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为对章学诚之学的阐释
2024-06-10李自豪
李自豪
回顾康有为一生经学思想之演进,从《教学通义》至《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乃是一次显著的思想变化,而康有为对章学诚之学的吸收、改造、批判与发挥,亦在其思想转变中发挥着不可忽视的作用。康有为好以经术作政论,其对章学诚之学前后看法之不同,与其政治思想之转变亦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两者可谓交互影响。
章学诚(1738—1801),原名文镳,字实斋,号少岩,浙江会稽人,清代史学家,代表作有《文史通义》《校雠通义》《湖北通志》等。民国学术之鼎盛,与承接清学之丰厚遗产有莫大关系。民国学人在阐释与发挥清学时,将其置入中西文化比较的宏大学术视野中,以此对接西方,并调融新旧文化。一方面,在纵向上接续中国古典学术,先因后创;另一方面,在横向上试图贯通中西文化。民国学人对于清学的诸多认识,不仅关乎清学本相,也牵涉以清学为中心视角的中国历代学术。因此,清学除其本相之外,也因上述特征而成为连接前后学术史发展的关键枢纽。而章学诚正是清代学术史上的关键人物之一。研究章学诚之学的传衍及反响,可以借此窥见中国近代学术的演进脉络,因此具有重要的示范意义。
章学诚之学,以追寻浙东学术为根本,以文史校雠为贯通经史的方法,与王阳明一系学说有很深的渊源。一方面,章学诚之学与居于庙堂的程朱理学迥异;另一方面,则与居于草野的朴学异趣。如此双重的疏离,导致章学诚之学在当世不显。百余年后,章学诚之学经日本汉学家内藤湖南和国内胡适等人的推崇而声名鹊起,法国汉学家戴密微和海外史学大家余英时纷纷誉之为史学名家。
一、围绕《教学通义》学界的三种观点
光绪十一年(1885年),康有为撰成《教学通义》一书,此乃康氏早期的一部重要著作,亦是其经学思想转变的初始阶段。围绕《教学通义》展开的讨论,学界大致可分为三种观点。
(一)以汤志钧为代表认为《教学通义》的立场倾向于古文经学
《教学通义》崇尚《周礼》,而汤志钧在《重论康有为与今古文问题》一文中指出:“《周礼》是古文经典,周公是古文经学家崇拜的偶像,康有为讲《周礼》官守,崇周公权威,并从周公‘有德有位’着眼,恰恰是古文经师的立论所在;至于今文经学家则是尊《公羊》、崇孔子的。”
(二)以朱维铮为代表认为《教学通义》体现了康有为在今古文问题上立场之矛盾
朱维铮在《康有为在十九世纪》一文中指出:“《教学通议》即应朱维铮要求,由方行、顾廷龙先生从上海图书馆觅出手稿发表。……编者按说明,此手稿原题,证梁启超谓题作《政学通议》非是,内容可证康有为早年的确‘酷好《周礼》’,但涉及经学,前宗刘歆,后斥刘歆,必非同时所撰,可能是见廖平《今古学考》后曾加修改,但无法克服今古文矛盾,最终只好弃其旧说。”此说牵涉近代学术史上“康有为剽窃廖平”之一大公案。
(三)以房德邻为代表认为康有为早期著作《教学通义》中本就蕴含今文经学的因素,其后则专主今文经学立场,前后并不矛盾对立
房德邻在《康有为和廖平的一桩学术公案》一文中指出,康有为与廖平在广州会晤时,廖平的《辟刘篇》和《知圣篇》并未完成,因此康氏无缘得见。
章学诚的《文史通义》正是康有为《教学通义》崇尚周制与周公之说的思想来源。刘巍指出:“不光是对‘经’的看法,甚至可以说《教学通义》通篇所着力发挥的,正是章学诚在《文史通义》中苦心经营的‘六经皆史’论。”
二、康有为《教学通义》与章氏之学的相通之处
(一)关于周、孔地位之讨论
章学诚《文史通义·原道上》曰:“周公成文、武之德……而以周道集古圣之成,斯乃所谓集大成也。孔子有德无位,即无从得制作之权,不得列于一成,安有大成可集乎?非孔子之圣,逊于周公也,时会使然也。”他认为周公乃集大成者,而孔子则有德无位、无制作之权,高下之分不言而喻。
康有为同样对周公推崇备至,《教学通义·备学第二》曰:“周公兼三王而施事……盖黄帝相传之制,至周公而极其美备,制度、典章集大成而范天下。”认为周公之制度、典章集大成而范天下。
(二)六艺出于王官之说
章学诚《校雠通义·原道第一》曰:“六艺非孔氏之书,乃《周官》之旧典也。”指出六艺皆乃《周官》之旧典,秦人所谓“以吏为师”,其意涵正是官守学业合一。
