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实验与灵魂探险
——论残雪的文学创作
2024-06-12尹相雯
尹相雯
残雪是一位值得深入研究的当代现象级作家。在1980年代中期新星闪耀的中国文坛上,她可能不是最光彩夺目的一个,但绝对是具有独特创作个性并始终坚守自己创作理念的一个。当与她一同进行“先锋小说”探索的作家们后来纷纷转向现实主义时,残雪却孤独而坚定地继续走在自己的“新实验”文学之路上。评论界对残雪“新实验”文学的解读多元且深入:有的研究者着眼于其与卡夫卡、博尔赫斯、卡尔维诺等西方现代派作家的关系,认为残雪的文学创作是受到了这些作家的影响;有的研究者则着重探讨其与中国传统巫楚文化的联系,指出残雪的作品中蕴含着楚地原始巫术文化的内涵;还有的研究者从女性主义的角度切入,认为残雪在创作荒诞故事的同时,也深刻揭示了女性主义“自我”的内涵;还有观点聚焦于残雪作品的语言形式,认为其“新实验”文学的价值就在于文体上的创新与独特性。这些研究从不同侧面展示了残雪文学创作的立体形象,为我们理解残雪迷宫般的文学世界提供了多个可能的入口。然而,这些研究也都受到各自视域的局限,无法全面展现残雪文学创作的独特个性和整体形象。西方现代派文学、巫楚文化、女性主义、成长经历和家庭环境等都对残雪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深刻影响,但这些影响只是她创作过程中的资源和营养,残雪文学创作的独特性主要体现在她如何将这些影响因素融入自己的文学道路。与那些致力于再现现实的作家相比,残雪始终自觉地执着于对灵魂深渊的探险,而“新实验”文学只是她潜入灵魂深渊的途径和手段。这种对灵魂深渊的探险实质上是一种文学实验,因为这是一条没有人走过的路,荆棘丛生,布满陷阱。然而,要更好地理解残雪,我们必须从她的文学实验入手,与她一同踏上精神历险之旅。
一、自我的深度与灵魂深渊的探险
从残雪的文学创作以及她所秉持的创作观念来看,她区别于其他作家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她对灵魂深渊的持续探索。灵魂潜藏于心灵深处,而非飘浮于高处。这深处的灵魂,无法通过外在现实的直接反映来探寻,而需要深入个体的内心世界,挖掘其内在的真实与深度。个体自我与他人在灵魂深处是相通的,当残雪的“新实验”文学揭示出个体自我的深度时,她也就触及了人类自我的深度和人类灵魂的深渊,这也使得残雪获得了国际文学界的认可。
“新实验”文学是残雪在2005年提出的,用来指称她所创作的揭示自我深度和对灵魂深渊进行探险的小说。她在《什么是“新实验”文学》中说:“我越来越觉得应该将我们这种特殊的文学称之为‘新实验’。做实验的特征的确贯穿在我和我的文学同人的作品当中,但我们的实验同西方新小说那种以文本为主的语言实验又有很大的不同。我们是在自身的内部从事一种暧昧的交媾活动,而外在的形式上,反而保留了对经典文学语言的尊重。在这个意义上也许可以说我们的颠覆更为致命,因为这种文学是直接从人性最深处通过力的螺旋形的爆发而生长起来的,她的合理性不言自明,她的生命力不可估量。”(1)残雪:《残雪文学观》,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26页。在这里,残雪从思想内容和外在形式两个方面对她的“新实验”文学进行了界定。她指出,“新实验”文学不同于西方的“新小说”,西方的“新小说”主要是一种外在形式上的文本语言实验;而“新实验”文学则是从“人性最深处通过力的螺旋形的爆发而生长起来的”,它不依赖于形式上的文本语言实验,而是尊重和运用经典文学语言。