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莫里哀喜剧《伪君子》中的女性话语权探析

2024-06-10陈书玥

名家名作 2024年7期

陈书玥

《伪君子》是法国著名戏剧家莫里哀创作的经典喜剧。莫里哀创作《伪君子》时,正是路易十四统治的专制王朝的鼎盛时期,强势的王权和教权之下隐藏了人性的虚伪、丑陋和变异。因此,莫里哀以喜剧的形式对当时的政治局面和社会现象进行了讽刺。《伪君子》讲述了男主人奥尔贡及其母亲被伪装成教士的答尔丢夫欺骗,最终通过家中的玛丽安娜小姐、侍女多丽娜和奥尔贡夫人爱尔米尔拆穿了答尔丢夫“伪君子”面目的故事。与《哈姆雷特》《麦克白》等以男性为绝对主导的戏剧不同,在《伪君子》里,女性的话语对于情节的发展起到极大的推进作用,女性声音的出现使有的论者认为作者赋予剧中女性鲜明的女性意识。但如果从话语权的角度切入,剧中三位主要女性角色的话语权依然鲜明体现了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环境中女性的生存状态和话语空间:“规规矩矩”的待嫁小姐玛丽安娜话语权受到严重压缩;智慧而勇敢的女佣多丽娜因地位低微只能靠自身能力争取话语权,但话语产生的影响微弱;具有“天使”形象特质的贤妻良母爱尔米尔则拥有最大的话语权,能对男性的“决策”产生一定的影响。这些女性角色对话语权的态度和运用并未体现出鲜明的女性独立意识,作者更强调通过女性话语来达成戏剧效果。

一、受到严重压缩的女性话语权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说道:“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宁可说是逐渐形成的。在生理、心理或经济上,没有任何命运能决定人类女性在社会的表现形象。决定这种介于男性与阉人之间、所谓具有女性气质的人就是整个文明。”[1]在莫里哀所处的17 世纪中叶,法国的封建王朝专制统治正达到顶峰。从社会层面而言,君权和教权均是男性主导的权力;从家庭层面而言,父权和夫权也是男性主导的权力,女性在其中居于从属和边缘地位。《伪君子》中的待嫁小姐玛丽安娜受到父权、君权和教权的束缚,在家庭中处于附属的边缘地位,其女性话语权受到严重压缩,这种被忽视的话语权正是当时法国社会女性话语空间的缩影。

在戏剧中,玛丽安娜小姐的形象是软弱、乖顺的,是被男权文化塑造出的女性,她对父亲奥尔贡的话几乎百依百顺。当奥尔贡夸奖玛丽安娜是个“性格温和的孩子”时,玛丽安娜说:“爸爸这样疼爱女儿,女儿感激不尽。”当奥尔贡说“你做什么事都要合我的心意,我疼爱你就没有枉费心血”时,玛丽安娜回答道:“合你的心意,这是我最引以为荣的事。”可见,玛丽安娜的成长深受父权束缚,作为一个女儿她被要求要服从父亲的意志,她从未为自己的人生争取过话语权,回答父亲的话语是男权思想驯化下的产物。

在得知自己心悦的未婚夫瓦莱尔被父亲换成了“伪君子”答尔丢夫后,女佣多丽娜鼓励玛丽安娜进行反抗,但玛丽安娜却说:“瓦莱尔再怎么一表人才,我也不能为了他就把女孩子的脸面和儿女的孝道丢到一边吧?”玛丽安娜认为,比起自己自由追求的符合心意的爱情,更重要的是所谓“女孩子的脸面”以及“儿女的孝道”。因此,即使此时玛丽安娜已识破“伪君子”的真面目,明白父亲被蒙蔽,他的做法伤害了自己的权益,阻碍了自己对于美好爱情的追求,她也不会理直气壮地反抗。玛丽安娜几乎没有想过可以对自己的命运拥有话语权,只有在女佣多丽娜和母亲爱尔米尔的鼓励和帮助下,她才以放弃自己部分利益的方式来劝说父亲放弃她与“伪君子”的婚事,“您可以娇惯他,把您的财产给他,如果还嫌不够,把我那份也加上,把我的财产交给您处置,我也心甘情愿”。她将自己放在极低的位置对父亲进行请求,无法做出忤逆父权的行为。然而,父亲奥尔贡并没有因为女儿的劝说而回心转意,玛丽安娜的话语权在父权面前被明显忽视。

虽然玛丽安娜的表现是其软弱性格的外化,但从她对自己命运话语权的态度中可以看出,她的身上没有女性意识的存在,因为她依然“保持理性、甘居边缘并心存感激”[2]。而莫里哀讲述这个可怜小姐的悲剧并非为其争取女性的话语权,而是以玛丽安娜软弱顺从的话语和奥尔贡强硬横蛮的话语形成鲜明的对比,使观众与玛丽安娜共情,批判男主人奥尔贡对于“伪君子”答尔丢夫盲目信任的愚蠢和封建大家长式的专制,达到讽刺伪善教士和对宗教极其狂热的贵族的戏剧效果。

