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林窟第32窟维摩诘经变探究
2024-06-15祁峰宁强
祁峰 宁强
内容摘要:榆林窟第32窟开凿于曹氏归义军节度使曹延禄时期,该窟主室左壁绘制维摩诘经变。该经变独特之处是维摩与文殊间增加了“阿修罗护卫须弥山”和《佛国品》的组合图式。这一特征体现出对《佛国品》的强调,释迦的至尊地位得到进一步强化,或与《佛国品》净土信仰有关,意在引导教化信众修习净土之志。
关键词:榆林窟第32窟;维摩诘经变;组合图式
中图分类号:K879.2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24)02-0061-12
A Study on the Vimalakīrti Sutra Illustration in Cave 32 of
the Yulin Grottoes
Abstract:Cave 32 at the Yulin Grottoes was excavated in the ruling period of Cao Yanlu, a military governor of the Gui-yi-jun regime. The left wall of the main chamber of the cave is painted with a unique illustration of the Vimalakīrti Sutra, the most distinctive features of which are an image combination of Asura guarding Mt. Sumeru and an illustration of the chapter on the Pure Land in between images of Vimalakīrti and Manjusri. The presence of the second motif reflects an emphasis on Buddhist Pure Land belief and the further consolidation of Sakyamuni's supreme position in the Buddhism of the time. These themes may have been inspired by the Pure Land belief expressed in the sutras“Chapter on the Buddhist Pure Land,” which was intended to guide and enlighten Buddhist followers in practices related to entering the Pure Land.
Keywords: Yulin Grottoes cave 32; Vimalakīrti Sutra illustration; image combination
