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世宗崇道研究
2024-06-11佘巧丽
[摘 要]明世宗是历史上有名的“道君皇帝”,在位期间,不仅广征道士入京,助其斋醮修炼,还给予道士群体贵极人臣的无上恩荣。然而这些道士在以道术和妖法获宠之后,却凭借着世宗的宽纵和信任,援引同类,交结朝臣,干涉朝政,最终对嘉靖朝政治造成了众多的负面影响。
[关键词]嘉靖朝;明世宗;道士群体;崇道;谄媚
[中图分类号]K248.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2095-0292(2024)02-0143-06
[收稿日期]2023-12-21
[作者简介]佘巧丽,吉林大学文学院中国史专业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明清史。
明世宗作为历史上有名的“道君皇帝”,明、清两代有大量记载他崇奉道教的官私史志。终嘉靖一朝,官员上疏论及世宗玄修斋醮诸事者,从嘉靖元年(1522年)御史汪珊陈“十渐”一直延续至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海瑞上《治安疏》,几乎未曾断绝。这其中既有以祖宗朝旧制引导规劝者,亦有以玄法荒诞、丹药无济委婉诫斥者,更有如海瑞般抬棺“尸谏”、痛陈时弊之忠介之士。然而,无论臣下如何劝谏,世宗尚玄之心始终不减,且愈演愈烈。在他避居西苑的二十余年间,朝中不仅出现了像陶仲文这种“身兼三孤”,恩宠足以比肩卿辅的道士,还倾全国之力在西苑、京师及各地名山道场修建了为数甚多的宫观庙宇,耗资巨万。孟森先生在言及明嘉靖一朝政治时,称世宗晚年“惑于奉道,放弃万几,一意玄修,能助其玄修者即为忠爱,遂致奸人专国,荼毒正士”[1](P193)。梁希哲先生也称研究嘉靖朝政治,有三件事不能忽视,其一便是“明世宗迷恋于建醮祷祀,好长生术”[2](P79)。可见明世宗崇道一事对嘉靖朝政治的影响是相当之大的。
关于明世宗崇道方面的研究,学界已有大量成果问世,然多集中在世宗崇道的原因、表现、后果及“青词政治”等几个方面,对道士这一群体,相对来说,关涉较少。可终嘉靖一朝,道士群体一直活跃于内廷,备受世宗青睐,且是推动世宗崇道的重要因素之一,切不可忽视。故笔者有意从这一角度入手,通过解读嘉靖朝道士群体的行为,为当前的明世宗崇道研究略作补充。
一、嘉靖朝的道士群体构成及其对皇权的谄媚
明世宗沉湎玄修,迷恋道教长生之术,身边围绕了大批助其修炼的道士,以及一些粗通道法的奸人。这些真假道士或由相互引荐而来,或由夤缘朝中贵幸而来,也有通过进献道书、丹药自荐而来。
张彦頨是嘉靖朝第一个进入众人视野的道士,他是江西贵溪龙虎山上清宫正一道的传人,于嘉靖二年(1523年)入京,世宗封其为“正一嗣教真人”。次年,在张彦頨的推荐下,征邵元节入京,后因宫中黑眚屡治不效,元节又举荐了陶仲文。仲文得世宗青睐后,先后将龚可佩、盛端明及同乡胡大顺引荐入朝,又代朱隆禧献长生秘术及香衲诸物。另有郭勋荐段朝用,王金厚结赵文华和中使,顾可学攀援严嵩,亦先后得进用。蓝道行则以扶鸾术得幸。世宗沉迷玄修,对于修炼有术、道法高明的道士甚为渴求,朝中奸佞及四方杂流得知其心意后,自然将道术视为“奇货”,纷纷引荐进献以求取悦圣心。据《明世宗实录》及《明史》记载,世宗到了晚年求方士益急,甚至命御史于全国访求。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十一月,“命御史姜儆、王大任分行天下,访求法士及秘书。儆,南直隶、浙江、福建、江西、广东、广西;大任,北直隶、河南、湖广、四川、山西、陕西、云南、贵州。”[3](P8458-8459)次年正月庚子,姜儆即进所访秘书二十帙。[3](P8486)至四十三年两人还朝,又“上所得法秘数千册,方士唐秩、刘文彬等数人”[4](P7903-7904)。
