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汉地区苗蛮族群的黄河文化基因
2024-06-10李笑笑江林昌
李笑笑 江林昌
一、问题的提出
2019年9月18日,习近平总书记在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座谈会上强调,“黄河文化是中华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中华民族的根和魂”①习近平:《在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座谈会上的讲话》,《求是》2019年第20期。。黄河文明、黄河文化是一个重大而复杂的历史课题,研究好这个课题具有深远的学术价值与时代意义。本文试图就江汉地区苗蛮族群的形成与黄河文明的关系,以论证黄河文明在中华文明起源过程中所产生的重要作用。
苗蛮在上古历史上是一个起源早、迁徙频、分布广、持续长、影响大的族群。有关苗蛮的历史文化研究虽成果丰硕,但仍有许多问题需要探讨。如,关于苗蛮,史书中存在不同称谓。《尧典》言“三苗”,《墨子》言“有苗”,《吕氏春秋》言“南蛮”。对于以上称谓,学界多将其统而视之为苗蛮部族。徐旭生言:“这个集团,古人有时叫它作蛮,有时叫它作苗,我们感觉不到这两个名词中间有什么分别,所以就综括两名词,叫它作苗蛮。”②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65页。吕思勉言:“苗者,盖蛮之转音。……我国以其居南方也,乃称之曰蛮,……晚近乃讹为苗。”①吕思勉:《中国民族史》,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7年,第172页。徐旭生、吕思勉将“苗”与“蛮”完全对等,否定了二者的差异。也有学者存在不同的看法。杨帆认为学界整体上混淆了“三苗”“苗蛮”,应对其所在区域进行区分。②杨帆:《中国南方古代民族》,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97页。然而,问题并非如此简单。历史上关于苗蛮族群的不同称谓,是与其族属来源、族群发展有关。对于苗蛮族群的来源,学界看法不一,总体存在两种观点。
第一种观点主张苗蛮是江汉平原的土著部族,这也是目前学界较为主流的观点。如,徐旭生认为苗蛮的活动区域“以湖北、湖南、江西等地为中心,迤北到河南西部熊耳、外方、伏牛山诸山脉间”③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65页。。蒙文通认为长江流域的江汉民族就是苗蛮集团。④蒙文通:《古史甄微》,成都:巴蜀书社,2015年,第44-51页。芮逸夫认为,三苗是“四千余年前分布在长江中游……的一种部落”⑤芮逸夫:《苗人考》,《中国民族及其文化论稿》第1卷,台北:艺文印书馆,1972年,第175页。。俞伟超认为长江中游考古学文化背后的族群就是三苗。⑥俞伟超:《楚文化的渊源与三苗文化的考古学推测》,《先秦两汉考古学论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228-238页。以上观点主要依据《战国策》中吴起关于三苗居于长江中游的言论而进行的推论。但吴起所言的三苗是处于苗蛮部族的起源阶段还是发展时期依然存在争议。另一种观点认为三苗族群来源于黄河流域。如,《尚书正义》引杜预“三苗亦应是诸夏之国入仕王朝者也”。“诸夏”即中原,杜预认为三苗是中原土著部族。童书业认为,“虞夏与三苗有涉,则三苗似为中原民族或中原西部之民族”。⑦童书业:《春秋左传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21页。依童氏之论,三苗最初形成于黄河流域。赵光贤认为“苗族祖先应当生活在北方黄河流域的大平原”,但未详论。⑧赵光贤:《古代汉苗二族关系史辨误》,《历史研究》1989年第5期。韩建业等从考古学论证了苗蛮来源于海岱地区的东夷集团。⑨韩建业、杨新改:《苗蛮集团来源与形成的探索》,《中原文物》1996年第4期。实际上,苗蛮族群不论源自黄河流域,还是本为长江流域的土著部族,都要以一定的时间为坐标对其空间进行讨论。以上学者,对于苗蛮族群的认识基本都是静态、定格的分析。我们认为,苗蛮集团居于长江流域的结论是对的,但其形成之前存在一个动态的时间推移和空间变化过程。由此,对于苗蛮族群的形成与发展应以动态、整体的眼光进行研究。
通过对传世文献和考古材料的分析,苗蛮集团源头复杂,时空跨度广阔,是黄河流域海岱文明区与中原文明区的部族在交流的过程中结盟,并不断迁移至江汉地区,与当地的部族融合而成。如今,我们再次重申此论题,不仅对远古部族的变化有一个新认识,并通过这个变化能够对中华民族文化交流、融通以及“多元一体”的形成提供一个典型例证。
二、夷夏东西与黄河流域三苗族群的形成
百年考古发现与研究表明,历史学上的五帝时代大致相当于中华文明起源时期,即公元前3000 多年至公元前2000年左右夏代建立之前。在此一千多年间,三苗族群有着明显的阶段变化。《吕刑》《国语》将三苗与蚩尤、九黎关联,《舜典》《左传》《山海经》等言及驩兜、鲧、共工与苗民关系复杂。因此,依据时空不同,我们将“三苗”族群大致分为三阶段:五帝时代早期至中期为前三苗阶段,中期至晚期为三苗阶段,晚期至夏初为后三苗阶段或苗蛮阶段。从考古学观察,五帝时代夷夏东西交流存在一个由浅向深的过程①栾丰实:《试论仰韶时代东方与中原的关系》,《考古》1996年第4期。,苗蛮族群正在此过程中孕育、形成并不断发展。徐旭生言:“前两集团(按,华夏与东夷)在早期相互以至于可以相混的关系几乎没有,可是同这一集团(按,苗蛮)关系极深,几乎可以作它的代表人物。”②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65页。苗蛮集团的形成、发展与黄河流域华夏集团和东夷集团关系紧密,此两大集团的部族成员正是苗蛮集团的重要组成部分。那么,苗蛮族群是如何形成的,经历怎样的发展,不同阶段包含哪些部族?