榆林窟第32窟(下称第32窟)位于榆林窟西崖壁面南端。该窟开凿于宋初敦煌曹氏归义军节度使曹延禄时期(976—1002)①。该窟前室已毁,甬道南北壁残存供养人立像各一身。主室为中心佛坛结构,覆斗顶,窟顶井心已毁,四披绘千佛,各披中央绘释迦、多宝二佛并坐。西壁(正壁)绘梵网经变、东壁门南北两侧上部分别绘文殊、普贤图像,下部为供养人图像,门上为一佛二菩萨说法图。南壁绘劳度叉斗圣变、东端下部绘画匠供养人像四身,北壁绘维摩诘经变。1997年敦煌研究院编《中国石窟·安西榆林窟》首次公布了第32窟维摩诘经变图版[1],除画册图版和少数著述略有提及外[2-5],迄今尚未见到关于该窟维摩诘经变的专题研究。鉴于此,本文尝试对该经变进行具体的研究。首先,通过实地考察抄录现存榜题,依照《维摩诘经》②文本和结合有关维摩诘经变的研究成果,逐一进行图像内容的辨识;其次,比较更早和同时期敦煌石窟中的维摩诘经变作品,讨论该经变不同于同类题材的图像特征和艺术特色。最后,在上述经变图像考察的基础上,对该经变的设计和特征意涵做进一步推测。
一 榆林窟第32窟维摩诘经变内容
第32窟维摩诘经变位于主室北壁(左壁),高2.8、宽6.2m[6],壁画左、右、上部边沿绘团花图案,下部边沿绘壸门供宝十四方。画面遗存榜题15则,有4则漫漶不清。笔者抄录了经变中现存榜题,将榜题进行了编号,对画面中的图像内容进行了标注,依次结合维摩诘经变的相关研究成果释读图像内容,后录榜题文字,并以罗什本《维摩诘所说经》确定榜题所述经品(图1、图2③)。
画面左侧为文殊,右侧为维摩诘④,中央为居须弥山顶的佛说法图,形成以佛说法为中心的对称构图,其他诸品穿插绘制其间。
文殊结跏趺坐于方几莲花座上,戴宝冠、着天衣璎珞,双手平托长柄如意,上有华盖,华盖左右侧有飞天环绕,座前有香案,案上放香炉,身后绘诸菩萨、天人和弟子众(图3)。文殊右前方绘一天女与一比丘并立,是《观众生品》中天女和舍利弗。天女左手拿扇,右手上扬伸指,似在说教;舍利弗双手提衣衫,作抖落花瓣状。文殊左下方画面大部分被穿道所毁(穿道通向第33窟)。穿道前部图像严重脱落,依稀可见队列最前方一官员,身着红色袍服、持笏板,躬身回望,其后六人分列两排,戴平巾帻,身着甲式衣、持仪刀抵地。这种成组的持仪刀队列多见于莫高窟五代、宋时期维摩诘经变中,如五代第6、98、100、108、146、61窟,宋代第7、454窟等维摩诘经变中文殊一侧,前来问疾的中原帝王、群臣图像队列前方所绘与此类似的二身、六身或八身不等的执仪刀队列(图4[7])。执仪刀队列后绘两身持笏板同行臣子,其后穿道前榜题2仅存“……天子”二字,推测被穿道所毁的应是队列中帝王图像部分。穿道后存八身着汉装臣子图像,手持笏板正经城楼门迈入城内。此处为《方便品》中帝王群臣问疾情节。文殊座前绘一菩萨立于云端,手捧钵往地上倾倒钵中颗粒状物,为《香积佛品》中化菩萨倾倒“无尽香饭”,其身后绘五组、每组二身捧钵乘云而来的香积菩萨。
文殊右上方榜题14:
余时佛告文殊师利次行旨维摩诘问疾文殊师利/白佛言世尊彼上仁者□为酬对深达保相善□/法要便才无滞智慧无碍一切菩萨法式悉知诸佛密藏无不得入降伏维摩游戏神通其慧方便①
《维摩诘经所说经·文殊师利问疾品》:
尔时佛告文殊师利:汝行诣维摩诘问疾。……彼上人者,难为训对。……降伏众魔,游戏神通,其慧方便,皆已得度。[8]
化菩萨前榜题3:
尔时舍利佛心念时□至□诸菩萨当于何食□/维摩诘知其意而□……解□仁者受行宣/杂欲食而闻法乎……且待须臾当□汝/得来曾有食时维摩诘即入□昧以神通力
《维摩诘所说经·香积佛品》:
于是舍利弗心念:日时欲至,此诸菩萨当于何食?……且待须臾,当令汝得未曾有食。时维摩诘即入三昧,以神通力示诸大众上方界分……[8]552