世宗将道士置诸左右,在他们的引导下进行修炼,同时给予他们丰厚的酬劳作为回报,其中包括加官进爵、赏赐金银彩缎,以及与对待朝臣截然相反的宽纵和信任。邵元节、陶仲文是嘉靖朝最得圣宠的两位方士。嘉靖三年(1524年),元节入宫专司祷祀,“祷有验”,立刻封为“清微妙济守静修真凝玄衍范志默秉诚致一真人,统辖朝天、显灵、灵济三宫,总领道教,锡金、玉、银、象牙印各一”。世宗不仅为其建真人府于城西,还岁给禄米百石,“以校尉四十人供洒扫,赐庄田三十顷,蠲其租”。元節死后,又赠少师,赐祭十坛,营葬用伯爵礼,并赐四字谥号曰“文康荣靖”。[4](P7894-7895)人臣谥号例无四字者,邵、陶二人却皆四字,殊称旷典。经邵元节引荐的陶仲文,入宫后以“符水噀剑,绝宫中妖”,在庄敬太子出痘及世宗患病时以祈祷去疾,又在南巡时预测到行宫回禄之灾,因而深得宠信,不仅加封“神霄保国弘烈宣教振法通真忠孝秉一真人”,还接连授少保、礼部尚书、少傅、少师、光禄大夫、柱国等衔,支伯爵俸,死后赐祭葬如元节例,特谥“荣康惠肃”。《明史》中称:“一人兼领三孤,终明世,惟仲文而已。”[4](P7896-7898)世宗在避居西苑期间,除入直诸臣外鲜见大臣,而仲文却得以时时召见。清修《明史》批评他:“自二十年遭宫婢变,移居西内,日求长生,郊庙不亲,朝讲尽废,君臣不相接,独仲文得时见,见辄赐坐,称之为师而不名。”[4](P7896)不仅如此,世宗还因笃信仲文“二龙不相见”之说,以致虚位青宫二十余年。[3](P6268)春坊赞善罗洪先、司谏唐顺之、司经局校书赵时春、春坊中允郭希颜等数请立嗣安储,先后得重谴,大学士严嵩及时任礼部尚书的徐阶亦因请建太子屡受斥责。邵、陶二人在嘉靖一朝所受的恩宠和信赖由此可见一斑,世宗对道教的笃信尊崇亦由此表露无疑。另外,据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记载,嘉靖朝道士徐可成也曾官至礼部尚书。[5](P700)
明世宗之所以迷恋道术,既是为求长生,也有出于为己为国祈福禳灾的目的。这一心理被外廷羽流奸人得知后,遂开启了嘉靖朝道流进献长生术、烧炼术以及祥瑞的浪潮,这些都是道士群体谄媚世宗的表现。
嘉靖朝道士群体对世宗的谄媚主要分为两种情况,一是眼见世宗对道教迷恋日深,左右张彦頨、邵元节、陶仲文等备受荣宠,民间众多道士纷纷进京,意图凭借道术或骗术邀宠获利。
世宗早年的崇道活动主要是斋醮,后来为求长生,开始在陶仲文的蛊惑下服食丹药,对各种传言能延年益寿的法子也都乐于尝试,粗通烧炼之术的合肥人段朝用趁机来到了京师。段朝用声称用他所炼的仙银制成饮食器皿,日常使用便能长生不死,武定侯郭勋将其引荐给了世宗,史称“帝大悦”。紧接着,他又向世宗进献白银万两以助兴修雷坛工费,得授“紫府宣忠高士”[4](P7898)。世宗醉心玄修,不仅大修宫室,还屡建大醮,所需银钱甚多,段朝用自称能点化金银正中世宗下怀。又有交通陶仲文得供事灵济宫的胡大顺。仲文死后,“大顺以奸欺事发,斥回籍”,后千方百计谋求复用,遂“伪撰《万寿金书》一帙,诡称吕祖所作,且言吕祖授三元大丹,可却疾不老”。[4](P7899)胡大顺遣其子元玉随道士何廷玉进京,在道录司左演法蓝田玉、左正一罗万象的帮助下买通世宗身边的宦官赵楹,而后将丹书献给世宗。
嘉靖朝道士群体谄媚世宗的另一种表现是众多接受儒家经典教育、出身两榜的低阶官吏也加入了道士阵营,通过习道术、进药方、献祥瑞、夤缘中使等方式谄媚皇权。清修《明史》讥讽他们“起家甲科,致位通显,乃以秘术干荣,为世戮笑”[4](P7876)。这一群体不能称之为完全意义上的道士,而是以道术干进的“伪道士”之流,视为“奸人”更加合适。