(一)黄河流域海岱地区的前三苗阶段
五帝时代早期,三苗与蚩尤、九黎有关:
若古有训,蚩尤惟始作乱,……苗民弗用灵,……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遏绝苗民。③雒江生:《尚书校诂》,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417-419页。及少昊之衰也,九黎乱德,……祸灾荐臻,……颛顼受之,……其后,三苗复九黎之德。④徐元诰集解,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544-545页。
《吕刑》《楚语》分别将“蚩尤”与“苗民”、“九黎”与“三苗”并提,三者均顽嚣作乱,体现了蚩尤、九黎与三苗关联密切,即蚩尤、九黎是三苗族群某支的先祖。
首先,学界基本认同蚩尤可能属于九黎族中最具实力的一支,甚至是九黎族的酋长。⑤参见黄焯、黄延祖《经典释文汇校》,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114页。《吕刑》中蚩尤“庶戮之不辜”正为《楚语》九黎“祸灾荐臻”之意,暗含了二者具有同一性。此外,蚩尤(九黎)很可能是三苗族群某支的先祖。韦昭注《国语·楚语》:“三苗,九黎之后。高辛氏衰,三苗为乱。”⑥徐元诰集解,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545页。韦昭认为,三苗是九黎族某支的后裔,蚩尤自然是三苗族群的先祖之一。《礼记正义》载:“郑玄注《吕刑》云:‘苗民,谓九黎之君也,九黎之君,……上效蚩尤重刑,必变九黎。’言‘苗民’者,有苗,九黎之后,颛顼代少昊诛九黎。”⑦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502页。此论表明蚩尤是三苗族群的来源之一,三苗作乱正是效法蚩尤。另外,依据当今西南少数民族的民族学调查可证明,苗蛮族群起源于黄河下游海岱地区的东夷部族,蚩尤部族是其主要源头之一。如,云南文山的苗族在进行“踩花山”的习俗时,要追述蚩尤带领苗族迁徙的故事;贵州关岭的苗族流传《蚩尤神话》等史诗,记载了以蚩尤为酋长的苗民本居于黄河边,其后又被迫渡过黄河的历史。⑧伍新福:《中国苗族通史》,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2017年,第16页;翁家烈:《从〈山海经〉窥索苗族族源》,《贵州民族研究》1985年第3期。此外,现代考古发现并已证实,山东邹平丁公龙山遗址陶文、江苏高邮龙虬庄遗址陶文、西周中晚期山东莱阳前河前陶文是海岱地区东夷部落的原始文字,冯时将丁公陶文与云南少数民族地区的古彝文关联研究,并利用现在的彝文成功解读丁公陶文,证明了丁公陶文就是原来东夷部族的古文字,后来被带到云南少数民族地区,成为西南地区少数民族文字的源头。①冯时:《山东丁公龙山时代文字解读》,《考古》1994年第1期。丁公陶文与古彝文的成功对读佐证了苗蛮部族的某支起源于黄河下游的海岱地区。
五帝时代早期,夷夏东西部族并未形成大规模的跨区域迁徙,尚未形成三苗族群,可称为前三苗阶段。中期之后,随着大汶口人大规模西迁并与中原部族结为联盟形成虞代政权,进入到夷夏联盟共主时期。《左传·昭公元年》:“虞有三苗”,虞代已形成三苗集团,进入三苗阶段。
(二)黄河流域中原地区的三苗阶段
关于三苗族群,《五帝本纪》载:
三苗在江淮、荆州数为乱。于是舜归而言于帝,请流共工于幽陵,以变北狄;放驩兜于崇山,以变南蛮;迁三苗于三危,以变西戎;殛鲧于羽山,以变东夷。②(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26-27页。
“于是”作为连词承接前后,将“三苗为乱”与“舜放四凶”形成因果关系。司马迁将共工、鲧、驩兜与三苗并举,四者之间有何关联?我们认为,东夷驩兜、中原共工以及鲧三大部族在黄河流域的中原文明区结盟,形成了与夷夏联盟对抗的三苗集团。
1.东夷驩兜与三苗族群
“驩兜”即“驩头”,指丹朱部族。③朱芳圃:《中国古代神话与史实》,郑州:中州书画社,1982年,第32-35页。驩兜与三苗族群有关。《大荒北经》:“有人有翼,名曰苗民。颛顼生驩头,驩头生苗民。苗民厘姓。”④袁珂:《山海经校注》(增补修订本),成都:巴蜀书社,1992年,第498页。驩兜部族是由颛顼族群的一支发展而来,与苗民关系匪浅:《庄子·盗跖》:“尧杀长子。”⑤钱穆:《庄子纂笺》,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246页。《汉学堂丛书》辑《六韬》:“尧与有苗战于丹水之浦。”⑥(梁)萧统辑,(唐)李善注:《文选》卷20,清嘉庆胡克家重刻宋淳熙本,第1159页。袁珂据此而言尧所杀之子为驩兜,“丹朱与南蛮旋举叛旗,尧乃战之于丹水之浦”⑦袁珂:《山海经校注》(增补修订本),成都:巴蜀书社,1992年,第232页。。丹朱与南蛮在丹水举兵攻尧,丹水乃丹朱居地,丹朱之名或源自丹水。《荀子·议兵》:“尧伐驩兜。”《六韬》的“有苗”即驩兜,位于“丹水之浦”。