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施蛰存对显克微支中短篇小说的译介
2024-06-11刘军王展
刘军 王展
内容摘要:施蛰存对显克微支中短篇小说的关注和介绍,持续时间跨度近60年,翻译其小说7篇,是现代文坛译介显克微支小说最持久深入的翻译者之一。他延续了周氏兄弟关注弱小民族文学翻译的传统,专注显克微支的中短篇小说,选择其权威的译本,用清新流畅的现代白话文进行翻译,为显克微支在现当代中国的传播做出了贡献。
关键词:施蛰存;显克微支;中短篇小说;翻译
基金项目: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施蛰存与外国文学译介研究”(20YJAH067)的成果。
作者簡介:刘军,博士,上海应用技术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和编辑出版。王展,博士,上海应用技术大学人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文艺美学。
显克微支(Henryk Sienkeweicz,1846-1916),今也译作显克维奇,1905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是波兰历史上第一位获此殊荣的作家。显克微支在波兰亡国的现实面前,创作了《你往何处去》《洪水》《火与剑》等长篇历史小说,他以卓越的语言魅力和出色的叙事表达,凝聚了波兰的民族信心,唤醒了波兰的民族斗志,成为波兰民族的精神领袖之一。
近现代中国积贫积弱,饱受帝国主义列强欺凌,在相似的历史背景下,显克微支的小说特别具有鼓舞人心、凝聚力量的作用。在中国近现代翻译史上,有诸如吴梼、周作人、王鲁彦、徐炳昶、乔曾劬、曹靖华、孙用、张友松、叶灵凤、汪倜然、费明君、郭燦然、梁指南、星衫、佘文正等人译介显克微支的作品,施蛰存是其中重要的一位文学翻译家。
一、施蛰存译介显克微支小说历程
施蛰存在几近一个甲子的时光里,披沙拣金,不遗余力地译介显克微支的小说。他分别在1930年代、1940年代、1950年代和1990年代四个阶段,以出版小说集、发表期刊译作和编辑丛书等方式,译介了显克微支的多个短篇小说如《灯塔守》(1935)、《战胜者巴尔代克》(1945)、(奥尔索)(1954)、《为了面包》(1954)、《酋长》(1955)、《误会的笑话》(1955)、《一个普慈南家庭教师的日记》(1955),最终结集出版了《显克微支短篇小说集》(1955)。
1.1 1930年代出版《波兰短篇小说集》
施蛰存选译的《波兰短篇小说集》(上、下)被王云五列入“万有文库”第二集七百种,商务印书馆1936年9月初版,内有8篇波兰小说,收有显克微支的《灯塔守》,这是施蛰存翻译的第1篇显克微支的作品,是他应商务印书馆编辑郑振铎所托,于1930年至1932年间翻译捷克、波兰和匈牙利的短篇小说的产物之一。施蛰存回忆:“我所译过的几部书,大都是在暑假中完成的。显尼志勒的三种长篇,波兰、匈牙利的短篇小说集这些篇幅较多的,都是在汗流浃背,蚊喙钻肌的情形之下译出来的”(施蛰存,我的暑期生活 72)。1937年2月,《波兰短篇小说集》列入“世界文学名著”,由商务印书馆初版。
1.2 1940年代出版《战胜者巴尔代克》