这一批科第出身的低阶官吏和儒生,或因家居数年意图起复,或因获罪冀求免死,纷纷弃甲科而习道法,加入了进献长生术以谄媚世宗的阵营中。如鄠县王金,本为国子生,因杀人坐死罪,得喜好黄白术的知县阴应麟搭救,后逃入京师,以仙酒献通政使赵文华,文华又献给世宗。世宗晚年惑于乩批,以为古人服用芝草可得延年,便下令有司前往五岳及太和、龙虎、三茅、齐云、鹤鸣诸山采芝,并鼓励民间献芝。这些芝草堆积在西苑,苑中中贵人为了敛财,将其窃出售卖,然后重复进献。王金“厚结中使,得芝万本,聚为一山,号‘万岁芝山,又伪为五色龟”[4](P7901),礼部尚书吴山拒为之进,他便自己献给了世宗,后得授太医院御医。另有昆山朱隆禧,由进士历顺天府丞,坐大计黜。嘉靖二十七(1548年)年,陶仲文赴太和山,隆禧“以所传长生秘术及所制香衲祈代进”[4](P7903)。又有无锡顾可学,先年举进士,曾历官浙江参议,因被言官弹劾侵盗官帑罢,家居二十余年。得知世宗好长生术,便贿赂同年严嵩,且“自言能炼童男女溲为秋石,服之延年”[4](P7902)。世宗进为礼部尚书,加太子太保,被时人讥为“秋石尚书”[6](P643),苏州百姓亦讽刺他“千场万场尿,换得一尚书”[5](P856),可学洋洋自喜,不以为耻,朝官多惡之,不与同列。饶平盛端明,初年举进士,历官右副都御史,督南京粮道,劾罢,家居十年,意图起复,遂以道术为捷径,“自言通晓药石,服之可长生”,得召为礼部右侍郎,后拜尚书。《明史》称:“端明颇负才名,晚由他途进,士论耻之。”[4](P7903)除上述四人之外,据史料记载,陶仲文早年亦曾参加科考,嘉靖中,曾由黄梅县吏进为辽东库大使,九年期满,入京述职,居邵元节邸舍,故得引荐。[4](P7896)
二、嘉靖朝道士群体与官员的交往
嘉靖时期的道士不论师承何处,是当真修炼有术,还是仅以骗术邀宠,大多与内廷宦官和外廷朝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通过结交朝中重臣稳固自己在宫中的地位。与此同时,官员为了探听世宗喜好从而投其所好,以及在面临重大政务决策时能提前知晓世宗心意从而奏对称旨,也乐意与道士深相结纳。此处以词臣结交龚可佩,严嵩引荐顾可学、朋比陶仲文及蓝道行协助徐阶“倒严”四件事为例,尝试对嘉靖朝朝臣援道士以结主欢的现象略作管窥。
历来举行道教斋醮仪式时,都需要焚烧祝文,这些祝文因是用朱笔写在青藤纸上,故又称“青词”。世宗每次斋醮都需要在醮坛中焚化大量的青词,这些青词原本是由道士撰写的,但道士文化水平有限,所撰青词多不称旨。嘉靖十年十一月,礼部右侍郎顾鼎臣进《步虚词》七章,世宗看后十分高兴。此后,这项任务便逐渐落在了出身翰林的阁臣和礼官身上。撰写文章对这些词臣来说,本非难事,只是他们从小接受科举教育,熟知的多是儒家经典,对道教精义难免生疏,为了撰写出能令世宗满意的青词,无不殚精竭虑、绞尽脑汁。而此时恰有一道士名龚可佩者,深谙道家典故,由陶仲文引荐入内廷。词臣得知龚可佩通晓道家神名,争相与之结纳。史称:“诸大臣撰青词者,时从可佩问道家故事,俱爱之,得为太常博士。”[4](P7898-7899)然而可佩后遭中官诬奏,逮下诏狱杖死。总的来说,词臣与龚可佩的交往属于各取所需式的利益往来,不过是词臣为了撰写青词更为称旨而寻求的外援,且参与人数众多,加上可佩在内廷入侍时间不长,所以两者并未上升到朋比为奸的高度。
关于严嵩与道流结交的记载,《明史》中提到的有两处:一是顾可学和盛端明的进用得益于严嵩为之左右,二是严嵩与陶仲文的交往。
顾可学与严嵩同年,曾厚贿其向世宗进献“秋石秘方”。为了掩人耳目,世宗还特命可学隐居严府炮制仙丹。[3](P5688)严嵩与顾可学的交往属于明目张胆的献媚邀宠,是在知晓世宗沉迷长生之术下的投其所好。前文提到的郭勋与段朝用、赵文华与王金之间的来往亦均属此类。