东汉高诱注《淮南子·修务训》:“三苗,盖谓帝鸿氏之裔子浑敦,少昊氏之裔子穷奇,缙云氏之裔子饕餮。”⑧何宁:《淮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1312页。其中,“浑敦”即“驩兜”。《左传·文公十八年》:“昔帝鸿氏有不才子,……谓之浑敦。……流四凶族,浑敦、穷奇、梼杌、饕餮,投诸四裔。”⑨李学勤编:《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580页。杜预注“浑敦”:“谓驩兜。浑敦,不开通之貌。”孔颖达认为“四凶”即“四罪”,“浑敦是驩兜也”。⑩李学勤编:《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580页。《五帝本纪》集解引贾逵:“帝鸿,黄帝也。不才子,其苗裔讙兜也。”⑪(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34页。东汉高诱言浑敦是三苗族群中的一支,与《大荒北经》所载驩兜与苗民的关系吻合。东汉时期,去古未远,此言必定有历史渊源,浑敦即驩兜的观点大致不误。驩兜是由颛顼族群的一支发展而成,属于东夷部族,海岱地区应该就是丹朱最初的发源地。孙作云曾指出丹朱源自山东地区,曾在山东临朐居住,我们在此基础上详加讨论。
《大荒东经》:“东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国,少昊孺帝颛顼于此……有甘山者,甘水出焉,生甘渊。”孙作云认为,“东海大壑”即为东方日出之地,“甘”“丹”形近易误,“甘”与太阳无涉,“丹”与太阳关系密切,“甘”实为“丹”,“甘山”“甘渊”即“丹山”“丹渊”,是丹朱部族最初的居地,均位于海岱地区。①孙作云:《说羽人》,《中国神话学百年文论选》(上),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380-381页。这是用神话的方式追溯丹朱部族的起源,虽不能确证,但也提供了线索。而且,大量文献记载了丹朱活动于山东临朐。《古本竹书纪年》:“后稷放帝丹朱于丹水。”②(清)朱右曾辑,王国维校补,黄永年校点:《古本竹书纪年辑校》,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1页。《路史》卷二十:“《竹书》云‘(后稷)放帝丹朱于丹水’,今朱虚县有丹山,东丹、西丹二水。水近有长坂寿峻,谓之破军坡,记为丹朱弄奕之所。”③(宋)罗泌撰:《路史》卷10,明万历三十九年乔可传刻本,第635页。朱虚县位于山东临朐,县内有丹山、丹水,表明临朐与丹朱渊源深厚。《吕后本纪》正义:“《括地志》云:‘朱虚故城在青州临朐县东六十里,汉朱虚也。’《十三州志》云:‘丹朱游故虚,故谓之朱虚也。’虚犹邱也,朱犹丹也。”④(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338页《水经注·巨洋水注》载朱虚城“有丹山,……为丹水所出。”依据上述文献,朱虚县的丹山、丹水的命名可能与丹朱有关。此外,《方舆纪要》《御批历代通鉴辑览》等均记载了丹朱活跃于山东临朐,此类文献虽为传说且晚出,但临朐存在如此密集的丹朱传说,当是有由来已久的历史依据。
2.中原共工与三苗族群
依据传世文献,由炎帝族群发展而来的氏族多与三苗族群有关,共工即属此类。《海内经》言炎帝后裔为祝融、共工。贾逵言:“共工,诸侯,炎帝之后,姜姓也。”⑤徐元诰集解,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99页。《吕刑》正义引韦昭:“三苗,炎帝之后,诸侯共工也。”⑥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538页。共工部族是由炎帝族群的某支发展形成,属于三苗集团。前文已言,高诱注《淮南子·修务训》认为“三苗”是“帝鸿氏裔子浑敦”“少昊氏裔子穷奇”“缙云氏裔子饕餮”。⑦何宁:《淮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1312页。其中,《史记正义》《后汉书》等明确论及由炎帝发展而来的饕餮部族可视为三苗族群之一,“浑敦”为“驩兜”前文已论,而“穷奇”与“共工”有关。《尚书正义》卷三:“杜预云:‘(穷奇)即共工。’”⑧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66页。杜预将穷奇视为共工,闻一多认为“共工穷奇一声之转”⑨闻一多:《天问疏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31页。。我们认为,此种说法存在合理的依据,文献中明确记载了共工是炎帝的后裔。吕思勉言:“韦昭《注》引贾逵说,亦以共工为炎帝之后,姜姓。则三苗为姜姓之国,是无疑义的。”⑩吕思勉:《中国简史》,西安:三秦出版社,2020年,第7-8页。吕思勉也赞同共工作为由炎帝族群发展而来的部族,属于三苗集团。但是,“三苗为姜姓之国”的说法并不严谨,三苗作为一个庞大的集团或族群,不仅与炎帝相关,蚩尤、驩兜也是其源头之一。由此,较之“三苗为姜姓之国”,我们更倾向于三苗族群中包含姜姓部族。
