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何以江南:论明代宁夏的江南营造
2024-06-10杨浣杨媛
杨 浣 杨 媛
关键字:明代 宁夏 塞北江南
宁夏素有“塞北江南”之称。早在北周即有此说。据郎茂《隋州郡图经》载:
周宣政二年,破陈将吴明彻,迁其人于灵州,江左之人,崇礼好学,习俗皆化,因谓之“塞北江南”。①(隋)郎茂撰,(清)王谟辑,崔广社、袁茁萌编:《郎蔚之隋州郡图经》,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33-34页。
可知,江左之人迁入,习俗为之一变是宁夏初获此誉的主要原因。至唐宋,“水田果园”成为“塞北江南”标志性的景观。唐韦蟾《送卢潘尚书之灵武》云:
贺兰山下果园成,塞北江南旧有名。②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全唐诗》卷566,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445页下。
此果园特指五胡十六国时期赫连夏政权在怀远镇开辟的“赫连勃勃果园”。据北宋《武经总要》载:
怀远镇,本河外县城,西至贺兰山六十里,咸平中陷,今为伪兴州。旧管盐池三,管蕃部七族,置巡检使七员,以本族酋长为之。有水田果园,本赫连勃勃果园。置堰,分河水溉田,号为塞北江南,即此地。③(北宋)曾公亮著,陈建中、黄明珍点校:《武经总要》卷18下“边防·西蕃地界”,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303页。
关于赫连勃勃果园的记载,更早还见于唐李吉甫的《元和郡县图志》:
(灵州)其城赫连勃勃所置果园,今桃李千余株,郁然犹在。后魏太武帝平赫连昌,置薄骨律镇,后改置灵州,以州在河渚之中,随水上下,未尝陷没,故号“灵州”。①(唐)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元和郡县图志》卷4,关内道四,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91页。
至元代,宁夏虽有郭守敬、董文用、张文谦等人“因旧谋新,更立闸堰,渠复通”②(明)管律编,邵敏校注:《(嘉靖)宁夏新志》卷1,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18页。,但“塞北江南”名号似已不见于彼时史志艺文。
到明代,沉寂一时的“塞北江南”忽然又声名鹊起。明初就藩宁夏的庆王朱㮵在《丽景园冬日步王忍辱韵》诗中即称“人间世外由来别,塞北江南自昔传”③(明)胡汝砺编,胡玉冰、曹阳校注:《(弘治)宁夏新志》卷8,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170页。。其在《(宣德)宁夏志》中对此有更进一步的阐发。他说“(宁夏)若黄河之襟带东南,贺兰之蹲峙西北,天开地设,雄镇藩畿,亦可谓殊方之胜地矣”④(明)朱㮵撰修,吴忠礼笺证:《宁夏志笺证》卷下,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379页。,“以见风景之佳、形胜之势、观游之美,无异于中土也。”⑤(明)朱㮵撰修,吴忠礼笺证:《宁夏志笺证》卷下,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379页。无独有偶,《(弘治)宁夏新志》的作者巡抚王珣也认为宁夏“诚今昔胜概之地,塞北一小江南也”。他言:
宁夏地方千里,有中路,有东路,有西路,虽古夷域,亦实雍州之地。然自秦历汉逮唐,郡国其地旧矣!左黄河,右贺兰,山川形胜,鱼盐水利,在在有之。人生其间,豪杰挺出,后先相望者济济。况今灵州之建,靖虏渠之开,利边亦博且远亦。诚今昔胜概之地,塞北一小江南也。⑥(明)胡汝砺编,胡玉冰、曹阳校注:《(弘治)宁夏新志》,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2页。
他认为宁夏之所以有“小江南”之称,不仅在于山川形胜,也在于鱼盐水利,更在于人才辈出。与之同时代的孟逵则在《宁夏》一诗中强调文化教育对于塞北江南的重大意义,诗云:
山限华夷天地设,渠分唐汉古今同。圣君贤相调元日,塞北江南文教通。⑦(明)胡汝砺编,胡玉冰、曹阳校注:《(弘治)宁夏新志》卷8,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185页。
总之,塞北江南的名号在明代不仅重现光彩,而且其地理范围也从最初的灵州一域扩大到整个宁夏平原,其文化内涵也从最初的习俗物产扩大为山川形胜、鱼盐水利和人才文教,由此宁夏和江南的文化联结更加紧密,宁夏的江南形象更加生动饱满,传播更加广泛深入。
如果说,前代的宁夏给人的印象仅仅是“塞北似江南”,到了明代宁夏则俨然已变为“塞北是江南”。那么,这个过程是如何完成的?为什么在明代而不是别的朝代,“塞北江南”成为公认的宁夏地域的文化符号及标签?