具体来说,“新实验”文学的内涵包括以下几个方面:首先,“新实验”文学是“关于自我的文学”,这个“自我”是处于分裂和矛盾中的内在自我,这种文学“是向内的”,只关注人的心灵和灵魂,比“向外的文学要宽广、宏大得多”,它所通向的是“无边无际的人类精神的共同居所”,因而能够“超越阶级、国界、人种等等的限制”,具有“最大的普遍性”;其次,“新实验”文学反对虚无、颓废、厌世之类的生活态度,而是充满了对生命的推崇和热爱,致力于寻找灵魂救赎之道;再次,“新实验”文学不断向自我的深度和灵魂的深渊开掘,“每一次创作都是一次战胜旧我,诞生新我的实验”;最后,“新实验”文学创作的具体方法“有点类似巫术似的‘自动书写’”,它和西方超现实主义所倡导的“自动写作”不同,写作者不仅“必须具有极其复杂敏锐的感觉”,而且必须具有“天生的、铁一般的逻辑能力”,只有二者齐备,才能“在冥想中进入黑暗通道,到达内心的地狱”,“将人自身的种种可能性加以实现”。(2)参见残雪:《残雪文学观》,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27—131页。
“新实验”文学不仅是残雪的创作观念,更是她持续创作的内在动力和指导思想。通观残雪的文学创作,从她踏上文坛的那一刻起,就开始致力于“新实验”文学的创作,并持续不断地挖掘自我深度,探索灵魂深渊。在长达几十年的创作历程中,残雪通过战胜旧我、诞生新我的创作实验,形成了与众不同的个人风格和整体面貌。那么,残雪究竟是如何进行文学实验的呢?
当残雪1980年代中期以《黄泥街》《污水上的肥皂泡》《公牛》《山上的小屋》《苍老的浮云》等作品登上文坛时,她便在创作中自觉地追求表现灵魂深处的东西。在残雪看来,这种灵魂深处的东西以前并没有得到充分揭示和呈现,因此可能会让大多数人感到陌生和不习惯,但那是人性深处最普遍的东西。她在一篇访谈中表示:“我所做的工作,是向内探索人的灵魂的工作,我所达到的深度到目前为止达到的人还不多,所以我一旦将人的灵魂深处(首先是自己)的东西展示出来给人看,很多人就会觉得陌生、不习惯、不舒服,而以为怪。实际上那正是最普遍的人性,每个人都具有的东西。”(3)残雪:《为了报仇写小说——残雪访谈录》,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40页。
残雪认为自己的处女作《黄泥街》便是在荒诞的叙述下揭示人性和灵魂深处的东西。黄泥街既是现实的,又是虚无的。“那城边上有一条黄泥街,我记得非常真切。但是他们都说没有这么一条街。”(4)残雪:《残雪文集》第1卷,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236页。这是一条狭长且永远脏乱的街道,充斥着烂果子和垃圾。居民们胆小怕事,但喜欢到处诉说自己的噩梦,有的人甚至在讲述时吓破了自己的胆。黄泥街的市民老在睡,不知睡了多少个年头。然而,黄泥街也曾发生过改变人们生活态度的大事情。一个名叫王子光的存在出现了,他是人,还是一道光,或一团磷火,无人能够确定。然而,他照亮了黄泥街人们狭窄而灰暗的内心。在残雪的笔下,黄泥街的人和事、景和物都有现实的影子,但它们不是按照人们习惯的现实秩序呈现的,而是把现实世界打碎成一个个片段和符号,通过夸张、变形的手法,再重新拼贴、组装,从而呈现给读者一个既荒诞又真实的世界。这种现代主义的叙事方式,迫使读者深入思考作品所要传达的内在深层含义。“《黄泥街》中的‘我’寻找的是真理,一直寻到最后描述者才彻悟:真理正是溶解在荒谬中难以分离的东西,美也是溶解在强大的生命力所制造的丑陋之中。”(5)残雪:《为了报仇写小说——残雪访谈录》,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87页。不过,《黄泥街》作为残雪尝试现代主义手法的习作,那种内在的深层含义还处于混沌之中,并且作品对现代主义手法的运用也显然不够熟练,处处流露出模仿的痕迹,其中王子光这一形象对《等待戈多》的模仿最为明显。残雪自己也承认:“它是一个动摇的产物,当灵魂还未充分觉醒之时,世俗的钳制总是很难彻底摆脱,所以《黄泥街》有点模棱两可。但即使是这篇早期作品,也仍然可以看出同以往小说的根本不同之处,看出那种向内转向的努力。”(6)残雪:《为了报仇写小说——残雪访谈录》,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86页。
