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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姐

2024-06-08薛玉玉

伊犁河 2024年2期
关键词:顺顺蛋蛋婶婶

薛玉玉

说不上来什么原因,我从小就不喜欢和同龄的娃娃耍。我不是凑在几个老太太跟前听她们讲老古今,就是跟在比我大好几岁、甚至十来岁的娘娘、姐姐们屁股后头,陪着人家干各种家务。都是村前村后的邻居,称呼上不是娘娘就是姐姐的,其中就有路婶婶家的顺顺,比我大六岁,我叫她顺姐。

我爱跟着顺姐,听我妈说这事情从我两三岁上就开始了。那时候的种地不像现在这么简单,现在整个大队的庄稼几乎都只种玉米,很单一、省事,还能卖上价。那个时候,地里种得很杂,麦子、胡麻是必须种的口粮,属于夏粮,也叫细粮;还有谷子、糜子、荞麦、豆子等等,都是晚熟的秋庄稼,叫粗粮。粗粮细粮掺着吃,才能勉强接上下一年的新粮食成熟。种得杂,活儿就格外多,主要也是因为全得人工干,给人的感觉是大人们一年四季都在地里忙乎着,包括头发白了、腿也蜷了的老人们。好像是只要还能下炕,就还得下地去。这样一来,那些才会趴或是还走不利索的小娃娃们就成个问题了,得有人照看,又不能占一个大人。于是村里或是亲戚间十来岁已经能帮忙干活的女娃娃就成了最理想的人选,很抢手。这样的女娃帮忙看娃娃是没有工钱的。乡里乡亲都厚道,管上两顿饭,农忙结束时再给扯一件衣裳,就很满意了。我妈找的就是后村路婶婶家的顺姐。

两三岁上的事情,我当然是不能记起来了,都是后来听我妈说的。我妈每每讲起那些情景的时候,都是满眼温情的样子。她会瞅着我笑着说:“你是不知道你那个时候有多乖,谁看见了都要过去抱上一阵,这个抱抱,那个抱抱,倒是把我这个当妈的给轻省了。”

我妈说最爱抱我的是顺顺。农忙的时候顺顺干脆就住在我家里,和我同吃同睡,把我照顾得很好,几乎听不见哭叫。农忙完了,她会带顺顺在张裁缝家缝一身衣裳,给打扮新新的,然后送回去,同时送过去一篮子鸡蛋。

“那鸡蛋本身就是人家顺顺操心得好,鸡才哈(下)的嘛。她可不光是照看你,还会给我把家里也拾掇得干干净净,就连鸡和狗都不要我操心。”我妈说到“照看你”三个字时,还在我的大额头上戳了一指头,好像是在说都是我害得顺顺那样忙碌。

我妈很喜欢顺姐,这都不用明说,到现在也能看得出来。在我看来,她对顺姐的喜爱里是有很多疼惜成分的,这就得从顺姐的身世说起。

顺姐的身世在村里可以说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好像也没有谁去扯这个是非,但事实就在那里摆着。顺姐和她的爸爸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却和我们邻村的崔老三有着一模一样的五官和卷头发。不光是和崔老三像,和他家的大女儿崔田田简直是以假乱真的双胞胎,只不过是顺姐大两岁,个头也高出半拃。

几个大人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牵绊故事,我无从知道。在这件事情上,连一向最热衷搬弄是非的磨坊婶婶也从没提过,好像是所有人都在暗地里宣过了什么保密誓一样。这样的反常加重了我的怀疑和好奇。但只是在心底里暗暗琢磨着,却也没有张口问过谁,连我妈都没有问过。可能潜意识里还是能掂量得出,这一定是个非比尋常的问题,会招来我妈的一顿臭骂,或者说打一顿也不是没可能。她最反感打听别人家的是非了。

在我的记忆里,路婶婶一直都是老实本分的样子。不管啥时候遇上她,都是一个背斗挎在肩膀上,随时随地在给家里的两头黄牛找着草。说起来,她一直是家里的主劳力,地里活、家里活多半都是从她手里过去的。我那路爸爸生得瘦小不说,干活还不是一般得慢,应该是村里手最慢的一个了。看着是一直手脚不停地干着、动弹着,可半晌午过去,也干不出多少,就是俗话说的“手里不过活”。村里人说起谁谁干活不行,就是拿路爸爸来做对比的。他们是这样说:“你看你干两把活的样子,简直就是路爬虫他亲兄弟嘛。”