过往学界对塞北江南的研究多从文艺的⑧此类代表性的成果多集中于研究明代宁夏诗词与艺文,参见王引萍、袁琳:《明代宁夏诗词与宁夏景观》,《兰州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3期;王娜:《明代宁夏诗词研究》(宁夏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4年);任静:《宁夏八景诗研究》(宁夏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9年)等。和园林的⑨参见王超琼、董丽:《明代宁夏镇园林植物景观特色研究》,《中国园林》2016年第3期;段诗乐、林菁:《区域水系影响下的明代宁夏镇城园林特征与风格研究》,《中国园林》2021年第3期;宋丽娟:《中国地景文化视角下宁夏历史风景园林空间格局研究》(西安建筑科技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20年)等文。角度展开,零星的史学研究也多集中于北周至唐时期①参见王培华《宁夏“塞北江南”之称由来考》,《社会科学战线》2008年第7期;吴忠礼《“塞上江南”名称的由来》,《共产党人》2007年第22期;白述礼《继承历史传统回归“塞北江南”——宁夏平原誉为“塞北江南”的历史依据》,《宁夏史志》2021年第2期;路其首《塞北江南:宁夏地域形象的形成与演变》,《北方民族大学学报》2021年第3期;张俊峰、李杰《北方有江南:一项景观史的研究》,《民俗研究》2022年第1期等文。。本文则从文化景观史的视域出发,聚焦明代宁夏的江南景观营造活动,探讨明代宁夏进一步江南化的内外动因,进而解答为什么只有在北方、在宁夏,而不是别的地方,有所谓“似江南、是江南”的问题。
一、明初空城与江南人口的移入
明初洪武三年(1370)立宁夏府即实行“边民内徙”的移民政策,将元代遗民徙出宁夏以固统治。中书省臣言:“西北诸虏归附者不宜处边,盖夷狄之情无常,方其势穷力屈不得已而来归,及其安养闲暇,不无观望于其间,恐一旦反侧,边镇不能制也。宜迁之内地,庶无后患。”②《明太祖实录》卷59,台北:“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印本,1962年,第1147页。上曰:“凡治胡虏,当顺其性。胡人所居习于苦寒,今迁之内地,必驱而南,去寒凉而即炎热,失其本性,凡易为乱。不若顺而抚之,使其归就边地,则水草孳牧,彼得遂其生,自然安矣。”③《明太祖实录》卷59,台北:“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印本,1962年,第1147页。因此为了宁夏边镇的安定,洪武五年(1372)“诏弃其地,徙其民于陕西”④(明)朱㮵撰修,吴忠礼笺证:《宁夏志笺证》卷上,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页。,宁夏呈现出一派衰败凋敝的空城景象。
然宁夏地处军事要塞,乃西北边防要隘,洪武六年(1373)太仆寺丞梁野仙帖木儿奏言:
黄河迤北宁夏所辖境内及四川西南至船城、东北至塔滩,相去八百里,土田膏沃,舟楫通行,宜命重将镇之,俾召集流亡,务农屯田,什一取税,兼行中盐之法,可使军民足食。从之。⑤《明太祖实录》卷81,台北:“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印本,1962年,第1457页。
故于洪武九年(1376)设立宁夏卫,隶属陕西都指挥司。可见宁夏卫的设立与此地“土田膏沃,舟楫通行”密切相关,从设立初即开始实行屯田政策。
屯田以卫所制为基础,卫所制是朱元璋创建的明代常备军建军制度,由军事建制取代地方州、县行政建制,推行世袭的军户制以大规模开展军卫屯田,巩固边防。屯田分为军屯、民屯、商屯三种类型:
军屯分为边地屯垦和屯于内地卫所附近,宁夏的军屯属于边地屯垦,每卫拨军屯种,每军种田约50亩为一分,一边戍守一边屯田以保障军粮的供应,省内地转输之费,减轻民间负担。卫所的士兵称“军”,从卫所指挥使到百户等卫所军官都为世袭制,军官和正军的家属称为“舍余”或“军余”,亦参与屯田劳动。
民屯分为移民屯田、募民屯田和徙罪屯田三种方式,“移民就宽乡,或招募,或罪徙者为民屯”⑥(清)张廷玉:《明史》卷77《食货志》,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884页。,移民屯田和募民屯田都是将地少人多地区的部分人民强制迁移或以招募的方式将农民迁移到地多人少的地区定居耕垦,徙罪屯田是把犯罪的百姓或官吏发配到荒旷之地屯田。
商屯是由于实行“开中”的食盐销售方法而兴起的由盐商经营的农业生产组织。为了合理地解决军饷问题,明政府便利用国家掌握的食盐专卖权,刺激商人到边境纳粮上仓,以换取作为贩盐许可证的“盐引”,这就是被赞为“转输之费省而军储之用充”的开中法。
明初的宁夏军屯、民屯、商屯三种形式都有,但以军屯规模最大。为了发展屯田,明初即开始了大规模的移民迁徙,“徙五方之人实之”①(明)管律编,邵敏校注:《(嘉靖)宁夏新志》卷1,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10页。以开军卫屯田。明初的宁夏“为穷边裔,土无居民,独屯戍之军也”②(明)朱㮵撰修,吴忠礼笺证:《宁夏志笺证》卷上,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20页。,这样,便形成了以卫所制为基础的屯戍之军及其家属子女为主体的移民世代于宁夏守边屯田的格局,这些移民也是构成明初宁夏地区人口的主体。