在《污水上的肥皂泡》《公牛》《山上的小屋》《苍老的浮云》这些中短篇小说中,残雪逐渐摆脱了模仿的束缚,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文学风格。在《污水上的肥皂泡》中,她巧妙地将“我”对母亲的复杂情感投射到一盆肥皂水上,讲述了亲人的背叛;在《公牛》中,“我”向丈夫倾诉自己在幻觉中遭遇的困扰,却未能得到丈夫的理解,表达了夫妻关系的疏离;在《山上的小屋》中,她通过描述“我”不断幻听、幻觉,感受到来自父母双亲的迫害,呈现了家庭中的紧张与敌对关系。残雪运用荒诞的情节,生动地描绘了父母与子女、夫妻之间的疏离、敌对和仇恨,深入揭示了人物内心世界的不安、扭曲、敏感、怀疑和挣扎。
在残雪的早期代表作《苍老的浮云》中,她通过对怪诞的世界和人的荒诞行为的描写,揭示了人类面临的绝望和虚无的生存状态,呈现出人类的精神困境和灵魂挣扎。如果说《黄泥街》中的黄泥街和S机械厂是作者营造的虚幻而现实的时空背景,《苍老的浮云》则是把现实时空悬置起来。人物所生活的世界显得怪诞、肮脏且丑陋,人物的行为荒诞不经、扭曲异常,人们彼此倾轧、相互提防、相互利用、相互控制。然而,在这个令人绝望的世界中,更善无和虚汝华好像与众不同,他们是邻居,分别是两个家庭的男主人和女主人。他们心灵相通,对外界事物有着相似的感知,甚至有时会做同样的梦。然而,他们各自的爱人却无法感知他们所感知到的东西。残雪在《苍老的浮云》的荒诞叙事中,同样揭示了世界的“真理”:人与世界、人与人、人与内在自我之间的关系是疏离的,且始终处于冲突之中。这一“真理”也体现在残雪1980年代中期的其他小说中。这些作品表明,无论是艺术形式,还是对内在自我和灵魂世界的挖掘,残雪都走在了同时期其他“先锋小说”作家的前列,形成了自己的创作个性和艺术特色。
在1980年代后期,残雪的文学创作迎来了重要的“突围”,其标志性作品为1988年发表的长篇小说《突围表演》。与其1980年代中期的小说相比,《突围表演》不仅在探索自我深度和灵魂深渊上达到了新的高度,而且被赋予了较为明确的“精神自由”的内涵。在《突围表演》中,残雪通过对五香街群众“突围表演”的描写,表现了精神如何从肉体束缚中“突围”而奔向自由,从而实现了个人创作的“突围”。在五香街群众的“突围表演”中,X女士率先脱掉束缚身体的衣物,尽管她的行为遭到部分人的非议,但也引发了B女士和同行女士的效仿。X女士以及五香街群众的效仿、议论和想象,本质上都是一种“突围表演”。这种“突围表演”冲出了肉体的重围和世俗的重围,崭露出精神的自由。正是在这种对精神自由从世俗肉体的缠绕中“突围”的书写中,残雪实现了个人创作的“突围”。作为残雪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突围表演》昭示出通达精神自由的途径、可能性和难度,也展现了作者对作品的宏观架构、人物塑造、意象运用、符号选择、修辞手法的卓越把控能力。在《突围表演》中,我们可以看到,残雪真正找到了自我,并登上了新的创作高峰。
在《突围表演》之后,残雪持续地在文学领域进行实验性创作。《思想汇报》中的发明家A所做的工作实质上就是一种艺术创造,然而A的艺术创造在食客所代表的艺术灵魂和邻居所代表的世俗力量的撕扯中无法平衡,他所能做的只是通过虚拟的电话向另一端的虚拟首长进行思想汇报,寻找解决问题的线索,以实现自己的艺术抱负。这是残雪对于艺术“突围”的思考。在《最后的情人》中,乔、埃达、里根、玛利亚等人物,可以被视为《突围表演》中的X女士和《思想汇报》中的发明家A等人的精神转世,他们也在不断探索灵魂的突围之路。与X女士、发明家A不同的是,他们摆脱了世俗的束缚,成为纯粹的精神活动的象征。