1945年12月,福建永安十日谈社出版了施蛰存翻译的显克微支中篇小说《战胜者巴尔代克》。1948年9月,《战胜者巴尔代克》改名为《胜利者巴尔代克》,被列为“域外文学珠丛”第一辑第三种,由上海正言出版社出版。施蛰存译完这篇小说,情绪是非常高兴的,他说:“要译的愈来愈多,而译者的能力实在差得很。这回好容易断断续续的把这六万字的小书译了,在我自己,的确是一件高兴的事情”(施蛰存,《胜利者巴尔代克》 2)。
1.3 1950年代出版《显克微支短篇小说集》
由茅盾主编的1954年1月号《译文》,刊载了施蛰存翻译的显克微支短篇小说《奥尔索》和《为了面包》,还发表了王易翻译的苏联聂姆庆斯基作的论文《亨利克·显克微支》。这两篇小说译文,与建国前施蛰存已翻译的《灯塔守》和《胜利者巴尔代克》,为其后《显克微支短篇小说集》一书顺利出版做了前期准备。
1955 年4 月,作家出版社出版了《显克微支短篇小说集》,译者署名施蛰存、周启明(即周作人)。该书收录8 篇小说,其中,《炭画》由周作人翻译。施蛰存翻译了《为了面包》《奥尔索》《酋长》《误会的笑话》《灯塔看守人》《一个普慈南家庭教师的日记》《胜利者巴尔代克》等7 篇。《显克微支短篇小说集》是施蛰存集数年翻译显克微支小说之大成,其译文简洁朴素,清新流畅,具有较高的审美意蕴和历史价值。
1.4 1990 年代主编《中国近代文学大系· 翻译文学集》,收录《灯台守》
1990 年,上海书店出版了施蛰存主编的《中国近代文学大系· 翻译文学集》第一卷,该卷收录了五四以前翻译的外国小说,收录10 部长篇小说和18 个短篇小说,其中就有吴梼翻译的显克微支的《灯台守》。
《灯台守》收入《中国近代文学大系· 翻译文学集》,是施蛰存经过多次权衡考量后的结果,该书入选的作品基本上都是著名作家、著名译者的著名作品。施蛰存以编选的方式,再一次展示了显克微支这篇故园情深的作品,表达了他对显克微支和吴梼的敬意。
二、施蛰存译显克微支小说的特点
施蛰存翻译显克微支小说,呈现出以下几个特点:
2.1 延续周氏兄弟的翻译传统
施蛰存对显克微支的译介和关注,正如他自己提及的,是受了当时国内盛行的“ 弱小民族” 文学译介的影响,而推动弱小民族文学译介的,除了茅盾等人外,最得力是鲁迅和周作人。早年周氏兄弟留学日本时,曾于1909 年在东京编译出版了《域外小说集》,虽销路惨淡,应声寥落,但其影响是持久而深广的。该书不仅树立了弱小民族文学的视野,也确立了严肃谨慎的翻译风格,对之后的译者有示范意义。《域外小说集》第一集、第二集收录了显克微支的《灯台守》《天使》和《乐人扬珂》三篇,后来再版时,加入《酋长》一篇。
鲁迅的小说创作受显克微支的影响较大,这是他本人提及,周作人、许钦文等人也指出过的。鲁迅的《阿Q 正传》以幽默讽刺的手法,写当时中国底层社会的悲惨与民众的愚鲁,有显克微支《胜利者巴尔代克》的影子,《祝福》中祥林嫂有显克微支《老仆人》的影响。鲁迅虽然没有直接翻译显克微支的作品,但他参与了周作人翻译的《灯台守》中诗歌的翻译,他对显克微支的作品是熟悉并热爱的。周作人也十分推崇显克微支,他说:“ 我对几个作家的爱好,俄国果戈里和迦尔洵,波兰显克微支,虽然有时可以十年不读,但心里还是永不忘记”(周作人,《周作人回忆录》 218)。
施蛰存正是受了周氏兄弟译介弱小民族文学的影响,从而关注到显克微支的。他说:“ 最先使我对于欧洲诸小国的文学发生兴趣的是周瘦鹃的《欧美短篇小说丛刊》,其次是《小说月报》的‘ 弱小民族文学专号,其次是周作人的《现代小说译丛》”(施蛰存,《老古董俱乐部》 1)。他不仅翻译了周作人已经翻译过的显克微支的《灯台守》和《酋长》,还将周作人心心念念却不曾翻译的显克微支的《胜利者巴尔代克》和《一个普慈南家庭教师的日记》翻译出来了。