除此,明初宁夏的移入民还有派驻宁夏的文武仕宦官员耿炳文、耿忠、徐真、沐英、宁正、何福、罗汝敬、张泰等;流寓谪戍宁夏的江南人陈德武、边定、潘原凯、林季、沈益、毛翀、承广、王潜道、阮彧、陈矩、唐鉴、叶公亮、郭原、王友善等;以庆王府为中心的宗室及官吏文人等移民群体,“今之居此土,有仕宦者、征戍者,有谪戍者,齐、楚、吴、越、秦、晋之人皆有之,是故风俗不纯,难以一而言也”③(明)朱㮵撰修,吴忠礼笺证:《宁夏志笺证》卷上,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2页。,但总体而言,以江南人及中原人为主,宁夏地域的人口结构发生了史无前例的巨大变化。
这种明初集中的大规模的移民迁徙促进了宁夏区域的民族和文化大融合,先进地区迁移而来的江南人为宁夏地区带来了先进的农业生产方式和技术,促进了明初宁夏地区农业生产的恢复和发展,与之伴随的先进文化(江南文化与中原文化)的传入改变了宁夏地区人们的生产生活方式、文化观念,使之移风易俗,完成了社会变迁,推动了地区稳定发展,使宁夏地区由明初的凋敝景象重新焕发生机,再次“江南化”。
二、庆王出镇与文化风貌的变化
为了适应明初统治的需要,明太祖朱元璋实行封藩制度,将诸子封为藩王来参与管理边疆防务,为此,给予亲王政治、军事、经济各方面的特权,“分茅胙土,以藩屏国家”。亲王郡王按定制袭封,皇子封亲王,授金册金宝,岁禄万石,府置官属,护卫甲士少者三千人,多者至万九千人,隶籍兵部。亲王嫡长子年及十岁立为王世子,长孙立为世孙;亲王其他诸子年满十岁封为郡王;郡王嫡长子立为郡王世子,嫡长孙则授长孙;郡王其他诸子授镇国将军,孙授辅国将军,曾孙授奉国将军,四世孙授镇国中尉,五世孙授辅国中尉,六世以下皆授奉国中尉。
洪武二十四年(1391)朱元璋册封其第十六子朱㮵为庆王:
分茅胙土,岂易事哉。朕起自农民,与群雄并驱,难苦百端,志在奉天地,飨神祇,张皇师旅,伐罪救民,时刻弗怠,以成大业。今尔固其国者,当敬天地在心,不可踰礼,以祀其宗社山川,依食飨之。谨兵卫,恤下民,必尽其道。于戏,勤民奉天,藩辅帝室,允执厥中,则永膺多福。体朕训言,尚其慎之。④白述礼:《大明庆靖王朱栴》,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5页。
洪武二十六年(1393)朱㮵奉诏自南京就藩宁夏,时“宁夏以粮饷未敷,命庆王且驻庆阳北古韦州城,以就延安、绥德租赋。”①(明)《明太祖实录》卷224,台北:“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印本,1962年,第3276页。洪武二十八年(1395)置韦州群牧千户所,隶属宁夏卫,有官兵1120名专为庆王府司牧养羊、马之业,管理庆王府在宁夏各地牧场。朱㮵在韦州居住了9 年,于建文三年(1401)由韦州“徙国宁夏”,后每年春居韦州,秋返宁夏镇城,韦州王府成为庆王避暑行宫。宁夏镇城所居庆王府是经原宁夏卫公署改建而成,“但筑外垣,立棂星门”②(明)朱㮵撰修,吴忠礼笺证:《宁夏志笺证》卷上,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57页。,庆王府“萧墙高一丈三尺,周二里”③(明)管律编,邵敏校注:《(嘉靖)宁夏新志》卷1,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31页。,棂星门内有承奉司、长史司、仪卫司、纪善所、典膳所、典宝所、良医所、审理所、工正所、奉祠所、典仪所等机构。
宁夏镇的设立肇始于永乐之初,“宁夏总镇东至省嵬墩外境二百里,西至贺兰山外境一百里,南至庆阳府界三百六十里,北至西瓜山外境二百九十里,东南至延绥界三百五十里,西南至固原卫界四百里。至京师三千六百四十里,至南京三千八百四十里。”④(明)管律编,邵敏校注:《(嘉靖)宁夏新志》卷1,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9页。宁夏镇是明代九边重镇之一,其正式设立与永乐帝朱棣迁都北京有直接关系,为加强对北方的防御体系防止北元南下侵扰,明代在宁夏地区设立卫所进行军事防御,在宁夏镇实行军政合一的地方管理建制,全民皆兵,“六分屯田,四分守城”⑤(明)朱㮵撰修,吴忠礼笺证:《宁夏志笺证》卷上,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19页。。
庆王的出镇为宁夏地区的景观风貌和风教礼仪带来了巨大的变化,一改明初的萧条凋敝,再现了塞北江南的盛观。
朱㮵生于江南水乡,自洪武二十六年(1393)离开南京就藩宁夏后至正统三年(1438)八月卒葬于韦州蠡山,终生再未返回南京故乡。在朱㮵的心里,始终有个挥之不去、无法忘怀的“江南梦”,他在诗中自称“南客”,“万顷清波映夕阳,晚风时骤漾晴光。溟烟低接渔村近,远水高连碧汉长。两两忘机鸥戏浴,双双照水鹭游翔。北来南客添乡思,仿佛江南水国乡”。⑥(明)朱㮵撰修,吴忠礼笺证:《宁夏志笺证》卷下,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379页。
园林融山水自然与人文情怀于一体,自古便是成为沟通现实与理想,寄托情怀之所在,也是士人们交游酬唱、雅集宴饮的地方。朱㮵对庆王府园林景观的建设是试图将王府营造为一个自己记忆中、理想中的“江南故乡”,以此寄托乡思,借游园、泛舟、宴饮、登楼、观景、秋赋以聊慰对“江南”故乡的羁恋。
庆王府是一座坐北朝南的庞大建筑群,内有王宫、东宫、西宫,王宫之后为王府花园,园中建有亭台楼榭、水映朱栏,湖光波影仿若江南水乡,鱼鸟花语相映成趣,夏日朱㮵登楼避暑,眼前景致“地连紫塞三千里,水映朱栏十二层”⑦(明)胡汝砺编,胡玉冰、曹阳校注:《(弘治)宁夏新志》卷8,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170页。。