在《最后的情人》之后,残雪转向了对西方文学大师卡夫卡、博尔赫斯、卡尔维诺、但丁等的解读,发表了许多见解独到且深刻的解读作品。同时,残雪对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康德、黑格尔、海德格尔等西方哲学家的思想进行了系统研读。与西方文学和哲学的深度对话,使残雪的思想高度和艺术水平得到了进一步提升。2002年,残雪出版了长篇小说《激情世界》,她“把世俗的、肉体的范畴纳入哲学化的叙事体系,对爱情进行全新阐释,成就了一次不乏开创性意义的实验写作”(7)王迅:《“文学人”书写模式及当代意义——以残雪长篇小说〈激情世界〉为个案的考察》,《文艺论坛》2023年第5期。,这可以看作残雪的又一次“突围”。
残雪曾言:“一个敏感的女性,对众人公认的、陈腐的‘现实’无比的愤恨和厌倦,时常如坐针毡,她唯一能做的、让她自己感到自己在活着的事只能是一头扎进那灵魂的黑暗深渊,在那里有着真正的现实,她的工作就是让这现实凸破坚硬的地壳,逐步地、从容不迫地崭露出来。”(8)残雪:《为了报仇写小说——残雪访谈录》,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60页。对于残雪而言,这种灵魂探索之路是艰难的,这是因为众人公认的陈腐“现实”遮蔽了个体的自我和灵魂,而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阻塞了通往内在的自我和灵魂的道路。作为作家,她通过数十年的实验性写作,逐渐将灵魂的深渊崭露于世人眼前。她的女性身份和女性意识,使她通达了人性深处的无意识层面,进而实现了精神的自由。
二、文本实验与叙事话语创新
残雪的“新文学”实验在自我深度和灵魂深渊处不断向下开掘,同时,这种开掘也驱使她在文本实验和叙事话语创新的道路上不断探索。这里所说的文本实验,与残雪的“新实验”文学相关。“新实验”文学不仅是思想内容方面的实验,而且是文本形式方面的实验。这种文本形式实验主要表现为文体创新与叙事结构创新。从《黄泥街》《苍老的浮云》,到后来的《突围表演》《思想汇报》《最后的情人》,再到近年来的《激情世界》,残雪一直致力于文本实验和叙事话语创新,其目的就是不断探索自我的深度和灵魂的深渊。这种实验与创新使她的叙事风格和语言特色独树一帜,形成了与其他作家迥异的鲜明特色。总体而言,残雪的文本形式颠覆了传统现实主义,采用了现代主义的创作手法,但她的现代主义手法并非简单借鉴某一个西方现代主义作家,而是在综合各种现代主义手法和传统经典文学语言的基础上进行了创新。
(一)残雪小说的文体创新
所谓“文体”,即独立成篇的文章的体裁和样式,包括审美性的文学文体以及非审美性的实用性文体。审美性的文学文体包括小说、散文、诗歌、戏剧等,非审美性的实用性文体包括书信、日记、通知、工作报告等。这些体裁和样式是在漫长的历史与文化沉淀中形成的惯例,每种体裁都有其特定的规范。不过,规范并非一成不变。有的散文写得富有诗意,就成为散文诗;有的书信很有思想和文采,可作为文学作品去阅读,甚至有的小说直接采用了书信体。当既有的文体无法满足作家表达其思想的需要时,作家在创作时就可能会打破既定的文体惯例,文体创新便应运而生,鲁迅的《野草》就是文体创新的典范。同样地,残雪表达内在自我的需要,使她从创作的一开始就尝试在文体上进行创新。大体上说,残雪的文体创新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她将诗情注入小说,使她的小说读来有一种浓浓的诗意,这种文体可被称为“诗小说”;二是她的某些篇章打破了小说和散文的界限,呈现出既像散文又像小说的独特风格。