文殊对面维摩诘坐在方形帐内,头束白色纶巾,身披大氅,左手执麈尾,肘部倚靠隐几,右手自然下垂抚膝,身体略前倾,似正与前来问疾的文殊对话(图5)。其身后置一屏风,上绘叶片对生的植物图像。维摩帐后绘神将四身、双手合十的佛与双丫髻童子各一身。维摩左前方同样绘一比丘与一天女,为《观众生品》中的舍利弗和天女。舍利弗面朝维摩诘,左手持长柄如意,搭靠肩头,右手上扬伸指;天女左手挥扇,右手向下伸展散花,面朝文殊方。维摩右下方绘一组胡汉混合装束人物图像,画面大多漫漶不清,仅可辨识右下角城楼门处一老者着汉式宽袖袍服,左侧一童子托袖随行以及残存的异族装束人物五身。队列前方则漫漶极盛,约略可见一人披帛,手捧花盘,转首回望。此处为《方便品》中前来问疾的诸国王子、长者、居士等。维摩帐前绘一乘云跪姿菩萨,手捧钵,钵中有颗粒状物,是《香积佛品》中化菩萨敬献香饭。化菩萨身后上方亦绘众香积菩萨。
天女前榜题10:
舍利佛诸佛菩萨有解脱名不可思详□菩萨/住是解脱者□须弥之高广内恭子中无所憎/减须弥山□本相如故而四天王忉利诸天
《维摩诘所说经·不思议品》:
维摩诘言:唯,舍利弗!诸佛菩萨,有解脱名不可思议……以须弥之高广内芥子中无所增减,须弥山王本相如故,而四天王、忉利诸天……[8]546
化菩萨前榜题6:
□舍利弗□大□□仁者可食□米甘□味□大/□□熏无□限□食之使□□有声闻□是□□/而□□众人人常□化菩萨曰勿以□□□□□/如来无量福□□有□□□使一□□□
《维摩诘所说经·香积佛品》:
维摩诘语舍利弗等诸大声闻:仁者可食。如来甘露味饭……勿以声闻小德小智称量如来无量福慧!四海有竭,此饭无尽!使一切人食……[8]552
画面中央图像虽有漫漶脱落,但整体构图形式与维摩诘经变《见阿閦佛品》维摩诘掌中化出的“妙喜世界”,即阿修罗立须弥山前,山顶为不动如来妙喜佛国的构图极为相似。画面中轴位置绘阿修罗立大海中,三首四臂,两手于胸前合十,上两手高举,现存右手托日或月,身后为须弥山,呈现“阿修罗护卫须弥山”形式①。须弥山自山根向上缠绕两人首蛇身的龙王,头戴宝冠,双手合十,腰系红短裙,半裸上身。山腰处绘天王守护。须弥山右侧绘“三道宝阶”连接山顶佛国世界,有人正沿宝阶而上,宝阶旁绘身着袍服、乘云扶摇升空去往山顶佛说法处的人物图像。山顶左右两侧虚空处绘日、月图像。
须弥山顶绘佛说法图。佛结跏趺坐居中,身后绘两弟子,左右两侧各绘一身大菩萨、两身小菩萨。小菩萨旁绘两身着世俗装、跪坐持宝盖者。佛香案前两侧亦各绘两身跪坐、面向佛的俗装持宝盖者和两身跪坐、双手合十礼拜的比丘。《佛国品》载“尔时毗耶离城有长者子,名曰宝积,与五百长者子,具持七宝盖来诣佛所……各以其盖供养佛”[8]537。图中持宝盖者,正是经文中所述持七宝盖前来礼拜、供养佛的宝积和五百长者子。佛华盖上方绘大宝盖,宝盖外沿装饰摩尼宝珠、铃铛垂幔。宝盖正中绘一佛二菩萨二弟子说法图,两侧绘须弥山,山顶趺坐一佛,殿堂、殿堂两侧各立天女一身,空隙处以深浅相间的菱形格状铺设(图6)。宝盖中须弥山、宫殿、诸佛及佛说法等景象,是“佛之威神,令诸宝盖合成一盖……而此世界广长之相悉于中现……诸须弥山……十方诸佛,诸佛说法,亦现于宝盖中”[8]537。须弥山顶画面是《佛国品》释迦牟尼在毗耶离城庵罗树园说法,长者子宝积等持宝盖来供养佛,佛以神通力,将诸宝盖合成一盖。
维摩诘和文殊之间的图像为“阿修罗护卫须弥山”和《佛国品》组合的图式(图7)。
“阿修罗护卫须弥山”图像左侧榜题4:
盖佛告天帝王子月盖□集王佛闻如是/□忍即解宝衣严身□□供养佛□佛□/尊如来灭后我常行法供养□□□法□□/神加□□来□我得□□□□菩萨□
《维摩诘所说经·法供养品》:
佛告天帝:王子月盖从药王佛闻如是法……即解宝衣严身之具,以供养佛……我当行法供养,守护正法……令我得降魔怨,修菩萨行。[8]537