“路爬虫”是他们给路爸爸起的外号,可见他是慢到了怎样的一个程度。

路婶婶一直是处在一个忙碌的状态里,我就从没看见过她上谁家去串串门。你们可能会说,再忙的人也总有个休息的时候吧?下雪下雨的时候呢,逢年过节的时候呢。下雪下雨的时候,村里的男人们确实是会歇歇,蒙着被子在热炕上美美睡一觉,解乏。可女人们要趁着这样不能下地的时候给一家老小做针线。而路婶婶不仅是给家里人做,还招揽了一些生意来做。她的针线活是很好的,镇上好几个卖日常杂货的门市部都愿意收她做的布鞋、鞋垫、虎头枕头。

路婶婶不爱和人来往,但和我妈还是很说得来的。应该是我妈从不搬弄是非的缘故吧。她们两个坐在一起做针线活时,好像只聊着自己的家里人,再就是庄稼啦、牲口啦。不记得她们说过东家长西家短的事情。她们坐在一个炕上做活,都是我妈寻着顺姐家里去的。这是很自然的事情,路婶婶不出门嘛。

往往是我妈前脚打着伞,胳膊底下夹着针线包刚出门,我就后脚靸趿着鞋,顶个化肥袋子追了过去。我知道她不去别处,准保找我路婶婶去了。我妈和路婶婶面对面盘腿坐在窗子跟前做针线,我就和顺姐坐在炕的另一头耍,抓石子、叠纸飞机和船,有时候也从路婶婶的针线箩里要几块碎布头过来缝沙包、做布娃娃。但其实顺姐都是为了陪着我才耍这些的,她显然已经对这些小孩子的把戏没什么兴趣了。

我们两个很能耍得来。有时候手里耍着,耳朵还偷听着我妈和路婶婶的闲话。被发现后,我妈会假装生气地训我:“我把你耳朵揪了去信不信?不好好耍你的,听啥闲话呢。”

她骂归骂,我还是可以听到一些在当时看来比较机密的事情。比如有一次,我妈问路婶婶:“她婶婶,毕竟咱们这小地方啥条件都跟不上,保不齐是误诊了呢,你们还是应该去银川看看,早看早治。不然再耽搁几年,他路爸爸能行了,你自己没准都怀不上了。”

路婶婶沉默了一会儿,手里的麻绳扯得“嘶嘶嘶”响着。

“看了,还是不行。我们就是这个命吧。”

路婶婶先是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像是要吐干净什么不好的东西,然后才能腾出力气说出这句话一样。

又是一阵小小的沉默。连我和顺姐都停下了手里正七扭八扭缝着的布娃娃衣裳。

我妈的脸上显出一种很复杂的表情来,她的眉头轻轻蹙在一起,看着我路婶婶的眼睛里一时多出了不少的内容。我路婶婶好像没受到什么影响,脸上没有起伏,手里正捻着的麻绳也没有停过。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我是个罪身子,他也强不到哪儿去,就这样凑合着过吧。

顺姐只念了两年书,还是路婶婶成天拿根牛鞭子追着赶着才勉强念下来的。村里人每回问起她为啥那么讨厌上学,顺姐都是害羞地低着头嘟囔说:“念不进去,看到书本子就光想睡觉。”

可当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顺姐说了实话。她是这样说:“蛋蛋,你是不知道,天天几趟子要从那家子门上过呢,这谁受得了啊!”