首先,“诗小说”不仅是残雪的一种创作追求,更是残雪作品的整体风格。有学者指出,理解残雪作品的关键之一便是把握这种“诗小说”的特质。这种文体的特点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形式上是小说,却包含现代主义诗歌的基本元素;内容上聚焦人的非理性世界,呈现出原始想象力的本真状态,却贯串着‘诗’的内在逻辑,小说的结构对称于‘一首诗’所隐含的诗性逻辑进路;语言上突破传统的固化形态,表现出一种强韧的颠覆常态语言的企图,语感被强调到特别重要的位置,讲究诗的格调,有一种内在于语感流动中迸发出诗情的表达效果。”(9)吴投文:《“诗小说”:一种理解残雪的方式》,《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4期。这种“诗小说”的追求和风格从残雪的处女作《黄泥街》就开始形成。残雪本人也曾表示:“我认为《黄泥街》就是一首很长的抒情诗。那是诗人的灵魂与肉体正在苏醒,开始奋起进行独立表演的景象。”(10)残雪:《探索肉体和灵魂的文学——访美讲演稿(下)》,《名作欣赏》2017年第2期(上旬)。尽管小说中充斥着粪便、垃圾、烂水果、腐烂的肉体、地上的污水、空气中的黑灰等意象,但其中却孕育着强大的生命力以及灵魂的舞蹈和升腾,通篇洋溢着诗情画意。尤其是小说的语言,具有诗的美感和韵律,如《黄泥街》的结尾:“夕阳,蝙蝠,金龟子,酢酱草。老屋顶遥远而异样。夕阳照耀,这世界又亲切又温柔。”(11)残雪:《残雪文集》第1卷,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375页。作为“新实验”文学的践行者,残雪在文学实验上不断寻求突破,尤其是在文体上。在此后的《突围表演》《最后的情人》《趋光运动》《激情世界》等作品中,这种“诗小说”的文体风格得到了延续和发展,成为残雪作品的独特标识。残雪后期作品的语言愈发纯净和易于理解,这既体现了她对经典文学语言的尊重与敬意,也展现了她在文学创作上的不断成熟与提升。
其次,残雪的某些篇章打破了小说和散文的界限,可称之为“散文化的小说”或“小说化的散文”。像《布谷鸟叫的那一瞬间》《阿梅在一个太阳天里的愁思》《天堂里的对话》《我在那个世界里的事情》《约会》等,这些作品“不像其他小说有那么多复杂的层次和玄妙的结构。就其中的隐喻、象征、暗示等文学性因素来说,似乎更单纯一些,读起来更像散文,但它又不像散文那么直白、理性。既有散文的单纯和简洁,又有小说的曲折和隐晦”(12)卓今:《残雪研究》,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229页。。在《布谷鸟叫的那一瞬间》中,“我”是一位患有白内障的老人,几十年来,“我”一直在寻找那个曾穿着学生蓝衬衫的孩子。“我”知道,只要布谷鸟轻轻地叫三声,“我”就会很快遇见“他”。尽管“我”在白天和夜晚都曾与他相遇,但这些相遇似乎都源于幻觉或梦境。若将这篇作品视为散文,其第一人称的叙事手法、现实与回忆的不断交织、那份寻找的执念以及在布谷鸟叫声中的相遇,却和残雪的其他小说非常相近;若将其视为小说,则与大众传统认知中的小说又有很多不同之处,即便是与卡夫卡、博尔赫斯的小说相比,它也不像小说。上述其他作品在叙事手法上也与《布谷鸟叫的那一瞬间》有着相似之处,都是作为叙事者的“我”在叙述,其他人物只是“我”叙述的产物,而“我”的叙述本身好像潜意识的运行,不受理性的控制,缺乏清晰的逻辑,像梦境,又像幻觉。也许只有通过这种文体实验,残雪才能更好地表达她的内在自我和文学观念。
(二)残雪小说的叙事结构创新
所谓“叙事结构”,是指把一部叙事作品的各个叙事单元和叙事层面贯穿起来的总体特征。它是叙事文学最深层的密码,体现着作家的价值观念和艺术观念。一个作家之所以选择某种叙事结构,而非另一种,往往是因为其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和艺术观。例如,曹雪芹在《红楼梦》中为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故事设置了一个绛珠仙草和补天顽石的神话背景,这反映了他个人的世界观以及他对艺术的理解。