大宝盖左侧榜题12:
……/……有解脱名不可……/……弥之高广/□介字中……憎须弥山王本相如□
《维摩诘所说经·不思议品》:
有解脱名不可思议……以须弥之高广内芥子中无所增减,须弥山王本相如故……[8]546
“阿修罗护卫须弥山”和《佛国品》组合图式下方榜题1和图式中飞升人物图像下方榜题5均漫漶不清。
画面右上角至左上角,城墙之外依次绘五组较小的图像。右上角第一幅绘一佛结跏趺坐于莲花座上,左右随侍二菩萨二弟子。佛前有香案,上放香炉,两比丘跪于案前,双手合十礼拜,佛右侧有二宝座,佛左上方飘出祥云至维摩诘帐上,云中绘五宝座,两侧各有一奔腾跳跃的狮子。这一画面是《不思议品》中维摩诘请座灯王。须弥灯王佛遣三万二千狮子座降临方丈室内。
榜题7漫漶不清,狮子座前榜题8:
□□长者维摩诘文殊师利言仁者□于无量千万亿阿/僧□国何等佛土有好上妙功德成就师子之坐文殊师利/言居士□方度三十六横河沙国有世界名须弥相其/佛号须弥□至今现彼佛身长八万四千由旬
《维摩诘所说经·不思议品》:
尔时,长者维摩诘问文殊师利:仁者游于无量千万亿阿僧祇国,何等佛土有好上妙功德成就狮子之座?……东方度三十六横河沙国,有世界名须弥相,其佛号须弥灯王……彼佛身长八万四千由旬……[8]546
第二幅绘维摩诘手持麈尾与一比丘相对而立,作交谈状。比丘右手持杖,左手托钵。这是《弟子品》中大迦叶贫里行乞,维摩诘训诫大迦叶只度化穷人不度富人,无平等心。
榜题9:
尔□舍利佛□佛□神□是□若菩/萨□净则佛□净者□□尊本为菩萨
《维摩诘所说经·佛国品》:
尔时舍利弗承佛威神作是念:若菩萨心净,则佛土净者,我世尊本为菩萨时……[8]538
第三幅绘两人坐在长方形团花地毯上中置棋盘,正在对弈。维摩诘手持麈尾立于一旁观弈。这是《方便品》中维摩诘去博弈场所教化众生的情节。
榜题11漫漶不清。
第四幅绘维摩诘手持麈尾与一右手托钵、左手持锡杖的比丘相对而立,作交谈状。二人左侧绘母牛舔舐小牛,母牛腹下蹲着的妇人正在挤奶。这是《弟子品》中佛祖生病,阿难去婆罗门家乞乳,遇维摩诘,被维摩诘训诫。
榜题13:
佛告阿难以行诣维摩诘闻疾阿难白难言世/尊我不堪任诣彼问疾□□向何隐□念时/尊身以有疾当用……
《维摩诘所说经·弟子品》:
佛告阿难:汝行诣维摩诘问疾……我不堪任诣彼问疾……忆念昔时……世尊身小有疾,当用牛乳……[8]542
第五幅绘维摩诘左手持麈尾,右手掌心中化出一朵祥云飘向上方。云中维摩诘居右坐在方形帐内,帐外立天女。文殊居左,双手合十,结跏趺坐在束腰形莲花宝座上。舍利弗立文殊右侧。这是《菩萨行品》中维摩诘掌擎大众至佛所的情节。
与之对应的榜题15仅存“……道场”二字。
第32窟维摩诘经变绘出了《维摩诘经》中《佛国品》《方便品》《弟子品》《文殊师利问疾品》《不思议品》《观众生品》《香积佛品》《菩萨行品》,共计8品。经变中榜题存在错乱、不能和图像对应以及重复等问题。榜题4、9、10、12与所处画面均不能对应,榜题4经文出自《法供养品》,本铺经变中没有涉及《法供养品》的图像。榜题9似对应《佛国品》图像的内容。榜题10、12内容重复,出自《不思议品》。榜题3和榜题6两则榜题经文抄写位置可能有误,二榜题经文位置互换,则更符合对应画面的情节。另外,榜题1、5、7、11漫漶不清,无法辨识文字,难以确定是否与所处画面内容有关。
