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观历史叙述转向及其对人类学的启迪
2024-06-15柯睿铭肖雅婷
柯睿铭 肖雅婷
【导读】微观史学标志着历史叙述方式的重大转向,它作为一种独特的历史研究方法,专注于对历史材料的深入“田野调查”,并强调对“小人物”个案的研究及文化的细致“阐释”。这种方法论与人类学的“个案研究”方式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本文通过分析卡洛·金茨堡的《奶酪与蛆虫》,探讨微观史学如何借鉴人类学家格尔茨的“深描”观念,分析微观史学在解释文化个体时的潜力与局限。微观史中“碎片化”的知识经验问题同样是人类学所遇到的挑战,只有对方法论进行“扬弃”发展,才能凸显出个案研究的价值所在。
在当代学术界,微观史学已成为一种重要的研究取向,尤其在探讨历史与文化的交汇点方面表现出独特的价值。其主要特点在于通过挖掘档案史料中对于“小人物”的丰富信息,以其特有的理论范式进行微观文化分析。微观史学的兴起,部分源自对传统总体史研究方法的批判。自20世纪中期以来,由法国年鉴学派倡导的总体史研究,虽然在历史学界占据了主导地位,但其过分强调超个人的自然和长时段的历史事件,忽视了历史中的个人和短时段事件。这一批判促使欧洲史学开始有意识地回归人文学科的本质,进而催生了微观史学的发展。其核心目标在于利用中世纪后期至近代早期这一史料相对匮乏的历史时期的档案资料,重点发掘处于社会中下层的“普通人”的生活状态。其真正价值在于背后体现的全新史观,强调历史事件的价值不应仅仅依赖于其对后世大势的影响程度,而是应关注被主流历史忽视的“小人物”和“小事件”。
微观史学因其在叙述方法和史料选取上的随意性和局限性,受到了广泛的质疑和批评。海登·怀特认为,“微观史学本质上是一种文学修辞的提喻法,它通过特殊来代表一般,局部来代表整体。”这种方法论在实际应用中展现了微观史学的独特价值,但也揭示了其固有局限。普遍性的缺陷被传统史学家所诟病:欧洲史家们倾向于坚持传统史学的求真标准,而美国史家对后现代的态度更为开放,认为史料的真实性是相对的,这种认识可能会降低史学求真的底线。
微观史学的叙事结构与人类学的微观个案研究“田野调查”具有很强的相关性。微观史学的创立与人类学关系密切,尤其是人类学家格尔茨的“深描”观念对微观史研究有极大的启迪,在此基础上,微观史学几乎可以说是在历史材料的基础上进行“田野调查”,从事微观的文化个案研究。作为微观史研究的巨作,在《奶酪与蛆虫》中,金茨堡重构了16世纪一个磨坊主的精神世界,展示了微观史学对大众文化与精英文化关系的深入探讨,在此基础上进行合理的“推定性分析”。通过重构个体经历和社会地位,提供了对广泛文化和社会现象更深刻的理解,体现了在历史材料基础上进行类似“田野调查”的研究方法。
考虑到微观史学与人类学的紧密相连,特别是在叙述方法和理论视角上的共通性,本研究旨在通过微观史学的视角,结合人类学的方法论,从《奶酪与蛆虫》这一经典微观史学作品入手,深入探讨这两个学科如何互相启发和补充,反思微观史学在叙述方法和史料选取上的“碎片化”及其对人类学研究的启迪。
一、微观史学:历史的叙述转向
传统史学研究主要依赖于对重大事件和显赫人物的描述,强调历史过程中的宏大叙事和明显趋势。而这种对宏大叙事的说明是不言而喻的:历史书写的主体通常是当权者。传统史学在很大程度上专注于政治史和“伟人”史,但社会的变革一直是由这些显赫人物领导而转变的吗?不全然是,因此,自20世纪中叶以来,史学界开始经历一系列的理论和方法论转变,研究重心由传统的宏观史学逐渐转向更为细致和多元的研究路径。
20世纪中叶,随着历史学研究范式的转变,年鉴学派开始在史学界崭露头角。这一学派的核心特点在于其对史学研究方法的革新,它倡导历史研究应更多地借鉴社会科学的理论和方法。年鉴学派的学者们不满足于仅仅描述历史事件的表象或单纯地聚焦于具体的历史事件或人物,而是更加关注背后的社会、经济和环境结构。这种整体史方法的转变意味着对历史事件背后更深层次因素的探究,提供了对历史更加全面和深入的理解。在这种研究范式的背景下,马克·布洛赫在《国王神迹》中不仅关注历史事件本身——即中世纪和早期现代欧洲国王被赋予的治愈疾病的“神迹”能力——而且深入探讨了这一现象背后的社会文化结构和意义。通过这种分析,布洛赫展示了历史事件背后的深层社会和文化动因,突破了传统史学研究的界限。“历史不仅是由显著事件和人物构成的连续体,而是由广泛的社会文化因素交织而成的复杂网络。”《国王神迹》对历史深层次社会文化结构的揭示,展现了年鉴学派对历史研究深度和广度的追求。