同样地,西方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巴尔扎克之所以那样结构《人间喜剧》,是因为他要用现实主义的手法描绘资产阶级虽然罪恶深重但仍能战胜封建阶级的历史。而卡夫卡之所以用现代主义的方法结构《变形记》《诉讼》和《城堡》,是因为只有这种方法才能表现资本主义所导致的社会异化和心灵扭曲。身处思想观念和文学观念空前解放的新时期,残雪和其他“先锋小说”作家一样,在西方各种现代派文学的影响下,尝试采用现代主义的叙事观念来重塑传统的小说叙事模式。只不过残雪的探索更为深入,并始终坚持自己的文学道路,这一点在她小说的叙事结构上表现得尤为突出。
残雪的小说颠覆了传统的叙事结构,创新性地构建起一种新的叙事结构。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总是遵循故事的开端、发展、高潮、结局这一经典结构来叙述,而这些故事的核心往往围绕着人物及其关系的变化。因此,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中,人物关系是清晰的,人物形象是丰满的,人物性格是丰富的,人物命运是有线索可循的,故事发展是遵循逻辑的,故事结构是完整的。总之,这些小说中的人物和故事都是对外部现实世界的反映,是对其进行的艺术化的再现。残雪的小说所书写的不是外在现实,而是自我的深度和灵魂的深渊。对她来说,传统的现实主义手法无法有效地表达这种内在世界的复杂性。《黄泥街》的第一稿采用的是传统的现实主义手法,但残雪并不满意,觉得有些东西无法表达出来。在阅读了大量西方现代主义作品后,她获得了新的创作灵感,改变了创作手法,这就是我们看到的发表在《中国》杂志上的《黄泥街》第二稿。第二稿与第一稿的区别“主要是内心升华的过程。写实主义的写法不过瘾,有些东西说不出来,非得用现代主义的手法才说得出来”(13)残雪:《为了报仇写小说——残雪访谈录》,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53页。。西方现代主义使残雪走向了探索灵魂的道路,她抛弃了对外在现实的现实主义描写,把笔触集中于心理现实,揭示了人的精神与肉体之间的纠葛,以及在这种纠葛中精神的新生。由于残雪要呈现的是心理现实,所以她的小说的情节结构并不像现实主义作品那样遵循现实事件的发展逻辑,而是随着人物内心的波动和潜意识的冲动向前推进。所以,残雪笔下的人物行为荒诞不经,不可以常理度之。这也使得她的小说结构像一座迷宫,充满了立体性、魔幻性和多种阐释的可能性。
(三)残雪小说的叙事话语创新
所谓叙事话语,“就是故事内容的讲述方式,包括故事讲述的时间、空间、顺序、视角、视点、人称、语态、语气等。故事内容所侧重的是‘讲什么’,叙事话语所侧重的是‘怎么讲’。有什么样的故事内容,就会要求相应的叙事话语,故事所讲述的内容决定了用什么样的叙事话语去讲述;反过来说,叙事话语对故事内容也具有反作用,恰当的叙事话语能够促进故事内容的表达和接受”(14)李茂民:《“红色经典”的跨文本研究》,人民出版社2023年版,第155页。。为了表现心理的现实,残雪在叙事话语上进行了必要的调整。
残雪叙事话语的特点首先表现在语言上。她的语言不仅富有诗意和哲理,而且具有隐喻性和象征性。
也许有那么一天,我终于会变成一条鱼。到那时候,你就再也见不着我了。你只会在黎明的湖边看见一条细长的小鱼蹦出水面,朝着你动一动嘴唇,然后又消失在湖中。那时你的心脏会发生一次撕裂,头昏得像风车旋转。我不忍心变成那条鱼,我要和你一起在黑夜里寻找夜来香,你在门外,我在屋里。(15)残雪:《残雪文集》第1卷,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73页。
