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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寺、专祠与书院
——清代无锡嵩山书院的朱子奉祀

2024-06-10贺晏然褚国锋

地域文化研究 2024年2期
关键词:宗谱朱氏嵩山

贺晏然 褚国锋

引 言

朱熹(1130—1200)是南宋著名理学家,其思想和学说对后世影响巨大。淳祐元年(1241)朱熹入孔庙从祀。①《宋史》卷41,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821页。明朝为儒家先贤设立奉祀后裔时,朱熹后裔是最早获授五经博士头衔的家族之一。明景泰六年(1455)六月一日,“命宋儒朱熹九世孙梴为翰林院五经博士,子孙世袭,以奉其祀。”②《明英宗实录》卷254,台北:“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4年,第5478页。明世宗诏授婺源朱熹后裔翰林院五经博士,③《明世宗实录》卷25,台北:“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4年,第711页。并准世袭。④《明世宗实录》卷478,台北:“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4年,第7991页。清康熙五十一年(1712),升朱熹在十哲之次,成为清代唯一非孔子亲传弟子而位列大成殿十二哲者。①《圣祖仁皇帝实录》卷249,《清实录》第6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466-467页。朱熹奉祀除了建安与婺源的五经博士家族外,②朱熹五经博士家族奉祀研究,见卜永坚《元明清时期婺源县朱熹崇拜的建构》,《徽学》第7卷,合肥:黄山书社,2012年,第101-114页。还以朱氏家族主导下的朱子专祠为依托在各地广泛展开。其中,无锡金匮县的朱子奉祀涉及两所名不见经传的书院。《学政全书》载金匮县设有“宋朱子锡山书院祀生一名,朱子嵩山书院祀生一名。”③《钦定学政全书》卷11,《故宫珍本丛刊》第334册,海口:海南出版社,2000年,第280页。嵩山书院奉祀生的设立,与当地家族的商业背景、社交关系和宗教传统等关系密切。作为朱子奉祀建筑的嵩山书院,名为书院,实乃佛寺。在先贤奉祀政策、家族策略和江南地方文化的影响下,本不符合儒家先贤奉祀制度的嵩山书院奉祀生得以建立并稳定传承。

包括朱熹在内的儒家先贤是孔庙祭祀的主要组成部分,也是地方专祠奉祀的重要对象。明中叶以后,随着先贤奉祀制度的完善和地方家族的发展,各地儒家先贤后裔家族陆续设置嫡裔为奉祀后裔(包括五经博士与奉祀生)以承担奉祀职责④关于明清奉祀生制度的研究,参见王春花《圣贤后裔奉祀生初探》,《清史论丛》2018年第1期;李成《清朝奉祀生制度初探》,《清史论丛》2019年第1期;张钰《清代圣贤奉祀生选补研究》,《泰山学院学报》2019年第5期。。这一职守可以世袭,且附带诸多政治、经济和文化益处,受到了儒家先贤后裔家族的持续关注,请设活动在清代雍乾时期达到高峰。近年来,制度史研究的社会学转向使得这类“奉祀型”家族逐渐得到学界的关注。⑤目前已有一些个案研究揭示了明清“奉祀型”家族借助先贤奉祀制度扩张的过程。参见刘永华《明清时期的礼生与王朝礼仪》,《中国社会历史评论》第9卷,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45-257页;牛建强《地方先贤祭祀的展开与明清国家权力的基层渗透》,《史学月刊》2013年第4期;贺晏然《清代儒家先贤家族和先贤奉祀的重塑——以任子为例的研究》,《江海学刊》2021年第6期。相较于学术界对建安与婺源的五经博士家族的朱熹奉祀的关注,其余地区朱子专祠的家族奉祀活动尚未得到充分研究。无锡金匮的嵩山书院是清代迅速扩张的江南儒家先贤奉祀的典型案例。奉祀空间由佛寺至书院、专祠的地方性转变体现了儒学社会化过程中家族应对中央朝廷政策、调集地方宗教和文化资源的多元途径,对理解儒家先贤奉祀制度的多样性以及江南祠庙传统的复杂性均有所助益。

