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与城

马康健

树，是一座城市的标志符号，是一座城市的诗意表达，是一座城市的生命象征。如果出现在你面前的城市满是冰冷的高楼大厦，生硬的柏油路水泥路，却没有树，你一定会失望、压抑、忧郁，甚至厌恶，最终逃出这个城市。我这么认定，是对树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情感，这可能是受父亲的影响。自打懂事起，父亲的身影便吸引着我，一会儿在前院，一会儿在后院，不是种树就是手拿镰刀修树枝。那时的树只两种，榆树和柳树，其中榆树居多。等我长到能干活的时候，便成了父亲忠诚的帮手，凡是和树有关的活，都有我伸出去的小手。有时我会学着父亲的样子，用铁锹挖一个小坑，在后院大榆树下找个小树苗栽上。可以说，在村里我們家的树是最多的。

有一年春天，生产队接到去平原林场挖运树苗的任务，父亲带上了我。坐着马车在坑坑洼洼的路上颠了两个小时后，终于停在了平原林场，眼前出现的情景让父亲和我半天没有眨一下眼睛：清一色胳膊粗的白杨树苗一行行一排排，整齐得像一幅画，仿佛延伸到了天边。父亲三步并两步地扑进了树林中，摸摸这棵，拍拍那棵，像是在抚摸自己的孩子，两眼发出的光亮充满了喜爱和赞美。树苗装好后，临走时父亲向一名林场技术员提出能否给自己一棵树苗，要栽种在自家院里。那位技术员见父亲如此喜爱，便从旁边的一块苗圃里挖了三棵指头粗的杨树苗送给了父亲。回到家，父亲带着我在后院找了一个见光好的地方细心地栽上了树苗。

时光就像我家后院的那渠水，在不知不觉中带走了童年的乐趣，我离开家乡进了城。虽回去的次数少，但我仍牵挂着院里的树，只要回去就学着父亲的做法，手拿镰刀一棵树挨着一棵树转一圈。岁月不饶人，父亲在与树的交往和陪伴下老了，像农村老人一样驼了背。有一年大概是9月，我回家看到院中那棵苹果树上有一枝挂满了海棠果，甚是惊奇，问及父亲，他粗糙的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说：“这是我试着嫁接的。”淡淡的一句，让我对父亲的敬重更添一分。他接着说：“是农场一位农工给我教授的。”父亲笑着对我说：“我要将院里的苹果树都进行嫁接，一棵树上会长出两三种果子。”可父亲最终没能实现他的美好愿望，离开了热爱他的亲人和他所热爱的树。

就这样，喜欢树便成为我对父亲的最好怀念，不论到了城市还是乡村，首先吸引我眼球的是树。这些年，我所居住的伊宁市引种了许多适宜南方生长的树，改变了边城树种单一的局面，城市的色彩丰富了，也提升了品味和观赏性。不过，我最钟情的是位于斯大林路六巷南端口有着百年树龄的橡树，横竖排列着，树长得虽不是太高，但有一种厚实感，特别是到了盛夏，树冠非常美，很有观赏性。

斯大林西路两旁都是橡树，形成了一条橡树街。我一有空就会来到这里，抚摸着百年橡树的主干，仿佛顺着时间回到了百年前，又如同一条小溪沿着历史的轨道经历了九曲十八弯，汇成了汹涌的河流，一路高歌奔向远方。

树延伸着城市的历史，汇集着城市的文明，孕育着城市的内涵。有时候我抚摸着树，不禁想起父亲，粗糙的树皮就像父亲的手和父亲的脸，令我为之心动，双眼模糊。父亲一辈子为人谨慎，平平淡淡，找不出一件让子女们感到骄傲的事。他把全部的精力和希望倾注在了树上，种了伐，伐了种，从未停歇。做着一件永远干不完的事。

那年，我们兄弟几个围坐在炕上，守护着病重的父亲，每一个人的心情都很沉重。当我们的目光从房屋的大梁到棚圈的椽子，最后落到院里推放整齐的冬天备用的柴禾上时，内心是如此震撼，这一切都是父亲种的树换来的呀！父亲没有什么文化，可他的远见分明体现出他是一个智者。我们为曾经的埋怨而羞愧万分，企盼着父亲能挺过来，好好孝敬他老人家。但父亲最终未能挺过这一关，把遗憾留给了我们。

对树的关注，对树的了解，对树的亲近，让我内心的树也枝繁叶茂，蓬勃生长。自退休后我去了内地许多城市，树是我自然眼中第一个目标。杭州西湖的美景是百看不厌，但我更关注的是西湖旁的香樟树，它高大，自然形成的树冠洒脱、秀美。在杭州市的大街小巷，香樟树随处可见，成为这个城市的另一道风景。在西湖边的西泠印社，有一棵280年树龄的香樟树，令人惊叹。

与一株古树相比，人生是如此短暂，怎能不珍惜我们所拥有的每一寸光阴呢！而在成都，我国特有的树种银杏树成为街道的亮点。富有特点的扇形叶片，形状奇特，招人喜爱。银杏木材紧密可供雕刻用，它的果仁可以吃，也可以入药。回到伊宁市后，去过的许多地方只能记个大概，有的已想不起来，但是杭州的香樟树和成都的银杏树牢牢地刻印在脑海里，几乎每天都会翻出手机里的照片反复欣赏。可见，树与城市是一个有机的整体。树伴随着人类从野蛮跨越到文明，其本身就是文明的传播者和传承者。树彰显着一座城市的厚度和宽度，也衬托着一座城市的文明程度。因此，植树节是一个多么伟大的创举！

又是一个晚霞染红满天的傍晚，我散步在公园大街，两旁枝叶繁茂的白杨树伟岸挺拔，不由得想起了上世纪六十年代诗人袁鹰来伊宁市写下的句子：“城在白杨深处”，赋予伊宁市白杨城之美名。那时解放路（亦称西沙河子）和阿合买提江路两旁全是高大的白杨树。每到晚上，白杨树下便传出悠扬的手风琴声，为城市增添了文化气息，到了秋天，树叶铺在地上后，大群的乌鸦开始占领树枝，黑压压一片，甚是壮观。如今，公园大街的白杨树弥补了热爱这个城市的人们的遗憾，馈赠了一份美好的城市记忆。

树，被称为地球之肺，可见其不可或缺的重要性。树在与人类共同经历了蛮荒、灾难、瘟疫、战争后，从荒野走进庭院，走进村庄，走进城市，走到今天已与人类的生存和生活融为一体，密不可分。而在城市，当汽车数量每年成倍增长，道路拥挤，高楼林立，空气质量每况愈下，人们的生存空间相对变小，树的存在和生长显得尤为重要，也是现代文明与和谐的象征。从这个意义上讲，每一个人不但要热爱树，更要热爱每一片绿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