(青海西宁市)等州经常以褐作为土产进贡。而这一地区为吐蕃与汉人杂居之地,其所进贡的毛褐理应是汉蕃人民互相学习、互相交流的产物。褐已成为了晚唐五代的河陇地区居民的重要生活用品。S.1845《丙子年四月十七日祝定德阿婆身故纳赠历》中就有“白昌褐”“桃花昌褐”“散花昌褐”“白昌细褐”“花斜褐”“白细褐”“碧昌褐”“桃花斜褐”“红斜褐”“白细褐”“谈青昌褐”等[14],可见褐的种类比较多。此外吐蕃毛织帐篷拂庐,也展示其毛纺织业水平之高。日本学者佐滕长考证“拂庐”由藏文“颇章”发展而来[15],同样是由鹿、野牦牛等皮制成毡帐的。拂庐也具有良好的保温性能,受到当地人的喜爱。《新唐书》记载较为详细:“其赞普居跋布川,或逻娑川,有城郭庐舍不肯处,联毳帐以居,号大拂庐……部人处小拂庐,多老寿至百余岁者。”[16]制作精美的拂庐成为吐蕃向唐朝赠送的重要物品,传入汉地后,当地豪酋将黑色牦牛帐改造成青绢布帐,宋朝皇帝在宴犒大臣的时候,殿庭上就设有吐蕃拂庐样的拂庐亭[17]。

马、牦牛、橐驼、牦牛尾等及其产品也是主要朝贡物品。吐蕃以从事畜牧业为主,《旧唐书·吐蕃传》记载“其人或随畜牧而不常厥居”[9]5220。赤德松赞时期,吐蕃“七贤臣”之一的聂达赞东斯规定每户必须饲养一匹马、一头乳牛、一头犏牛、一头黄牛[18],对每户饲养牲畜的要求说明了该时期吐蕃畜牧业发达,并已形成为牲畜储存粮草过冬的习惯。放牧经验的积累,使吐蕃人懂得根据牲畜习性有针对性地放牧,在一般草原上放牧羊群,森林地带放牧山羊,沼泽地带放牧马匹,一般田野放牧牛,岩洞饲养羊猪。根据《敦煌本吐蕃大事纪年》记载吐蕃还多次制定畜牧业发展的措施,对畜牧业征收赋税。

在吐蕃畜牧业中,马匹占有主要地位,因此也是朝贡物品的大宗。吐蕃养马技术发达,马种优良。敦煌藏文吐蕃《驯马经》载有吐蕃系统的养马术,如求良种改良马的品种、阉马以提高马的战斗力、喂食时的一系列注意事项等[19]。吐蕃以马为尊的畜牧思想也体现在殉葬方面,这一时期的动物殉葬坑中出土的动物主要以马为主,青海都兰县发掘了形制宏大的祭祀坑,其中仅位于遗址中央的五条陪葬沟就发掘出殉马87匹[20]。对马匹的重视也体现在对唐的朝贡中,吐蕃有多次献马的记载。值得说明的是,吐蕃朝贡提供的马匹数量有限,远不足以满足唐对战马的需求,且唐与回纥的马匹贸易是重要的战马供应来源,吐蕃朝贡的宝马良驹很有可能主要作为一种舞马教习。《明皇杂录》记载:“时塞外亦有善马来贡者,上俾之教习,无不曲尽其妙。”[21]备受唐人称赞的吐谷浑“青海骢”在唐前便作为舞马进献,如大明五年(461)“拾寅遣使献善舞马、四角羊”③。吐蕃占领吐谷浑之地,尽得吐谷浑良马,作为舞马进献马匹也是符合实际情况的。

骆驼、牦牛也是朝贡的重要牲畜,《新唐书》中特别记载吐蕃的骆驼是独峰驼,能日行千里。在战争中唐王朝也俘获了不少吐蕃骆驼、牦牛,如陇右节度使、鄯州都督张忠亮破大莫门城,获马一千匹、牦牛五百头;朔方先锋兵马使浑日进战败吐蕃,获驼马器械无数。史书将骆驼、牦牛作为与马并列的战利品列出来,可见中原王朝对吐蕃骆驼、牦牛的重视。骆驼、牦牛的进贡多在后期,吐蕃文简牍显示,吐蕃统治塔里木盆地南缘时期,这些地区亦蓄养较多的骆驼、牦牛,以作为当地的重要蓄力。321号简牍记载吐蕃调集婼羌辖境所有骆驼运送粮食[22]、萨毗地区有较多的用于交易的牦牛。这一时期吐蕃进献的牦牛、骆驼也可能来自吐蕃统治下的西域地区。