榜题错乱、重复的现象,本窟梵网经变中亦存在,霍熙亮先生认为梵网经变中出现这一现象的原因是画工与书写榜题的经生分工脱节、各自为主,导致了“张冠李戴”[9]。我们赞同这一观点,并认为此观点同样适用于本窟维摩诘经变榜题错乱的现象。再者,第32窟维摩诘经变中榜题的书法优劣差别较大,显然是不同书法水平的人所书写,抄写过程中不核对已抄经文内容及书写者对画面内容不甚了解,也是导致榜题错乱的原因之一。
在辨识第32窟维摩诘经变内容的过程中,我们还发现维摩诘与文殊两方均绘一组天女与舍利弗,这种布局始于莫高窟初唐第220窟,一改早期维摩诘经变只在维摩诘前绘天女、文殊前绘舍利弗的局面[10]。双方天女与舍利弗看似是两个独立的图像单元,但维摩方散花天女和文殊方抖花舍利弗在姿态上呈现呼应之势,应是表现《观众生品》中“天女散花戏舍利弗”的情节。维摩方舍利弗和文殊方天女图像可能是《观众生品》中“即时天女以神通力,变舍利弗令如天女,天女自化身如舍利弗”[8]548,即所谓“女转男身”。画师巧妙地运用了异时同图的表现方式绘制出这一具有魔幻色彩的情节。维摩文殊双方座前同时出现的化菩萨亦是这种表现方式。其次,此铺维摩诘经变还有个显著特征格外值得注意,即维摩诘文殊之间所隔图像为“阿修罗护卫须弥山”和《佛国品》组合图式的独特表现方式,这在敦煌维摩诘经变中属孤例,以下我们对这一特征作具体分析。
二 “阿修罗护卫须弥山”和《佛国品》
组合图式
第32窟维摩诘经变中维摩诘文殊之间“阿修罗护卫须弥山”和《佛国品》的组合图式,段文杰先生辨识为《见阿佛品》,认为是《见阿佛品》首次成为画面中心[2]168。除此之外,还有“妙喜极乐世界”景观和《佛国品》之说[1]236。两种观点都反映出与《见阿佛品》有密切的关系。维摩诘文殊之间所隔《见阿佛品》的图式可以追溯到莫高窟隋第262窟(图8[11])。第262窟西龛龛顶火焰楣龛上方绘阿修罗双手高举日月,立于大海中,身后为须弥山,山顶绘宫殿。文殊与维摩诘坐殿堂内成对应形式,绘在阿修罗立须弥山前图像南北两侧,贺世哲认为这是莫高窟摩诘经变中最早的《见阿佛品》的情节[12]。类似画面和构图形式还见于此前西魏第249窟覆斗顶西披(图9),但第249窟窟顶西披图像的定名一直有争议①,目前学界以阿修罗和须弥山为主流。我们抛开第249窟窟顶西披图像的主题所指,仅从图像的构图切入。第262窟维摩诘文殊中间隔以“阿修罗护卫须弥山”表现《见阿佛品》的图式与第249窟窟顶西披以“阿修罗护卫须弥山”为中轴,下部汉式建筑内人物对坐,这种成对应图式比对,不论是整体构图,还是画面细节都有诸多相似处,明显反映出图式上的承接性。
第262窟维摩诘经变在构图上继承了第249窟窟顶西披图式,并借用“阿修罗护卫须弥山”这一母题来表现涉及须弥山的《见阿佛品》①,与《文殊师利问疾品》结合,构成《见阿佛品》居中,维摩文殊对坐两侧的维摩诘经变。这种构图形式在隋第262窟之后的唐、五代时期维摩诘经变中不见,直到宋代曹氏归义军时期榆林窟第32窟维摩诘经变再次出现类似的构图形式。位于今肃北蒙古族自治县境内的五个庙第3窟,存一铺西夏时期绘制的维摩诘经变,就是维摩诘文殊之间隔《见阿佛品》构图形式[13]。
初唐始维摩诘经变绘制位置从北朝、隋时期的窟内西龛龛外南北两侧、龛内南北两侧转向主室东壁窟门两侧或主室南、北壁面。绘制壁面增大,进入画面的品数增多,图像发展更丰富和完善。维摩诘经变保留已成定式的维摩文殊对坐,形成其他诸品图像围绕二者穿插其间的构图形式。以“阿修罗护卫须弥山”表现的《见阿佛品》图式,此后一直在维摩诘或文殊一侧的上方位置游离,图像表现内容更为细致丰富。初唐《见阿佛品》增加了维摩诘图像,表现为维摩诘从掌中“断取妙喜世界”(或称“手接大千”),大致为维摩诘立于下方,一手持麈尾,一手掌中化出一朵祥云,云中绘阿修罗立于海水中,一手托日、一手托月,身后绘须弥山。须弥山形似腰鼓,中间细,两侧绘日月,顶纵广,上方多绘妙喜佛国无动如来说法、周围随侍菩萨、弟子众,下方大海中一般绘殿堂建筑。中唐时期增加了三道宝阶,宝阶上绘前往妙喜佛国听法的僧俗信众。这种构图后成为《见阿閦佛品》较为固定的图式(图10[14])。