丽景园是朱㮵与士人们游园宴饮、雅集聚会之所。永乐六年(1408)仲夏五月,节临端午,“藩阃将臣,兔园英俊,缙绅之士,缝掖之儒,咸济济而集于丽景园”⑧(明)朱㮵撰修,吴忠礼笺证:《宁夏志笺证》卷下,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354页。,美景良辰,宴游写兴,泛舟作赋,移风易俗。除了接待官将文士,明宣德三年(1428)七月己未,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金幼孜与吏部员外郎魏骥奉命持节赴宁夏册封庆王府郡王妃时,朱㮵于丽景园置宴接待使臣,金幼孜以诗记载下此宴饮盛景,“柳间杂遇来鞍马,花里追陪倒酒尊。白露满池荷叶净,凉飙入树鸟声繁。”①(明)朱㮵撰修,吴忠礼笺证:《宁夏志笺证》卷下,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415页。
在丽景园清阳门外,修建了“垂柳沿岸,青荫蔽日,中有荷菱,画舫荡漾,为北方盛观”②(明)管律编,邵敏校注:《(嘉靖)宁夏新志》卷2,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126页。的金波湖,湖西有临湖亭,湖北有鸳鸯亭,湖南因地势高且凉爽干燥建有宜秋楼,“四皆田畴,凭栏纵目,百里毕见”③(明)朱㮵撰修,吴忠礼笺证:《宁夏志笺证》卷下,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352页。。朱㮵将此楼命名为“宜秋”是希望“楼之有补于政教多矣”④(明)朱㮵撰修,吴忠礼笺证:《宁夏志笺证》卷下,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354页。,当“乐人之乐,忧人之忧”⑤(明)朱㮵撰修,吴忠礼笺证:《宁夏志笺证》卷下,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353页。,“勤政恤刑,慎终如始,荷天之休”⑥(明)朱㮵撰修,吴忠礼笺证:《宁夏志笺证》卷下,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353页。,《宜秋楼记》体现了朱㮵勤政爱民、“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政治理想,也彰显了朱㮵在宁夏就藩的一生功绩。
庆王朱㮵的出镇还将国家祭祀礼仪贯行于宁夏,明初即定礼制,“以圜丘、方泽、宗庙、社稷、朝日、夕月、先农为大祀,太岁、星辰、风云雷雨、岳镇、海渎、山川、历代帝王、先师、旗纛、司中、司命、司民、司禄、寿星为中祀,诸神为小祀。后改先农、朝日、夕月为中祀”⑦(清)张廷玉:《明史》卷47,志23,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225页。,“仲春仲秋上戊祭太社太稷……仲春仲秋上戊之明日祭帝社帝稷,仲秋祭太岁、风云雷雨、四季月将及岳镇、海渎、山川、城隍,霜降日祭旗纛于教场,仲秋祭城南旗纛庙,仲春祭先农,仲秋祭天神地祇于山川坛,仲春仲秋祭历代帝王庙,春秋仲月上丁祭先师‘孔子’。”⑧(清)张廷玉:《明史》卷47,志23,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225页。
朱㮵遵照礼制于宁夏镇南熏门外兴建社稷坛,社稷坛西建山川坛,每岁春秋祭祀祈佑边地安宁,时和岁丰,“仲春择吉日,二祀思神飨。礼乐既兼备,肥腯烹猪羊。诸公陪祀者,佩玉声锵锵。灯火明煌煌,载拜望景光。三献礼初陈,牲醴列馨香。祀神冀来格,非徙歌乐章。屏息俯伏待,如临气洋洋。所愿风雨时,秋收足千仓。”⑨(明)朱㮵撰修,吴忠礼笺证:《宁夏志笺证》卷下,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395页。于山川坛西建旗纛庙,每岁霜降日王府祭祀军牙六纛之神,旗纛庙内有祠,亦“祀镇守劳绩于地方者”⑩(明)管律编,邵敏校注:《(嘉靖)宁夏新志》卷2,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71页。。于城内西北建城隍庙,教化民众“夫人生世间,居中土,为男子,出仕于朝,当效忠节于君;居家,则思尽孝于亲,处昆季之间,当以友恭;于夫妇,则当和顺,静待如宾;待交朋,当以诚信;接下人,发以仁恕,不欺暗室,无愧俯仰。”⑪(明)朱㮵撰修,吴忠礼笺证:《宁夏志笺证》卷下,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364页。通过祭祀祠庙规范礼仪,引导教化民众,改变了人们的社会风俗与忠君礼义观念,从而产生对明王朝的政治认同与情感认同。
三、江南“漂移”与江南景观的营造
今天人们习惯把“江南”看作是“长江以南地区”,但是历史上的江南却是一个不断变化的地域与文化概念。“江南”一词最早指“春秋战国时期楚王的游猎区,大致包括洞庭湖、长江中游南北的湖南、湖北地区”①景遐东:《唐前江南概念的演变与江南文化的形成》,《沙洋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8年第1期。;秦汉时期,江南主要指的是“今长江中游以南的地区”②周振鹤:《释江南》,《中华文史论丛》第49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41页。;魏晋南北朝时期江南的范围“已由长江中游的两湖地区移至下游的江浙一带”③徐茂明:《江南的历史内涵与区域变迁》,《史林》2002年第3期。;至唐代,江南才有了一个较为确切的行政地理范围,唐太宗贞观元年(627)分天下为十道,“其中江南道范围最广,囊括今长江以南,南岭以北,西起四川、贵州,东至海滨的近半个中国”④徐茂明:《江南的历史内涵与区域变迁》,《史林》2002年第3期。;到了明清,江南成为浙江和江苏的“苏、松、常、镇、宁、杭、嘉、湖八府以及由苏州府划出的仓州等‘八府一州’”⑤李伯重:《简论“江南地区”的界定》,《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1991年第1期。的专称,曾有“苏常熟,天下足”和“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等比喻。