2.2关注显克微支的短篇小說
显克微支以创作具有史诗气魄的长篇历史小说著称,他的《你往何处去》以及《火与剑》《洪水》等三部曲均为长篇巨制,这些作品为他赢得了世界声誉,他也以《你往何处去》荣获1905年诺贝尔文学奖。
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更多人钟情于他的短篇小说,译作数量也更多。这固然是因为短篇小说更好操作,更容易翻译,但也有人认为显克微支的短篇小说更具艺术性。汪倜然指出,显克微支的“短篇小说尤其是能引动人们底情绪。差不多在他每篇小说底后面总隐藏着一种深切的情绪。……他底短篇小说常常是没有什么奇妙的情节,然而却决不会没有热烈的情绪”(转引自显克微支,忠于艺术 83)。还有人说:“被称为历史小说家的显克微支,他的代表作,实在不是《汝往何处去》《火与剑》一类的巨著,而是那精炼无比的短篇杰作”(剑 7)。
周作人甚至说得更性情:“我不要他的《你往何处去》以及《火与剑》三部作,就只想看那些短篇”(十堂,俄国大作家 4)。他还指出:“显克微支在本国的声名,第一是革命家,第二是小说家;小说中的声名,又以短篇居第一,历史小说居第二”(仲密,自己的园地 1)。周作人的这种观念,是受了勃兰兑斯的影响,他说:“丹麦勃兰兑斯博士著《波兰十九世纪文学论》,说他的的短篇最好:——显克微支系出高门,天才美富,文情菲恻,而深藏讽刺,所著《炭画》记忆农妇欲救夫于军役,至自卖其身。文字至是,已为绝技,盖写实小说之神品也。又《乐人扬珂》《天使》《灯台守》诸篇,亦极佳胜。写景至美,而感情强烈,甚能动人”(周作人,《点滴》下册 210)。
诚如以上人士评论的那般,显克微支短篇小说在爱国的主题、诗意的表达和悲伤的情绪等方面,都达到了很高的高度,因此就不难理解,为何周作人、王鲁彦和施蛰存等人如此专注于显克微支短篇小说的翻译了。
施蛰存在翻译外国文学的起步之初,就热衷于翻译外国的短篇小说,他陆续翻译或参与翻译了《法兰西短篇杰作集》(上下)(1928年、1929年)、《俄罗斯短篇杰作集》(1929年)、《匈牙利短篇小说集》(1936年)、《波兰短篇小说集》(1936年)。新中国建国后,施蛰存又翻译出版了《显克微支短篇小说选》(1955年)、《尼克索短篇小说选》(1955年)、《雷蒙特短篇小说集》(1959年)。更不用说他发表在各大报刊的多种短篇小说译作了。
以翻译显克微支长篇小说著称的翻译家梅汝恺说:“显克微支为文,才华横溢,慷慨激烈,伸弱小民族之气,馁强权霸国之威。其跌宕布局,龙蛟腾挪,巍巍处,类若雄峰迤逦,其低徊吟唱,则凄婉欲绝。译他的作品,为人者不感奋是不可能的。不流泪是不可能的”(梅汝恺,从波兰的 8)。施蛰存关注显克微支的短篇小说,显然也如前面所述作家一般,被显克微支的叙事技巧和情绪表达所吸引。他说:“这几种书志中所译载的欧洲诸小国的小说,大都是篇幅极短,而强烈地表现着人生各方面的悲哀情绪。这些小说所给我的感动,比任何一个大国度的小说所给我的更大”(施蛰存,《老古董俱乐部》 1)。他翻译的显克微支这几篇小说,除了《误会的笑话》之外,其他诸篇都有着生动的风景描绘、深刻的历史反思,以及无处不在的悲情。《灯塔守》中老人在异国他乡对故国的浓烈思念;《一个普南慈家庭教师的日记》中小孩遭遇异族入侵后被迫文字同化的痛苦折磨;《酋长》中那个黑蛇族幸存者放声悲歌声讨入侵者;《胜利者巴尔代克》中巴尔代克听待杀的战俘居然说着波兰话的震撼;《为了面包》中他国遇同胞的温暖与贫困致死的辛酸;《奥索尔》中印第安后裔被鞭笞的爆发与反抗……这些浓郁的情感,悲哀的情绪,是很吸引施蛰存的。