《国语·鲁语》“共工氏之伯九有也”⑪徐元诰集解,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164页。,《小戴礼记》“共工霸九州”。⑫(宋)陈祥道撰:《礼书》卷34,元至正七年福州路儒学刻明修本,第490页。“九土”即“九州”,是共工的主要活动范围。《左传·昭公四年》:“四岳、三涂、阳城、大室、荆山、中南,九州之险也,是不一姓。”①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1081页。综合傅斯年、顾颉刚、邹衡等考证:三涂位于河南嵩县东北,阳城乃河南登封市东南,大室即河南嵩山,荆山位于鄂北与豫南的交界,中南为西安终南山,四岳即南阳。共工的主要活动范围是以河洛为中心的中原文明区,南至长江以北一带。
3.中原鲧与三苗族群
文献并未直言鲧与三苗的关系,但鲧与驩兜、共工交往紧密,因治水结盟,也可将其视为三苗族群之一。
《大荒南经》:“有人名驩头。鲧妻士敬,士敬子曰炎融,生驩头。驩头人面鸟喙,有翼,食海中鱼,杖翼而行。有驩头之国。”②袁珂:《山海经校注》(增补修订本),成都:巴蜀书社,1992年,第435页。驩头即驩兜,本是由颛顼族群发展而成的一支部族,但《大荒南经》又将其视为由鲧发展而来的部族,这体现了后世文献通过父子世系的形式来追记上古时期密切交往的部族。那么,鲧与驩兜有何联系?《天问》:“鸱龟曳衔,鲧何听焉?”“鸱”指以鸱鸮为图腾的驩兜部族③龚维英:《〈天问〉“鸱龟曳衔”的底蕴》,《晋阳学刊》1994年第5期。,“龟”指以龟为图腾的鲧部族④金绍任:《〈天问〉“鸱龟曳衔”段新解》,《求索》1988年第3期。,“曳衔”是用口喙衔泥、牵引之意,与治水有关,鲧治洪水文献多载。马王堆汉墓出土的T形帛画的两侧各绘一巨龟,两只鸮分立于龟背,两龟之间的裸体巨人概为鲧。⑤马雍:《论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帛画的名称和作用》,《考古》1973年第2期。此帛画概为“鸱龟曳衔”的图像化表达。综合各家之意,“鸱龟曳衔”指鲧部族联合驩兜部族以填土的方式共同治理洪水。驩兜是“苗民”,其盟友鲧必然可视为三苗族群之一。
鲧与共工也因治水而有关联。《国语·周语下》:“昔共工弃此道也,……欲壅防百川,堕高堙庳,以害天下,……共工用灭。其在有虞,有崇伯鲧播其淫心,称遂共工之过。”⑥徐元诰集解,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99-100页。《周语》言及共工的治水方式,“壅防”为堆土筑堤,“堕高堙庳”即将高处铲平,以铲下来的石块修筑抵御洪水的堤防。《周语》将共工与鲧并言,说明二者关系密切。⑦童书业、黄文焕等人也有相似观点。童书业认为鲧即共工,黄文焕认为,共工因触山促进了鲧、禹治水的成功。参见童书业《春秋左传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17页;闻一多《天问疏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31页。其实,共工作为经验丰富的水官,也参与了鲧的治水工程,鲧、禹的治水方法便是承袭共工。《海内经》:“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息壤”指城郭,是用以“防水灾的飘没”的堤坝⑧钱穆:《论秦以前的封建制度》,《治史杂志》1939年第2期。,也是鲧承袭共工治水方式的体现。此外,二者还有相同的政治立场。《韩非子·外储说右上》记载了帝尧欲禅位于舜,鲧、共工因反对而被尧放逐。郭璞注《海外南经》言“三苗之君”反对尧禅位于舜,联系看鲧、共工与三苗族群的关系,此“三苗之君”应该包含鲧与共工。在考古学上,一般将王湾三期文化视为夏部族的考古学文化,孟庄遗址视为共工部族的考古学遗址。王湾三期文化诸多文化因素都能在孟庄遗址中找到渊源,说明“郑州地区的龙山文化面貌是黄河北部的考古学文化向南推进的结果”⑨袁广阔:《辉县与共地、共工氏关系探讨》,《共工氏与中华龚姓》,郑州:大象出版社,2016年,第327页。,这种现象很可能就是共工自豫西北南下豫中与鲧产生交往的体现。而且,在王城岗遗址的陶片上发现的“共”字,也可佐证共工与鲧、禹在此地有过交往。
4.驩兜、共工、鲧的结盟与黄河流域三苗族群的形成
驩兜、共工、鲧在嵩山可能因治水而结为联盟,形成三苗集团。我们以驩兜的迁徙路线为切入点,具体分析三大部族在黄河流域的交往。
