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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语两幕剧《燋花》对 《红楼梦》的改编与重绎

2024-06-15方心怡刘凯

中国故事 2024年4期
关键词:红楼梦

方心怡 刘凯

【摘要】《红楼梦》在德国的译介与传播历程已近两百年,其间不乏极具特色的改编。卫礼贤主编的《中国学刊》1928年第2期刊载布尔克·余改编自《红楼梦》的两幕剧《燋花》。该剧着墨于贾宝玉与林黛玉之间的生死爱恋,以隐喻、象征等叙事策略融合重塑原著情节,跨体裁讲述西方文化视阈下中国式爱情悲剧,蕴含对爱与永恒的哲思,展现出《红楼梦》在德国变异接受的多元化特征。

【关键词】《红楼梦》改编本;《燋花》;移植与重构;象征与隐喻

德国汉学家卫礼贤(Richard Wilhelm)主编的《中国学刊》(Sinica)1928年第2期刊登布尔克·余(C. H. Burke Yui)改编自《红楼梦》的两幕剧《燋花》(Welkende Bl?tter)。《燋花》以《红楼梦》中的生死爱恋为叙事核心,取材于《红楼梦》中数个分散场景,融合重塑钗黛互诉衷肠、玉钗深夜成礼、黛玉焚稿断情、黛玉含泪归天等情节,同时对人物与情节进行较大程度的改编。布尔克藉宝黛爱情故事演绎西方文化语境中的“爱情悲剧”母题,并由此阐发情爱虚幻、希冀追求永恒的生命哲思。

《中国学刊》早在1926年第2期刊发了改编者布尔克·余的文章《中国当下的局势与其在世界的地位》(Chinas gegenw?rtige Lage und seine Stellung zur Welt),文中他以“我们的国民(unsere Landsleute)”“我们民族(unser Volk)”指称中国人民,可见其对中国文化强烈的认同。国内学者姚军玲指出,布尔克“很可能会中文,或者听别人讲述了中文《红楼梦》的情节”。同时,受卫礼贤1926年在《中国文学》中对宝黛爱情、钗玉大婚、黛玉病死等情节介绍的影响,布尔克在创作时对《红楼梦》已有较为丰富的认知。然而,他在创作剧作《燋花》时淡化《红楼梦》蕴含的中华文化韵味、宏阔叙事以及独特的个性化表达,着意重塑西方文化视阈下的中国爱情故事。因此,布尔克改编特色主要彰显在情节的移植与重构、象征与隐喻的叙事策略以及变异接受的跨体裁性。

一、移植与重构:布尔克笔下西方式的“宝黛恋”

《燋花》两幕的场景均设定在林黛玉的房间,即《红楼梦》中的潇湘馆。剧作情节围绕三位主人公的对话展开,即林黛玉、贾宝玉与丫鬟。布尔克并未交代丫鬟的具体姓名。学者姚军玲推测,这是由于布尔克虽理解丫鬟在中文语境中的身份职能,却误将丫鬟(Ya Huang)当作侍女(Dienerin)的具体人名。对比《红楼梦》第九十七回相关情节可知,改编剧中“丫鬟”这一角色合林黛玉的贴身丫鬟紫娟和雪雁二者为一。由此,布尔克以“丫鬟”统称侍女,或有精简人物关系、避免德国读者混淆之意。《红楼梦》中对潇湘馆内部陈设的描述为“上面小小两三间房舍,一明两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此外,帐幔帘子也是“一处一处合式配就的”。改编剧中,林黛玉的房间“由花梨木装潢而成,半厅堂半卧房。房间内摆放着一张床、三把椅子、茶几与斜面写字台。……两门前华贵帘幔低垂”“昏暗中,微弱的烛光闪烁,更为这房间添得几分忧伤”。虽然改编剧将部分中式家具改为西方传统家具(如斜面写字台),但潇湘馆的基本布景与其小而精的特点被完整保留了下来。