第32窟维摩诘经变中维摩诘文殊之间所隔图像,段文杰之所以将其判定为《见阿佛品》,是因为图像完全移用了唐以来《见阿佛品》中含“阿修罗护卫须弥山”图像元素的图式,他可能未注意到须弥山顶说法图非《见阿佛品》无动如来在妙喜佛国的说法情节,而是《佛国品》释迦说法,长者子宝积等持宝盖供养佛,佛以威神力化诸小宝盖为大宝盖的情节。第二种观点认为是《佛国品》、《见阿佛品》两品内容的表现,则未注意二图像间的组合形式。以上两种观点都是因图像构图与《见阿佛品》相似,未细读局部特征而造成混淆和误读。
“阿修罗护卫须弥山”和《佛国品》组合图式与《见阿佛品》即有相似特征,又有自身特色。
相似特征:移用了《见阿佛品》图式采用《见阿佛品》中含“阿修罗护卫须弥山”图像元素的典型表现图式,而摒弃了下方持麈尾、掌中断取“妙喜世界”的维摩诘图像,其实是将“阿修罗护卫须弥山”图像元素和《佛国品》图式进行了“重构”和“融合”,从而形成了“阿修罗护卫须弥山”和《佛国品》的组合图式。
自身特色:其一,须弥山腰图式的改变。须弥山腰部绘成一小于山顶的纵广平面,以绿色、褐色菱形格划分。其左、右、前边缘分别绘西方天王、东方天王、南方天王守护。《见阿佛品》中须弥山腰一般为束腰形。第32窟维摩诘经变中须弥山腰这种表现方式与莫高窟盛唐第33窟南壁弥勒经变、中唐第360窟南壁释迦曼陀罗中须弥山腰图像相似(图11[15])。《见阿佛品》中天王一般绘于须弥山顶四方护持佛说法,为护法神王。此处天王各据须弥山腰一方,佛经载四大天王王城位于须弥山东西南北四方“须弥山王东千由旬提头赖吒天王城……须弥山南千由旬有毗楼勒天王城……须弥山西千由旬有毗楼婆叉天王城……须弥山北千由旬有毗沙门天王,王有三城……”[16]。第32窟维摩诘经变中天王绘须弥山腰四方似乎倾向于突出天王的居所。
其二,《佛国品》空间位置的转换和局部构图的改变。敦煌石窟中《佛国品》进入维摩诘经变之初,位于画面下部空间,如莫高窟隋第420窟维摩与文殊殿堂下面,绘莲花宝池用以象征《佛国品》中的释迦净土[11]189;初唐以“释迦说法”“宝盖供养”等图像表现的《佛国品》位于文殊一侧上部空间或维摩文殊之间的上部空间,如第332窟维摩诘经变中《佛国品》位于文殊右上方、第335窟位于维摩文殊之间的上部空间;中唐时佛以神力“合诸宝盖为一盖”情节的“大宝盖”图像进入《佛国品》,至此“释迦说法”“宝盖供养”“大宝盖”等图像元素结合构成更成熟的《佛国品》表现形式,居维摩文殊之间上部空间的位置基本成为定式,并被后世继承和延续。第32窟《佛国品》绘制位置发生了改变,从维摩文殊之间的上部空间移至画面中心位置,和《见阿佛品》中“阿修罗护卫须弥山”图像元素组合成新图式。
第32窟《佛国品》中“宝盖供养”构图形式也发生了变化。有“大宝盖”图像元素的《佛国品》中持小宝盖者的排列方式,有佛左右两侧纵向排列(图12[15]148)、佛前两侧一字排开两种(图13)[15]116[17]。第32窟《佛国品》释迦佛前左右两侧持小宝盖者与跪坐礼拜的比丘穿插排列呈倒“八”字形,可列为第三种排列方式。