以上贡品按种类可以分为三类:其一,以本土金银器、羚羊衫段、獭褐等毛织品以及牦牛尾为代表的“方物”,大多属于吐蕃本土所产;其二包括从中亚所得的金银器、玛瑙杯在内的“异物”;其三,骆驼等“战略资源”;其中“方物”类是主要贡品。这与许序雅关于九姓胡贡物的研究结果相符,即朝贡方根据特定的要求选择贡物[23]。

二 吐蕃朝贡对唐蕃双方的影响

朝贡对于维系唐蕃双方的关系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吐蕃向唐派遣朝贡使者,唐亦遣使报聘,在往来之中增进了交流,进而促进双方融合。费正清指出:“对于中国统治者而言,朝贡的道德价值是最重要的;对于少数民族来说,最重要的是贸易的物质价值。”[24]正是由于唐蕃双方在物质与精神上获得满足,朝贡才得以顺利进行。

首先,吐蕃入唐朝贡,使者会将地方特产带入中原,增进了彼此间的交流。所谓地方特产,可以说是特色文化的具体化。如具有吐蕃特色的毛织品、手工艺品传入对汉地工艺产生了深远影响。特别是吐蕃金银器传入内地,不仅引起了唐帝王的兴趣,也影响了唐人的金银器制作。尚刚先生在《唐代工艺美术史》一书中指出:“内地熔铸金银以做器物的历史尽管可以早到秦,但唐代以前终归少见,而唐人的笔记小说却几次说起宫廷中的金银动物,如玄宗为杨妃造的蓝天玉磬,其底座是两只各重二百余斤的金狮子,懿宗时的又有不少高数尺的金玉马、骆驼、金凤凰、金麒麟等,这很可能与吐蕃贡入的金鹅、金鸭、银犀牛、银羊、银鹿有关。”[25]反过来,吐蕃也积极吸纳唐朝的工艺技术,不断提高本国的工艺水平,据《汉藏史集》记载,吐蕃使者曾将一位制造瓷杯的唐朝工匠带到吐蕃,制成6种不同形状的瓷器,绘有海鱼、草山麋鹿等图案,供各个阶层使用[26]。文化的交流不仅体现在物质与技艺方面,也体现在对新事物语词的借用中,新疆出土的古藏文简牍中有“(向超拉顿[借]美哲缎子一匹)”[22]189,其中的美哲(men thri)是一种缎子的名称,与汉文“绵子”发音颇为相近,很可能是汉文借词,体现了这一时期物质文化基础上的汉藏语言文化的交流。文献记载的只是其中一部分,吐蕃使者在出使唐朝的过程中不断将各种工艺带回吐蕃,完善了吐蕃的工艺。

其次,在对外交往方面,中原王朝的统治者提倡“修文德以来之”,依靠的是自身的文化优势。中原的礼乐文明通过遣使册封、朝贡礼仪、颁正朔等方式,于不知不觉中对周围各国和地区产生了深远影响。在朝贡礼仪中,“蕃客入朝,并引向国子监,令观礼教”[27]。此外,接见、宴请诸邦要人以及皇帝与官员、诸邦使节贺正的场所多在大明宫含元殿或太极殿与承天门之间,这些场所规模宏大,仪礼考究,展示了唐皇无上的地位与大唐为中心的邦交礼仪,同时强调了礼教传播的核心内涵——主辅之别[28]。吐蕃入唐朝贡使者,多为上层集团的精英。贡使在唐的所见所闻,如仪礼、风土人情、市民生活等诸多方面,使其形成强烈感受,并在潜移默化中影响其思维方式与价值观,归国后通过语言、行为进行传播,对吐蕃各阶层形成重要影响。

