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军旅小说的创作流变
2024-06-12杨厚均廖林林
杨厚均,廖林林
(湖南理工学院 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湖南 岳阳 414006)
阎连科广为人知的军旅小说是“和平军旅系列”。通常而言,“和平军旅系列”是指阎连科在20世纪90年代创作的中篇军旅小说,这些小说代表了他军旅小说的创作水平,却也常常让人们误以为他的军旅小说仅有“和平军旅系列”。事实上,在“和平军旅系列”之前,阎连科就已经创作了为数不少的军旅小说。作为一个在部队任职二十多年的作家,军旅小说的创作贯穿于阎连科文学生涯的前半程,这些创作在他的创作生涯中有着特别的意义。他是从军旅小说《天麻的故事》开始正式步入文坛的,他也因“农民军人”的塑造在中国军旅文学史上留下了“新军旅小说”的声名,并以此获得了最初的象征资本。而翻阅《阎连科文学年谱》,我们也不难发现,在1998年凭借《日光流年》“真正成名”(程光炜语)之前,不论是作品数量还是作品质量,军旅小说都显然最能代表阎连科的创作实绩。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考察阎连科的军旅小说,对于研究阎连科真正成为国内一线作家之前的创作,或许有代表性的参照意义。有鉴于此,本文尝试对阎连科的军旅小说创作做一整体性的考察,梳理其创作流变,以窥阎连科“真正成名”前的创作成长历程。
一、早期: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与欧·亨利式写法
在创作早期,阎连科专注于军旅题材,创作的小说几乎全是军旅小说。1979年8月,阎连科在原武汉军区《战斗报》的副刊发表了短篇小说《天麻的故事》。这篇小说既是他的小说处女作,也是他军旅小说创作的开始。此后的几年时间里,阎连科每年仅能发表一两篇短篇,创作之路不可谓不艰难。直到7年之后,他的军旅小说创作才迎来了第一个转捩点:1986年,他在《昆仑》杂志第5期发表了中篇处女作《小村小河》。依据阎连科后来的自述,这篇小说的故事“是从《活下去,并且要记住》‘套’过来的”,但是正是从这篇小说开始,他学会了“对战争形成‘自己的看法’,而不是重复别人的‘战争思想’和‘战争观’”[1]。从重复他人,到书写自我,这是一个作家摆脱稚嫩的重要标志。据此,我们不妨以《小村小河》的发表时间为界,将《小村小河》发表之前看作是阎连科军旅小说创作的早期阶段。
在做出正式分析之前,有必要对阎连科这一阶段的创作心态进行简要说明,这不单关乎为什么要写的问题,更与作品呈现直接关联。与大多数作家纯粹因热爱文学而走上写作道路不同,除了热爱,阎连科写作事实上更多的是为了逃离农村。他当兵的目标很明确:入党,提干,然后成为城里人。要实现这一目标,写作是一条极佳的途径:“当时有规定,《解放军报》见一篇,记一个三等功,五篇省级以上累计一个三等功。”[2]17正是在部队的鼓励之下,阎连科勤勉写作,以一种颇为“世俗”的方式开启了自己的写作之路。
写作成为摆脱贫困、实现人生跃升的一种手段,在这样的创作心态之下,从某种程度上来讲,阎连科的创作还未真正进入到写作本身,更不用说进入到自我的内心世界了。这样的直接结果便是,在开始写作后长达七八年的时间里,阎连科的军旅小说一直拘囿于模仿他人,缺乏“自我”的内质。