在年鉴学派深入探索整体史视域下社会、经济和环境结构的基础上,新文化史学派的出现标志着对“新史学”传统观念的重要扩展和批判。尽管年鉴学派在历史研究方法上取得了革命性的进步,但新文化史家们认为它在某种程度上仍局限于结构性分析,忽视了文化因素在历史形成中的关键作用,新文化史学派的形成,可以被视为文化维度上对年鉴学派方法论的一种补充和挑战。
新文化史学派对年鉴学派的主要批判集中在两个方面:首先,他们指出年鉴学派虽然打破了传统史学对政治事件和“伟人”史的过分依赖,但在分析社会结构时往往忽视了文化因素的动态作用。新文化史家们认为,文化不仅是社会结构的反映,它还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扮演着主动和构造性的角色。同时,新文化史学派强调对日常生活、文化象征和语言的深入研究,认为这些元素在塑造历史意义和社会记忆方面至关重要。与年鉴学派相比,新文化史学派更多关注到文化文本的解读、历史叙事的构建以及文化符号的影响力。他们通过对文化文本和象征的分析,提供了对历史事件和社会变迁更为深入的文化解释。其代表学者罗伯特·达顿在《屠猫记》中,通过对18世纪法国印刷工人把屠杀猫作为对权威和社会秩序的象征性反抗的故事的剖析,深入探讨了当时社会的文化心态和价值观,展示了当时社会文化中的阶级矛盾、工人阶级的不满情绪,以及民俗、信仰在社会生活中的作用。这与人类学领域中斯科特的《弱者的武器》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本书展示了阶级秩序下,弱者如何运用自己的“武器”象征性地反抗强者。《屠猫记》体现了新文化史学派的核心主张,即历史研究应深入探讨文化因素在历史发展中的重要作用。
新文化史学派补充了年鉴学派的视野,强调了文化维度在历史研究中的重要性。而微观史学,则在这一基础上更进一步,将焦点从社会的宏观结构转向个体经历和日常生活的微观观察。微观史学的出现,可以被看作是对新文化史学派理论的实践性拓展。新文化史学派的研究虽然强调了对文化元素的关注,但微观史学更进一步地将这种关注落实到对个别人物、小型社群和日常事件的深入分析中去。微观史学的基本逻辑在于通过对“小人物”和日常事件的深入研究,揭示宏大历史叙述背后的微观维度。这种研究方法强调个体经历的重要性,认为每个个体的生活和选择都是历史进程中不可忽视的一部分。微观史学试图从底层社会的视角重新解读历史,揭示那些在宏大历史叙述中被边缘化或忽视的人物和事件。在微观史学中,历史不仅仅是宏大叙事的集合,而是由无数个体的生活、选择和互动构成的复杂网络,这种方法论上的转变为理解历史的复杂性提供了新的工具。同时,微观史学也吸收了新文化史学派的一些关键理念,如对日常生活的细致观察和对文化象征的解读。微观史家们不仅关注事件本身,还探讨这些事件如何在个体的生活中得到体现,以及这些体现如何反映更广泛的社会和文化结构。因此,微观史学可以被看作是新文化史学派理念的深化和具体化,它将对文化的关注具体化为对个体生活的关注,将历史研究的焦点从宏观转向微观。
二、《奶酪与蛆虫》:转向文化的“阐释”
卡洛·金茨堡的《奶酪与蛆虫》是一部在历史人类学领域中极具影响力的作品,它在对文化个体进行深入阐释方面的尝试效果显著。这本书探讨了16世纪意大利磨坊主梅诺基奥的生活和思想世界,它基于梅诺基奥因异端指控而受到审判的详细记录,对其信仰、观念以及与当时宗教和社会结构的关系进行了深入分析。金茨堡在书中详细描述了梅诺基奥对当时的宗教观念、社会秩序和文化常规的看法,揭示了一个边缘人物对宗教和社会权威的个人挑战。“因为这些国家中绝大部分财产都掌握在神职人员手中,每一样东西都归教会和教士所有” “耶稣基督并不拥有上帝的权柄,因为他拥有依据人的身体”。梅诺基奥的观点和行为反映了当时社会中存在的矛盾和张力,尤其是对罗马天主教会教义的质疑和民间信仰的流行。反对神权与因信称义的理念体现在一个普通的磨坊主(甚至只待在村落中自己脑子里想出来的知识)的思想之中,这不仅揭示了一个个体在更广泛的历史和文化背景中的位置,还展示了微观史学和人类学如何共同揭示文化的深层含义。
“我认为地上的天堂是那些绅士们所在的地方,他们有许多财产,无须劳作以维生。”
金茨堡的研究方法显然受到了克利福德·格尔茨的“深描”理论的影响。格尔茨主张“要理解一个文化,必须深入到其符号系统和意义结构中”。在《奶酪与蛆虫》中,金茨堡通过历史文献深入研究梅诺基奥的信仰、日常生活以及与社会的互动,来解读其背后的文化和社会结构。“混沌”的知识性代表着主人公内心深处的反抗而又不敢言说的心态,其语言又成为社会阶层下底层人民的“武器”。这种方法超越了对历史事件表面的描述,通过深入个体的内心世界和其在更广泛社会文化背景中的互动,揭示了历史的复杂性。