从“江南”的历史演变来看,江南地域范围的变化过程“与‘江南’地区经济开发、文化发展的历史是完全合拍的”⑥徐茂明:《江南的历史内涵与区域变迁》,《史林》2002年第3期。,但无论怎么变化,环境优雅、人才辈出、经济富庶、文化昌盛已成为明代江南文化的基本特质。从地方和边塞的视角看来,江南指的是宜居环境、社会安宁、经济富庶、人文荟萃和对城市先进发展的向往;从苦寒和干旱交织的宁夏看来,江南既是长江之南、吴越之地,也是山东、福建、北京、西安,甚至是整个中原。这些地方的移民怀着乡愁和梦想来到这片深受黄河浸润的土地,参照故乡的模样,兴水利,垦田地,造园林,塑景观,习礼乐,变风俗,“用夏变夷”“以夏化夷”,创造了独特的塞上江南景观。
(一)兴水利,垦田地
“景观”是现代地理学中的一个外来概念,其类型可分为自然景观与文化景观。葛剑雄教授认为“‘景’是指客观存在的地理要素的表层形象,包括自然的,人文的,社会的,或兼而有之,或合而为一。‘观’是指人类特定的个体或群体对‘景’的感受和印象。”⑦安介生、周妮:《江南景观史》,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20年,第1页。安介生认为,“江南景观演变的核心部分,就是水域景观”⑧安介生、周妮:《江南景观史》,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20年,第9页。。胡晓明也指出水对于江南景观的重要意义,“北国的江南化,重要特征即水乡化”⑨胡晓明:《江南诗学:中国文化意象之江南篇》,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7年,第79页。,“以‘水乡’为区分南北中国的关键”⑩胡晓明:《江南诗学:中国文化意象之江南篇》,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7年,第76页。。可见水是江南景观的核心特征,也是塞北宁夏得以被称为江南的重要标志。
明代水利的开发与修复对于宁夏城镇农业生产的发展和江南景观的营造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水利兴,则宁夏兴。
在宁夏的水利系统中,汉延渠、唐徕渠颇具代表性,汉延渠“自峡口之东凿引河流,绕城东逶迤而北,余波仍入于河,延袤二百五十里,其支流陡口大小三百六十九处”⑪(明)管律编,邵敏校注:《(嘉靖)宁夏新志》卷1,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18页。,官桥、通济桥跨汉延渠修建。唐徕渠“自汉渠(汉延渠)口之西凿引河流,绕城西逶迤而北,余波亦入于河,延袤四百里,其支流陡口大小八百八处”①(明)管律编,邵敏校注:《(嘉靖)宁夏新志》卷1,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18页。,新渠、红花渠、良田渠、满答剌渠为唐徕渠之支,宁化寨桥、社稷桥、贺兰桥、新立桥、站马桥、天生桥俱跨唐徕渠修建。以汉延渠、唐徕渠为主的水利灌溉渠道如枝叶状扩散贯通宁夏镇,成为宁夏镇城水域景观风貌的根脉,“枝而为渠,潴而为湖。其为渠也,溢䗖蝀,驾螭虬,条分缕析,曲折周流。经城市而脉脉,道浍洫而滮滮。溉千林之果蓏,浸万顷之塍畴。其为湖也,萑苇之场,蒹葭之薮,藠藠无垠,涵藏百有。刍牧者驰骛,茭藁者奔走。”②胡玉冰校注:《(万历)朔方新志》卷4,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255页。
水利的兴盛为宁夏镇屯田的开垦和灌溉提供了优沃便利的条件,“宁夏为地,贺兰峙其西,崒嵂盘亘,黄河在其东,洪流环带,而汉、唐诸渠,举锸为云,决渠为雨,有灌浸之利,以育五谷,以故视诸边镇称善地焉”③胡玉冰校注:《(万历)朔方新志》,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1页。,也成为边塞地区军民所食来源的倚仗和得以守城保边的关键,“赖汉、唐凿渠,引河灌田屯种,军民借此以食,边圉借此以保矣”④胡玉冰校注:《(万历)朔方新志》卷4,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265页。。每至四月初春灌之际,“开水北流,其分灌之法,自下流而上,官为封禁”⑤(明)管律编,邵敏校注:《(嘉靖)宁夏新志》卷1,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18页。,保障了农业生产的灌溉,处处呈现“天堑分流引作渠,一方擅利溉膏腴”⑥(明)胡汝砺编,胡玉冰、曹阳校注:《(弘治)宁夏新志》卷8,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172页。,“田开沃野千渠润,屯列平原万井稠”⑦(明)管律编,邵敏校注:《(嘉靖)宁夏新志》卷7,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292页。,“鱼鸟悠悠物候始,风光迥是小江南”⑧胡玉冰校注:《(万历)朔方新志》卷5,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351页。的江南水域景观风貌。
明代自洪武初年已经开始“修筑汉唐旧渠,引河水灌田,开屯田数万顷,兵食饶足”⑨(清)张廷玉等撰:《明史》卷134,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905页。,当时宁夏左、右、中三卫护卫屯田人数为一千七百人,屯田一万八千八百三十二顷五亩。发展至嘉靖年间,宁夏五卫已有户二万一千三百六十八,总人口三万五千四百四十四人,屯田四万七千二百七十二顷一十二亩,屯田人口和数量大大增加,“转盼之间,变荒碛为丰壤,易流莩而乐康阜。裕民足国,未有善于此者。”⑩(清)张金城修,杨浣雨撰,陈明猷点校:《乾隆宁夏府志》卷18,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663页。