据研究,大汶口人西迁轨迹先沿颍水、涡河迁至豫东,再沿颍水及其支流贾鲁河至豫中,随后迁入豫西的伊洛河流域。①张翔宇:《中原地区大汶口文化因素浅析》,《华夏考古》2003年第4期。驩兜的西迁基本遵循上述轨迹,其路线大致是由山东临朐到豫中嵩山,在嵩山与共工、鲧因治水而结盟。《尧典》:“(舜)放驩兜于崇山。”驩兜曾在“崇山”居住,“崇山”即豫中嵩山,也是鲧、禹所居之地,《尧典》《逸周书》《山海经》等均有记载。②关于崇山的见解,意见纷纭,以童书业所论最为稳妥合理,即驩兜传说之崇山本为河南嵩山,后以此名与幽州、三危、羽山相配,遂逸在南裔,致后人迷其地点。参见杨宽《中国上古史导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年,第227-229页。《周本纪》引韦昭:“禹都阳城,伊洛所近也。”伊洛即豫中洛阳,考古学上一般将龙山文化王城岗遗址视为鲧、禹之都,该遗址正北依嵩山。③方燕明:《登封王城岗城址的年代及相关问题探讨》,《考古》2006年第9期。《国语·周语上》:“有夏之兴也,融降于崇山。”韦昭注:“夏之兴谓禹也。……融,祝融也。”“融”实为丹朱,祝融与丹朱之间存在分合转化。④杨宽:《中国上古史导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13页。《国语》将夏部族的兴盛归因于驩兜西迁崇山,主要是指鲧联合驩兜一同治水,并因治水结盟。嵩山也是共工的活动范围。既然驩兜与鲧因治水而产生交集,那么驩兜是否与共工也有交往?《尧典》:“驩兜曰:‘都!共工方鸠僝功。’”帝尧曾谋求贤才,驩兜因共工治水有功便将其举荐给尧。《尚书正义》:“放驩兜于崇山,党於共工,罪恶同。……正义曰:共工象恭滔天而驩兜荐之。”⑤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66页。“党”即结为朋党。《左传》正义:“驩兜举共工应帝(尧),是与共工相比。”⑥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580页。“比”为勾结之意,因为驩兜与共工勾结,才将共工举荐给尧。王充《论衡·恢国篇》:“驩兜之行,靖言庸回,共工私之,荐称于尧。”⑦黄晖撰:《论衡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835页。王充认为,驩兜虽然巧侫,但共工与其交好而推荐给尧。我们并未在当前文献中发现共工举荐驩兜的记载,但《皋陶谟》载大禹言“何忧乎驩兜?何迁乎有苗?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⑧雒江生:《尚书校诂》,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59页。大禹将驩兜、有苗与巧言令色的孔壬同论,说明驩兜、有苗也为巧言之人。王充之言很可能是见过相关文献。由此,帝尧之时,驩兜与共工结为联盟可成共识。
三大部族在嵩山结盟后,又在与尧、舜的抗衡中迁往豫西:
有神降于莘,……史帅狸姓,奉牺牲、粢盛、玉帛往献焉。⑨徐元诰集解,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31-33页。
共工氏之伯九有也。⑩《国语·鲁语》,韦昭注:“共工氏,伯者,名戏,弘农之间有城。”徐元诰集解,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164页。
鲧取(娶)有莘氏女,谓之女志,是生高密。⑪《史记·夏本纪》索隐引《世本》,“高密”乃夏禹。(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45页。
莘国,姒姓,夏禹之后。①《周本纪》正义引《世本》。(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04页。
“莘”为虢国莘地,位于三门峡。《周语》中的“神”指丹朱,内史帅狸姓前往祭拜。韦昭注:“狸姓,丹朱之后也。”②徐元诰集解,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33页。《古今姓氏书辨证·七之》按曰:“狸氏之先,出于丹朱,自为狸姓。”③(宋)邓名世撰:《古今姓氏书辨证》卷4,清道光二十四年金山钱氏刻守山阁丛书本,第153页。丹朱曾在莘地居留,故而此地仍有丹朱后裔。《路史·国名纪》:“今弘农有地名兜,志为驩兜之都。”④(宋)罗泌撰:《路史》卷10,明万历三十九年乔可传刻本,第1267-1268页。弘农,三门峡灵宝市。《鲁语》记载了共工部族同样居于灵宝。《淮南子·本经训》:“舜之时,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桑。”⑤何宁:《淮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578页。共工本为水官,洪水之迹乃其迁徙轨迹的体现。郝懿行依据《山海经》,认为古空桑有三地,分别为豫西的莘、虢之间,冀北的赵、代之间,鲁西的兖地。我们认为,共工所在的空桑主体位于莘、虢之间,即灵宝一带。据调查,灵宝周边存在大量以“共”命名的地名与水名。如,《中山经》:“甘枣之山。共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河。”⑥袁珂:《山海经校注》(增补修订本),成都:巴蜀书社,1992年,第141页“共水”即芮城共水,位于灵宝北部,源于甘枣山。《中山经》:“其西有谷焉,名曰共谷,多竹。共水出焉,西南流于洛。”