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遇到王小红
2024-06-08彭兴凯
彭兴凯
没想到我会在北京生活一段时间。那一天,当我下了高铁进入地铁,再从地底下钻岀来,见到北京城里那些林立的高楼与熙熙攘攘的车辆与行人时,一下子就想起了王小红。我知道来在这个繁闹的大都市,除了自己的家人外,王小红应该是我唯一认识的人,尽管我们已经三十八年没有见面了。
三十八年前我高中毕业,在高考的时候名落孙山。虽然父亲与母亲还希望我继续考下去,我却没有了信心与勇气。我将所有的课本及复习资料打成捆,顺手丢给了一位捡破烂的老头儿,甩着双手回到了家。那时候,像我这种吃国库粮的机关子弟,政府是保就业的,我就蹲在家里等着去当工人。有一天,我在北京工作的舅舅回故乡探亲,来我们家住了几天,临走的时候将我带去了北京,让我在那个称之为首都的地方好好玩一玩,见见世面。舅舅将我安顿在光明楼附近的一家机关招待所里,塞给我一沓钞票说:“陈林,我和你妗子都上班,没有时间陪你,你就自己去玩吧。”我高兴地将钞票接过,冲着舅舅点了点头。
跟着舅舅来北京,我们乘坐的是夜行火车。舅舅从招待所离去的时候,才上午九点多钟。我没有在房间里那张铺着白色床单的小床上补觉,胡乱洗了把脸就跑到了大街上。我从光明楼乘公交车去崇文门,在那儿换乘另一路公交车到了天安门广场。
三十八年前的天安门广场与现在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游人少了许多,偌大的广场显得很辽阔。我先是去纪念堂瞻仰了伟人的遗容,接着走过金水桥,穿越天安门城楼下的那个巨大的门洞,进入故宫。我同大多数的游人一样,没有去逛故宫两侧的附属建筑,而是沿着中轴线,由前而后地游览。先是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接着是乾清宫、交泰殿与坤宁宫,最后,我进入御花园。
此时,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钟,我看见许多游人都坐了下来开始吃东西,肚子里也感到了饥饿,就爬上一块假山石,觅了个清静的地方坐下,掏出随身带来的面包啃了起来。将两块面包全部入肚,我从假山石上跳下来,准备继续游玩。绕过一个小花坛,看见有两个姑娘在那里拍照,背景是个有着雕梁画栋的凉亭,旁边还有几丛月季,粉红色的花朵正开得鲜艳美丽。两个姑娘一个成熟些,一个稚嫩些,看模样应该是姐妹俩。姐妹俩都穿着裙子,一个是白色的连衣裙,一个是红色的连衣裙。好看的裙子再衬着好看的脸蛋,似乎比那月季花还要美丽。姐妹俩拿着一架海鸥牌照相机,在相互拍了几张之后,正好看见了我,就见那个成熟些的姑娘对我说:“同志,麻烦你给我们拍张合影好不好?”我欣然将相机接过,调整好光圈与焦距,“咔嚓”一声按下了快门。
将相机还给两位姑娘,我在御花园里略转了转,就从故宫的北门走了岀来,随之越过那条宽阔的大马路,进了景山公园。我从景山的阳面登上山顶,站在观景台上眺望了一会儿北京的全貌,沿着台阶从东侧下山。我想从景山公园的西门岀去,去逛北海公园。逛过北海公园,应该就到了返回的时间。在快要走到景山公园西门的时候,我发现有许多人围在那里不知道干什么。走近了去看,原来有家饮食服务公司,在草坪上出了个临时摊位,在向游人出售一种叫方便面的食品。上世纪的八十年代初,方便面刚刚问世,大家还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在感到新鲜与好奇的同时,馋涎及食欲自然也就被勾了起来,都纷纷地围在那里争购与品尝。那时候的方便面还没有进行袋装与桶装,销售人员需要现场在锅中煮好,再用碗盛了,热热地递到你手中。尽管我没有丝毫饥饿的感觉,还是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掏岀了兜中的钞票。