总体而言,阎连科这一阶段主要的模仿对象是“十七年”时期的小说,他的军旅小说也因此可以归入到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范畴之中。作为一个成长于20世纪50—70年代的作家,“十七年”时期的小说自然是阎连科青少年时期的主要阅读资源,他那时“痴迷于阅读能够找到的革命小说,如《金光大道》《艳阳天》《野火春风斗古城》《青春之歌》,还有《烈火金刚》和《林海雪原》等”[3]。这些革命小说建构了阎连科最初的文学想象,也成为他初入文坛之时的主要模仿对象。《天麻的故事》“写的是一个战士为了入党送给指导员一斤天麻,指导员巧妙地把它退了回去,又没伤战士的自尊心,并且还讲了许多无私的革命道理”[2]17。《找到了……》写一个返乡的士兵假称帮一位老乡找到了遗失的钱,实则是把自己的钱给了这位老乡,在体现“军民鱼水情”的故事中,表现一位年轻士兵的崇高品质。《热风》写指导员耐心地教育犯了错的士兵。《将军》则写爱护部队荣誉的基层官兵和爱惜基层官兵的首长。不难看出,在这一时期,阎连科的军旅小说基本上延续的是“十七年”文学的革命叙事,具有较为明显的革命教育色彩,“书写的是生活的光明面和人物的闪光点,凸显的是宏大的理想主义、集体主义与英雄主义,审美思想、写作方式和文学语言都非常革命化、颂歌化,完全没有进入自己的情 感和灵魂世界”[4]4。
除“十七年”时期的小说外,在小说的故事结构方法上,阎连科也受到欧·亨利等欧美19世纪的现实主义作家的影响。入伍不久,阎连科成了部队的图书管理员,得以有机会阅读大量的外国文学作品。由于此前阅读的基本都是“十七年”时期的文学作品,他对20世纪的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毫无兴趣,甚至本能排斥[5]。面对众多的外国文学作品,他喜欢的还是欧美19世纪的现实主义小说,“看得较多的是契诃夫、莫泊桑、欧·亨利等一批著名的短篇大家的作品,看了以后非常激动,但这种激动都停留在故事的层面,因此就会从故事的层面上去模仿”[2]75。他对美国作家欧·亨利的小说结构方法情有独钟,几乎每一篇小说都追求“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情节效果。《领补助金的女人》是他自认为模仿得较好的一篇[2]73,作品花费主要篇幅刻画烈士遗孀谷大叶在失去丈夫之后对生活的积极乐观,结尾处却笔锋一转,将谷大叶对丈夫的深深思念展现出来。这篇小说将欧·亨利式的故事结构方法运用得颇为熟练,曾引起朱向前的注意:“结尾处从‘小人书’到‘骨灰盒’的出人意料的转折,整个一个‘欧·亨利’。夸张一点说,这差不多是一篇现实主义短篇手法的规范之作。”[6]让人感到惊讶的是,在写作这篇小说的两三年前,阎连科甚至才刚刚“知道了什么是长篇,什么是中篇、短篇”[2]16。短短几年,他的写作就获得了如此进步,这在某种程度上显示了他在写作上的天分。
从整体上来看,阎连科这一时期的军旅小说还稍显稚嫩,但这些作品对于他而言,却有着重要的意义。正是通过这些作品,他得以提干留在城里,获得了继续创作的保障与动力。而更为重要的是,这些模仿之作,锻炼了他的写作能力,为日后的创作打下了较为坚实的基础。
二、中期:传统现实主义下的多重探索
从《小村小河》发表至1991年上半年,是阎连科军旅小说创作的中期阶段。在此时,阎连科的创作心态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已经从为了改变命运而爱好文学到了一种自觉的写作,已经视写作为自己生命的一个部分”[2]19,而其创作也“从以往的歌功颂德开始往人的内心情感方面靠拢”,进入了“传统现实主义写作范畴”[4]4-5。