⑦袁珂:《山海经校注》(增补修订本),成都:巴蜀书社,1992年,第167页。灵宝南邻的永宁县有共谷、共水。《左传·桓公十年》:“虞公出奔共池。”灵宝东北部平陆县的洪池村有共池。⑧何光岳:《南蛮源流史》,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88年,第166-167页。郭沫若也认为共工“长期活动的地方应是今河南西部的伊水和洛水流域。这地方,古代称为‘九州’,……后来,这里往西的山区中还有‘九州之戎’,大概是共工氏的余部延续下来的。”⑨郭沫若:《中国史稿》第1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76年,第109页。《路史》等后世诸多文献记载了共工活跃于灵宝一带,此类文献虽晚出,却能与先秦典籍以及民俗资料相合,其说必然渊源有自。此外,灵宝也是先夏文化的据点。
依据《世本》,鲧、禹曾在三门峡的莘地留居。有莘氏是禹的后裔,依据“族迁地随”的规律,我们通过对“莘”所在地进行梳理以确定夏部族迁徙中停留的据点。据研究,莘最早在陕西合阳,大概在夷夏之争时,最晚至夏商之际,有莘氏主体部分东迁至豫、鲁西南的交界处。⑩张富祥:《古莘国推考》,《烟台大学学报》2014年第1期。三门峡的莘地可能是有莘氏东迁的停留地,必然曾是鲧、禹的居留地之一。韩建业认为“以晋西南(按,包括黄河南岸的灵宝、陕县一带)为中心的庙底沟二期类型应当是最早的先夏文化”。⑪韩建业认为王湾三期文化后期是早期夏文化,王湾三期文化前期及其前身的谷水河类型则属于先夏文化,而谷水河类型又是庙底沟二期文化向东扩展的结果。韩建业:《夏文化的起源与发展阶段》,《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4期。《世本》所载可与考古学文化形成对应。
恩格斯言,部族之间地域相近更容易形成联盟。⑫恩格斯记载了易洛魁人在征服伊利部落和“中立民族”的时候,曾建议这两个部落作为完全的平等的成员加入易洛魁人的联盟。参见[德]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93页。驩兜、共工和鲧三大部族不仅活动时间存在交集,活动地域也多有重合。因而,约尧舜之时,三部族在嵩山因共同治水结成稳固的同盟关系,三苗族群由此形成于黄河流域的中原文明区。三苗族群正是江汉地区苗蛮集团得以形成的基础。
三、夷夏、三苗之争与江汉地区苗蛮族群的形成
《海外南经》郭璞注:“昔尧以天下让舜,三苗之君非之,帝杀之。有苗之民叛入南海,为三苗国。”①袁珂:《山海经校注》(增补修订本),成都:巴蜀书社,1992年,第235页。为争夺夷夏联盟共主之位,以驩兜、共工、鲧为核心的三苗集团与中原唐虞联盟持续斗争,三苗从中原迁至豫南、长江中游,并与南方土著融合,苗蛮集团最终形成。
(一)尧舜之时南阳盆地的苗蛮集团
豫西的丹朱与尧产生冲突迁至豫南。《吕氏春秋·恃君览》:“尧战于丹水之浦,以服南蛮。”②蒋维乔等:《吕氏春秋汇校》,上海:中华书局,1937年,第520页。《水经注·淅水》:“《吕氏春秋》曰尧有丹水之战,以服南蛮,即此水也。”③淅水即丹水,参见(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明嘉靖十三年黄省曾刻本,第777页。此水即为南阳的丹水。《淮南子·兵略》许慎注:“尧……灭不义于丹水。丹水在南阳。”④何宁:《淮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1044页。《路史》:“丹朱之国,……又邓之内乡亦有丹水,汉之丹水县。《荆州记》云:‘丹川,尧子封’者。《九域志》云:‘在邓有丹朱冢’。”⑤(宋)罗泌撰:《路史》卷10,明万历三十九年乔可传刻本,第1399-1400页。丹水是丹朱所居之地,邓州(今南阳)的丹水及丹朱冢是伴随丹朱的迁徙而产生。《汉书》载:“(弘农郡)丹水,水出上雒冢领山,东至析入钧。”⑥(汉)班固:《汉书》卷28上,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549页。“钧”即淅水。依《水经注》《汉书》所载,丹水源于商洛市商县,东南流经丹凤、商南,又东经河南淅川境与淅水相汇,折西南经湖北丹江口入于汉水。因此,丹朱部族自灵宝西南行至商县,顺丹水东南行至丹凤,过河南淅川境内的淇河、淅水进入南阳。进入南阳的丹朱部族,不仅与当地土著交往,也与长江中游北上的部族交流⑦魏继印:《论气候变迁与中原文明中心地位的形成》,《中原文物》2011年第5期。,逐渐形成苗蛮族群。而且丹水最终流入江汉一带的汉水,驩兜很有可能也到达江汉地区。另外,南迁的三苗族群还有共工部族。前文已言,共工所在之地的四岳,即申甫一带,位于南阳。⑧傅斯年:《姜原》,《民族与古代中国史》,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63页。《郑语》:“当成周者,南有荆蛮申吕。”《汉书·地理志》南阳郡宛县乃“故申伯国”。《国语·郑语》载:“谢西之九州。”“九州”与共工相关,“谢”为南阳,其西为镇平、内乡、淅川,均属于南阳盆地。《帝王世纪》载:“帝尧陶唐氏……诸侯有苗氏处南蛮而不服。”⑨(晋)皇普谧著,徐宗元辑:《帝王世纪辑存》,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第33页。尧、舜之时,黄河流域的三苗族群与南阳盆地的当地族群已经有融合的迹象。