此外,经研究比对,该改编本主要涉及的《红楼梦》章回内容如下表。

剧作第一幕并非来自《红楼梦》中特定、完整的章节,而是借鉴多个章节中零散的设定与情节杂糅重构而成。第一幕背景为第四十五回中所述:“黛玉每岁至春分秋分之后,必犯嗽疾……今日又复嗽起来,觉得比往常又重,所以总不出门,只能自己房中将养。”该幕发生在晌午,宝玉蹑手蹑脚地走入黛玉屋中,彼时黛玉正在午歇,宝玉将黛玉唤醒后二人交谈。该场景与第十九回中宝玉前往探望黛玉极为相似。此外,黛玉对宝玉的哭诉则借鉴第四十五回中钗黛互诉衷肠的内容——布尔克剧作中多次出现黛玉向宝玉哭诉自己“父母双亡,无家可归,无依无靠”“孤苦”,与《红楼梦》中黛玉向宝钗倾吐“况我又不是他们这里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我是一无所有”内容高度重合。布尔克剧作中黛玉道:“我素有顽疾,终日郁郁寡欢。偶然寻些乐子,这乐子却苦过黄连。我横竖是短命的。”该情节与《红楼梦》中黛玉向宝钗吐露忧思,感叹“‘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强”之处异曲同工。

另有该幕中黛玉所吟唱的《孤寂》(Einsamkeit)一诗汉语可译为:

秋夜寒窗风萧瑟。夜雨潺潺,三两滴屋瓦。

独坐夜闺开帘望,思君情深何时了。

《红楼梦》中虽无直接对应的诗词,但该诗意境以及“雨夜”“独坐夜窗”等意象和场景与第四十五回中林黛玉秋日傍晚独坐闺中时所作《秋窗风雨夕》一诗体现的凄凉孤独之感如出一辙。

除上述对《红楼梦》情节的借鉴与移植外,布尔克在第一幕中添加了大量结合西方文化元素的独创情节。剧作中,宝玉携玫瑰花前往探望卧病在床的黛玉,该情节符合西方戏剧中爱情故事的叙事特征。宝玉对其与黛玉儿时在乡下采摘樱桃的回忆则将第五十二回晴雯病补雀金裘、第十四回黛玉回姑苏探亲之情节与西方文化元素“樱桃”相结合。

相较于第一幕,第二幕情节变异改编幅度较小。布尔克以《红楼梦》第九十七、九十八回玉钗深夜成礼、黛玉焚稿断情、黛玉含泪归天等情节为基本架构,重塑西方文化视角下凄美中国爱情故事。改编剧中黛玉弥留之际感怀春光的场景与《红楼梦》中黛玉吟唱“冷雨敲窗被未温。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未闻”、无奈感叹春光易逝相应,体现布尔克对《红楼梦》情节的移植与接受;同时,第二幕通过改编人物动作使剧作呈现西方宗教及文化色彩——黛玉临终前“双手手指交叉相握”。布尔克在死亡场景的刻画中增添基督教徒祷告的手势,以异质文化元素的融汇彰显其创造性改写的特征。此外,与《红楼梦》中宝黛间含蓄婉约的表达殊致,剧作中二人以对话的方式直接、强烈抒发情意。人物形象的改编与重构既体现西方文化凝视下人物关系表征的重塑,亦杂糅布尔克对中国风情的主观认知,以理想化的人物关系迎合西方读者的阅读期待。