再次,对于吐蕃来说,通过对唐的朝贡可以得到丰厚的回报。石硕等《西藏古文明中的中原文化因素》根据汉文和藏文两类史料的相互印证,指出唐朝曾给予吐蕃以下礼品:其一,丝织品类,包括锦帛、绯、杂彩及时服等;其二,儒家典籍类,主要为《毛诗》《左传》《文选》《礼记》;其三,器物类,包括金银器银盘、胡瓶等;其四,诸多工匠,包括造纸、墨、碾、硙等匠种;其五,音乐、钱币及官服等[29]。在以上五种礼品中,丝织品无疑是最主要的。对史料中有关唐朝赠送吐蕃丝织品的记载梳理如下:

唐朝赐予吐蕃的丝绸数量巨大,较常见的是赐予赞普与使臣,开元七年(719)所赐杂彩范围较广,赐赞普二千段,赞普祖母五百段,赞普母四百段,可敦二百段,坌达延一百五十段,论乞力徐一百三十段,尚赞咄一百段,大将军、大首领各有差[13]11511。唐朝将数量众多的丝绸赐予吐蕃王室及重要官员,这与吐蕃对丝绸的喜爱分不开。敦煌古藏文写卷P.t.1287记载:

(译文)吐蕃攻占后将其(瓜州)宝物全部接收,上层人士得到许多财宝,黔首百姓亦获得好的丝绸。

强调吐蕃攻陷瓜州之后黔首百姓亦获得上好的丝绸,说明吐蕃社会对丝绸的看重。吐蕃喜爱丝绸,从考古发现亦可以得到证明,都兰吐蕃墓出土锦、绫、罗、缂丝、绢、纱等,有86%为中原汉地织造。这些丝绸不仅广泛使用于衣料、装饰、丧葬等方面,甚至成为道符书写、佛教寺院等宗教信仰之物的材料[31]。由此可见,唐输入吐蕃的丝绸得到广泛使用,不仅是一种华美的装饰,更是社会地位的象征。

参加朝贡的使者、僧侣及随同前来的商人熟悉行情。有经商头脑者携带大量物产与唐朝各阶级进行私人交易,唐朝也准予这种交易,史载“鸿胪寺中吐蕃使人素知物情,慕此处绫锦及弓箭等物,请市”,唐朝方面指示“听其市取,任以私收”[32]。这种互通有无的经济联系,对吐蕃社会的发展起着很大的积极作用。

三 唐蕃双方关系与吐蕃朝贡的互动考察

朝贡是唐蕃之间关系发展的一个缩影。朝贡的正常进行是唐蕃之间友好关系的维系与延续,其朝贡过程中出现的“断带”,固然有史书漏载的情况,更多的是双方关系紧张的变相反映。

从表2可以看出唐代吐蕃向中原朝贡的大致情况。

吐蕃对唐朝贡的第一个断代发生于658—703年。自贞观八年(634)吐蕃赞普松赞干布遣使入唐开始,唐蕃之间开始了友好关系,期间使者交聘不断。随着唐太宗与松赞干布相继离世,吐蕃发展壮大,唐蕃开始了长达二百年和战历史。唐显庆三年(658),“赞普遣使来请婚,仍献金球罽以及牦牛尾。”[13]11498这是吐蕃向吐谷浑发起进攻前的最后一次朝贡。吐蕃表面上与李唐保持和好关系,实际上是为发动对吐谷浑的战争做准备。据敦煌文书记载:“羊年(659年,高宗显庆四年)……达延莽布支于乌海东如与唐廷苏定方交战,达延战死,唐以八万败于吐蕃一千。”①吐蕃终于龙朔三年(663)大破吐谷浑。吐蕃占有吐谷浑后,其北境直接与河陇地区相接,威胁着唐朝对河陇、西域的经营。为了争夺吐谷浑故地,帮助吐谷浑复国,唐朝与吐蕃在青海一带展开了激烈的争战。在三十余年的时间里面,共发生三次大规模的战役——大非川之战、青海之战、素罗汗山之战,最终以唐朝的失败而告终。唐蕃争夺西域的战争是与双方争夺吐谷浑的战争交叉进行的。在此期间,东西两线相互呼应。特别是在吐蕃方面西线失利,则东线出击;东线失利,则西线进攻。这一期间,双方争战的结果是唐朝的西域地区失而复得;而吐蕃则彻底占据了吐谷浑故地,并进一步扩展了其在青海的势力。圣历元年(698年)赤都松赞的亲政结束了噶尔家族的统治,推动了唐蕃关系由冰冻趋向和解。直至唐长安三年(703),“吐蕃遣使献马千匹,金二千两,以表求婚,则天许之”[13]11498。吐蕃主动的遣使求和,背后的实质是“洪源谷之战”的失败,且要求李唐承认吐蕃所占地域为既定事实,这一时期因吐蕃占领了吐谷浑这一良马之地,在对唐朝贡中一次性献马千匹,为历次贡马中数量最多的。在第一个“断带”,唐蕃之间基本处于对吐谷浑以及西域的争夺中,仅有672年有朝贡记录,在这次朝贡中,上问以吐蕃风俗并诘以吞灭吐谷浑之事,仲琮顾左右而言他,这次朝贡吐蕃心态与他次不同,有战胜后遣使入唐试探对吐谷浑争夺一事之态度,并有向李唐示威的嫌疑。