除了悲哀的情绪,施蛰存在这些小说中看到了更深刻的因素—— 人性的共通性和复杂性。他说:“ 尤其是巴尔代克这个参加过普法战役的英雄,在作者极幽默的笔下,被描写成一个狼狈不堪的人物,使我们不其而然的会连想到近年来我国的一些巴尔代克式的为虎作伥的人物。我觉得显克微支揶揄巴尔代克,正好替我们揶揄了这一批中国的巴耳代克。由于这一点联想,所以我从许多待译的珍珠中尽先译出了这一颗”(施蛰存,《战胜者巴尔代克》 4)。可以说,在这一点上,施蛰存目光如炬,与鲁迅创作《阿Q 正传》的动机有很大的共通性。
施蛰存关注显克微支短篇小说,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郑振铎的关系。据施蛰存的《关于< 世界短篇小说大系>》介绍,1929 年,郑振铎到商务印书馆任编辑后,计划大规模介绍世界各国的短篇小说,制定了《世界短篇小说大系》的规划。郑振铎知道施蛰存当时热衷于东欧文学,给他分配了捷克、波兰和匈牙利三个国家的短篇小说翻译任务。要求卷首有详细的导言,卷尾要有作者小传。施蛰存和戴望舒等人用近三年的时间完成各自的译稿,在淞沪会战结束后交给商务印书馆。后来王云五编《万有文库》,将施蛰存等人的每本原稿由二十多万字削减至十万字左右,既没有卷首语,文末的作家简介也删减得只剩下生卒年。《万有文库》中收录有施蛰存翻译的《匈牙利短篇小说选》和《波兰短篇小说选》。其中《波兰短篇小说选》中收有显克微支《灯塔守》译文一篇。
事实上,无论是1930 年代,还是1950 年代,促使施蛰存翻译显克微支的短篇小说,除却以上原因,还有一个现实原因—— 为了生活赚取翻译的稿费。施蛰存回忆接受郑振铎的邀约他说:“ 我们都很高兴接受这个任务,首先是因为我们非常乐意做这个工作,极希望看到这部大书能够早日问世;其次当然是因为从几乎一百万字的翻译工作中,可以获得较丰厚的稿酬,对生活大有润泽”(施蛰存,《文艺百话》 217)。据蒋颖馨回忆,当年她问施蛰存与周作人合译《显克微支短篇小说集》一事,施蛰存在回信中解释说:“50 年代我们译书是为了吃饭”(蒋颖馨 169)。
2.3 选择权威的译本
显克微支作品流传着多种语言的翻译版本,如日文译本、俄语译本、世界语译本等。对于不懂波兰文的翻译者而言,精选一个权威的转译底本很重要。王鲁彦译介显克微支作品时,大多从世界语译本转译。周作人和施蛰存都不懂波兰文,其译本是美国人科廷(又译作卡丁、寇丁、柯丁等)的英译本。
周作人说:“译文学作品总须直接译,可是我所知道的一点现代语里绝少想译的东西,平常喜爱的小说偏偏都是那些国语所写,是我们所不懂或是未曾学会的。波兰的显克微支也可以算是一例……会波兰文的人恐怕很少吧,显克微支的作品大概只好重译了,如有人肯做,这功德也不小”(十堂,俄国大作家 4)。
有学者考证,19世纪至少有22位译者曾把显克微支的作品翻译成英文在美国出版,其中最著名的就是耶利米·科廷。他一生共翻译了显克微支8部长篇,超过20部短篇,翻译出版了5部短篇小说集(崔琦,美日中 82-83)。科廷本人也与显克微支有过多次直接接触与书信往返,是他促成了显克微支《你往何处去》在美国的热销,扩大了显克微支的世界影响。日本翻译显克微支的木村毅说:“卡丁是原作者的知友,更是一生与力于显克微支的介绍与翻译的人,说是全欧洲之能认识这位北欧的文豪,全然靠了他的努力,也不为是种过言”(费明君 12)。