其三,外道天女图像的进入。“三道宝阶”旁绘五身自下而上相继乘云飞往须弥山顶佛说法处的人物图像,四身着广袖袍服、梳高髻,应为女性图像,另一身残损无法辨识是否为女性。四身女性图像其中一身挥舞衣袖,一身似手持拍板。目前,我们在其他《见阿佛品》中未曾见到类似构图和图像,但发现此图像与敦煌晚唐、五代、宋时期维摩诘经变《菩萨品》魔波旬戏弄持世菩萨中的天女图像较为相似。如莫高窟五代第61窟《菩萨品》绘持世菩萨坐在殿堂内,维摩诘立于前,与魔波旬呈对话状。随魔波旬乘云而来的天女梳高髻,着广袖袍服,舞动衣袖,作“鼓乐弦歌”状,极具动感(图14)。第32窟维摩诘经变中的这几身天女图像,服饰、动态上都与《菩萨品》中的天女图像具有一定的相似性。虽然仅这点难以确定所表现的是《菩萨品》的情节内容,但从“阿修罗护卫须弥山”和《佛国品》的组合图式,透露出画师力图选取维摩诘经变中其他诸品图像元素、重新组合图式的构思。我们推测此处图像同样可能是画师抽取《菩萨品》中天女图像,来构成“阿修罗护卫须弥山”和《佛国品》组合图式的构图元素之一。
三 榆林窟第32窟维摩诘经变设计构思
和特征意涵
敦煌维摩诘经变中象征毗耶离城的角楼和城门图像出现是在盛唐莫高窟第194窟,位于维摩文殊之间略上的位置,后逐渐发展成维摩文殊二者对坐上方的中间、左右角皆绘角楼,城墙连接各处角楼形成三面合围之势,分割城内外空间,其他诸品分绘其间。第32窟在延续这一构图形式基础上,图像局部细节则做了调整和重新组合。城墙上移至画面四分之一的位置,将画面横向分割为城内城外空间。《佛国品》从常见的维摩文殊之间的正中上部城外空间内移,与《见阿佛品》中“阿修罗护卫须弥山”图像元素结合,形成“阿修罗护卫须弥山”和《佛国品》组合图式,与《文殊师利问疾品》《观众生品》等皆被整合在城内空间。城墙边界框定了观者的视线范围,城外人物和山川、河流、树木比例缩减,加强了空间的纵深感,与城内的广阔空间形成鲜明对比,凸显发生在城内空间中的诸品情节。“阿修罗护卫须弥山”和《佛国品》组合图式位于壁画中心位置,又将画面纵向一分为二,其他诸品以此为轴,形成左右对称的格局。这种画面布局,将视点聚焦在维摩诘与文殊之间图像“阿修罗护卫须弥山”和《佛国品》组合图式上。
维摩诘与文殊之间“阿修罗护卫须弥山”和《佛国品》组合图式是《见阿佛品》图式的移用。《佛国品》情节取代《见阿佛品》中须弥山顶“妙喜世界”,《见阿佛品》的含义消失,新的含义出现。《维摩诘经》中《佛国品》是开篇,主述法会缘起。第32窟维摩诘经变将《佛国品》释迦说法绘制在须弥山顶,居画面中轴位置,维摩文殊在左右两侧对坐。释迦、维摩诘、文殊三者并置在同一水平线,形成佛在毗耶离城庵罗树园说法,引出维摩诘与文殊对坐辩论的佛说《维摩诘经》结构,暗合了《维摩诘经》的文本叙述顺序。
《见阿佛品》图式的沿用或和《佛国品》中描绘佛说法时的场景有关,佛经载“彼时佛与无量百千之众,恭敬围绕而为说法,譬如须弥山王显于大海……”[8]537用“如须弥山王显于大海”譬喻佛演说法会时的恢宏气势。须弥山又称妙高山,是佛教世界的中心[18],释迦说法居须弥山顶,就是居世界的中心。将《佛国品》释迦说法绘制在象征世界中心的须弥山顶,其上大宝盖中是佛以威神力化出的三千大千佛国世界,正中有佛说法图,中部释迦说法,下部立于海水中的“阿修罗护卫须弥山”,三者连贯成轴线以及图像在壁画居中轴的位置,暗示了释迦是贯通天与地的轴心,是佛教世界之主。是借用已成熟的图式表达新的主题和意涵。而这种释迦说法位于画面视觉中心点的设计,不仅体现出释迦作为教主的至尊身份,也意在将观者视线引向《佛国品》释迦牟尼说法,从而观者与释迦产生对视,由此进入画面,进入毗耶离城成为听法众中的一员,从释迦演说法会缘起开始,目睹维摩诘文殊辩论说法以及在此过程中发生的一切神变之事。