(二)建府宅,造园林
水利的贯通亦成为宁夏镇江南园林景观营造的关键,“宁夏镇造园得水为贵”⑪段诗乐、林菁:《区域水系影响下的明代宁夏镇城园林特征与风格研究》,《中国园林》2021年第3期。,无水难成园。
庆王府所属的园林有丽景园、小春园、乐游园、撷芳园、盛实园、逸乐园六大园,以丽景园居冠首。丽景园本是庆王府的果园,朱㮵利用宁夏水利之便,以及多湖泊等自然地理条件,从金波湖、红花渠引水造园,在清和门外建丽景园,园内有芳林宫、芳意轩、清暑轩、拟舫轩、凝翠轩、望春亭、水月亭、清漪亭、涵碧亭、湖光一览亭、群芳馆、望春楼等楼阁亭榭,借助景观意境营造而成,或临靠水岸,或隐于花畔,景有尽而意无穷。园中还有月榭、桃蹊杏坞、杏庄等坞榭景观,日出可于桃蹊杏坞观朝霞华彩,“扶桑云散日朣胧,一片红霞映晓风。”⑫(明)朱㮵撰修,吴忠礼笺证:《宁夏志笺证》卷下,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384页。鸳鸯池、鹅鸭池、碧沼、凫渚、菊井、鹤汀、飞虹桥、小虹桥、宴仙桥等池沼虹桥散布于园中,水系相接,湖光碧影,“仲夏名园里,肩舆花下行”①(明)朱㮵撰修,吴忠礼笺证:《宁夏志笺证》卷下,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394页。,倚栏把酒,仿若江南。
丽景园南为小春园,园内有清赏轩、远眺台、眺远亭、牡丹亭和清趣斋。光化门外西南处建有乐游园,园内有来清楼、荷香柳影亭、山光水色亭。德胜门外有盛实园,南熏门外有撷芳园,过红花渠距城二里许永通桥西即为南塘。南塘废弃已久,嘉靖十五年(1536)巡抚都御史张文魁修治南塘岁余未成,后都察院右幅都御史杨守礼巡抚宁夏时见南塘活水澄澈,命指挥方兴因势修浚,墙内外植柳千株,“不月余而成,在边方亦奇观也”②(明)管律编,邵敏校注:《(嘉靖)宁夏新志》卷2,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128页。,“周方百亩,菰蒲萍藻,鸥鹭凫鱼,杂然于中。泛以楼船,人目之如西湖,居民喜为乐土”③(明)管律编,邵敏校注:《(嘉靖)宁夏新志》卷2,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128页。,南塘便有了“西湖”之号。杨守礼经常与友人同游南塘观赏景观,“小艇容宾主,乘闲半日游。隔帘人唤酒,泊岸柳迎舟。垂钓双鱼出,随波一雁浮。夕阳催去马,清兴转悠悠。”④(明)管律编,邵敏校注:《(嘉靖)宁夏新志》卷2,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128页。
南塘之南岸为“知止轩”,乃杨守礼与友人总兵都督佥事任杰、副总兵陶希皋、游击将军傅钟、兵粮佥事孟霦在此会饮时命名,取“天下之事,贵乎知止”、“乐不忘忧,忧不可极”之意,若边事孔殷筹划未定时,可会饮于此,一菜一鱼,煮茶泛舟,共商治理,筹谋兵略;若敌人远遁,军食充足,百姓安乐,也可大会于此,“或飨夫士卒,或寄情管弦,乐不忘忧,乐不可纵……同誓勉,图忠孝”⑤(明)管律编,邵敏校注:《(嘉靖)宁夏新志》卷2,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129页。,身处塞北边地,杨守礼却展现出了自勉豁达、功在边陲之乐观心境与传统士大夫的“乐忧”思想、建功立业、保家卫国的政治理想。时值宁夏受到蒙古鞑靼部侵扰,杨守礼任宁夏巡抚后亲自勘察宁夏各沿边关口险隘,筹修贺兰山赤木口,“以绝百年通虏之路”⑥(明)管律编,邵敏校注:《(嘉靖)宁夏新志》卷2,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83页。。
宁夏镇城园林景观的营造再现了一个北方之江南的盛观,一年四季亦是一幅江南图景,“春则杏坞桃蹊,霞鲜雾霭;秋则鹤汀凫渚,月朗风微;夏则莲濯碧沼之金波,娇如太液池边之姬媵;冬则柏傲贺兰之晴雪,癯若首阳山下之夷齐……而为西夏(宁夏)之美观,不减江南之佳致也!”⑦(明)管律编,邵敏校注:《(嘉靖)宁夏新志》卷8,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311页。
(三)选八景,显品味
“宁夏八景文化”的形成是明代宁夏江南化和江南宁夏化的标志,是移民与本地居民交往、交流交融的新阶段。
来自江南的流寓文人把江南景观文化带入宁夏地域,明初江苏镇江籍人陈德武在戍边已久请告南还之际写下《宁夏旧八景诗序》,“写风云雪月之清奇,禽鱼花木之闲丽,以泄其得丧哀乐之情也”⑧(明)朱㮵撰修,吴忠礼笺证:《宁夏志笺证》卷下,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357页。,其八景为:黑水故城、夏台秋草、黄沙古渡、长塔钟声、官桥柳色、贺兰晴雪、良田晚照、汉渠春水,希望“塞上之景”流传于世。“八景”是代表宁夏地域特点的典型的八处景观,但陈德武笔下的八处景观已远超明初宁夏之观的时期与地域范围,是因对历史兴亡更替的感慨、对山河疆域的藩屏壮阔、对农田水利民生的忧虑、对盛世太平的祈盼、对人生短景送故迎新的慨叹而发,“以变化的眼光来总结归纳这八处景观”①任静:《宁夏八景诗研究》,宁夏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9年,第21页。。
陈德武在序中提及八景诗起源于南梁沈约的《金华八咏》。至宋代,画家宋迪善作平远山水,其得意之作有潇湘八景图:平沙雁落、远浦帆归、山市晴岚、江天暮雪、洞庭秋月、潇湘夜雨、烟寺晚钟、渔村落照,观者留题谓之“八景”。后风景名胜之地多以八景组诗描写其风光,遂成八景文化。
故明代宁夏“八景文化”的形成与江南文化密切相关,来到宁夏的江南文人以及以庆王府宗室为中心的文人群体围绕宁夏地域景观创作出了大量吟咏宁夏风光景致的诗词,形成了一种景观文化现象,其中以“八景组诗”最具代表性。