茅盾在《第二天》一文中写道:“虽然医生叮嘱我晚上不宜看书,可是那一夜的十二点左右,我尚在阅读寇丁氏英译的波兰作家显克微支的历史小说《杀人放火》”(茅盾 45)。费明君翻译显克微支的《你往何处去》,也是综合了日本木村毅的日译本和美国科廷的英译本来翻译的。由此可見科廷译本的影响。
周作人翻译的显克微支小说均由科廷的英译本译出,他说:“一九〇八年在东京找到了寇丁译的两本显克微支短篇集,选译了几篇,把《炭画》也译出了”(岂明,关于《炭画》 3)。他还说:“余在东京时,收得其小品全集读之,凡二册二十八篇,皆美人寇丁所译。寇丁初不懂波阑文,以慕显氏著作,始自学习,因尽译其书,亦可谓有志者矣”(启明,一篑轩杂录 4)。周作人很认可科廷的译本,他说:“据说英译显克微支著作,以美国寇丁的足译本为最善”(仲密,自己的园地 2)。他还积极将这个译本推荐给翻译显克微支小说的朋友。王鲁彦虽然从世界语译本转译了多篇显克微支的小说,在周作人的帮助下,他同时也参考了科廷的译本,他说:“其中《泉边》《宙斯的裁判》《光照在黑暗里》和《老仆人》曾用美国寇丁的英译本参照,略有修改;首两篇系请周作人先生校阅,我自己校的英译本也是承他借给我的”(鲁彦 9)。
据1955年4月出版的《显克微支短篇小说集》的“本书出版说明”介绍:“本书中的八篇小说,均从J. Curtin的英译本转译”(施蛰存、周启明,《显克微支短篇小说集》 1)。翻译显克微支长篇小说的翻译家梅汝恺说:“在美国,甚至出现被公认的‘显克微支权威寇汀,英国则有英国的‘显克微支权威霍加斯”(梅汝恺,外国文学门外谈 43)。可见,周作人与施蛰存虽然都不懂波兰文,但在选择英译本方面都是审慎严谨的,英雄所见略同,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科廷版本。
2.4翻译语言的选择
施蛰存向来是用现代白话文来翻译外国文学作品的。虽然有周作人用文言翻译显克微支的《酋长》《灯台守》等珠玉在前,施蛰存并未因此退缩绕开不译,而是以自己的翻译语言,来译介显克微支的小说。
这里有一个白话文与文言文的翻译语言比较问题。在周氏兄弟翻译《域外小说集》时,兄弟二人师从章太炎,受其影响,注重文言文。他们反对林纾文言翻译小说的随意化,意欲纠正这一弊端,选择用文言来翻译《域外小说集》,“ 词致朴讷,不足方近世名人译本,特收录至审慎,迻译亦期弗失文情”(周树人、周作人,《域外小说集》4)。他们采取直译的审慎态度,加之深厚的国学功底,使得《域外小说集》呈现出一种雅正清隽的风格。
但周氏兄弟的文言翻译在作品的传播与接受方面是尴尬的。譬如周作人以文言译显克微支的《炭画》,译成后屡次遭出版社拒绝。当时商务印书馆给周作人译稿的回信说:“《炭画》译稿行文生涩,读之如对古书,颇不通俗,殊为憾事。林琴南今得名矣,然其最初所出之《茶花女遗事》及《茄因小传》,笔墨腴润轻圆,如宋元人诗词,非今日之以老卖老可比”(岂明,关于《炭画》 4)。由此看来,编辑部对周作人的文言译本是很不满意的,觉得其远不如林纾翻译得灵动鲜活,难以令读者接受。后来还是鲁迅动用自己的人脉资源,于1914 年由上海文明书局将《炭画》印出,1926 年,其译本由北新书局再版。