至于严嵩与陶仲文的交往,《明史》中记载夏言为内阁首辅时,严嵩曾“潜造陶仲文第,谋龁言代其位”[4](P5196)。严嵩勾结陶仲文排挤夏言,属于结内廷道流之势攻击朝中政敌。此外,嘉靖二十九(1550年)年“庚戌之变”,世宗诏廷臣陈制敌之策时,刑部郎中徐学诗弹劾严嵩“大奸柄国,乱之本也”一事也透露出些许蛛丝马迹。当是时,俺答甫退兵,徐学诗一腔愤慨,上疏大骂严嵩“辅政十载,奸贪异甚。内结权贵,外比群小。文武迁除,率邀厚贿,致此辈掊克军民,酿成寇患”,将俺答犯境的根本原因归结在严嵩身上。史称“帝览奏,颇感动”。这条信息虽不能确定世宗对严嵩的态度如何,但显然没有要怪罪徐学诗的意思。可陶仲文却在此时给世宗上了一道密疏,称“嵩孤立尽忠,学诗特为所私修隙耳”[4](P5553-5554)。陶仲文这道奏疏指责徐学诗挟私报复,显然是在维护严嵩。陶、严两人都是世宗颇为宠信之人,其言易进,远非学诗可比,世宗览仲文疏后直接将徐学诗下诏狱,后削籍。
此事共透露出两个疑点:其一,若陶仲文与严嵩并无深交,为何要为严嵩喊冤?史称陶仲文“小心慎密,不敢恣肆”[4](P7898),且世宗驭下极严,内廷道流干预朝政风险甚大,陶仲文久侍世宗,当深知此理,为何此时竟要插手外廷政事?其二,严嵩自柄国以来,九卿论列、科道弹章不计其数,在此之前,从未听闻仲文为其开脱过,为何此时面对徐学诗的指控竟开了先例?反复思量之后,想来有三点理由可供参考:一、陶仲文与严嵩早有勾连,二人借赞玄邀宠,党比为奸;二、羽流道士纷纷入京,陶仲文在内廷地位受到威胁,而严嵩此时在朝中权势正隆,仲文欲借学诗一事市恩严嵩,求为助援;三、世宗对严嵩十余年来一直宠信不衰,仲文揣摩帝意知其无意问责严嵩,遂顺水推舟上疏申辩,既博得了世宗好感,又卖给严嵩一个人情。至于陶仲文为何非在此时上疏,或与世宗览疏大受“感动”有关。往者科道弹劾严嵩,世宗皆温旨挽留,慰谕备至,且从重处罚诸弹劾者,唯独此次的态度出现了明显转变,这自然引起了严嵩的警觉。若陶、严二人早有勾结,此时上疏转圜自在情理之中;若是意图相交,这也是绝佳的市恩机会。
严嵩与陶仲文是否真的党比为援并无确凿的证据,上文虽以徐学诗弹劾一事略作开陈,然并无意为严嵩再添一顶“交结佞幸”的帽子,只是提供一种研究嘉靖朝官员与道流相交的思路。至于严、陶二人的这种交往模式,其实在历朝历代中皆有所体现,最常见的便是外廷宰执与内廷大珰的勾结。
明世宗崇奉道教,前期主要表现为在內廷建醮,后期则迷信道教扶鸾术,如道士蓝道行便通过扶鸾术得幸于世宗。在有关嘉靖末年严嵩倒台的各项研究中,蓝道行一直被视为扳倒严嵩的关键人物。《明世宗实录》记载:“一日(帝)从容问辅臣贤否,道行遂诈为箕仙对,具言嵩父子弄权状,上由此渐疏嵩……”[3](P8389)谈迁撰《国榷》对世宗与蓝道行的对话记载得更为详细:“上一日问‘今天下何以不治?(道行)对曰:‘贤不竟用,不肖不退耳。则问其贤否。曰:‘贤如辅臣徐阶、尚书杨博,不肖如嵩。上复问:‘嵩诚不肖,上真何以不震而殛之?曰:‘上真殛之,则益用之者咎,故勿殛也。上心动,邹应龙避雨一内侍所,内侍言状,遂劾严氏。”[8](P3977)《明史》中的记载与《实录》和《国榷》一致,称“道行故恶严嵩,假乩仙言嵩奸罪……会御史邹应龙劾嵩疏上,帝即放嵩还”[4](P7899)。另王世贞所撰《嘉靖以来内阁首辅传》、沈越《皇明嘉隆两朝闻见纪》、万斯同《明史》、夏燮《明通鉴》诸书所言也多与之类似。另有一种传闻称蓝道行在扶乩时言“今日有奸臣奏事”,恰好此时严嵩路过(也有说是严嵩密扎送至),世宗因此对严嵩心生厌恶。[9](P349)由以上记载可知,世宗放还严嵩虽是因为御史邹应龙的上疏,而实际上早在蓝道行扶乩时,便已然萌生了要处治严嵩的念头。至于邹应龙的上疏,更有因为内侍告密,在提前得知世宗心意基础上所进行的有预谋活动的嫌疑。