在摆脱习作期的简单模仿之后,紧要的事是建立起自己的写作风格,对于一个作家而言,这至关重要,但绝非易事,在迷茫中经历一段探索时期往往不可避免。一方面,阎连科不再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而是有意识地构筑自己的文学“根据地”;另一方面,在确保写作系列性的基础上,他也逐步展开写作的探索。在这一时期,阎连科尝试了多种风格相异的题材,创作了书写历史市井人物的“东京九流人物系列”以及乡土小说“瑶沟系列”。不同题材的多方尝试,也使得阎连科的军旅小说创作在数量上相对减少。据统计,在这几年里,阎连科创作了《小村小河》《妻子们来度假》《英雄今夜上前线》《坟地》《雪天里》《祠堂》《鼓胀》《乡难》《故乡的叹息》《中士还乡》等中短篇军旅小说,创作量仅有同期创作总量的三分之一左右。可尽管如此,在这些为数不算多的军旅小说中,阎连科也进行了不少探索。
首先是题材上的探索。军旅小说如果做进一步细分的话,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战争题材,一类是和平军旅题材。在这一阶段,阎连科开始了战争题材军旅小说的写作尝试。新时期初期,由于我国与越南的紧张关系,边境地区战事时有发生。那时阎连科身处军营大后方,并未直接参与前线保家卫国战争。也就是说,虽然身处军营,但事实上阎连科并没有直接的战争经验,因而在之前的创作中,阎连科的军旅小说多以和平军营的生活为写作对象,即使偶尔提及对越自卫反击战,战争也只是作为小说的背景而存在的。但是到了这一时期,战争性场景开始由背景上升为直接的描写对象。在《小村小河》中,阎连科花费了不少的笔墨直接描写激烈的战斗场景与士兵的心理状态,战争第一次成了他军旅小说的直接写作对象。不仅如此,阎连科还将目光回溯到抗日战争时期,写作了《乡难》《故乡的叹息》两部抗日战争题材的军旅小说,进一步开拓了自己写作题材的领域。而就和平军旅题材而言,阎连科的写作亦有新的尝试,《祠堂》较为少见地书写了人民军队的“支左”运动,突破了他以往主要书写新时期以后的军旅生活的“成规”。不论是书写战争,还是书写新时期之前的和平军旅生活,它们的共同之处在于,这些题材都脱离了阎连科的直接生活经验,表明阎连科的艺术想象能力开始逐步走向成熟。
其次是创作主题的探索。在这一阶段,阎连科的军旅小说逐步放弃了以往对军人的圣化倾向,开始将军人当作普通人去描写,关注他们作为人的人性本能和生存欲求。《小村小河》中的主人公梁柱在战场上“贪生怕死”,被部队“打发”回家,在乡下老家,他因“污点”而受尽村人冷眼,悔不当初,最后在一次洪灾中牺牲自己而拯救了全村人。在这里,叙事的推进最终仍旧回到了“英雄”的光辉之中,但在具体叙事的进程之中,梁柱在战场上对于死亡的本能恐惧,却对军人身上的英雄光环进行了祛魅,舍生忘死的光辉理性在某种程度上让渡于“贪生怕死”的人性本能。《坟地》写主人公家的好地被生产队长挤占,为了夺回自家的地,他想到了当兵的办法。参军名额有限,为此他极尽所能巴结负责征兵工作的民兵队长,巴结不成最后甚至以死相逼。参军入伍之后,他也时时不忘自己参军的目的,主动揽下其他人都不愿意干的饲养员一职,尽心尽力,最后成功做了部队的“标兵”,顺利入党提干。他也因此得以“衣锦还乡”,夺回自家的地,成为村里的“人上人”。在这里,参军入伍不再是为了保家卫国等神圣的信仰,而是变得“接地气”,成了青年农民实现阶层跃升、谋求有尊严的生活的一种手段。他们在军营的种种上进行为,充满了狡黠而现实的算计。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一阶段,阎连科的军旅小说还出现了乡土化的倾向。