《域外小说集》和《炭画》的文言译文出版后,有人持欣赏态度。例如曹靖华,他用白话翻译了周作人翻译过的显克微支的《乐人扬珂》,他说:“ 今天在《域外小说集》里看到周作人先生的译文,我一气看完之后,觉得那文言译与俄文一样的优美动人。我的译文实在粗糙恶劣”(曹靖华 792)。王统照说:“ 记得十年前,我与一位老友(他现在已近五十岁了,而且不是研究新文学的。)偶然谈到新小说,他告诉我,他最爱读《域外小说集》中的《灯台守》,不厌再读,三读,每一次都有深澈的感念使之久久不忘!自然,这与译文的优美有关,然一样的译文为什么独有这篇波兰小说能引动我那位老友的赞叹?小说里的描写、思致,与读者的个性容有特殊的关合,可是有价值的文字总不会自掩光芒”(韦佩 188)。化鲁评价周作人《炭画》文言译本:“ 像周作人氏那样谨慎、忠实、勤恳,把译书当作一种专门事业的态度,是我们译书的人应该取法的”(化鲁 462)。
周氏兄弟也意识到了《域外小说集》文言译本的尴尬境况。鲁迅说:“《域外小说集》出版于一九〇七年或一九〇八年我和周作人还在日本东京的时候,那时林琴南氏用古文译的外国小说很流行,文章确实不错,但译错的地方很多,我们对于这一点颇感不满,为了纠正此弊所以才干起来的。但是完全失败了”(鲁迅,《鲁迅文集全编》2499)。鲁迅所说的失败,是指《域外小说集》销售量极低,而文言文翻译,可以归结为失败的原因之一。署名周作人而实为鲁迅写的《域外小说集》再版序言中提到:“ 我看这书的译文,不但句子生硬,‘ 诘诎聱牙,而且也有极不行的地方,委实配不上再印。只是他的本质,却在现在还有存在的价值,便在将来也该有存在的价值。其中许多篇,也还值得译成白话,教他尤其通行”(周树人、周作人,《域外小说集》 4)。鲁迅对周作人说:“ 我看你译小说,还可以随便流畅一点(我实在有点好讲声调的弊病),前回的《炭画》生硬,其实不必接他,从新起头亦可也”(鲁迅,《鲁迅文集全编》 2190)。
周作人自己也反思文言翻译的问题,他后来用白话文重新翻译显克微支的《酋长》,在其后记中指出:“今年夏间,整理旧纸,草稿还在,可是那种‘古文,已经用不得。便从新起草,用国语改译。虽然依旧拙劣,但用适当的言语翻译,神气还能保存,不至于硬变‘史汉,似乎还对得起作者:这是自觉极喜欢的事”(周作人,酋长 378)。他还说:“曰《乐人扬珂》《天使》《灯台守》《酋长》《炭画》凡五篇,殊不能传其神采也”(启明,一篑轩杂录 5)。由此看来,他对当年《域外小说集》的文言译本也是不满意的。其中提到“适当的言语”,当是周作人对现代白话作为翻译媒介的认可。
今天的评论者认为:“《域外集》和《匈奴奇士录》因用文言,且用语古奥,遇抒情色调浓郁或感情饱满的原作,以今日习惯于白话文的人读来,文情细腻曲婉处损失多半”(王友贵 35)。还有人指出:周作人的“《炭画》译本的读者很有限,它终究是失败的译作”(万晓 63)。
施蛰存在主编《中国近代文学大系·翻译文学集》的《第一卷编选说明》中说:“我们选了周瘦鹃的译文较多,《域外小说集》已有重印本,而且译文过于古奥,仅选了一篇”(施蛰存,《翻译文学集》第1卷 32)。由此可见施蛰存对周氏兄弟的文言译本也是持批评态度的。因此,即便周作人用文言翻译了显克微支的《灯台守》和《酋长》,并用白话文改译了《酋长》,施蛰存仍坚持用现代白话来翻译包括《灯塔守》《酋长》在内的显克微支的七篇小说。
施蛰存对于文言文的态度是比较明确的,他认为文言文“到底不是人民口头语言中所用的词汇,所以它们只能成为爱好高雅、也就是一般人民所不懂的语言的作家们笔底下的文学语言,而这种语言是离开人民口头语言很远的一种孤立的语言”(施蛰存,《文艺百话》 67)。因此,施蛰存的译文为通俗晓畅的现代白话文,是当时鲜活的大众通用的语言,又区别于一般的口头语言,而是一种通过艺术加工的文学语言转译,在贴近读者的同时,又能给读者带来审美的愉悦、理解的畅快和精神的熏陶,进而搭建起中西方文化和文学的沟通桥梁。