朱㮵后依据陈德武之八景题咏重新删修定名为贺兰晴雪、汉渠春涨、月湖西照、黄沙古渡、灵武秋风、黑水故城、官桥柳色、梵刹钟声八景。朱㮵对八景的增删是从当时宁夏地域范围的视角重定的八景,多为宁夏地域景观,但仍保留了“黑水故城”一景,管律编修《(嘉靖)宁夏新志》认为此景指赫连勃勃所筑统万城,但亦有学者认为是指西夏故地黑水城。跨越时间维度保留此景,朱㮵道出了与陈德武不同的思想,“不管兴亡事短长”、“兴亡千古只如此,不必登临感慨多”,经历过离乡就藩,身为皇子亦飘零的朱㮵已感悟到历史的更替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贺兰晴雪”“汉渠春涨”“月湖夕照”“黄沙古渡”“黑水故城”“官桥柳色”“灵武秋风”“梵刹钟声”这八种景观既有自然景观,也有人文景观,既有塞北风光的壮阔宏大,又有江南景致的温润柔美,“澹清潭兮天光云影,翠秀色兮绿水芙蓉。赫连春晓兮,日烘桃李;灵武秋高兮,风坠梧桐。残阳夕照荒埛兮,落花啼鸟;飞瀑晴悬峭壁兮,玉涧垂虹。辘轳咿轧兮,影落芦沟之夜月;渔歌欸乃兮,响穷古渡之秋风。于是高台日上,长塔烟浮。晴虹之影乍弄,蒲牢之声初收。大河之水未波,蠡山之云不流。蔼华实之蔽野,漫黍稷之盈畴”②(明)管律编,邵敏校注:《(嘉靖)宁夏新志》卷8,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311页。,经过明人对宁夏的江南景观营造活动,塞北边地在景观风貌上已可与江南匹俦。
(四)修文艺,编方志
宁夏地方志的编撰始于明代,在此前没有一部以该区域为中心的专门志书,有学者认为其原因是宁夏“地理位置孤悬塞外,华夷杂居,文化积累薄弱,缺乏修志的人才和意识及长期以来没有获得独立和稳定的地方行政区划地位,从而缺乏修志的内在动力。”③杨浣:《〈嘉靖宁夏新志〉与明代宁夏社会》,《固原师专学报》2004年第5期。
庆王朱㮵就藩宁夏于宣德初年开始撰修《宁夏志》,开宁夏地方志撰修之先河。《(宣德)宁夏志》编撰体例为上下两卷,内容涉及了宁夏历史地域沿革、风俗物产、山川形胜、祠庙寺观、学校贡举、水利屯田、职官人物、诗文题咏等,反映了明初宁夏建制沿革和城市文化风貌。
朱㮵是明代就藩宁夏的藩王中最有功绩的一位,对明代宁夏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的发展都有积极的推动作用。除了编撰方志,朱㮵还于“暇日会诸儒,将昔人所集文选、文粹文鉴、文苑英华、翰墨全书,事文类聚,诸书所载之文,类而选之……著凡五十八体厘为四十卷名曰‘文章类选’”④胡玉冰主编:《历代人物著述编》(朔方文库·第39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年,第248-249页。,另著有《集句闺情》一卷,《凝真稿》十八卷,还有收录于方志中的诗词文赋数篇,可谓是“宁夏历史文化地理的集大成者,是宁夏外来文人文化与地方本土文化融合之先声,是明清以来宁夏‘士’文化的源头。”①薛正昌:《黄河文明的绿洲:宁夏历史文化地理》,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451页。
继朱㮵编修《(宣德)宁夏志》开宁夏地方文化建设之范例后,出任宁夏的地方官员们根据人俗、政治的趋革变化开始编修新的地方志。弘治十三年(1500),宁夏镇人户部郎中胡汝砺受时任宁夏巡抚的王珣委托开始《(弘治)宁夏新志》的编修工作,第二年春初稿即成,王珣作序道出地方志书记录沿革变化的重要性,“志书,一方之史也,所以备纪载、便历览,使人得以观感于前而兴起于后,关系攸大,岂曰小补之哉?……是知志者,世之大典,不可阙,亦不可略。不阙不略,凡沿革、废置可得而识,山川、地理可得而考,风俗、物产可得而知,城郭、疆域、藩封、关隘、桥梁、军垒、祠庙、学校、人物、贞烈、文献、宦迹,事事物物,亦可得而征。”②(明)胡汝砺编,胡玉冰、曹阳校注:《(弘治)宁夏新志》,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1-2页。
《弘治宁夏新志》刊刻三十余年后,宁夏巡抚杨守礼命陕西按察司佥事孟霦请刑科给事中致仕郡人管律重编宁夏志,嘉靖十九年(1540)八月《嘉靖宁夏新志》书成。《嘉靖宁夏新志》的编修所增补的内容更为详实地反映了明中期宁夏地域的整体发展状况,对宁夏镇建制沿革的记载更加详尽,也展现了宁夏至嘉靖年间形胜景致、风俗风貌的变化,怀揣宁夏本籍文化人对这片土地的热爱,书写了一个更加生动明晰的宁夏镇城。
(五)倡文教,变风俗
历经蒙元的统治,明朝建立后十分重视儒学教育,洪武二年(1369),明太祖朱元璋在全国推行“治国以教化为先,教化以学校为本”③(清)张廷玉等撰:《明史》卷69,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686页。的文教政策,这种“教化为先”的文教政策也深入到宁夏地区。
明代宁夏地方官员普遍认为宁夏乃华夷界限,“宁夏远在大河之外,山川险阻,限界华夷,在三边尤为重镇”④(明)管律编,邵敏校注:《(嘉靖)宁夏新志》卷8,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319页。,具有“夷夏之殊”与“异服殊言之俗”,以杨一清为代表的众多地方官员都提出“以夏化夷”“用夏变夷”的政策来变革宁夏的风俗:
惟宁夏远在大河之外,密迩龙沙。秦汉以来,虽郡县其地,实羁縻之而已。逮宋则为僭窃所据。故中国贤人君子宦业无闻焉。元张文谦、郭守敬,劳效懋著,而未能用夏变夷,无足言者。至我朝皇祖龙兴,兹地兹人率先内附,遂罢郡县,置卫所,宿重兵以镇之。然是时四郊多垒,戎务方殷,故效忠宣力,亦惟武臣为多,而文儒之勋迹,犹未著也。比工部侍郎吉水罗公汝敬来督屯田,始广储蓄之利而边食足。郭公既至,申严法令,戢暴禁奸,兵民倚以为重。于是有参赞、巡抚之官。自时厥后,专以都御使为巡抚,著为令,至于今莫之有改矣。