阎连科出生于农村,后来参军入伍并提干留在部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农民军人”。出身农村让阎连科对土地文化有着内在的情感认同,当他的写作开始触及自己的内在生命体验与灵魂深处时,他体内的乡土文化便被逐渐开掘,越来越成为其作品的内在底蕴。在之前的创作中,阎连科军旅小说中的军人基本上也都出身农村,但这一点却并未被过多着墨,他所重点表现的更多的还是他们作为军人的优秀品质。而到了这一阶段,阎连科笔下的军人的农民性则越来越突出。身在军营,他们却处处透露出农民气,“有农民与生俱来的个性和心理,虽然离开了土地,但他们和土地之间实质上还属于一种半脱离状态”[7]。他们的思维有着农民的现实性,不期待有多大的成就,努力的一切仅仅是为了可以留在城市里,娶一个城里人,把家人也接来城里住。从“军人性”到“农民性”,视角的转换让阎连科的军旅小说开始朝着乡土文学靠拢。不过,我们也必须指出,这时候,阎连科军旅小说的乡土化倾向并未上升到一个自觉的阶段,乡土化的出现更多的是其作为“农民军人”的内在乡土基因被开掘之后的结果。然而,这种无意识的乡土化却恰恰让他找到了在军旅文学界建立自我风格的可能。后来正是凭借着具有乡土化倾向的“农民军人”的塑造,阎连科的军旅小说才在文坛大放异彩。
三、后期:乡土化与现代主义倾向
1991年下半年,阎连科的军旅小说创作迎来了第二个转折。首先,1991年下半年,在经历了多年的对军旅题材的相对忽视后,阎连科又开始了对军旅题材的重点关注,并有意识地创作塑造“农民军人”形象的“和平军旅系列”。其次,在1991年下半年,他的军旅小说创作也开始出现了现代主义的倾向。至此,阎连科军旅小说的创作也进入了最后一个阶段。
1989年,阎连科考入了声名远扬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艺术学院,成为该校作家班的第三届学员。在校期间,他的写作水平迅速提高,并得到了著名军旅文学评论家朱向前的赏识。出身军旅的朱向前密切关注军旅文学的发展,他在觉察到阎连科的天分后,有意识地对阎连科的军旅小说创作进行引导:“1991年夏天,当阎连科从文学系毕业的前夕,我们有过一次长谈。我们谈到了阎连科及整个军旅文学创作的现状与未来,当然,‘农民军人’主题是一个谈论的焦点。而且,我们也谈到了‘新写实小说’的启示,谈到了刘震云的《新兵连》和陈怀国的《毛雪》《农家军歌》等作品在这方面捷足先登的意义,谈到了阎连科与众不同的雄厚本钱,以及他可能择取的切入角度……今天回想起来,那次交谈大概为阎连科小说创作的‘战略转移’提供了一个刺激或契机。”[8]受朱向前的鼓励与启发,阎连科认识到了“农民军人”这一文学形象的广阔写作前景,于是从作家班一毕业,他便从此前的“瑶沟系列”中抽出身来,重点关注军旅题材,自觉地塑造“农民军人”形象,开始有意识地让自己的军旅小说朝着乡土化的方向掘进。
此后几年,“和平军旅系列”在《收获》《花城》《作家》《钟山》等权威杂志频频亮相,引起了文学界较为广泛的关注。这些作品,首先以一种平视的视角,突破了“80年代初李存葆式的热情膨胀的‘英雄化’描写如《高山下的花环》中的梁三喜和80年代中莫言式的心理失落的‘非英雄化’描写如《金发婴儿》中的孙天球……开始更加贴近了当今中国农民军人的生存环境、生命意识和生存景况,并且反映出了他们在此间复杂的蜕变与异化过程”[9]。更为重要的是,这些军旅小说,“首次把‘农民军人’作为一个整体性概念进行阐释”[2]52,为军旅小说的形象谱系增添了重要一笔,也给军旅小说带来了新的可能:“农民军人”的塑造在军队的空间中开拓了一个乡土的窗口,从而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从乡土和农民的视点来观照当代军人并加深其理解与把握”[10]的绝佳角度。由此,“和平军旅系列”收获了“新军旅小说”的赞誉,而阎连科也成了20世纪90年代“新军旅作家”中“出类拔萃甚至是不可替代的一员大将”[9]。