顺姐一直都喊我蛋蛋,不叫我的名字。我也知道她嘴里的那个人就是卷毛子崔老三。崔老三我见过太多回了。他家有一块旱地和我家的地连着,我在那块地里拔扁豆、拾洋芋的时候都能看见他。有时候干活间隙吃馍馍的时候,他还会提着自己的馍馍袋子跑到我家的地埂子上来,跟我爸坐到一起抽根烟,聊上几句。我特意偷偷观察过,他头上双旋儿的位置竟然和我顺姐的一模一样。这个发现让我心跳瞬间加快,好像是终于印证了一个不得了的大猜想。可这个大猜想我不敢跟我妈说,也不想和顺姐分享。我懵懂的意识里,觉得这对顺姐是不好的,说出来没准会造成很可怕的后果。

升入六年级的那个暑假里,有多一半的时间我都是和顺姐睡在她家新盖的高房子上。我俩高兴得不得了,终于有了自己的房间。在我的想法里,反正顺姐最疼我,她的任何东西都愿意和我分享。再说,她一个人住着还害怕哩。我俩花了好几天时间给高房子里布置了不少自己剪的彩纸和缝的布贴画,当然主要是顺姐做,我给递递剪刀、压压纸,打个下手。

可当我和顺姐对高房子的新鲜劲儿还没有过去,就听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至少在我看来,应该说是很坏的消息。我听到门上几个纳凉的婶婶说:“顺顺的对象和公公都是羊贩子,光阴好着哩。还说顺顺这女子总算比她妈命好些,访了个好人家。”

顺顺的对象?顺顺啥时候有对象了?我简直不能形容自己当时的惊诧了,这惊诧里有不相信,还有遭到背叛了似的愤怒和委屈。如果她真的已经有了对象,那最先知道的不应该是我吗?要知道她不管什么事情都会在被窝里说给我啊,一些很私密的事情都会说。比如她的乳房是一个大一个小,左边的都长到杏子那么大了,右边的还一点动静没有。不光大小不一样,左边的里面还长了个杏核那样的硬东西,她让我用手摸,还泪水涟涟地说:“蛋蛋,我怕是得了啥不能好的怪病吧?这个硬块块夜里还胀着疼呢。”我忘了当时怎么安慰她的,但我知道这事情她给路婶婶都没有说。

自然,她的乳房并没有啥病,后来右边的也几乎要追赶上左边的大小了,不注意瞅,根本就看不出来差别。这不是我想说的重点。我要说的是,她这样私密的话都给我说,对象这样大的事情竟然不给我说,有这样的道理不?还说我是她最心疼的蛋蛋呢,这不就是哄我年龄小不懂事嘛。

当我气汹汹地追到顺姐家里去,心里想着一定要问出个子丑寅卯来时,在她家的大门拐角上,我和顺姐几乎是撞到了一起。她一边快速侧身躲过,一边高举着右手瞪大了眼睛质问我:“你是咋了蛋蛋,气鼓鼓的?你看差点都碰我身上了。我正要寻你去呢。”说着就将右手展开并伸过来,带着明显责怪的口气说:“给,刚摘下来的,赶紧吃。奶瓜瓜就是给你的。一天毛手毛脚,哪里像个女子娃娃嘛。”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可是正好撞到了枪口上。奶瓜瓜我也不接,盯着顺姐的眼睛狠狠说她:“对嘛,我毛手毛脚不像女子娃娃,有些人最像了,这都要给旁人当媳妇子了嘛。女子娃娃才算个啥?”

顺姐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连着两只耳朵都红成了一片。她拽起我的胳膊就往高房子上走,边走边小声说:“别吵,别吵了蛋蛋,进去了我给你说,快别吵了。”

顺姐叫我上炕,我不上;叫我吃奶瓜瓜,我也不吃。两条腿垂在炕沿上,等她说正事。顺姐慢悠悠地开口了:“这个事情,我给你咋说呢嘛。你还小着,又不懂这些。”

顺姐说:“事情也是才定下了不到一个月。人是街道边上的,家里水地多,还做贩羊收皮子的生意,光阴好得很。”

说到那个人的时候,顺姐的脸再一次红了起来,低顺着眉眼不再看我,只管自己说着。她说那个人看着也还排场,瘦条条个子大眼睛,话不太多,但脑子机敏得很。

“你想想,能骑着大摩托十里八乡收皮子做生意,脑子能不机敏吗?对着不蛋蛋?”顺姐的脸恢复到了正常颜色,并再次盯着我的眼睛说着。

原本准备好的一箩筐问话一句也没有问出来,好像是一瞬间泄了气,我乖乖地脱下鞋袜,盘腿坐到顺姐的对面。我意识到,这是个不得不面对的事实,从小搂着抱着我的顺姐已经完全是一个成熟的大姑娘了。她寻下了对象,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村里和她同岁的艳艳不是都出嫁半年多了吗。那些没念书的女娃娃,不都是早早定下对象,十八九上就给过门去吗。