一、嵩山寺与家族祭祀的祠庙传统

坟刹、坟寺是宋代以来祠庙关系研究的重要课题。⑥常建华曾对弘治《徽州府志》中所载寺观进行统计,并将涉及祭祀的寺观分为功德寺、坟庵以及寺观立祠三类。常建华:《明代宗族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50-55页。关于宗族与祠庙的关系,论者甚多。例如,何淑宜:《香火:江南士人与元明时期祭祖传统的建构》,台北:“国立编译馆”,2009年,第29-70页;刘淑芬:《唐、宋时期的功德寺:以忏悔仪式为中心的讨论》,《“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82本,第2分册,2011年;阿风:《明代徽州宗族墓地与祠庙之诉讼探析》,《明代研究》2011年第17期。学界对明清徽州地区祠庙关系的研究已揭示了南方地区宗族与庙宇合作的基本形式。⑦[韩]朴元熇:《从柳山方氏看明代徽州宗族组织的扩大》,《历史研究》1997年第1期。大体而言,一些个人或家族出于祭祀需求,向特定的寺庙捐献田产等资财,接受施舍的寺庙必须承担相应的荐福或祭祀义务,并为此而在寺庙中修建专祠。久而久之,这些专祠往往会衍变成同宗共族的祖先祠。与嵩山书院颇有渊源的嵩山寺也属于这种祠庙结合的产物①王健:《明清江南地方家族与民间信仰略论——以苏州、松江为例》,《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5期。陈波:《皇权、宗族与寺庙——以宜兴善权寺案为例》,南京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8年。。

嵩山之有寺据传始于六朝萧梁时期。“有异人嵩头陀开山建寺”,山与寺俱以嵩山为名。岁久寺废,元至正间,“僧志道重建,名观音禅寺。”志道与其徒静安苦心经营,奠定了寺庙建筑的基本格局。“宣德八年,赐名嵩山禅寺。香火益盛,遂成丛林。”入清以后,僧人超杲在康熙元年(1662)重修该寺。②无锡市太湖文史编纂中心编:《梅里志·泰伯梅里志》,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5年,第64-65页。《梅里志》中曾简略提及“永乐中,里人扬(杨)德彝舍地二顷”③无锡市太湖文史编纂中心编:《梅里志·泰伯梅里志》,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5年,第65页。一事。但杨氏家族对嵩山寺历史的记述则存在另一个版本。薛应旂(1500—1574)嘉靖二十三年(1544)所作之《杨氏重修嵩山寺祠碑记》云:

初,杨之先有名瓛者,元季为无锡州同知。洪武初,与其从弟进道、进礼,暨从子工部员外郎德彝,遇异僧志道于嵩山,遂以山田二百余亩施之建刹,其事具少师姚公广孝、兵部孙公原贞记中。是嵩山有寺,实自杨氏始也。然杨之初意,惟以其僧之可与而施之耳,曷尝有所营度于其间哉。志道则感其施,因立杨氏祠,以祀其先人,于以示报本之意。至弘治间,嗣僧不齐,而山田侵于有力。瓛之曾孙寿府长史公文白诸官,复正其疆,以归于寺,而先祠如故。后长史没,而祠复废矣。然寺僧于杨氏诸主,则尚藏诸经阁而不忘厥初。

嘉靖己酉,寺僧正端,修废举坠,因及于杨氏之祠。于是瓛之嗣孙,县学生干倡率族人,量材鸠工,以裨僧费,至癸丑春三月告成。而杨之先复妥安如礼,始祖宣义郎某位于中,推其所自出也。同知公瓛、工部公德彝暨进道、进礼,位于左,谓其施山也。长史公文位于右,谓其复山也。④(明)薛应旂:《杨氏重修嵩山寺祠碑记》,《方山先生文录》卷13,国家图书馆藏嘉靖三十三年东吴书林刻本,第7-8页。

由该记可知,自杨氏于洪武初年捐地建刹后,嵩山寺所设杨氏祠受到了杨氏家族的长期关注。明清易代之后,寺僧与杨氏之间就祠庙的管理展开了长期的拉锯。吴贤《重勒嵩山寺杨长史祠记》曾记录乾隆年间嵩山寺僧与杨氏家族的纷争,最终更换嵩山寺住持以维持杨长史祠的祭祀。⑤无锡市太湖文史编纂中心编:《梅里志·泰伯梅里志》,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5年,第367-368页。杨长史祠与嵩山禅寺之间的纠葛,是地方家族与寺观之间奉祀关系的缩影。碑记提及的寺僧正端,正是明嘉靖年间对朱熹奉祀贡献颇著的梅里宋村朱氏后裔朱天。朱氏族人对朱熹奉祀的建设,与杨氏的依寺为祠异曲同工。