第32窟维摩诘经变构图形式上的变化,让《佛国品》居于画面显要位置,是以佛国世界为中心的对坐式构图,以此突出释迦的至尊地位,我们推测或与《佛国品》净土信仰有关。《维摩诘经》阐述净土意义的地方主要有三处,分别在《佛国品》(序品)、《香积佛品》和《见阿佛品》中[19]。《佛国品》中说宝积代表五百长者请世尊“说诸菩萨净土之行”,菩萨以大乘佛教之法度化一切众生入佛智慧,这就是净土的体现[20]。并且,经变中榜题9经文正是《佛国品》中涉及净土的内容,只是因抄写的错乱偏离了《佛国品》图像。“阿修罗护卫须弥山”和《佛国品》组合图式中须弥山腰天王守护之地、山顶的佛说法处和大宝盖中三千大千佛国地面均铺设菱格状物。卢少珊指出,五代、宋时期《佛国品》中大宝盖、须弥山顶及大型说法图地面铺设菱格状物的这种表现源自对净土世界地面的刻画,有象征清净佛土之意[17]129-130。第32窟《佛国品》中遍覆释迦佛土的菱格状图像,就是佛国净土的象征。
对于构成“阿修罗护卫须弥山”和《佛国品》图式中的天女图像,我们在前节论述了极大可能是源自《菩萨品》中随魔波旬前来戏弄持世菩萨的外道天女。在此处俨然已是被维摩诘教化、皈依佛教了的天女,去往佛说法处听闻妙法。她们以乘云飞升的方式去往释迦处,以显示出作为天女原本具有的神通力,与通过“三道宝阶”前往佛所的弟子形成对比。天女乘云飞升,佛弟子则是借助“三道宝阶”攀爬前往,画师从图像的表达方式上将二者去往佛所的方式加以区分,虽不同,但终极目的一致,都是去往释迦的佛国。天女本源自外道,被教化后或为在家弟子,这和《维摩诘经·观众生品》中维摩室内“天女”以在家弟子身份修菩萨道的思想相通。而且本窟女性供养人数量多于男性供养人,表明可能女性供养人在本窟的营建中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或许在这一背景下,“阿修罗护卫须弥山”和《佛国品》组合图式中才出现天女飞身去释迦说法处的图像。《佛国品》释迦以神力示现佛国净土瑞像,就是意在引导、教化如外道天女、出家在家等不同根性或境界的信众修习净土,也进一步阐发《维摩诘经》所主张“菩萨与一切众生悉皆平等”的大乘佛教思想。
四 结 语
敦煌石窟的维摩诘经变,北朝时期只绘《文殊师利问疾品》,从隋唐开始逐渐演变为以《文殊师利问疾品》为中心,周围穿插绘制经文中其他诸品。盛唐莫高窟第194窟象征毗耶离城城墙的设计图式出现后,逐渐发展出维摩诘文殊在三面合围的毗耶离城内对坐式,其他各品分绘在被城墙分割的城内外空间,五代、宋曹氏归义军时期基本延续此类构图形式。榆林窟第32窟维摩诘经变构图,在延续既定图式基础上,局部细节设计又出新意,即维摩诘和文殊之间隔《见阿佛品》中“阿修罗护卫须弥山”图像元素和《佛国品》组合图式。这一图式丰富了敦煌石窟中维摩诘经变的构图形式,是画师们在延承固有图式下作的尝试和突破。其设计构思或与《维摩诘经》的文本叙述顺序有关,结合原有图式对图像的空间关系进行重组,形成以佛说法为中心、维摩诘文殊对坐式的佛说《维摩诘经》的结构。《佛国品》占据画面轴心位置,突出释迦至尊地位,可能和《佛国品》净土信仰有关,意在引导信众修习净土,宣扬《佛国品》净土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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