可我的心里还是无来由地疙疙瘩瘩着。我说顺姐:“你都没有到城里去闯闯,闯好了就能找个挣轻省钱的对象,你跟着吃好的穿好的,多好。种地把人就累死了嘛。”

我还搬出了支书家的大女子当例子。我说:“你看人家改花,一天书都没念,跑到城里去端盘子洗碗,后来嫁了个大厨,就啥也不用干了,每回回娘家穿戴都不重样。你好歹还念了几天书,肯定能找个比她改花好的活儿。”

顺姐拽着我的胳膊晃着,笑话我说:“你这个丑蛋蛋知道的不少嘛。你真以為外头就那么好闯?你只看到了改花穿戴洋气地笑着,你就没看到妞妞现在连大门都不出?”

妞妞的事情我当然知道,村里人都在说,一个副业把妞妞搞废了(我们这里把打工叫搞副业)。妞妞自己找了个对象,外地的,是个电工,两方面家长都见过面了,就差一娶了。可谁能料到,天天摸电线的电工能叫高压线给打死。妞妞的脑子受了刺激,天天钻在小房房里不出来,听说自己的卫生都不知道搞了,洗个头都要两三个人抓着洗。

顺姐后来还说了很多,总之是在说明:女娃娃家,生得好不如长得好,长得好不如嫁得好。还说她自己既没有生好,也没有长好,就看这一回了。

说一千道一万,我还是不想让她嫁到街上去,我想让顺姐还留在村里,离我近一些。于是我搬出了君君哥。我说:“顺姐,那君君哥咋办呢?你们两个一直都好着,你咋能翻脸不认人了?君君哥家现在是穷着,可他正跟他舅舅学着当匠人呢,过不了几年就是大匠人了,到时候不比你的羊贩子差啊。”

一听我说君君哥,顺姐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她拉过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脸,然后用极少有的生硬口气对我说:“你回去,我头疼着受不了了,要睡觉了。你赶紧回去吧,明个再来。”

第二天,我没去找她,以后的好多天我都不去找她。我们之间好像被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给隔膜住了。

顺姐的好日子原本是定在第二年端午节的,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路婶婶似乎是着急着要把女儿推出去一样,还不到正月就给嫁了过去。有一点值得一提的是,崔老三家竟然也来了人随了份子,礼金簿上有一个“崔”字,份子钱还比旁人都高些。这是事后才传出来的。

村里人说,那就没错了,吃席的时候有个生面孔哩,看来那就是崔老三搬的送礼人嘛。说那人的穿戴明显和庄户人不一样的,村里人当时还交头接耳着,说路爬虫家啥时候还有这样的亲戚了。

顺姐刚结婚的那几年是挺幸福的,生了一女一儿两个娃娃。娃娃长得很心疼,嘴也甜,把我喊娘娘。那几年顺姐回娘家,也是穿戴不重样,还会带很多好吃的,一看就是日子宽裕。让人欣慰。

顺姐很孝顺路婶婶和路爸爸,不光是时不时买各种副食,还把老两口打扮得新攒攒,冬夏都会给送来当季的新衣裳。村里人再说起路爸爸干活慢的话时,语气里都是带着艳羡的。说别看人家路爬虫一辈子慢腾腾,光阴过不到人前头去,可人家养下了全村最孝顺的女子啊。

路婶婶也没那么忙了。早都不接挣钱的针线活了,偶尔还能看到她在村子里闲逛,背上不再扛背斗,手里没再提镰刀。

如果日子就这样平顺着过下去,那该多好。后来突然就听说顺姐两口子三天骂仗,五天打仗的。这还不是最糟糕的。让人气愤的是顺姐的男人竟然染上了赌博,输完了自家折子上原本要盖新房子的钱,还偷去了老羊贩子藏在房顶棚里的几千块钱,把老人气得病了一场。这还不算完,最后竟是连来回骑着收皮子的大摩托也给人顶了账。这样的一些事情是很容易传播开来的,附近几个村子的人全都知道。