梅里类似嵩山禅寺的寺观建筑几乎都承担着不同的奉祀角色,依附寺观的祠墓被隐晦地安置在方志“景观”的末尾。这种家族与祠庙依存的状况到了清代已极为普遍,部分家族的力量甚至以僧人、道士的形式渗透到寺观中。朱天所在的朱氏家族,即深谙祠庙经营之道。朱氏族谱从不讳言佛寺、道观中的出家者,详细记录了朱氏子孙在无锡及周边地区的嵩山禅寺、泰伯庙、元妙观、三茅殿、崇安寺、北禅寺、苏州尚义庵等处的出家情况⑥清初宋村朱氏多有出家附近寺观者,详见朱元标:《朱氏宗谱》,上海图书馆藏清同治十年(1871)听彝堂木活字本。。虽然不能确定这些托身方外的朱氏子弟也具有寺僧正端一般的朱熹奉祀自觉,但他们在强化家族与祠庙的联系方面当曾发挥作用。

嵩山寺左近的泰伯道院是本地家族实践祠庙关系的中心。泰伯庙与本地儒学家族关系密切,鹅湖华氏、后宅邹氏、堠山钱氏等家族自明中叶开始就是泰伯道院的檀越。这些家族通过子弟对泰伯庙事务的参与,逐渐影响其运营。《泰伯道院道谱传芳录》所记录的清代道士大多数是梅里本地仕宦世家的子弟。①祁刚:《明清鼎革之际的江南道士——以无锡〈泰伯道院道谱传芳录〉为中心》,《史林》2021年第5期。清代活跃于梅里的朱氏、华氏、蔡氏都有子弟以方外身份参与泰伯庙的管理。其中,清康熙年间主持修葺泰伯庙的道士朱文瓒也是梅里宋村朱氏后裔。朱氏族谱明确记载朱文瓒“出家泰伯庙为黄冠”。朱文瓒在《泰伯道院道谱传芳录》“序”中也表示:“盖已出家,则当各尽本教事宜,以求无负山门,不负檀越,则亦不辱本姓宗支,以答生我之恩矣。”②《玉流师祖自序》,《泰伯庙道院宗谱传芳录》,苏州图书馆藏光绪刻本,未标页。感谢温州大学历史系祁刚老师提供《泰伯庙道院宗谱传芳录》录文。这体现了朱文瓒对宗子与黄冠身份的调和。地方家族对寺观的控制自宋代以来便在江南长期存在。本地宗族融合了儒家话语和佛道力量的奉祀技巧,在满足情感需求之外,不失为一种娴熟的家族策略。

梅里宋村朱氏正是在这样的祠庙传统中,以朱熹后裔认同组织族支,积累了先贤奉祀的丰富经验:明永乐年间在梅里白担山设立专祠③朱继祖:《(紫阳)朱氏续修宗谱》卷首,美国犹他州盐湖城犹他家谱学会藏听彝堂珍板民国13—14年(1924—1925)刊本,第1册,给示呈文第1页。,后在嵩山禅寺出家的族人兼僧人朱天修建了白担山朱熹祠(实则为佛庵)④无锡市太湖文史编纂中心编:《梅里志·泰伯梅里志》,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5年,第365页。,清乾隆初获设中央朝廷认证的先贤朱熹奉祀生一名⑤《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卷392,《续修四库全书》第80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265页。。不同于杨氏家族主要依靠地方官府维持杨长史祠,朱天与嵩山寺的特殊关联,使得祠寺并存的白担山佛庵受到了朱氏家族的认可与维护,并随着朱氏家族策略的转换,完成了由佛寺到奉祀书院的“身份”转变。