第二个断带开始于720年。这一时期,吐蕃分别于碛西的安西城、曲子城,河西之甘州、凉州、瓜州、玉门军、常乐县、祁连城,以及陇右之石堡城等地与唐军大战。此外,在小勃律的归属问题上双方争夺也非常激烈。由于这一时期吐蕃对唐的战事败多胜少,进展艰难,于是采取一贯的战不利而求和的方式,再度遣使通和。唐蕃和解的迹象始于开元十七年(729)冬的恢复通使。是岁,汉文史料中出现了吐蕃以金城公主名义遣使娄众失力诣唐的记载,而藏文文献亦记“唐廷使者李总管前来致礼”[10]26。开元十八年(730)吐蕃进一步做出和平姿态。弃隶缩赞遣其臣曩骨委书塞下,言“……二国有舅甥好,昨弥不弄羌、党项交构二国,故失欢,此不听,唐亦不应听”[16]6084。吐蕃进一步罢黜主战将领以表示通和的诚心。唐廷方面,“忠王友皇甫惟明因奏事面陈通和之便”[9]5230,亦遣使入蕃。至十月吐蕃重臣名悉腊奉使到唐,带来弃隶缩赞致玄宗的国书,附书并送来金胡瓶等贵重物品,唐蕃关系出现突破性进展。730年吐蕃三次朝贡,为表其诚意,所献物品较前期更为丰富:金胡瓶、金盘、金碗、玛瑙杯、羚羊衫段各一,金城公主又进金鹅、盘盏杂器等,唐朝亦有丝织品回赐[33]。此后,开元二十二年(734)唐蕃双方赤岭分界,开元二十三年(735)、开元二十四年(736)吐蕃遣使贡献方物,双方基本处于和平状态。

第三个断代开始于741年,肇始于737年,这一时期吐蕃不理会玄宗罢兵之命,攻占小勃律,李唐则于青海之地偷袭吐蕃,自是吐蕃“复绝朝贡”[8]6827,唐蕃于边境全面开战。唐、蕃之间的调停人金城公主薨(739)①,唐蕃双方不再虚与委蛇,正式全面对抗,河西、陇右、剑南三道同时爆发战争,双方互有胜负。至天宝十四载(755)安史之乱前夕,唐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已重新夺回两国争议已久的河西九曲之地。随后赤德祖赞死于政变,赤松德赞即位,形势本向着利于唐的方向发展。但其后安史之乱爆发,河西、陇右劲卒奉命出征,边备空虚。吐蕃方面,赞普赤松德赞平定内乱,任用“三尚一论”辅政,势力大振,对河陇地区的蚕食日渐加剧。肃宗至德元年(756),吐蕃攻下李唐威戎、神威、定戎、宣威、制胜、金天、天成等军以及石堡城、百谷城、雕窠城②,并于同年攻入剑南道重镇嶲州③;至德二载(757),陷西平郡④;乾元元年(758),河源军陷落[8]7066;上元元年(760),临洮以西的神策军、廓州陷落⑤。