二、靠自身能力争取到的女性话语权

与玛丽安娜小姐不同,女佣多丽娜的社会地位和家庭地位虽然低微,但她以自己的智慧和勇敢争取到在“主人”面前独立表达自我见解的说话权利,获得了一定的话语空间。

在识破“伪君子”真面目的三位女性角色中,多丽娜作为事件的旁观者,对事件的本质和人性的劣根思考得最透彻,她通过女性独有的敏锐思维洞察人性之丑恶和弱点,“以女性身体经验的多样性、丰富性以及非二元对立思维的特征来建立一种含混重复、歧义丛生、充满隐喻与戏拟的语言”[3],多次揭露男主人奥尔贡和其母亲的古板愚蠢、虚伪自大、一意孤行以及“伪君子”答尔丢夫的真面目。因其聪慧,她得以在小姐玛丽安娜面前获得言说自己主张的权利。当多丽娜得知奥尔贡主张将玛丽安娜嫁给答尔丢夫时,她说:“告诉他强扭的瓜不甜,告诉他结婚是您自己的终身大事,您又不为他结婚;告诉他您是当事人,丈夫应该合您的心意,而不是合他的心意;告诉他,他要是觉得答尔丢夫好,那他本人嫁给他好了,又没人阻拦。”这段话可谓是酣畅淋漓,她以一种爽快活泼的、充满节奏的语言,用命令式的祈使句说服玛丽安娜进行抗争,一句句铿锵有力的“告诉他”仿佛宣示了她不再是卑微没有发声权利的女仆,而是与小姐玛丽安娜处于平等地位,拥有劝告朋友的话语权。而多丽娜话中关于婚姻的看法更是宣示了女性应对自己的命运拥有话语权,在多丽娜的自主意识里,女性应当勇敢追求自由爱情,女性的个体需求应被正视。

但即使多丽娜运用自身的能力争取到在女主人面前表达自我主张的话语权,但她的身份始终是一个女佣,而她所处的社会环境是一个男权主导的等级社会,在男主人面前她的话语是无力的,她无法以一人之力改变男主人奥尔贡的决定,甚至可以说对奥尔贡顽固的思想并没有产生任何直接影响。多丽娜曾向奥尔贡恳求不能把玛丽安娜嫁给答尔丢夫,她说:“您要知道,一个女孩要是嫁得不够称心如意,就有贞洁不保的危险;一个女人婚后守不守妇道,那全看您给她挑的那个男人的人品……女儿不守妇道酿成大错,是谁把她许给一个她讨厌的男的。”对比在小姐面前酣畅淋漓地宣示女性对婚姻的主权,多丽娜这段“迂回的”劝说基本放弃了女性立场,她认可“贞洁”和“妇道”等男权社会加在女性身上的道德要求,卑微地希望运用它来打动男主人。当多丽娜想要拆穿答尔丢夫的真面目时,才刚说了一句“可是……”,便被男主人打断:“闭嘴,你。这里还轮不上你插嘴,从现在起,我不许你再搬弄是非。”只要男主人出声打断,她就不能再表达自己的看法,多丽娜在男主人面前只拥有极小的话语权,而男主人并没有把多丽娜揭露的事情真相放在心上,以至于差点被答尔丢夫骗走了所有家产。

因此,虽然多丽娜身上女性的个体意识有所呈现,但作者更侧重于借多丽娜这位“局外人”之口纵观全局,使“伪君子”答尔丢夫原形毕露,同时展现使“信徒”奥尔贡相信真相的困难性。莫里哀并非意在塑造一个具有清晰反抗意识的女性形象,而是利用多丽娜“边缘性”的身份和她犀利有力的话语所形成的反差强化戏剧的喜剧效果。她的话语揭露真相,而奥尔贡的话语则拒绝真相,两者形成鲜明矛盾,维持剧情发展的平衡,予读者以荒诞的戏剧冲击力。

三、被男性赋予的女性话语权

在《伪君子》中,女主人奥尔贡夫人爱尔米尔兼有美貌与高尚的品德,她贤良忠贞,以聪明才智帮助丈夫直观地看清楚“伪君子”答尔丢夫的丑恶嘴脸。爱尔米尔为了使丈夫醒悟,假意主动与答尔丢夫单独接触,将答尔丢夫的不轨之心暴露在丈夫眼前,最终使丈夫悬崖勒马。爱尔米尔之所以能够扭转乾坤,彻底纠正丈夫的错误,原因在于她在丈夫面前拥有较大的话语空间,拥有与丈夫正常交流、影响丈夫决策的话语权。