康有为《教学通义·失官第七》曰:“战国之时,天子失官甚矣,然刘向述九流之本,曰: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法家者流,出于理官;名家者流,出于礼官;墨家者流,出于清庙之守;纵横家者流,盖出于行人之官;杂家者流,出于议官;农家者流,出于农稷之官;小说家流,出于稗官;兵家,盖出司马之职。犹能溯其源于先王之官守,可谓深通学术之流别矣。惜其于‘六艺’,如《易》掌于太卜,《书》领于外史,《诗》掌于太师,《礼》典于宗伯,《乐》掌于司乐,《春秋》为方志隶于小史,小学出于保氏,不能溯其出于王官。”他补充刘向之说,指出不仅九流可溯源于先王之官守,六艺亦源出于王官。
(三)关于“治教合一”“治学合一”“道器合一”之说
章学诚《文史通义·原道中》曰:“然既列于有司,则肄业存于掌故,其所习者,修齐治平之道,而所师者,守官典法之人。治教无二,官师合一,岂有空言以存其私说哉?”此即治教合一、治学合一之论。又曰:“至云学法令者,以吏为师,则亦道器合一,而官师治教,未尝分歧为二之至理也。……夫天下岂有离器言道,离形存影者哉?彼舍天下事物、人伦日用,而守六籍以言道,则固不可与言夫道矣。”此即道器合一之论。
而康有为在《教学通义·原教一》中明确提出教、学、官三者合而为一:“今推虞制,别而分之,有教、有学、有官。教,言德行遍天下之民者也;学,兼道艺登于士者也:官,以任职专于吏者也。下于民者浅,上于士者深;散于民者公,专于吏者私。先王施之有次第,用之有精粗,而皆以为治,则四代同之。微为分之,曰教、学;总而名之,曰教。后世不知其分擘之精,于是合教于学,教士而不及民;合官学于士学,教士而不及吏;于是三者合而为一。”可谓深契章学诚“治教无二,官师合一”之论。
(四)“贵时王之制度”与“从今”之论
章学诚在《文史通义》的《史释》篇中明确提出“贵时王之制度”,必求当代典章以切于人伦日用。
康有为《教学通义》开篇即言:“善言古者,必切于今;善言教者,必通于治。今之民,犹古之民也,不待易世;今之治,犹古之治也,不必胶法。上推唐、虞,中述周、孔,下称朱子,明教学之分,别师儒官学之条,举‘六艺’之意,统而贯之,条而理之,反古复始,创法立制。”提出言古言教者必须切今通治,其立论之根本宗旨在于“创法立制”。
(五)言公与公学
章学诚《文史通义》收入《言公》三篇,康有为《教学通义》亦有《公学》三篇,可谓前后呼应。《言公上》曰:“古人之言,所以为公也,未尝矜于文辞而私据为己有也。志期于道,言以明志,文以足言。其道果明于天下而所志无不申,不必其言之果为我有也。”章学诚认为古人之言为公,期以明道,并不私据为己有。
而在《教学通义·公学第三(上)》中,康有为将“公学”划分为四个方面:一曰幼学,二曰德行学,三曰艺学,四曰国法。
(六)尊朱之论
章学诚不满乾嘉时期攻讦朱子过甚的风气,其《朱陆》曰:“王之自谓学朱而奉朱,朱学之忧也。盖性命、事功、学问、文章,合而为一,朱子之学也。……乃有崇性命而薄事功弃置一切学问文章,而守一二章句、集注之宗旨,因而斥陆讥王,愤若不共戴天,以谓得朱之传授,是以通贯古今、经纬世宙之朱子,而为村陋无闻,傲狠自是之朱子也。”不仅批驳当世轻视朱子之论调,而且高度赞誉朱子之学,称其“性命、事功、学问、文章,合而为一”。
而康有为在《教学通义·尊朱第十四》中对朱子之赞誉,犹且过之:“惟朱子学识闳博,独能穷极其力,遍蹑山麓,虽未遽造其极,亦庶几登峰而见天地之全,气力富健又足以佐之,盖孔子之后一人而已。……讲求义理,尽其精微而致其广大,撮其精粹而辨其次序。”视朱子为“孔子之后一人而已”。
(七)师说与师保
章学诚《文史通义》收入《师说》篇,康有为《教学通义》则有《师保》篇。章学诚感慨师道之衰落,其言曰:“嗟夫!师道失传久矣。有志之士,求之天下,不见不可易之师,而观于古今,中有怦怦动者,不觉辗然而笑,索焉不知涕之何从,是亦我之师也。”
康有为《教学通义·师保第三十》延续此论:“今惟童幼诸生乃有师保,舍是而号称师者,非考试之举主,则贵要之奥援,绝无教训德义之学,徒为系援贵富之阶。自是而外,苟一命之吏,只有钱、谷、刑、名、书札之幕友,未闻教训德义之师保。终日所接,苟非寮吏,则隶役也。所闻者,非杀杖流答,则斗斛毫厘也。至德要道,无所入于耳,前言往行,无所启于心。案牍累其神,酬接眩其志,虽有旧学,断丧销磨尽矣。于何而玲珑其心,芳馨其情哉?”认为今日号称为师者,实际无一人可称“教训德义之师保”。