夫观乎其地,而稼穑鱼盐之利甚博;观乎其俗,而诗书弦诵,比屋有闻;观乎其士,而瑰奇卓异之才,出以科籍显者,彬彬日盛。虽仁圣之化,渐涵覆被,有固然者,而内修外攘,以纳斯人于衽席之上,为参赞、为巡抚之功,亦乌可少乎。且古之为政者,因俗变革,然必观前人之所为而损益之,驰张缓急,因其所以然而斟酌其所当然,然后无弊。①(明)管律编,邵敏校注:《(嘉靖)宁夏新志》卷1,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35页。
这种“用夏变夷”的夷夏观影响了中央及地方官员们对宁夏“文教兵宪”的治理观,实行文武兼寓,但强调以文优先的治理观念,“矧宁夏五术一学,逼近边戎殊方,民居俗尚,亦异武弃纨袭之流,亦鲜克由礼,率行教化,尤其急务。公之作学也,正风劝士,将无先礼让之治,而寓偃武化夷之意乎”②胡玉冰校注:《(万历)朔方新志》卷4,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278页。,意在以文培植教化,以武制御夷狄,通过对宁夏地区的治理与教化,使其移风易俗,“风俗一变而为礼乐之邦”。③(明)管律编,邵敏校注:《(嘉靖)宁夏新志》卷3,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44页。
明代宁夏儒学教育体系是由卫所儒学为主体兼武学、社学、书院等形式共同构成。儒学又分府、州、县学,“府设教授,州设学正,县设教谕,各一。俱设训导,府四,州三,县二。生员之数,府学四十人,州、县以次减十。”④(清)张廷玉等撰:《明史》卷69,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686页。
宁夏卫儒学设立于洪武二十八年(1395),明惠帝建文三年(1401)废除,明成祖永乐四年(1406)复立,设教授一员,以教训官军子弟,“盖以地虽用武,而人不可不知礼义也”⑤(明)管律编,邵敏校注:《(嘉靖)宁夏新志》卷1,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44页。;成化六年(1470)都御史张蓥巡抚宁夏后重修宁夏儒学,宁夏卫学徒“皆军卫子弟之秀,其进而受教于学,诵圣贤之书,究天地之微,明人伦之大,会之于心有本原,见之于践履有次弟。”⑥(明)管律编,邵敏校注:《(嘉靖)宁夏新志》卷1,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44页。可见宁夏卫儒学最初是为戍边官军子弟设立的,在演习弓马之外令其读书,晓人伦与三纲五常之道。
正统八年(1443)巡抚陈禹奏建中卫儒学,弘治十三年(1500)都御史王珣、按察佥事李端澄修拓一新,“诗书礼乐之道兴,弦诵之声作,诸生学有成效,出其门而为国用者已彬彬矣。”⑦(明)管律编,邵敏校注:《(嘉靖)宁夏新志》卷3,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171页。同年,王珣奏设建立灵州儒学,弘治十七年(1504)州学废,正德十三年(1518)都御史王时中复奏立守御千户所学,科贡如制,“使居上者诚能以教诲为本,卑知各叙其天秩,师其天则,积久岁月,则亦无不可变之人,无不可易之俗。使他日韎韐之士而有士君子之风,传诵大方,耸动观听,则于盛世未必无少补焉。抑以余观于诵法周、孔之徒,犹且亟于在己所欲,以教人为末务而未暇及。今廷辅职在驰马试剑,而能深探化俗之本,则其为人可知矣。”⑧(明)管律编,邵敏校注:《(嘉靖)宁夏新志》卷3,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144-145页。
此外,宁夏镇还分别于嘉靖十七年(1538)、嘉靖四十二年(1563)建造养正书院与朔方书院,后逢地震养正书院倾圮,嘉靖四十五年(1566)改建为揆文书院,“揆文”出自《禹贡》,意在提醒“上以人伦为教,则下以惇伦为事,风习渐涵,恩义维系,由是战则胜,守则固,文教武卫,要不可歧而二之也。”⑨胡玉冰校注:《(万历)朔方新志》卷4,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288页。
有明一代,宁夏各级地方官员对于“文教武卫”的治理观念贯彻始终,二者缺一不可且以文教为先。通过文教教化以夏化夷、用夏变夷,明人将宁夏地区化夷为夏,化塞北为江南,化边疆为中原。通过移民与移风易俗,明人将宁夏由“异服殊言”变为“风俗休美”,实现了社会变迁和边地的稳定发展。
至此,宁夏地区由景观风貌上的“塞北似江南”真正成为文化层次上的“塞北是江南”,江南营造活动便是“江南化”的一种方式,其实质是“边疆地区的中原化”,目的是通过“江南化”的治理方式实现宁夏塞北边地的稳定发展。因“江南”在明代尤其是明初既是政治经济中心也是文化中心,这种“化塞北为江南”的政治目的实际是为了塑造和加强宁夏对明朝的政治认同和文化认同,这才是塞北何以为江南的深层文化内因。
余 论
宁夏“塞北江南”形象的产生源于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和长期不懈的开发历史。宁夏的山川地理走向呈南北状的长带形,北部是以贺兰山为屏障的宁夏平原,黄河流经其东滋润灌溉着沃野千里的宁夏平原,一山一河的地理走向形成了塞北江南独特的自然地理格局,也造就了中原农耕文化与北方草原游牧文化在此地的交错融会;再加秦汉以来悠久的农业开发历史使宁夏平原久久浸染农耕文化的气息,形成了渠道纵横、沃野千里、谷稼殷积、阡陌相连的江南气象。
然“塞北江南”形象的深化也是北方地区逐渐江南化的过程,与移民文化密不可分,中原移民成为关键少数。明初伴随着移民而来的是华夷文化的大融会,大规模的中原人和江南人来到塞北边疆之地,通过对边地的治理和革新,对环境景观、文化和观念上的改造,使塞北边疆之地“江南化”“中原化”,从蛮夷之地变为风俗休美、贤俊汇集之区,成为“边疆的中原”,展现了塞外对中原王朝的政治认同,对中原文化和江南文化(先进文化)的文化认同,以及对“华夏”的情感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