二、宋村朱氏奉祀生的设立与传承

朱熹的文化地位与明清王朝的推崇使其成为诸多家族构建叙事的起点。晚明以降,江南地区大量朱子祠庙随着朱氏家族的身份自觉地得以修复或重建。入清以后,无锡及邻近的金匮⑥雍正四年(1726)无锡县被分为无锡、金匮两县,两县同城而治,1912年撤废。、苏州、常熟、江阴、丹徒等地,均有朱氏家族建立或管理朱文公祠。《(道光)江阴县志》载:“朱文公祠在青旸,雍正十年裔孙士驹请建。”⑦(清)陈延恩修,李兆洛纂:《(道光)江阴县志》卷7,《中国方志丛书》华中地方第456号,台北:成文出版有限公司,1983年,第783页。《(光绪)丹徒县志》载:“朱文公祠,旧在儒里乡,雍正三年裔孙朱怀庆、敏亿等呈请遵例建祠致祭,遂别建于甘露寺前。”⑧(清)何绍章修,杨履泰纂:《(光绪)丹徒县志》卷5,《中国方志丛书》华中地方第11号,台北:成文出版有限公司,1970年,第100页。《(民国)吴县志》载:“朱文公祠在十庙前,祀宋徽国文公朱熹,并祀公父松于寝,清康熙二十五年巡抚赵士麟废十庙改建,即命其裔孙之赤等守祠。”⑨吴秀之修,曹允源纂:《(民国)吴县志》卷33,《中国方志丛书》华中地方第18号,台北:成文出版有限公司,1970年,第519页。祠宇的建设,配合家族奉祀活动强化了家族内部对朱子的祖先认同。

与上述朱文公祠相关的明清江南朱氏家族传播脉络甚为复杂。仅无锡一地,持有朱熹后裔认同的地方家族便分支众多。本文所讨论的金匮嵩山书院奉祀生族支属于宋元之际由婺源迁居无锡梅里乡宋村的朱枋后裔,“徽国文公之四世孙讳枋,因宋季元兵进逼婺源,挈像来隐于锡邑之梅里,不忘宋德,故名其里曰宋村。”①《朱氏宗谱》卷1,第2册,上海图书馆藏清同治十年(1871)听彝堂木活字本,第2页。大约从朱枋后五代开始,宋村朱氏陆续演化出新的支派,各派以宋村认同维持彼此间的联系。宋村派宋村支是宋村大宗。据宋村朱氏听彝堂族谱,以宋村始迁祖朱枋为十六世。此支十八世朱仲庸②《朱氏宗谱》卷1,第2册,上海图书馆藏清同治十年(1871)听彝堂木活字本,第34页。、二十世朱钺和二十三世朱天是宋村朱子奉祀建立初期的重要人物③朱继祖:《(紫阳)朱氏续修宗谱》卷7“宋村派宋村支世表”,第7册,美国犹他州盐湖城犹他家谱学会藏听彝堂珍板民国13—14年(1924—1925)刊本,第23页。。朱氏奉祀所据朱子祠的建立始自朱钺,“迨有明永乐间,卷帘公讳钺奏建宗祠。”④《(紫阳)朱氏续修宗谱》卷首“给示呈文”,第1 册,美国犹他州盐湖城犹他家谱学会藏听彝堂珍板民国13—14 年(1924—1925)刊本,第1页。但宋村支在清代的发展一度显得较为平庸,在奉祀活动中不及拥有官方奉祀生身份的洋尖支活跃。

乾隆年间获授朱子奉祀生身份的宋村族支属洋尖荣字分支。“乾隆三年,十九世孙讳继发奉衍圣公咨部给照奉祀”。⑤《(紫阳)朱氏续修宗谱》卷1“洋尖谱序”,第2 册,美国犹他州盐湖城犹他家谱学会藏听彝堂珍板民国13—14 年(1924—1925)刊本,第36页。该支是自宋村迁居洋尖的朱朴后裔,属宋村派洋尖富字分支的旁支。据族谱记载,朱枋之后,“阅七传,至朴,复自宋村徙居洋尖,是为洋尖始迁祖。又七传而为君父昭时,上距文公盖十九世矣。”⑥《朱氏宗谱》卷3“振武朱君传”,第4册,上海图书馆藏清同治十年(1871)听彝堂木活字本,第7页。洋尖支后在富字支之外分出贵字、荣字、华字等支。清初洋尖各分支在科举和旌表方面表现突出,是祭祀和修谱活动的积极参与者。⑦《(紫阳)朱氏续修宗谱》卷1“续修序”,第2册,美国犹他州盐湖城犹他家谱学会藏听彝堂珍板民国13—14年(1924—1925)刊本,第21页。族谱虽未提及奉祀生所在荣字分支对朱熹祠宇的建设,但有该支建设宗祠的记载:“乾隆十七年八月,八世孙继发于本图尖角村气号建祠三楹,侧屋六楹,又捐同气兄等号田二十六亩,以奉岁祀。乙亥,祠不戒于火,遗留神位,九世孙晋复安于祠。”⑧《朱氏宗谱》卷15,第16册,上海图书馆藏清同治十年(1871)听彝堂木活字本,第61页。可见以朱继发为代表的荣字分支族人在洋尖后裔祭祀活动中也很活跃。