二、象征与隐喻:“花”的叙事二象性

剧作标题“燋花”(Welkende Bl?tter)与剧末枯萎的玫瑰花瓣从宝玉手中轻落至黛玉床上相呼应。剧作与《红楼梦》中“黛玉葬花”这一情节虽都取“花”为意象,但二者却不尽相同。在《红楼梦》的宏大叙事结构下,“黛玉葬花”具有多元结构性叙述功能:这一场景不仅象征黛玉对人生、前途命运的无奈与悲哀,同时喻示有情之人终不能成眷属、宝黛恋终为泡影的爱情悲剧,还暗喻大观园的盛衰兴废与红楼儿女的命运悲剧。布尔克创作时有选择地借鉴、保留了《红楼梦》“黛玉葬花”这一情节中黛玉对生命与爱情的体悟,并将其与西方文化元素融合。“花”作为贯穿本剧作的关键叙事意象具有二象性特征,即“花”一方面象征宝黛爱情,推进叙事主题不断深化;另一方面又喻示“花将逝,情终消”,成为勾连生命哲思的隐性线索,促进叙事主题的升华与叙事结构的递进。

首先,剧作伊始宝玉携玫瑰花探望病重的黛玉,黛玉闻香而醒。宝玉随后更是直言“方才正想着黛玉,便在花园中看见了秀丽的玫瑰花。每每看见姹紫嫣红,我就想起你(黛玉)来”。希腊神话中,玫瑰是爱情女神的象征,欧洲文化自古以来便将玫瑰与爱情、热烈和浪漫相联系。“宝玉献花”便是二人之间爱情的热烈与忠贞的象征。黛玉虽拒绝宝玉以花易吻的条件,却不难看出黛玉小心多疑背后对宝玉的不舍与情意,乃至黛玉将玫瑰花藏于枕头处,直至花枯人亡。剧末黛玉魂归西天,宝玉肝肠寸断,“枯萎的玫瑰花瓣轻落在床上”,此处凋零的玫瑰花既寓意二人爱情的遗憾落幕,亦以花喻人,意指黛玉含泪而亡。这与黛玉借《葬花吟》中“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句,由“春残花落”推及“红颜老死”,隐射红颜薄命的结局意蕴相通。

其次,剧作中宝玉在梦境与一僧人并坐山中,探求爱的本真。二人四周“绿草如毯,祥和宁静,林籁泉韵、莺啼鸟啭如祷告声般在空中回荡”,该场景类似《红楼梦》中“朱栏白石,绿树清溪,人迹希逢,飞尘不到”的太虚幻境。僧人借其与“比夏日良宵更美好”的世间女子之爱恋警示宝玉,世俗的爱情是虚幻而不长久的。离别前,僧人道:“花将逝,情终消,但是在本真中会寻到历久不衰的福祉与平静。”僧人兴叹“花将逝,情终消”与《红楼梦》中借“黛玉葬花”以花落喻美的流逝,感叹生命易逝、真爱难求异名同实。此外,此时“花”作为叙事意象不仅喻示宝黛爱情无果的悲剧性,同时隐喻宇宙浩转流变中世俗的欲望与爱情终是虚妄,唯有抛却情欲的世俗之念才能实现对于本真与永恒之爱的追求。

三、结语

综而观之,德国改编者布尔克·余的改编剧《燋花》以《红楼梦》中“宝黛爱情悲剧”为戏剧主要矛盾冲突,第一幕着笔宝黛二人之情意缠绵,渲染戏剧之凄切基调,铺垫宝黛情深缘浅的悲剧结局;第二幕通过刻画宝黛互诉情意、黛玉抱憾而终的场景,将戏剧推向高潮。此改编本突破《红楼梦》章回体小说的体裁,以戏剧的形式实现跨体裁的变异接受;内容层面则在移植糅合《红楼梦》数场景、借鉴融合“黛玉葬花”这一情节所含意象与寓意的基础上加入大量西方元素,实现情节重构,以独特的改编重新演绎《红楼梦》中的爱情故事,并阐发对爱与永恒之间关系的深度思考。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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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Burke Yui, C. H.. Welkende Bl?tter [J]. Sinica. Zeitschrift für Chinakunde und Chinaforschung, 1928, Vol. 3 (2): 141–147.

作者简介:方心怡、刘凯,上海外国语大学德语系。

基金项目:本文为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中国故事在世界文学中的征引阐释及启示研究”(20JZD046)的研究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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