这段摘自《天堂里的对话》的文字,充满了庄子和屈原式的奇诡想象,同时也借鉴了意识流小说的写作技巧,展示了意识的流动。它从一个宿命般的设定开始,即“我终于会变成一条鱼”。随后,故事展开,描述了“我”变成鱼后在湖边与“你”相遇的情景,以及由此给“你”带来的伤痛。由于这伤痛,“我不忍心变成那条鱼,我要和你一起在黑夜里寻找夜来香,你在门外,我在屋里”。至于寻找夜来香的原因,以及“你”“我”分别站在门外和屋里的象征意义,都显得惝恍迷离,诗意和哲理于此悄然而生。
残雪叙事话语的特点还表现在叙事时间和叙事空间的跳跃性,以及叙事视角和叙事焦点的多变性等方面。
我闭上眼,竭力要回到那个地方,那里有一个操场,屋檐水日夜滴答作响。那孩子的脸十分白皙,永远于我有无法抵御的魅力。很多年以前,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当太阳从瓦缝里射进教室的时候,他穿着学生蓝的衬衫坐在我旁边,胸前别着一只蝴蝶标本,标本的翅膀上浮着几个大金点子,孩童的目光温柔而羞涩。几十年以来,一触到那目光,我的血就烧灼着血管。(16)残雪:《残雪文集》第1卷,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21页。
在这里,叙事时间从当下跳跃到几十年前,并且“我”的感觉和回忆在几十年来不断重复;叙事空间从“我”所在的现实空间,转换到操场,继而转换到教室。随着叙事时间和空间的跳跃,叙事的视角和焦点也在不断变换。这种跳跃和变换遵循的是心理的潜意识和幻觉,打破了现实世界的秩序和逻辑。
需要说明的是,这些叙事话语特点贯穿于残雪作品的整体之中,就某一个段落看是如此,就整篇来看也是如此。这些特点正是残雪的创作个性和独特风格的标识,也是残雪相较于其他“先锋小说”作家的创新之处。
三、残雪的“自我”及其限度
在残雪的创作中,她的“自我”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残雪通过不断的文学实验,运用独特的文本形式和叙事话语,深入探索自我的深度和灵魂的深渊,始终坚守自己的创作道路,从未改变;另一方面,残雪对自己的写作充满了自信和自负,残雪认为自己的创作很好地揭示和表现了自我的灵魂。这是她对自己的评价,如果读者无法认同这一点,那么这种自信和自负就可能被视为过于主观和“自我”。这种“自我”在成就残雪的同时,也成为她的局限。
残雪之所以独特,源于她坚持表现“自我”的灵魂及其独特的表现方式。从残雪的一些创作谈来看,她对“自我”的认识是相当深刻的。她说:“自我是一条可以无限深入、不断扩张的精神通道,它通向那个无边的人类精神的宇宙。人,只要他一天不满足于自己的动物本能,只要他一天不放弃精神的追求,自我就与他同在。换言之,自我就是一个人的灵魂世界,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根本。每个追求自我的人以其特殊的方式对这个世界不断加以认识和开拓,认识越深入,境界就越宽广,直到最后与人类精神的宇宙连为一体。”(17)残雪:《为了报仇写小说——残雪访谈录》,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277页。由此看来,残雪所说的“自我”不是狭隘的个人主义,也不是个人的本能,而是一个人的精神和灵魂。个人主义的“自我”是一个与集体、民族、国家等宏大叙事相对的意识形态概念,是自私自利的;而本能的“自我”则是一个精神分析学概念,是一种潜伏在心底的无意识,主要由被压抑的童年经验和性本能构成,实质上是一种动物本能。在残雪看来,无论是个人主义还是动物本能,都是“自我”需要超越和战胜的对象。正是在这样的超越和战胜中,“自我”的灵魂才能得以崭露。“自我”的灵魂具有很多层次,其最深层与人类精神的宇宙相通。这一洞察,正是残雪思想的深刻之处。