修建洋尖宗祠的朱继发是宋村朱氏的第一位奉祀生。奉祀生族支的崛起一方面有赖于朱继发的商业背景,另一方面也与朱继发对家族形象和社会关系的经营有关。顾栋高(1679—1759)所作《紫阳奉祀生朱君传》中反复渲染朱继发乐善好施的儒商形象,并赞颂了文公德泽。传称:“君为文公二十世孙,固尝闻诗书礼义之训,而天性和厚,其泽能及于一乡,其妻子能服循其教,盖文公之余烈远矣。”⑨《朱氏宗谱》卷3,第4册,上海图书馆藏清同治十年(1871)听彝堂木活字本,第9页。具有一定的商业背景是清代江南儒家奉祀家族的显著特点。其同在金匮的锡山书院的建设与奉祀活动都有侨居无锡的徽商的身影,他们的活动在教育之外拓展了书院的奉祀文化功能⑩《钦定重修两浙盐法志》卷30“艺文”,《续修四库全书》第84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710页。。

与朱继发往来密切的常熟儒家先贤言子后裔家族是清代江南地区最重要的先贤后裔家族。两家的交往集中在洋尖朱氏二十九至三十三世。朱继发之父朱昭时以孝行闻于世①《朱氏宗谱》卷18,第19册,上海图书馆藏清同治十年(1871)听彝堂木活字本,第3页。,常熟言子后裔五经博士言德坚为朱昭时所撰《朱孝子传》将其视作儒家孝友的典范。言德坚是清代江南儒家先贤奉祀后裔的代表人物,在康熙第五次南巡(1705)时面圣求取先贤奉祀后裔身份,后在康熙五十一年(1712)获袭五经博士。②贺晏然:《常熟言氏与清代先贤言子祭祀的展开》,《苏州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6期。

言德坚与朱继发的交谊很快延伸到两族的婚姻关系中。宋村派洋尖荣字分支的近支洋尖贵字分支曾与言钧结亲。家谱载袭封翰林院五经博士言钧娶了该支二十九世朱谦光的女儿。③《朱氏宗谱》卷15,第16册,上海图书馆藏清同治十年(1871)听彝堂木活字本,第86页。又,奉祀生朱继发子朱琏娶了言钧的长女,谱中并称言钧“袭封翰林院五经博士、晋封保德州知州、例赠中宪大夫”。④《朱氏宗谱》卷18,第19册,上海图书馆藏清同治十年(1871)听彝堂木活字本,第4页。三十二世朱琏的次女亦嫁给言家。实际上,言钧只是言子奉祀生,而非五经博士。但其长子言如洙出嗣袭五经博士,另一子言如泗(1716—1806)也是清代常熟言子奉祀发展的核心人物。言如泗以圣贤后裔身份为恩贡,曾参与修建言子墓,倡议修葺游文书院、西城书院和邑学,增刻家乘,辑《言子文学录》,对言氏家族的发展影响深远。此后,言如泗孙言尚煦又娶宋村派洋尖荣字分支三十三世朱景伊(1771—1836)三女,⑤《朱氏宗谱》卷18,第19册,上海图书馆藏清同治十年(1871)听彝堂木活字本,第19页。言尚煦是道光三年(1823)临雍观礼的恩贡生。这些姻亲关系被详细地记录在朱氏宗谱之中,成为奉祀生族支引以为荣的资本。无锡朱子奉祀生家族与江南先贤后裔家族的交往,对于巩固自身的社会地位、提升地方声望等大有助益。朱继发通过衍圣公府获取奉祀生头衔应也与言氏家族的支持有关。

洋尖支的奉祀身份至少稳定传承了三代。三十一世朱继发之后,乾隆三十年(1765),“礼部准江苏学政咨送先贤朱子嫡裔给照奉祀”,⑥《朱氏宗谱》卷18,第19册,上海图书馆藏清同治十年(1871)听彝堂木活字本,第8-9页。即三十二世朱晋。乾隆年间,衍圣公府对奉祀生的控制权逐步受到限制,各省督抚、学政在山东以外地区的儒家先贤奉祀生拣选过程中的参与加深。⑦《(光绪)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卷392,《续修四库全书》第80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268页。就朱氏而言,原来由衍圣公孔广棨(1713—1743)题请的奉祀生资格,现为江苏学政咨送。三十三世朱文奎(1771—1844)是朱晋兄朱庚之子,入继为奉祀生。⑧《朱氏宗谱》卷18,第19册,上海图书馆藏清同治十年(1871)听彝堂木活字本,第8页。朱文奎之后,未见宋村紫阳朱氏有关于奉祀生的记载。