单就以上材料来看,严嵩倒台似乎与徐阶并无关联,然而在当时的舆论中,却有认为蓝道行扶乩和邹应龙上疏背后都有徐阶的授意。如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记载:“夏(指夏言)死后十四年,为壬戌岁,严氏败。亦由术士蓝道行扶乩传仙语。称嵩奸而阶忠、上元不诛而待上诛,时皆云徐华亭(指徐阶)实使之。”[5](P209-210)当代也有不少学者认为蓝道行攻击严嵩是受到了徐阶的指使。樊树志在《高处不胜寒(下)——内阁倾轧中的徐阶》一文中提到“(徐阶)利用皇帝笃信道教的弱点,收买他身边的道士蓝道行,在扶乩时,假借神仙之口,攻击严嵩,取得出奇制胜的效果,促使皇帝‘幡然悔悟”[10](P23)。张显清在《严嵩传》中更认为蓝道行之所以被世宗召入西苑本就是经徐阶引荐的,且在得知严嵩将要向世宗进呈密扎之后,将此事提前通知了蓝道行,也因此才设计了后面“今日有奸臣奏事”的对答。[9](P349)这种看法并非全无根据。虽然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记载蓝道行扶乩一事乃是出于王门泰州学派何心隐的授意[11](P704),但从徐阶亲善王学的态度来看,他与何、蓝二人相交也是有可能的。而且蓝道行扶乩之事方了,邹应龙弹劾疏便到,时机过于凑巧。此外,《明史》中还提到,在严嵩还乡之后,世宗对其甚为怀念,“意忽忽不乐”,且下令此后不许再言严氏之罪,否则便与邹应龙一道问斩,“应龙深自危,不敢履任,赖阶调护始视事”。[4](P5570)邹应龙是徐阶的门生,在此险要关头又全赖徐阶周旋才得以保全,可见二人关系非同一般。由此便使得严嵩倒台一事有了可供思考的余地。
徐阶与蓝道行是否真有交通,从而合谋扳倒严嵩,与上文严嵩与陶仲文相交之事一样并无实质性的证据。或许是明清史家出于“为贤者讳”的缘故替徐阶隐去了这段旧事,也可能确如《明史》所言,是蓝道行“故恶严嵩”因而痛诋之,然如今皆已不可考。但若是跳出徐阶与蓝道行两人的狭隘框架,从朝臣与道流结交的层面来看待严嵩倒台的问题以及嘉靖朝的政治生态,可以发现,嘉靖朝深得世宗宠信的道士能对外廷政事产生极大的影响,而官员与世宗身边的道士结交也是一场不错的政治投机,既能迎合世宗追求长生的愿望从而邀宠获利,又能在遭遇政治危机时引内廷为奥援,还能在他们的帮助下打击朝中政敌。这或许就是嘉靖朝臣竞相与道士结交的原因所在。
道士群体虽然深受世宗宠信,在嘉靖朝取得了较高地位,但他们所有的权势和荣耀都是依靠世宗得来,本身并没有法定的政治地位。朝中官员之所以竞相与之结交,最终还是为了借道流上结皇权。因此,朝臣“援道士”只是手段,“结帝知”才是目的,从本质上来说,这其实是官员谄媚皇权的一种表现。
三、嘉靖朝道士群体对朝廷政事的干扰
明世宗沉迷玄修数十年,崇奉道教几乎到了毫无节制的地步,他身边最受宠信的几位道士不仅从事着举醮、炼丹、扶乩等道教活动,还在朝廷政事上,屡屡发挥着“顾问”的作用,如前文所述蓝道行假借乩批打压严嵩一事便属此类。这种现象的出现与世宗对道士的宽纵和朝臣的不作为有很大关系。
嘉靖朝道士群体的地位大幅度提升,不仅会造成朝廷名器大滥,还容易出现道士凭借世宗宠信凌压朝臣的现象。嘉靖十三年(1534年),邵元节乞假还山,中途行至山东境内时,遭到了鲁桥驿驿丞王廷和大学士李时弟弟李旼的欺辱,元节疏请世宗追究二人。这一纸御状告到皇帝跟前,最后竟闹到让当朝大学士向一个道士请罪。关于这件公案,《明世宗实录》中有比较详细的记载:
“初,真人邵元节得请驰驿还山,中途奏言山东鲁桥驿驿丞王廷矫抗,又率民居(居民)毁辱之,比至谷亭,遇李员外舟悬内牌,复为其舟人侵侮,乞赐征(惩)究。上命锦衣卫官校逮廷及李员外者赴京,其舟人及地方守事者令按臣执送京师并问。李员外者,大学士李时弟旼也,元节为不知者而奏之。及逮至,命下镇抚司拷讯,具狱以闻。大学士时上章引罪,言:‘元节所遇舟寔臣婿如皋县知县刘永准遣送臣女舟也,臣女随婿任,以痼疾思归,因从臣弟户部员外郎旼之便,遂以附之,而家人无知,辄悬内牌。虽不知,臣之罪也。上览奏,嘉其谨畏,令安心供职。已而元节复疏言:‘臣欲遵命而北,乃长途艰沮万状,惧不得前,乞赐臣退伏山林。得旨:卿毋以小人欺辱之故,遂违朕命。锦衣卫亟选风刀(力)官,赉敕促令就道,吏部仍行抚按官趣之。”[3](P3687-3688)
从这件事情本身来看,鲁桥驿驿丞率众欺压毁辱过路旅客及户部员外郎船只悬挂内阁牌,两者确实皆有不合法度之处,但这并不是一个足以上达天听的案子。问题的症结在于被欺辱的旅客,乃是彼时圣眷正隆的“文泰真人”。邵元节仗着世宗对自己的宠信,疏请下旨追究二人,吓得大学士李时惶惶请罪。在没有得到世宗的肯定答复后,又托词路途遥远,以辞职还山相要挟。世宗只得下旨命锦衣卫护送其入京,吏部、抚按官鞍前马后为其效劳。在他还京行至潞河时,又“命中官迎入,赐蟒服及‘阐教辅国玉印”。[4](P7895)从这件事情可以看出,邵元节在世宗的宽纵下表现出一种凌驾于朝臣之上的姿态。这种优越感既来自于皇帝的宠信,也与朝廷官员慑于皇权、不能持正有关,是嘉靖朝官员风气嬗变的真实写照。
除凌压朝臣以外,道士群体影响朝政还表现为干涉法司。这一点在陶仲文插手胡缵宗一案中能够体现。嘉靖十八年(1539年),世宗驾幸湖广承天府,巡抚都御史胡缵宗委派时任阳武县知县王联供行殿役,联因办事不力被缵宗笞责,又被御史陶钦夔以赃罪劾罢,因此对二人怀恨在心。王联此人素性狡诈凶狠,“居乡以武断称”,曾因殴打其父王良被下狱论死,又坐因事杀人论死,“百方求脱不得,以是憾其先后御史胡植、冯璋、张治等”。嘉靖二十九年,王联听闻世宗“喜告讦”,遂摘拾缵宗十八年迎驾诗中“穆天八骏空飞电,湘行英皇泪不磨”之句,指控缵宗“引虞周不祥事,阴肆诅谤”,并诬告陶钦夔弹劾他是受到了缵宗的指使。此次上疏世宗,他还将素有仇怨的都御史刘隅,参政朱鸿渐,前知府项乔、贾应春,推官蒋珊,知县郭咸休等百余人尽数罗织在内。世宗不知事情原委,览疏后大怒,“命锦衣卫分差官校,系缵宗等至京,下三法司会讯”。法司查明王联所告“悉诬指无据”,且“缵宗诗全章皆颂盛德语,非诅谤”,宜维持原判坐王联杀人罪、其子王朝策“诈假官当斩”。可世宗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称“王联孔门之徒,何不忠不孝至是?缵宗令人刊诗,财力非民出而何?”意欲反三法司所拟。刑部尚书刘讱等眼见世宗不悦,纷纷上疏请罪,却被严厉斥责“迷于回护”[3](P6429-6431),隐隐有了要兴起大狱的苗头。恰逢此时京师灾异屡现,世宗咨询陶仲文缘由,仲文“心知缵宗等无辜”[6](P577),乃称“疑有冤狱,得雨方解”[4](P7897),加上大学士严嵩也从中斡旋,此案才有了转机。最终,世宗下旨将胡缵宗着锦衣卫杖四十、与刑部尚书刘讱俱黜为民,三法司堂上官各夺俸半年,司官逮镇府司拷讯,王联父子则维持三法司原判。这样的处置结果在嘉靖朝来看已经算是对涉案官员的从轻发落,而这也确实得益于陶仲文对世宗的建言。且巧合的是,狱案方解,久旱无雨的京师果真下起了大雨,这又进一步加深了世宗对陶仲文的信任和依赖。
陶仲文插手胡缵宗一案,徐学谟在《世庙识馀录》中对其给予了较高评价:“仲文以方术有宠于上,虽日侍左右,而一不干预朝事,且黙有所献纳,如出胡缵宗于狱,大有回天之力,上亦以其无他□故,始终优礼之。”[6](P644)平心而论,陶仲文与严嵩在此案上确有保全善类之功,也避免了一场株连更广的大狱出現,对维护世宗圣德、稳定朝野人心都有不可磨灭的积极作用。但是,陶仲文毕竟是以一介道流干涉法司,凭借着与皇帝之间的特殊关系染指政务,向朝廷决策体系渗透。虽然道士群体能够涉及的范围和最终起到的影响程度,仍取决于世宗对其的信任度,但此行仍然有违朝廷法度。