残雪思想的深刻之处还在于,她认识到肉体和精神、本能和灵魂在人性深处总是缠绕在一起的,人性深处不是一片光明,而是黑暗的深渊。因此,她将自己的创作视为对灵魂深渊的探险。在残雪那里,肉体和精神是一对共生的矛盾体。“在追求自由的事业中,精神和肉体是同一桩阴谋中的两个不可分的合伙人,也是一个东西的两个面。精神的工作是解放人,让人超脱;肉体的工作则是设陷阱、搞欺骗,让人陷在欲望的深渊里。只有两方面的互动才构成追求。”(18)残雪:《残雪自选集》,海南出版社2004年版,第640页。正是因为精神和肉体的一体两面性,以及二者都因缺乏形象性而难以自我呈现,所以残雪在表现精神和灵魂时,只能通过描绘世俗肉体的“突围表演”来揭示其内在的精神深度。这种创作需要把自己沉入灵魂的深渊,“去无人去过,无法可去,无路可循的地方,去地底历险,去心底倾听灵魂的律动”(19)残雪:《为了报仇写小说——残雪访谈录》,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91页。。这种对灵魂深渊的探险使残雪突破了传统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积极汲取各种西方现代主义的方法,形成了自己的创作个性和艺术风格。
尽管残雪在她的小说中表达了对“自我”的深刻理解,但这种理解是否真正达到了她自己所宣称的那种深度,这一点并未得到广大读者的普遍认可。残雪对自己创作的自信,显示了她的自负和坚定的“自我”意识。
从读者的角度看,尽管残雪的创作在一定意义上产生了世界性的影响,她的作品被翻译成多国语言,在日本、美国等国家拥有一些爱好者和追随者,且近年来频繁出现在诺贝尔文学奖的赔率榜上,然而,残雪本人也不得不承认,她的读者群体相对较小。她将这些小众读者看作她的知音,看作能够理解她作品真谛的人,而把那些不能理解她的读者看作缺乏文学鉴赏能力的人。她说:“我笔下的每个人物都是出自内心的爱,只不过大部分读者还未到我的境界而已。……读这样的小说需要强大的理性,只有那些具有强烈的艺术形式感的读者有可能进入残雪的世界。”(20)残雪:《为了报仇写小说——残雪访谈录》,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84页。残雪把自己的作品视为“曲高和寡”的精品,在她看来,正是因为她的作品“曲高”,才导致读者的“和寡”。这种认识显然是有问题的,读者的“和寡”也可能是由于作品本身的思想内容和艺术表达存在一定的问题,因而给读者的理解造成了障碍。
残雪认为自己的创作达到了非常高的高度。她不仅在报刊上发表文章、接受研究者的访谈,而且在一些创作谈中不断总结自己的创作特色和自己达到的高度。为了概括自己的特色与高度,她甚至提出了“新实验”文学的概念。一方面,残雪对自己作品的阐释和总结为研究者提供了理解其作品的途径,引导他们把握作品的深层意旨;另一方面,作家自己的阐释和总结也构成了对研究者的制约和限制,使得研究者按照残雪自己的阐释去进一步解读作品。事实上,国内绝大多数残雪研究正是研究者根据残雪的自我阐释所作出的再度阐释和评价,并未能挖掘出残雪未曾揭示的新内容。残雪作为一位哲学素养深厚的作家,她对自己作品的阐释是有深度的,然而她的作品是否真的达到了她自我评价的那种高度,并非仅凭她个人的“现身说法”就能确定,而是需要广大读者的真实反馈和文学史的长期检验。
残雪曾说:“我敢说在我的作品里,通篇充满了光明的照射,这是字里行间处处透出来的。我再强调一句,激起我的创造的,是美丽的南方的骄阳。正因为心中有光明,黑暗才成其为黑暗,正因为有天堂,才会有对地狱的刻骨体验,正因为充满了博爱,人才能在艺术的境界里超脱、升华。只有庸人和浅薄的人才看不到这一点。”(21)残雪:《为了报仇写小说——残雪访谈录》,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292页。我们希望越来越多的读者能够看到残雪作品中的光明,希望她未来的作品能够引领越来越多的读者领略到她所描绘的那种光明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