对于族支发展并不平衡的宋村朱氏来说,世代承袭的朱子奉祀生是家族身份建设的稳定资源。朱昭时、朱继发的传记在清代的多版族谱中均居于传记的前列,显示了宋村朱氏对奉祀生身份的重视。但奉祀生族支既非宋村的大宗,亦非洋尖的大宗,与清代儒家先贤奉祀制度对嫡系的要求相距甚远。其奉祀生的取得有赖于家族经济背景、婚姻网络和社交能力。随着族支在清末的衰落,虽曾拥有奉祀生身份,但洋尖荣字支在宋村紫阳后裔认同的序列中逐渐处于下风,留下的仅是朝廷的奉祀生名单中关于嵩山书院奉祀生的记载。

三、嵩山书院:朱子奉祀空间的名与实

无锡的朱子奉祀生设置在金匮县嵩山书院和锡山书院。根据清代奉祀制度强调的“祠宇所在”,①《钦定大清会典则例》卷70,《四库全书》第62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343页。两所书院应该是祭祀建筑和书院的结合。一般来说,获得礼部承认的奉祀生的族支在地方祭祀活动中会更为活跃,相关记录也会更为丰富。然而,无锡的地方史料虽有对朱文公祠的记载,却未曾述及这两所设有奉祀生的书院。那么,《学政全书》等记载的嵩山书院,是否即是朱文公祠?两种称谓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这些都是厘清无锡嵩山书院朱子奉祀的基础问题。

清乾隆以降,宋村朱氏的数版族谱都记录了奉祀生承袭的过程,并将奉祀生系于白担山朱子祠下。②朱继祖:《(紫阳)朱氏续修宗谱》卷首,美国犹他州盐湖城犹他家谱学会藏听彝堂珍板民国13—14年(1924—1925)刊本,第3页。乾隆五十三年(1788),钱大章为族谱所撰序言称白担山朱子专祠奉祀始于乾隆三年(1738)朱继发:“锡邑白担山旧有朱子专祠,乾隆三年十九世孙讳继发奉衍圣公咨部给照奉祀。”③朱继祖:《(紫阳)朱氏续修宗谱》卷1“洋尖谱序”,美国犹他州盐湖城犹他家谱学会藏听彝堂珍板民国13—14 年(1924—1925)刊本,第36页。这是宋村朱氏族谱关于奉祀生奉祠的重要记录。设置奉祀生的祭祀建筑白担山朱子祠,也是族谱中本地朱子奉祀建筑的唯一记录。

《(康熙)江南通志》卷三十三载:“朱文公祠,在无锡县梅里乡白担山下。”④凤凰出版社编:《中国方志集成·省志辑·江南》①,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年,第728页。《(乾隆)江南通志》卷三十九的记载亦同。⑤凤凰出版社编:《中国方志集成·省志辑·江南》③,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年,第745页。白担山朱子祠的沿革见载于《无锡金匮县志》,“又有祠在白担山之麓,宋季文公四世孙枋自婺源奉像来无锡,明初始置祠,祠圮,徙像僧舍。乾隆九年裔孙朱绍修复构专祠于山麓,迎像祀之。”朱子祠所供朱熹像颇为珍贵,“乾隆庚午邑志云,尝晤文公裔言,先人古像海内止三处,一在闽之武彝,一在婺源,一在无锡,即此像是也。”⑥(清)裴大中修,秦缃业纂:《(光绪)无锡金匮县志》卷12,《中国方志丛书》华中地方第21号,台北:成文出版有限公司,1970年,第190页。这一记载亦见诸《朱氏宗谱》。⑦《朱氏宗谱》卷2,第3册,上海图书馆藏清同治十年(1871)听彝堂木活字本,第1页。对照《朱氏宗谱》,可以发现白担山朱子祠获设奉祀生这一家族史的重大事件在《无锡金匮县志》中被隐没了,朱绍修构造专祠一事被特书一笔。族谱和方志对乾隆初年白担山朱子祠相关事件和人物的记述各有侧重,未能充分反映这一建筑在彼时的实际情况。因此,需要对白担山朱子祠的来源和演变做一追溯。