让人不解的是,我那傻里傻气的顺姐居然说摩托是让天杀的贼偷走了。还有鼻子有眼地说,半夜听到院子里有动静,让出去看看去吧,男人头天晚上喝了酒,哼唧了几声没下炕。她也撒了个懒,想着怕是风吹得大门上的铁链子响呢,就没出去看。早上起来一看,停在装炭房里的摩托不见了,立在墙角上的两把新铁锨也不见了。

这话是她回娘家说下的。那一回她没带娃娃,一个人回来住了好几天才回去。

村里的老人们说起谁家遭了难,爱说“麻绳绳专从细处断,窗纸薄处透眼眼”这个话。让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这话很快就在我最爱的顺姐身上应验了,那个让人憎恶得牙痒痒的赌徒竟然就溺死在了河畔跟前的烂泥滩里。那里连个路都没有,除了烂泥和垃圾,什么也没有。寒冬腊月的天气,他是鬼迷心窍了吗,跑到那里把自己的命送了。

“再怎么不成器的男人,总还是家里个柱子,只要活着,总还是有变好的希望在。这下可咋办呢?”你顺姐娘儿母子三个可咋办?”我妈有气无力地靠在被子上,用手背不停地抹着眼泪,絮絮叨叨地说着。

我的眼里也汪着满满两包眼泪,可我仰着头不让它们流出来。我让自己不想现在的情形,我想着小时候跟在顺姐屁股后面陪她喂鸡喂羊、拾柴擀面的情景。多像一场梦。

后来的事情远远超出了人们的预计,而且是很快。那男人死了才不到两个月,按说热孝都还在头上的,顺姐却回来了。门上的婶婶看见了,说顺姐一手提着一个瘪瘪的人造革黑提包,一手领着豁着门牙的女儿回来了。

婶婶给我妈说这些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丰富,一会儿大睁着眼睛,一会儿紧蹙着眉头,并伴随着不停的叹息。婶婶说,真是不敢看啊,把个顺顺瘦成一把干柴了,这才几个月不见啊!

顺姐回来没几天,村里就传出了事情的原委和很多细节来。说是赌徒原来早都把自家的宅基地输给旁人了,靠近街道的三亩多好水地也输了,就连彩电、洗衣机都让拿着条子的人来给搬走了。每个条子上,都有赌徒歪歪扭扭的名字和红红的指印。于是人们就感叹着,那个不成器的东西不死也不得成了,连个狗窝窝都没留下,一家老小往哪里活呢嘛。

这里面还有着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原来是老羊贩子家里还有一个儿子,还没说下媳妇,不知道是老两口的主意,还是小叔子自己想到的点子,说是不如让顺姐领两个娃娃就到老院子来过活,反正顺姐的新院子再住不了几天了,人家已经下了最后口话,让十天内搬走。

应该是一家三口都同意这样的提议吧。从老人的角度来说,一个儿子已经没了,一门子光阴也败得啥都不剩了,再不能让儿媳妇和孙子孙女流落给旁人了。让大儿媳妇跟了小儿子,继续在家里过活,也不用再劳心劳财地娶一门亲。这样算来,可以说是把损失降到了最小吧。何况小儿子自己也表示愿意,他一向是很喜欢这个嫂子的。可令他们没料到的是,顺姐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出的决绝简直是令人吃惊的。她说自己在这个家里过够了,一天也不想待了,她要领着两个娃娃走。就算老人明确说了,自己走可以,儿娃娃休想带走。老人没说留孙女的话,只说了孙子必须留下,没商量余地。

街面上传回来的说法是顺姐当场就拽上女子往外走了,都走到門外头了又折回去,拿上了自己当时陪嫁过去的人造革大提包。也猜不出那看起来瘪瘪的提包里装了些啥。儿子在公公的怀里撕心裂肺地嚎着喊妈,女儿被顺姐拽着往外走,嘴里奶奶、爷爷、弟弟的乱喊着,也是哭了一脸的眼泪鼻涕。可一向疼爱她的奶奶居然恶狠狠地骂上了:“走你的走,跟上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妈赶紧走,我才不是你奶奶,找你的王八蛋亲奶奶去。”