在《明史》中,还记载了嘉靖朝道士干预朝政的另一种方式,即前朝、后朝之设。“世宗朝,奏章有前朝、后朝之说。前朝所奏者,诸司章奏也;他方士杂流有所陈请,则从后朝入,前朝官不与闻,故无人摘发。”[4](P7900)嘉靖四十四(1565年)年,道士蓝田玉假传圣旨召胡大顺入京,大顺入京后接连上书求见,便是经后朝而入,前朝并不知晓。此事若非世宗主动询问大学士徐阶,阶极言扶乩之术荒诞及“诈传诏旨”之罪重,六人能否正法还未可知。道士干预法司毕竟不是正途,既有乖典制,也有损朝廷威信。很难说世宗设置前朝、后朝是否有对其进行一定掩饰的目的,但却正因有了这种设定,才使得嘉靖朝道士干涉朝政有了更进一步的可能。
嘉靖朝道士群体干扰朝廷政事还表现为世宗在道士的怂恿下,命有司大量采办芝草、银矿和龙涎香。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记载:“当炼芝时,用顾可学、陶仲文等言,须真龙涎香配和,并得矿穴先天真银为器,进之可得长生。于是主事王健等以采龙涎出,左通政王槐等以开矿出,保定抚臣吴岳等献金银砂,所至采办遍天下矣。”[5](P892)
世宗对芝草产生兴趣始于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八月的一次扶乩。乩仙言服芝可以延年,世宗便诏问礼部:“古用芝入药,今产何所?”礼部尚书吴山博引《本草》《黄帝内经》《汉旧仪》《瑞命记》等书,对言“历代皆以芝为瑞,然服食之法未有传,所产地亦未敢预拟”[4](P7902)。世宗遂下令有司于五岳及各地名山采芝,并鼓励民间献芝。当月,宛平县民张巨估便献芝五本,世宗赏赐巨估银币,“自是,臣民献芝草瑞物者纷纷矣”[3](P7524)。采购龙涎香要早于采芝,约在嘉靖二十年(1541年)之前便已经开始。《明史·梁材传》记载:“醮坛须龙涎香,材不以时进,帝衔之。遂责材沽名误事,落职闲住。”[4](P5151)据考证,梁材在嘉靖朝曾三掌户部:第一次在嘉靖七年(1528年)十二月至嘉靖十年(1531年)间,后以丁母忧去;第二次在嘉靖十三年至十七年三月,因考满致仕去;第三次于十八年五月起复,次年六月削职闲住。《明史》中的这条记载对应的当是他第三次任户部尚书时,这说明至迟在嘉靖十九年(1540年)的时候,世宗便因斋醮下过搜求龙涎香的命令。此外,《明史·食货志》也记载:“又分道购龙涎香,十余年未获,使者因请海舶入澳,久乃得之。”[4](P1994)海舶入澳的时间约在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往前推十余年,也能大致吻合。
世宗热衷于采芝和龙涎香,当时的舆论都认为这与道士群体的鼓动有很大关系,“时采芝、采香之命并下,使者四出,官司督趣急于星火,论者咸归罪陶仲文、顾可学云”[3](P7527)。在世宗的诏旨下,四方臣民献芝、献瑞者纷纭而来,上至守土边臣,下至升斗小民,连职司风宪的科道官亦紧随其后,无不竞相献媚邀宠,以致官风、世风日益大坏。且因芝草和龙涎香需以纯银器具盛贮方能有益长生,朝廷又委派中使前往各地开采银矿,一时之间,天下骚然!
四、小结
明世宗崇奉道教,身边道士、奸人林立。这一群体通过谄媚皇权在嘉靖朝大被荣宠,不仅援引同类,交结朝臣,还在世宗的纵容下对朝廷决策产生影响。朝臣不敢触怒圣心,面对此种违反朝廷法度的行为未能及时谏阻,还坐视方士杂流通过后朝之设扰乱国政,给嘉靖朝政治蒙上了一层浓重的宗教色彩和谀佞气息。
[参 考 文 献]
[1]孟森.明清史讲义[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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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张居正,等.明世宗实录[M].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
[4]张廷玉,等.明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
[5]沈德符.万历野获编[M].北京:中华书局,1959.
[6]徐学谟.世庙识馀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7]谈迁.国榷[M].北京:中华书局,1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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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樊树志.高处不胜寒——内阁倾轧中的徐阶[J].书城,2018(6).
[10]黄宗羲.明儒学案[M].北京:中華书局,1985.
Study on Worship Taoism of Emperor Shizong of Ming Dynasty——Centered on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behavior of Taoist groups in the Jiajing Period
SHE Qiao-li
(College of Literature, Jilin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12,China)
Abstract:Emperor Shizong of Ming Dynasty was a famous “Daojun Emperor” in history. During his reign, he not only recruited Taoist monks to the capital to help them worship and cultivate, but also gave the group of Taoist monks the supreme honor of ministers. However, after gaining favor with Daoism and demon law, these Taoist monks relied on the generosity and trust of Emperor Sejong, invoked their peers, made alliances with courtier, and interfered in the government, which eventually caused many negative effects on the politics of Jiajing Period.
Key words:Jiajing Period; Emperor Shizong of Ming Dynasty; taoist group; believe in taoism; flat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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