明人蔡元亨在嘉靖丙辰(1556)所撰《锡山宋村朱氏宗支碑记》清晰记述了白担山朱子祠与嵩山禅寺僧人正端的关系。“担山之陇,实仲庸之始墓”,但彼时“祠宇荒废,碑碣倾颓”。正端修葺嵩山禅寺之余,感念祖宗深恩,专门在白担山建立佛庵,“指金建庵斯墓之上,列其祖宗之名位,而镌石以图不朽。”⑧《朱氏宗谱》卷1,第2册,上海图书馆藏清同治十年(1871)听彝堂木活字本,第34页。清人蔡殿锽所撰《募修文公祠堂序》则记为“上列文公神像”⑨《朱氏宗谱》卷1,第2册,上海图书馆藏清同治十年(1871)听彝堂木活字本,第10页。。浦起龙(1679—1762)所作《宋村朱氏重建文公像祠记》有更为详细的追述。“有为浮屠学于嵩山者曰正端。葺寺之余,徙其羡材,别构庵是山,为礼佛之堂,以左室位公像而身为庵主人。盖白担距嵩三里而近,而正端朱产也,其言曰:‘舍宇空,走省不时,至难守,庵之设为像故也。’于时朱之族相与赞和而安之,且二百年所矣。”①《朱氏宗谱》卷1,第2册,上海图书馆藏清同治十年(1871)听彝堂木活字本,第41页。综合这三则材料,可以明确白担山朱子祠设于正端所修建的佛庵当中。僧正端作为朱氏后裔,对朱子祠祭空间在白担山的维持尤为尽心。这一祭祀空间是前述祠庙结合形式的延续,得到了朱氏家族的高度肯定,也被地方社会所认可。《(康熙)江南通志》所记朱文公祠便是此处。

至于《无锡金匮县志》所言“祠圮,徙像僧舍”,应为《募修文公祠堂序》所记雍正四年(1726)祠宇建筑墙倾屋坏,“朱氏子孙更新庙像,乃迁座于佛寺之后殿”之事②《朱氏宗谱》卷1,第2册,上海图书馆藏清同治十年(1871)听彝堂木活字本,第43页。。奉祀建筑毁损后,朱天曾向族人发出募款重修的倡议。金匮县令郑时庆亦记述乾隆二年(1737)建筑遇风雨坍圮而“神像借居僧室”,“乾隆四年九月,通族捐资三百金重建祠宇,以供神像。”③《朱氏宗谱》卷1,第2册,上海图书馆藏清同治十年(1871)听彝堂木活字本,第2页。乾隆九年(1744),朱绍修感于朱子像“寄庐释氏之门”,特在白担山择地,修造了独立的祠宇建筑,专门供奉朱熹之像。④浦起龙:《三山老人不是集》,燕京大学图书馆丛书本,1936年铅印本,第22-23页。浦起龙序亦收入家谱。朱绍修(1707—?)在同治谱中为宋村派嵩山水渠支第二十九世,在民国谱被称为白丹山紫阳朱氏第二十九世“掌祀”。⑤朱继祖:《(紫阳)朱氏续修宗谱》卷首“执事名目”,第1册,美国犹他州盐湖城犹他家谱学会藏听彝堂珍板民国13—14年(1924—1925)刊本,第1页。

明了白担山朱子祠的来龙去脉,可知在朱继发奉衍圣公咨部给照奉祀的乾隆三年(1738),朱子奉祀空间依然在白担山的佛庵之中,而并无嵩山书院建筑的存在。由此可推测“嵩山书院”是朱继发等人私自创造的名称。朱继发虽在常熟言氏帮助下建立了与衍圣公府的联系,但苦于本地并无独立的奉祀祠宇。为了求取奉祀生的需要,将正端当年所设朱熹祭祀空间假托为书院,可以掩饰不利于先贤奉祀生取得的佛寺背景,更符合儒家奉祀建筑的要求。