在从乡土的角度审视军旅的同时,阎连科的军旅小说也开始出现现代主义的倾向。20世纪90年代之前,阎连科的小说创作始终局限于现实主义,“所有的知识就是知道要写人物命运,写命运的大起大落”[2]48。但进入20世纪90年代,他的小说开始“不自觉地有了许多现代、神秘的东西”[2]33。这种现代主义的倾向首先出现于他的乡土小说之中。1990年发表于《福建文学》第9期的短篇小说《走进蓝村》,是他对现实主义的第一次背叛,作品讲述一个渴望走出村庄的人“在一个村落里不停地走,却找不到走出村庄的大门,胡同里到处都有他的影子和脚印,都有穿破扔掉的鞋,却就是走不出这个村落”[2]85的故事,具有明显的荒诞化、神秘化、寓言化的色彩。他对这篇小说颇为满意,但发表后却毫无反响,失落中他又回到了现实主义的写作道路。直到一年以后,在写作军旅小说《寻找土地》时,他才终于坚定了写作的现代主义方向。《寻找土地》是他重新重点关注军旅题材后最初写作的几篇作品之一,作品以主人公的鬼魂为讲述视角,叙述游离于阴阳两界,散发着神秘、诡怪的气息,很容易让人想到鲁尔福的魔幻现实主义名作《佩德罗·巴拉莫》。这篇小说“和前期小说不太一样,在艺术追求上有着质的区别”[11]。正是写作这篇小说时,阎连科开始寻求写作上的“自觉的转型”[2]83了。
这样的转型是如何发生的?这首先与阎连科自身乡土经验的深度开掘有关。诚如阎连科所言,在乡村,“鬼鬼怪怪的东西完全是司空见惯的”[2]85。随着乡村记忆于尘封中逐步被唤起,阎连科的小说频频出现那些灵魂鬼怪的内容,越来越显现出“超现实”“魔幻”等现代主义的色彩。其次,这种转型也与先锋文学思潮有关。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先锋文学思潮席卷文坛,阎连科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它(先锋小说——引者注)促使你开始思考‘写与如何写’这个问题,使你不得不去正视‘写什么’与‘怎么写’这个争论不休的热门话题。”[2]83然而,以上两种原因都非关键,促使阎连科现代主义转型的关键事实上在于他的患病。1991年年底,因长期伏案写作,阎连科患上了严重的腰椎病。此前他一直无法真正进入现代主义文学:“就是到了90年代初,我对《喧哗与骚动》和《百年孤独》这些小说,也还仿佛北京人并不欣赏南方菜样,总怀有本能的抗拒与排斥。”[5]这次患病带来了改变的契机:“到了1991年,我生病倒下时,一个人长时间孤独地躺在床铺上,常常为此暗自落泪的时候,反倒一口气看完了《百年孤独》,看完了《喧哗与骚动》,看完了卡夫卡的小说。对这些小说有了理解和痴迷。”[12]可以说,虽然在此前阎连科就开始了现代主义文学的接受,但真正帮助其打开现代主义文学大门,并与之获得内在的通融的,是此次患病及由此带来的疾病体验。得益于此,阎连科开始在现代主义之路上大步向前,而他此后的军旅小说如 《自由落体祭》《鸟孩诞生》《大校》等,“亡灵叙事”与“元叙事”等现代技巧的运用也愈加频繁,显露出越来越浓厚的现代主义气息。经此,阎连科的军旅小说创作也从以往的现实主义开始向现代主义转型。