但与人类学的“细致”分析方式的不同之处在于,金茨堡的另一个重要贡献在于他对微观史学的“推定性分析”和“正常的例外”两个概念的运用。在“推定性分析”中,金茨堡通过对历史材料的深入分析,构建了对梅诺基奥生活的合理推测。他并非仅接受历史文献中的描述,而是试图通过挖掘更深层次的意义和背景来理解人物背后的心态与社会环境。这与人类学所倡导的“非资料不说话”有所不同。人类学认为推测是在文化分析中强化“学者权威”的视角而削弱当地人他者视角的一种方式,这种方式并不能直达客观分析,往往存在着主观臆断,正如维特根斯坦所言:“对无法言说之物,应保持沉默。”但金茨堡认为在微观史学当中,尤其是在对“小人物”研究中,由于文献资料的匮乏,为了反映一个真实的社会环境,合理范围内的推测是必不可少的,这体现出了人类学与历史学之间的差异。在“正常的例外”中,金茨堡认为,能被史料记录下来的“小人物”,一定是与社会发生冲突或处于失范状态下的产物,因此这种看似“例外”的情景其实是正常的,同样,也是在微观史研究中最应该观察的,即使是历史上看似异常的个体或事件,也能揭示出更广泛的社会和文化规律。梅诺基奥的故事虽然独特,却反映了那个时代普遍的宗教观念和社会矛盾。
通过这种方法,金茨堡不仅仅揭示了一个个体的生活,而且展示了个体如何在更大的历史和文化背景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这种分析超越了单一历史事件的叙述,展现了个体如何在更广泛的社会文化背景中活动和思考。
综合人类学与微观史学的共通之处,我们可以看到,这两个学科虽然在研究方法和重点上有所不同,但在对文化个体进行深入阐释方面却有着共同的目标。人类学的“深描”理论强调对文化象征和意义的深入理解,而微观史学的“推定性分析”和“正常的例外”则提供了一种从个体出发探索历史和文化的方法。这两种方法的结合为我们理解历史和文化提供了一个更为全面和深入的视角。
三、“碎片化”的小人物研究对人类学的启迪
微观史学的核心在于对个体经历和小事件的深入研究。这种方法的优势在于能够揭示个体生活的复杂性和历史事件的独特性。但这种“碎片化”的知识经验和个案研究方式,也在学术界引发了一定的争议。微观史学者乔瓦尼·莱维曾就此谈道:“如果这个问题不被严肃对待,微观史学将流于一种逃避主义,接受碎片世界而不试图理解它。”一方面,这种方法能够提供对历史现象深刻的个体层面的理解,展现了个体生活的丰富细节和历史事件的多元视角。另一方面,由于过分专注于个别案例,这种方法可能忽视了更大的历史背景和社会结构,研究结果难以推广到更大范围的社会和历史现象,从而导致“碎片化”的问题。
在人类学领域,特别是在进行“田野调查”研究时,学者们面临着类似的挑战。田野调查通常涉及对特定区域内、小范围的深入个案研究,这为理解该文化或族群提供了十分可贵的视角。但同样的问题也出现在这一领域:过分依赖于个体或小群体的经验,可能难以捕捉到更大范围的社会变化和文化动态。利奇在评论费孝通的《江村经济》时便说:“难道一个村落就可以代表整个中国吗?这又怎么能叫中国农村的生活呢?”此外,由于田野调查通常侧重于特定的社群或文化,因此可能忽视了这些社群或文化在更广阔的历史和社会背景中的位置。
面对这些挑战,人类学家和微观史学家需要寻找平衡点,在深入探索个体经验的同时,不失对更广泛社会和文化现象的视野。面对利奇的质疑,费孝通的回答是:“一个个案可能还不够,那我们先做这个地区的个案,后人再做其他地方的个案。一个个个案都做出来了,中国的各个区域的研究都做了,不就能反映整个中国的具体情景了吗?”因此,在人类学中,这一挑战可通过结合多个个案研究、利用比较研究方法来应对,将不同文化或社群的研究成果进行对比,从而构建对更广泛的文化现象的理解。
四、结语
微观史学对人类学“田野调查”的主要借鉴意义在于其对个体经验深度探索的方法。微观史学强调通过对个体生活的细致考察来理解更广阔的社会和文化背景,这种方法可以帮助人类学家更深入地理解其研究对象的生活方式、信仰和社会互动。同时,微观史学的方法也提醒人类学家,在进行田野调查时,要注意将个体经验放在更广阔的历史和社会背景中进行考量,从而避免过于局限于个案研究所带来的视野狭窄。
综上所述,微观史学和人类学在方法论上有着密切的联系,同时也面临着类似的挑战。这两个学科在探索如何将深入的个体经验研究与更广泛的社会文化理解相结合的方面可以相互借鉴和启发。通过这种交叉学科的对话和合作,微观史学和人类学不仅可以克服各自面临的挑战,还可以更全面地理解和解释人类社会和文化的复杂性。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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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柯睿铭,云南省民族研究所。肖雅婷,云南省民族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