由于文献不足之故,在此阶段中,只能通过三苗族群中驩兜、共工部族的南迁来探讨豫南地区苗蛮族群的形成。
(二)舜禹之时两湖江西的苗蛮集团
五帝时代晚期后段,舜、禹南征作乱的苗蛮,苗蛮从豫南移至两湖江西:
当舜之时,有苗氏不服。其不服者:衡山在南,岐山在北,左洞庭之波,右彭泽之水。①许维遹:《韩诗外传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08页。
昔者三苗之居,左彭蠡之波,右洞庭之水,文山在其南,而衡山在其北。恃此险也,为政不善,而禹放逐之。②(西汉)刘向辑录,范祥雍笺证:《战国策笺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252页。
上述文献方位不同是因所处立足点不同。“衡山”指豫南的伏牛山,文山在江西修水。③江林昌:《中国上古文明考论》,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72页。郑玄言:“(三苗)在洞庭逆命,禹又诛之。”④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538页。苗蛮集团包含三苗族群中的驩兜部族。《海内南经》:“夏后启之臣曰孟涂,是司神于巴。……在丹山西。”⑤袁珂:《山海经校注》(增补修订本),成都:巴蜀书社,1992年,第326页。湖南辰溪县西南一里沅江南岸,有丹山洞。《水经注·江水注》:“丹山西即巫山者也。”⑥(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明嘉靖十三年黄省曾刻本,第1256页。“丹山”可能与南迁的驩兜相关。其他地名的重合也可以作为驩兜部族南迁的旁证。苗蛮所居之“洞庭湖”也见于多处。山东东平县有“洞庭湖”,江苏浙江之间有“洞庭湖”(太湖),湖北湖南之间有“洞庭湖”。⑦石宗仁:《苗蛮东夷相连重合的地域及同母语地名》,《贵州民族研究》1999年第3期。我们认为,正是黄河流域三苗族群之一的驩兜部族南迁长江流域,而将海岱地区诸多地名带入了长江流域。《海内南经》云:“苍梧之山,帝舜葬于阳,帝丹朱葬于阴。”《五帝本纪》中言苍梧在“江南九嶷”。⑧(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40页。《海内经》谓:“南方苍梧之丘,苍梧之渊,其中有九嶷山,舜之所葬,在长沙零陵界中。”⑨袁珂:《山海经校注》(增补修订本),成都:巴蜀书社,1992年,第521页。九嶷山位于湖南永州,此地关于丹朱与舜的传说,很可能是丹朱部族持续南迁将相关事迹带入永州。此外,据民族学者考证,当今西南地区苗族的聚居地中,流传着诸多关于“驩兜”的故事。如,湖南大庸的苗族流传着驩兜的传说,湘西的苗族还保留了“仡欢”等驩兜的姓氏宗支⑩伍新福:《湖南文化史》,长沙:岳麓书社,2016年,第50页。,佐证了驩兜部族是苗蛮族群的族源之一。南迁的三苗旧部还有共工部族,共工也可能位于江汉地区。长沙子弹库帛书:“炎帝乃命祝融以四神降,……共(攻)工□步十日四时……”⑪李零:《子弹库帛书》,北京:文物出版社,2017年,第62-64页。据李学勤考证,炎帝又称“厉山氏”,“厉”在湖北随县北,位于江汉地区。⑫李学勤:《简帛佚籍与学术史》,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51页。《海内经》:“炎帝之妻,赤水之子听訞,生炎居。炎居生节并,节并生戏器,戏器生祝融。祝融降处于江水生共工。”⑬袁珂:《山海经校注》(增补修订本),成都:巴蜀书社,1992年,第534页。李学勤认为《海内经》所载的共工是南方的系统⑭李学勤:《论古代文明》,《走出疑古时代》,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43页。。蒙文通《古史甄微》又将共工与炎帝、蚩尤、祝融均归之于江汉民族。《左传·昭公四年》言及共工的所在地荆山即湖北郧阳与河南之界。因而,长江以北的共工部族也是苗蛮的重要源头之一。
尧、舜之时,三苗从黄河流域迁至南阳,与长江中游北上的族群融合形成苗蛮集团;舜、禹时期,南阳盆地的苗蛮集团经丹水、淅水,再迁入汉水至两湖、江西,进而出现《淮南子·修务训》“(舜)南征三苗,道死苍梧”①何宁:《淮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98,第1313页。的记载。
四、苗蛮集团黄河文化基因的考古学观察
五帝时代,中原地区的考古学文化大致为仰韶文化晚期至河南龙山文化。河南龙山文化又以王湾三期文化为代表,分为王湾三期前期和王湾三期后期。王湾三期前期一般认为是包括鲧部族在内的先夏文化,后期与禹相关,可视为夏文化的上限。②韩建业:《龙山时代的文化巨变和传说时代的部族战争》,《社会科学》2020年第1期。同时,长江中游的考古学文化大致为屈家岭文化至石家河文化。继石家河文化之后的肖家屋脊文化,与屈家岭、石家河并不紧密,反而与王湾三期后期有关。