顺姐就这样回来了,连个换洗的衣裳都没有带。几天以后,我跟我妈过去看她和娃娃时,她又穿起了当女子时候的衬衣和裤子,还有方口条绒布鞋。我躲在我妈的背后,悄无声息地坐到了炕沿上。我不敢看坐在洗衣盆跟前正挽着袖子洗衣裳的顺姐,也不敢看拉着我妈的手已经泣不成声的路婶婶。顺姐停下了手里的活,甩了几下手上的水,也坐到了挨着墙的炕沿上。

“她婶婶,你说我娘儿俩的命咋就这么苦。她婶婶,你说我跟我娃以后咋抬头活这个人。”路婶婶拽着我妈的手,整个身子随着巨大的悲伤一起一伏着,几乎是要倒到了我妈的怀里。

看着这样的路婶婶,我的眼泪唰唰涌出来,顺着脸蛋和脖子淌着,一路淌到了心口窝里。不知道我可怜的婶婶这一生忍受了多少的眼泪,她好像是要将它们一下子全部倾倒出来。

我妈也流了许多眼泪,并不停地摩挲和拍打着路婶婶的后背,好让她放松一点,不要那么难受。

过了好一阵子,路婶婶止住了哭声。她看起来乏极了,像是才从一段很漫长的路上回到了自己的炕上。她挣扎着坐到了炕里面去,头靠在墙上,胳膊支在绣着吉祥如意的枕头上。

我妈也调整了姿势,双腿拢向炕里面。她对着路婶婶说:“还是要想开些,事情已经出下了,就要尽量往宽处想呢。不管咋样说,咱们眼底下还有这样一个小乖女女呢;再说,顺顺也还年纪轻轻的,有的是机会,咱们随后给娃慢慢寻访,访好好一个人,就过上走了。人的一辈子,七灾八难,都是这样过的。”

不一样的,我们娘儿俩到底跟人不一样的。我们都是个罪身子,怨不到别处去,到底是命不行。

说这话的时候,路婶婶显得很平静,似乎和说天气很好、饭菜很香这样的话没什么区别。

“你再不要这样子想、这样子说,你那个事情,能怪到你头上吗?那是老一辈顽固着造下的,生生拆开了一对子人。你难道要让这个事情把你压一辈子吗?”我妈看起来又气又急,说着说着就又哭上了。

顺姐一直没哭,也没说话。在送我和我妈出门的时候才说了一句:“我妈说得对着呢,怨不到别处去,我在君君上,把亏心事就做下了着。不过这个事是我自己决定的,我妈没有拦挡住我。”

她看起来像是早已经做好了准备,平静地接受着一切。

顺姐在娘家待了有大半年,就跑到银川谋生活去了,女儿留给父母照看着。我路爸爸很疼爱这个外孙女,早晚出门都是牵在手上的。

渐渐地,就听到顺姐发达了的消息。听说她是从一个小小的后厨帮工,一路干到有了自己的火锅店。

再后来,我嫁去了外地,忙于家庭和工作,就很少回老家了。和我妈的电话里偶尔会提起顺姐,说是顺姐早都把两个老人接到银川享福去了,住着一百多平的大房子。我媽说:“听起来啥都好着,就是你顺姐一直没再结婚,婚缘硬得很。”

前段时间我回老家住了半个月。有一次和我妈晚饭后散步走到了路婶婶家的院子跟前,那院子已经不能称其为院子了,墙和房子都被推平了,只剩下一个锈迹斑斑的铁大门杵在那里。我妈说是去年下半年推掉的,村里所有的土房土墙都推了,建设新农村嘛。

“你顺姐的女子很争气,研究生都毕业了,儿子也不差,上了个好二本。我跟你路婶婶把微信加上了,你路婶婶还给我发了好几张相片。”

我妈掩饰不住的喜悦,并随手掏出手机翻找起她和路婶婶的聊天记录来,要让我也看看。说路婶婶还发了顺姐和路爸爸的照片,说那么瘦小的路爸爸现在都长了啤酒肚了呢,人看起来竟然比年轻时候受看了。

听着这样的一些消息,看着那扇我从小跑出跑进的铁大门,竟突然有了恍惚之感。似乎下一刻,我的顺姐就会从那里跑出来,那么清白爽朗。她会抱我、亲我、喊我蛋蛋;她的手里还会有正淌着奶液的鲜绿的奶瓜瓜和熟透了的红梅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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