肃宗宝应元年(762),吐蕃经历短暂的遣使请和⑥,后开始向唐发动全面进攻。这时吐蕃以陇右为根据地,以主力进击关中地区,以偏师伺机蚕食河西,对碛西则采取孤立而降之的策略[34]。几十年之内,安西、陇右以及河陇诸州皆为吐蕃所辖。贞元三年(787)发生平凉劫盟后,唐朝与吐蕃外交关系进一步破裂,唐朝重新调整了对吐蕃的政策,与回鹘、南诏、大食结盟,共同对抗吐蕃,使得吐蕃与唐朝、回鹘、南诏等国家常年征战,人力、物力、财力受到了极大的削弱。贞元十三年(797)赤松德赞去世,吐蕃政权内部不断发生着皇权更替,政局不稳,吐蕃被迫改变了长久以来的对外扩张策略,与大唐的关系也随之发生了变化。至贞元十九年(803),吐蕃方面派遣使臣论颊热次入唐朝贡,贞元二十年(804),更是派遣以藏河南观察使论乞冉为代表的54人入唐朝贡,规模之大,前所未有,唐蕃之间的关系逐步恢复常态。在这一断代期间吐蕃也于762、767、769、772、780年入唐朝贡,但其东向的兵锋并未停止,这一时期恰逢唐蕃会盟频繁,这一期间的入唐朝贡,很可能与陈楠先生指出的会盟性质一样,是达成某种以军事进攻相胁迫的讨价还价的政治协议[35]。其中有刺探军事情报,了解唐内部情况之目的,入唐朝贡使者在一定程度上充当了情报人员的角色。

其后直到吐蕃灭亡,唐、蕃双方主要以“和”为主。在此期间,吐蕃时有侵犯唐境,比如元和四年(809)入侵丰州,元和七年(812)入侵泾州,都是小规模的冲突,“和”仍然是主流。赤祖德赞登位后,吐蕃对唐境重新发起进攻,《资治通鉴》载,元和十三年(818),吐蕃入寇宥州、灵州、凤翔、夏州等地。紧接着元和十四年(819),吐蕃入寇河曲、盐州;元和十五年(820),吐蕃入寇灵州、泾州、雅州、盐州等地;长庆元年(821),吐蕃入寇盐州青塞堡①。虽然唐与吐蕃的“和”一度为对立所代替,但期间的朝贡并没有中断,因此这一期间并不能算作第四个断带。但是这一时期的朝贡物品明显较前期简单,多以“入唐朝贡”记之,见于元和十二年(817)四月的记载,蕃使论乞冉献马10匹、玉带两条、金器10件、牦牛1头;长庆二年(822)五月,蕃使论赞献马60匹、羊200口及银器、玉带等[36]。这一时期记载的朝贡物品数量较少,与前期相比,金银器入贡的数量下降、且较少出现。

从以上三个“断带”可以看出(表3),朝贡出现的中断这正是唐蕃关系跌宕起伏的集中体现。朝贡使臣大部分是在唐蕃关系和平友好的基础上派遣的。在第三个断带期间及其之后,唐蕃关系是错综复杂的、多变的。这时期的吐蕃朝贡时断时续,吐蕃赞普对与唐朝的正常外交往来并不重视,使臣往来以会盟、求和为主,朝贡的次数明显减少,朝贡的目的也较前期复杂。

结 论

综上所述,吐蕃朝贡,以本土所产金银器、羚羊衫段、獭褐等为主,也包括一部分从中亚所得的异物以及骆驼、牦牛等“战略资源”。吐蕃朝贡,促进唐蕃之间政治、经济、文化的交流。朝贡中有些物品是吐蕃从西域中亚等地所得又转输到汉地的,对促进古代藏族、汉族以及其他民族之间的交往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吐蕃朝贡,以唐蕃关系发展为依托,并深刻地影响了唐蕃之间关系的走向。一方面,吐蕃朝贡受到唐蕃关系的影响,朝贡使基本在唐蕃和平友是好时期派遣的;另一方面,吐蕃对唐的朝贡是一种表示友好的方式,促进了唐蕃关系的发展,如在经历一段关系“低谷期”后,开元十八年(730)名悉腊奉使带来国书以及金胡瓶、金盘、金碗、玛瑙杯等贵重物品,使唐蕃关系出现突破性进展。吐蕃朝贡的数次以及物品种类的前后变化也体现了唐蕃政权力量对比的转变,吐蕃的朝贡使唐蕃走向更深远的唐蕃和战。当然,从唐蕃长达二百多年的朝贡往来史,我们也可以看到吐蕃政权的历史同中原内地政权的关系是息息相关、密不可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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