此外,朱氏的姻亲常熟言氏复兴文学书院的经验,很可能对洋尖朱氏拟用嵩山书院之名也有所启发。在常熟言氏五经博士家族的经营下,除常熟县言子故宅、家庙专祠、言子墓,昭文县言子习礼堂外,清代名为文学书院的祭祀建筑也设立了奉祀生一名。⑥《(光绪)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卷392,《续修四库全书》第80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265页。文学书院的历史曾被追溯到元至顺二年(1331)。明代的祭祀活动尚由地方官员主导。嘉靖末年,知县王叔杲重建,不久废弃,这次改建一般被认为是书院建筑之始。万历三十四年(1606),知县耿橘迁建。耿橘在书院的活动被认为是理学在地化的实践⑦李卓颖:《地方性与跨地方性——从“子游传统”之论述与实践看苏州在地文化与理学之竞合》,《“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82本第2分册,2011年。。重修后的书院不仅传达了耿橘强烈的理学追求,书院的奉祀功能也得到了进一步加强。子游祠居中,两庑镌贤哲像,东侧是学道堂。新建的弦歌楼院落也附有子游祭祀空间。崇祯年间,知县杨鼎熙恢复耿橘创建的有本、学道二堂。清代设立言氏五经博士后,家族在书院建设中的参与度迅速提升。清康熙四十六年(1707),参政马逸姿重修,他在记文中郑重提醒言氏子孙:“告尔子孙,肃奉蒸尝。俎豆修洁,黍稷馨香”①马逸姿:《重修文学书院言子祠碑记》,陈颖主编:《常熟儒学碑刻集》,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202页。,强调这一重建的书院建筑对言子祭祀的意义。雍正中,五经博士言德坚重建之后,唯有承担祭祀功能的言子祠和莞尔堂存留,书院对维持奉祀生身份的意义显而易见。到了咸丰十年(1860),书院只有祭祀建筑言子祠独存。书院建立的初衷本是借言子文化身份阐扬儒家学术传统。但是随着先贤奉祀制度的发展和家族转向,先贤后裔家族主导的书院的祭祀功能超越了其教育功能,设立奉祀生成为书院建设背后的主因②贺晏然:《常熟言氏与清代先贤言子祭祀的展开》,《苏州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6期。。

和常熟文学书院类似,无锡嵩山书院为理解清代先贤奉祀制度下的江南书院奉祀文化提供了参考。嵩山书院甚至从未践行教育功能,主要目的在于争取朱子后裔奉祀头衔。实际上,这种案例并不罕见,清代至少在二十九处书院设立过奉祀生③《钦定学政全书》卷11,《故宫珍本丛刊》第334册,海口:海南出版社,2000年,第275-283页。。如舞雩台崇德书院,仅《孔府档案》中有清雍正、嘉庆年间选补该院奉祀生的说法,其实并未建立这所书院。④孔佾主编:《曲阜地名志》,济南:山东友谊出版社,1998年,第530页。这应该是《学政全书》中金匮县有嵩山书院朱熹奉祀生的条目,而地方史料中却罕见嵩山书院的原因。

结 语

在学界熟知的建安与婺源之外,清代江南朱子奉祀广泛展开。朱子奉祀映射了朱熹思想传播的社会环境,中央王朝的奉祀政策和地方家族策略密切互动,推动了儒学社会化进程。通过考察无锡朱子后裔旁支假托佛寺设立奉祀的过程,使朱子奉祀在清代江南地方化和家族化过程中的灵活样态得以展现。嵩山书院承袭奉祀的家族既非大宗嫡裔,也没有稳定的儒家奉祀场所,但是通过姻亲、商业、地方经验等因素得以设立奉祀。奉祀生所在嵩山书院是江南寺观文化和先贤奉祀活动结合的产物。无锡朱氏借由书院而设立奉祀生的经验在江南朱子奉祀发展过程中影响深远。在无锡紫阳书院、锡山书院、嵩山书院等朱子奉祀场所名称中,可以一窥家族奉祀背景下朱子奉祀与地方书院共存的实际状况⑤有少数资料显示锡山紫阳书院可能也曾与金匮县天授乡前旺村朱文公祠相关。《无锡金匮县志》载:“朱文公祠在天授乡前旺村,祀宋儒徽国公紫阳朱子,康熙三十一年裔孙祖功奉檄建。”《无锡金匮县志》卷12“祠祀”,《中国方志丛书》华中地方第21号,台北:成文出版有限公司,1970年,第190页。它是清初金匮县有记录的另一处朱文公祠。《惠山记续编》认为这一祠堂是惠山“栖隐园”朱子祠的分祠,“邑有前旺村,去慧山十里,则文公后裔所建分祠。”无锡市图书馆、无锡市锡惠园林文物名胜管理处整理:《惠山记·惠山记续编》,苏州:古吴轩出版社,2006年,第195页。但前旺祠实际在惠山祠之前,后者或曾借前旺祠构建正统性。。考察这些书院祭祀场所,为反思明清儒家先贤奉祀在江南的多元发展状况提供了生动的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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