龙山时代前期,即尧舜时期,黄河流域的三苗族群迁至南阳,苗蛮族群初步形成。南阳的中部、南部曾为屈家岭、石家河文化的分布区,但又具有王湾三期前期的特点。③郭立新:《石家河文化的空间分布》,《南方文物》2000年第1期。而且,在屈家岭文化二期出现了龙山文化的鬶、盉、蛋壳黑陶,青龙泉、乱石滩、七里河等石家河文化遗址中发现了以猪下颌骨随葬的习俗,在七里河墓葬中发现了拔牙与猎头的风俗。以上习俗是由大汶口文化传播至石家河文化。④苗利娟、陈钦龙:《三苗来源考》,《江汉考古》2009年第4期。同时,在江汉地区石家河文化早期以及邓家湾遗址中发现的五十多种陶器刻画符号中,包含首见于大汶口文化晚期的“戉”“凡”“炅”陶文。⑤黄亚平:《从整体上看“龙山时代”前后中原和周边的“文字萌芽”》,《汉字汉语研究》2022年第1期。依据考古学文化透物视人的特点,并结合对文献资料的分析,南阳以及江汉地区的屈家岭、石家河文化出现了与黄河流域中原地区、海岱地区相同的考古学文化现象,很可能是黄河流域三苗族群的南迁对豫南及江汉一带产生影响的体现。
尚需言明的是,在先秦文献中并未发现鲧部族南迁至豫南与长江中下游一带的记载。南朝宋范晔《后汉书·贾复传》:“贾复字君文,南阳冠军人也。……时下江、新市兵起,复亦聚众数百人于羽山,自号将军。”⑥(南朝·宋)范晔著,张道勤校:《后汉书》,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83页。南阳的羽山或许与鲧部族迁徙流亡于此相关。《后汉书》虽为晚出的文献,但其记载应该渊源有自,体现了一定的历史事实。再者,如果认同学界所倡导的王湾三期文化前期是鲧部族的考古学文化这一推测,我们可从考古学文化对鲧部族的南迁予以证实。在龙山前期,豫西主要是王湾三期文化前期的主要分布区,但其与湖北石家河文化的交流十分密切。首先,红陶杯、漏斗型擂钵等石家河文化早期的典型器在王湾三期文化前期中均有发现,直领瓮、深腹罐等王湾三期文化的典型器类在石家河文化中也有发现,而且折盘豆、圈足杯等器类在两种考古学文化中极为常见。这说明王湾三期文化及其石家河文化背后的族群曾有密切的往来。随着时间的推移,王湾三期文化前期中的石家河类型器物锐减,而石家河文化中关于王湾三期文化前期的典型器物却迅速增加。⑦杨新改、韩建业:《禹征三苗探索》,《中原文物》1995年第2期。这表明王湾三期文化前期的部族不仅南下至长江中下游一带的石家河文化,甚至能够主导石家河文化的发展,佐证了鲧部族曾南下至长江中游一带,并在江汉地区的苗蛮集团中占据重要地位。
结 论
在中国历史上,一般将黄河流域中原地区的华夏集团、海岱地区的东夷集团以及长江中下游江汉地区的苗蛮集团视为中华民族主要的三大源头。但三大源头的形成有早晚、先后之分。总体而言,约五帝时代早中期,东夷集团与华夏集团最早形成,苗蛮集团又以海岱地区和中原地区的部族为源头不断孕育发展,直至五帝时代晚期江汉地区苗蛮集团的形成,三大源头最终构成完整布局。在三大源头之中,苗蛮的问题最为繁复。徐旭生、蒙文通等认为苗蛮是长江流域的土著民族,而实际上,苗蛮的形成历史漫长而复杂,我们应以动态发展的视角对其进一步讨论。
江汉地区苗蛮集团来源丰富。在五帝时代早期至中期,孕育于黄河下游以蚩尤为代表的九黎族;在中期至晚期前段,在黄河中下游的中原地区形成了三苗集团。其中,可考证的三苗部族有三支,一支是由颛顼族群发展而来的驩兜部族,其最初起源于海岱地区。一支是由炎帝族群发展而成的共工部族,一支是鲧部族,此两大部族均是黄河流域中原地区的土著部族。黄河下游的驩兜部族迁至中原后,和黄河中下游的共工、鲧在嵩山交往,并因治水结为联盟,形成三苗族群。黄河流域三苗族群的形成是江汉地区苗蛮集团能够建立的基础。在晚期前段至夏初,黄河流域的三苗族群由豫中迁至豫西,再由豫西迁至豫南,最后到达长江中下游。具体而言,尧舜之时,驩兜、共工部族从豫中迁至南阳,与当地土著及长江中下游北上的族群结合,形成了南阳盆地的苗蛮集团;舜禹时期,驩兜、共工从豫南迁入汉水至两湖江西,与长江中下游的土著部族交往,江汉地区苗蛮族群最终形成。文献虽未明言鲧与苗蛮的关系,但王湾三期前期文化与江汉地区石家河文化的交往佐证了鲧的南迁,是江汉地区苗蛮集团的重要源头之一。由此,江汉地区苗蛮集团的源头复杂,在东夷蚩尤中孕育,又在以驩兜、共工、鲧为核心的黄河流域三苗族群的基础上形成。苗蛮族群的复杂构成,也导致了江汉地区考古学文化的丰富多样,包含了黄河中下游及长江中下游等多种考古学文化特征。
通过对苗蛮族群发展的动态分析可知,其形成时间漫长,贯穿了整个五帝时代;空间跨度广阔,其源头在黄河流域,形成于长江中下游地区,跨越了中国的两河流域,具有深厚的黄河文化基因。黄河文化是中华文明的源头,只有对黄河文化深入研究才能更好地挖掘黄河文明的时代价值。同时,苗蛮的起源、发展和迁徙的过程,既是不同文化交流的过程,也是南北文化融合统一的过程,更是中华文明“多元一体”发展格局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