但是,爱尔米尔之所以拥有较大的话语权,并不是因为她是“妻子”,更不是因为她对男权的抗争,而是因为她是一个近乎“完美”的、极其符合男性理想的女性形象——“天使”形象。在男权社会,“男性按照自己的意愿臆造了‘家庭天使’型的女性形象以规范女性”[4]。爱尔米尔正是一位谨遵“家庭天使”规范的女性,思虑行事处处以丈夫为先。在答尔丢夫极其冒昧地向爱尔米尔告白时,爱尔米尔不愿告诉丈夫,认为:“没错,我觉得,永远都不该拿所有那些无谓的空话,来搅乱丈夫内心的宁静,一个人的名誉好坏并不取决于那些事情,我们只需懂得自己保护好自己就行。”即使已经受到答尔丢夫的冒犯,爱尔米尔也以不可以打扰到丈夫内心的平静为由,选择隐忍不发。她说:“我喜欢我们女人们的温文尔雅、善解人意,那种性情粗暴的假正经女人让我觉得很讨厌,她们的名誉武装了爪子和牙齿,一言不合就要撕破别人的脸。”“温文尔雅”和“贤良淑德”是爱尔米尔拥有话语权的前提,在符合男性为女性定制的格式化要求的前提下,她才可以理直气壮地劝说自己的丈夫看清答尔丢夫并不是一个真正纯良的教士。

由于拥有典型的男权文化中完美女性应该具有的品德,爱尔米尔的话语所起的作用是最大的,她最终运用自己的智慧,直观地展现出答尔丢夫骚扰有夫之妇和贪图不属于自己的财产的丑陋心灵,她对丈夫奥尔贡说:“我们选一个地方,你躲到一边,什么话都能听得明明白白,什么情景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到时候看你怎么评价你那位德高望重的朋友。”奥尔贡虽然不相信自己信任的人会是一个“伪君子”,但是也答应了。接下来,“伪君子”答尔丢夫的丑陋、贪婪、虚伪和狡猾在爱尔米尔和奥尔贡面前完完全全地展现出来。爱尔米尔这一角色完成了揭示真相、巧妙劝诫丈夫回头的任务,拨开丈夫心灵上的迷雾。

可以说,奥尔贡夫人爱尔米尔将她的话语权近乎“完美”地使用了,但相对于一个独立完整的女性形象,她不是作为女性言说主体“将女性经验上升到语言层面”[5],她运用话语权也不是为了“用自己的言说形式体现自身”[5]。即使爱尔米尔对丈夫的规劝有为了继女玛丽安娜的幸福的原因驱使,但其核心目的依然是帮助丈夫看清被蒙蔽的内心,“拯救”丈夫和家庭。所以爱尔米尔并没有真正的女性意识,反而更清晰地展现出当时男权文化对于女性整体形象的刻画以及男权思想对于女性思维的影响。爱尔米尔的话语权为其丈夫所赋予,她的机敏才智并非作为女性的优秀品质存在,而是建立在对男性的维护和拯救功能方面。因此,她更多地被作为揭示真相的工具,作为一个具有功能性的人物在戏剧中存在,她的话语打破了剧中人物在“揭露真相”与“不相信真相”之间拉扯的平衡状态,使故事朝着另外的方向发展,走向高潮和结局,情节跌宕起伏。

四、结束语

作为《伪君子》中重要的女性角色,玛丽安娜小姐、女佣多丽娜和奥尔贡夫人爱尔米尔都形象鲜明,玛丽安娜小姐的软弱与顺从、女佣多丽娜的尖锐与犀利、奥尔贡夫人的机智与通透都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伪君子”的形象通过女性智慧的话语、尖锐的讽刺揭露出来,这是莫里哀的进步之处,他把女性放在舞台上一个看得见的位置,赋予她们思想的光彩,给予她们言说的空间。但通过细究这些女性的话语权,我们又会发现,剧中的女性并不是出于女性意识的觉醒争取自己的话语权,并不追求成为完整自由的个体,女性话语权的赋予权力依然牢牢地握在男性的手中。由此可见,莫里哀并未突破男权文化的影响,并未正视女性的命运悲剧,他注重的是这些女性角色话语的功能性,根据戏剧冲突设计的需要赋予女性一些话语权,以女性话语为戏剧思想传达的媒介,借助女性的话语为作者在故事中揭露“伪君子”事件真相和表达戏剧主题服务。通过处于边缘地位的人物揭开处于中心地位人物的虚伪面罩,对当时的宗教“狂热病”进行尖锐的讽刺,戏剧由此达到强烈的喜剧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