不过,纵然有着越来越明显的现代主义意味,阎连科军旅小说的现代主义转型却未能彻底完成。他曾经也有过彻底转向现代主义的尝试,并为此写作了颇具超现实主义色彩的《寂寞之舞》。小说写一个具有超乎常人直觉的军事天才,他能够提前预知战事的来临,但由于他思维的独特最后被人们当成精神病患者送进了精神病院。阎连科对这部小说抱有较高的期待,但发表后却毫无反响。他似乎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后来自我宽慰道:“人们对军事题材小说有模式的期待,超越了这种期待,就会遇冷,这很正常。”[2]62这有点儿颇为无奈的意思,但事实上这可能也恰好解释了阎连科的军旅小说没能彻底实现现代主义转型的缘由。或许正因为军旅题材存在的桎梏,在成为一个坚定的现代主义者之后,阎连科也不得不逐渐减少军旅小说的创作,而将主要精力放在书写乡土的“耙耧系列”之中。1998年之后,阎连科的军旅小说仅有两部中篇和零星几篇短篇,创作几近停止。及至2005年,从部队转业之后,因种种原因,阎连科的军旅小说最终完全停止。
四、余论:作为来路的“成名前史”
从模仿“十七年”文学,到在传统现实主义下的多重探索,最后再到乡土化与现代主义倾向,是阎连科军旅小说创作的演进轨迹,事实上也是阎连科创作的成长历路。作为一段创作成长史,它为我们理解阎连科后来的创作提供了诸多的“前史”参照。
宏大叙事追求、乡土文化立场、现代主义姿态是阎连科后来小说创作的几个基本向度,它们并非空中楼阁、无根之木,而是根植于阎连科成长的特殊语境,并经由创作的实践而得以逐步确立的。“50后”“农民”、疾病患者是阎连科创作背后的多重身份,它们共同形塑了阎连科的文学面貌。作为一个“50后”作家,阎连科成长于20世纪50—70年代,“十七年”文学建构了他最初的文学想象,也让他的文学情感方式与国家、民族、人民等宏大主题密切相连。尽管在文学思潮的裹挟下历经了一段告别“宏大叙事”的历程,但思绪冷静之后,阎连科最终仍旧回归到“宏大叙事”之中,在《日光流年》《受活》《丁庄梦》《炸裂志》等长篇小说之中不断做着重构“宏大叙事”的努力。早年对“十七年”文学的认同与接受正是阎连科后来执着于“宏大叙事”的逻辑前提。作为一个出身农村的“农民”,乡土文化是阎连科灵魂深处的精神依托,亦是其创作最为可靠的文化依凭。告别对他人的简单模仿后,在诸多题材及主题上进行探索的过程,实际上也就是在试错中开掘自我内在精神底蕴,确立创作的“乡土向”的过程。阎连科后来反复提及“仰仗土地的文化”[13],将开掘乡土文化确立为自己创作的精神指归,事实上正得益于创作成长历程中对自我内在乡土基因的探索开掘。作为一个疾病患者,疾病体验是阎连科进入现代主义文学的关键。在文学素养上“先天不足”的阎连科,本应与现代主义无缘,因1991年的患病,才获得了对西方的现代主义文学的内在体悟,得以开启自己创作的现代主义转型之路。阎连科的现代主义创作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先锋文学思潮落潮之时中国文学的现代主义“空缺”,使他后来居上,一跃而成为当代文坛最为重要的作家之一。阎连科的大器晚成实与他的现代主义转型密切关联,而他此后也在现代主义道路上愈加狂飙突进,最终自立门派,祭出“神实主义”的大旗,给文坛带来了一次不小的震撼。纵观阎连科的现代主义之路,20世纪90年代初期的现代主义转型之于他后来创作的根基性意义显而易见。
通过以上的分析可知,阎连科的“成名前史”长达近20年,其间亦历经了多重转变才最终找到自己的创作方向,成长之路不可谓顺利,但其中的每一阶段于他的创作而言都必不可少,它们不仅构成了他的创作成长史,更以一种内在的方式诠释了他后来创作的具体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