三、施蛰存译显克微支小说的意义价值
施蛰存翻译显克微支小说的意义和价值在于,他以敏锐的感受力和优美的文笔,弥补了其他译者所未能翻译的显克微支的短篇小说,丰富了显克微支小说的全貌,也促进了显克微支小说在现当代中国的传播。
这里所说的敏锐的感受力,是指施蛰存不仅延续了周氏兄弟关注和译介“弱小民族”文学的传统,更在于他关注显克微支笔下弱小民族文学中的“小人物”。这些小人物是波兰或者美国社会的底层,如:《为了面包》中的那对受苦受难的波兰父女、《胜利者巴尔代克》中生如蝼蚁的巴尔代克、《灯塔守》中那个孤苦无依的守灯老人、《奥尔索》中被马戏团老板鞭笞毒打的印第安少年奥尔索、《一个普慈南家庭教师的日记》中被德国教师呵斥责骂的远离寡母的波兰少年米哈斯……无一例外,他们都身处社会最底层,遭受着贫穷、饥饿等带来的生存危机。显克微支在塑造这些小人物时,大多将其放置在国家动荡不安,或者飘零到异国他乡,或者受到种族灭绝之威胁等大的时代背景之中,这更加重了小人物命运的悲凉之感。
当然,显克微支塑造这些小人物时,赋予他们很复杂的性格表征,最典型的时施蛰存翻译的《酋长》和《胜利者巴尔代克》。《酋长》一开篇营造了一种紧张的复仇氛围,被残酷迫害的印第安后裔,返回故地进行表演,人们期待他的有血性的复仇,最终变成了他向观众收打赏费,以及他与当地白人妇女的风流韵事;一心想保卫家乡的巴尔代克被德国人所利用,起先他是害怕战争的,但出于保卫家乡、保卫妻子的淳朴信念,他在一次次战争中靠着一股蛮力屡获战功,多次受到德国军官的嘉奖,但他终究是德国人眼中一个有利用价值的喽啰,他的思想逐渐被德国人和战争所异化。最终他落魄地回到家乡,变得好吃懒做,贪慕虚荣,不能为妻子分担劳务,还因儿子被德国人欺负干了一架,被德国人抓进牢房。有波兰的地主愿意帮助他脱离苦海,前提是希望他能在大选中投地主一票,但巴尔代克思想已被德国人控制,面对波兰地主的温情,他将票投给了那个欺负他儿子的德国人,代价却是最终回到监狱。这篇小说以幽默讽刺的艺术手法传达批判现实的精神,读来令人感喟。
显克微支这些小说所展现的讽刺性和民族的哀怨是显而易见的,施蛰存当是被显克微支笔下小人物这种丰富复杂的人性所吸引,而这又驱使着他热情投入显克微支的小说翻译。施蛰存认为,《胜利者巴尔代克》是显克微支“ 最精致的作品”(施蛰存,《胜利者巴尔代克》 2)。
周作人、王鲁彦和施蛰存等人在显克微支的中短篇小说翻译方面倾注了心血,贡献了智慧,为显克微支文学作品在现代中国的传播起到了重要作用。尤其是施蛰存翻译的显克微支的短篇小说,长期以来拥有广泛的读者,常入选多种选本。显克微支作品中那种亡国的忧愤,对现实的批判,对祖国的情感,百折不挠、宁死不屈的精神,通过施蛰存质朴深情的翻译语言传达出来,影响了一代代中国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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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丁如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