1884 年8 月—1885 年3 月的中法战争和随后缔结的《中法新约》,以中国在军事上的不败,而外交上的全面失败而告终,这给康有为很大的打击。1888 年12 月10 日,康有为第一次上书清廷。何永生指出,要在历史上寻找先例,在理论上说服自己、合作对象、旁观合作者和反对者。他作《教学通义》《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都是在做变法方面的准备。其学术的宗旨,都是为其政改服务的。他在《教学通义》中阐述著述宗旨即“言教通治,言古切今”。
康有为反复强调“言古切今”,与章学诚批评后儒之崇古而贱今、厚古而薄今亦属言异而意合。但不能就此言之,康有为尊章学诚之学。在某种意义上,康有为作《教学通义》的时候,是以眼前的现实来遥思远古的周公成王。“尊周公、崇《周礼》”尚有寄希望朝中大臣为社稷和皇上有“吐哺握发”的幻想。在致朝中重臣的上书中,康有为并不讳言此意。在经历一系列上书失败之后,康有为希望出现周公以求“得君行道”的意图破灭了,逐渐转向自命“素王”之路,于是在治学方向的选择上发生改变:由信奉实斋之学,转而崇奉今文公羊学。
章学诚曾严分周、孔,旨在阐述上古之世,官、师如何由合一而衍变为治、教分离。说明周公集大成,非周公之圣,是因“时会”使然,而孔子之圣非逊于周公,也是拘于“时会”,不得不然。周公应天顺人创制立政统,孔子因应“时会”“述而不作”立学统。孔子有德无位被称为“素王”。这一点对康有为的影响可能更为深远。他后来辅佐光绪,提倡变法,建章立制,维新政是务,颇有相佐之风。又兴学创教,著书立说,培植学党颜有圣人之风。所以,当其以维新变法、领袖群伦时,其角色也是相当模糊的。既似周公之相佐,又似孔子之教主,以“圣人”自居,以“长素”为号。
康有为为何会崇奉今文公羊学呢?今文与古文既有经与史的区别,也有政与教之别。两相比较,不难发现,今文经学更适合康有为在即将致力推动的维新大业中发挥作用。所以他批评章学诚的“集大成者,周公也,非孔子也”,并非是对章学诚的不满,而是出于政治上的实际需要。梁启超曾提出康有为受到廖平的启发,实际上两者有根本意义上的差异。廖平是学者,其治《公羊》着眼于“例”;康有为是政治思想家和政治家,是从政治改革的需要出发,利用《公羊》学说鼓吹“三世”进化的思想。这一点,不仅作为康有为助手的梁启超深知其意,反对康有为变法的守旧派也管窥蠡测。康有为假学术之名,行政改之实,不仅是共襄其维新大业的同志心知肚明,反对其政改的论敌也洞若观火,其政治解经术昭然若揭。由古文今学的信奉者,转而崇奉今文经学之“公羊学”,维新始于“变经”,其实是“托古改制”的第一步。康有为深知经学与政治的密切关联,所以在第一次上书清帝受挫之后,即兴学著述,以为变法维新做理论上、组织上和骨干上的准备。
光绪十七年(1891 年),康有为撰成《新学伪经考》。此阶段,康有为对周、孔之态度已有显著改变。《新学伪经考》开篇所谓“夺孔子之经以与周公,而抑孔子为传”,其褒贬之意已呼之欲出,一改此前《教学通义》中的论调。康有为更直截了当地批判章学诚:“唐人尊周公为先圣,而以孔子为先师,近世会稽章学诚亦谓周公乃为集大成,非孔子也,皆中歆之毒者。但群矇谤日,终不能以双手遮天,孔子之道自尊也。”对章氏“周公乃为集大成,非孔子也”的论断极为不满,认为章学诚中了刘歆之毒。
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康有为撰成《孔子改制考》,其思想体系更为成熟。
与《新学伪经考》相比,此阶段的康有为对章学诚《文史通义》的批判态度更进一步,借攻难章学诚之学以立其说。张荣华指出:“进呈本《改制考》隐然以章学诚《文史通义》一书为论敌,通过对三代文明的重新评价,否定章氏抬举周公为文明‘集大成者’和作为权力掌控人主导‘治教合一、官师无二’状态的宗旨,及其‘有德无位,即无制作之权’的观点。”
从《教学通义》到《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章学诚之学在康有为的经学思想转变中发挥了无法忽视的作用。从原先的吸收、借鉴与利用,到后来的借批判以立说;从《教学通义》的崇尚周公与周制,到《新学伪经考》的抑周尊孔,再到《孔子改制考》的倡言孔子创教与孔子改制之说——章氏之学对康有为的重大影响力可谓一以贯之,因此可视为重审康有为学术思想与近代学术史演进的一个关键角度与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