排了半天队,终于得到一碗。我走向一张简易的餐桌,坐下来开吃。用筷子挑起那种曲曲弯弯的面条准备品尝时,有两位姑娘端着碗走了过来,坐在了我的对面。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抬起眼睛,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认岀了对方,又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
两位正是在故宫御花园让我为她们拍合影的姑娘。她们的身上依旧穿着连衣裙,一个是白色的,一个是红色的,与脚下的绿草坪搭配起来似两朵艳艳的月季花。
再次相遇,大家的關系似乎近了许多。在品尝方便面的过程中,就聊了起来。这一聊,我们不仅知道大家都来自于山东,还生活在山东所辖的同一个县。只不过,我的家住在县城,她们的家住在县城下面一个叫野店的镇子上。她们果然如我所料,是亲亲的姐妹俩。姐姐叫王小云,在高考恢复之后考上了大学,已经在北京就业。妹妹叫王小红,不仅与我同龄,同样是高考落榜,同样是跑到北京来游玩的。方便面是什么滋味,又是如何吃完的,三人似乎都不知道。只知道在游北海公园的时候,三个老乡是结伴同行的,那架海鸥牌照相机则吊在了我的脖子上。九龙壁、小西天、那座著名的白塔以及水中的游船和岸上的垂柳都成了姐妹俩拍照的背景。
夕阳西下,三人从北海公园的正门岀来,就到了分手的时候。她们俩要一路向西,去车公庄;我则要一路向东,到光明楼。我将相机还给姐妹俩的时候,王小云说:“陈林,明天你准备去哪里玩啊?”
我说:“还没有想好呢,反正是北京的景点都要玩一玩。”
王小云说:“明天是周一,我要上班呢,就不能陪小红了。我建议,明天你们两个结个伴,一起玩好不好?”
王小云的建议让我觉得有点儿意外,因为此之前,我还从来没有单独与异性一起玩过。尽管感到意外,我还是高兴地说:“好啊,两个人一起玩,就不会觉得孤单与冷清了!”我说着把目光望向王小红,道:“就是不知道你同意不同意呢!”
王小红满面含笑,很是大方地说:“我为什么不同意呢?有人陪着说说话,还有人给拍照,何乐而不为?”
王小云说:“好,就这么定了。”她接着说,:“明天,我建议你们去爬长城吧。”
我与王小红一齐点了点头。
第二天早上七点钟,两人分别从光明楼与车公庄赶到天安门广场的西南侧,登上了一辆旅游大巴。游客陆续到齐,车缓缓上路的时候,王小红把那架海鸥牌相机递给我,道:“今天,它就归你所有了。”我则说:“很高兴做你的专职摄影师。”说着把相机吊在了脖子上。
大巴车在北京的大街上行驶,一座座高楼扑面而来,我与王小红便把目光投向了车外。我留意到,今天王小红没有穿那件红裙子,她的下身是条浅灰色的裤子,上身则是件枣花色衬衫,黑黑的头发与昨天一样,扎着个不长不短的马尾巴。车到平安里一带的时候,高楼少了许多,眼里全是些乏善可陈的平房,两人就把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就见王小红掏出块奶糖递了过来。
我说:“我不喜欢吃糖。”
她道:“这可不是普通的糖,是大白兔奶糖。”
我说:“不管什么糖,我都不喜欢吃。”
她道:“但是,今天你必须吃,因为你要为我拍照,我不能剥削你!”
我说:“怕是我的摄影水平不怎么样,让你失望。”
她道:“那我只能接受,谁让我在北京偏偏遇上你这么个老乡呢?”
其实,我说自己摄影水平不高,纯粹是种谦虚。我爸爸是文化馆里的群文辅导员,专职搞摄影,曾获得过许多奖,还出版过一本厚厚的影集。身为他的儿子,我早潜移默化地把摄影技术学到了手。为个小姑娘拍拍照片,显然是小菜儿一碟。
大白兔奶糖含在口中还没有化尽的时候,大巴车就出了北京城。
王小红的姐姐王小云为我们报的是个一日游旅行团,除了八达岭长城之外,还有十三陵石雕群与定陵等景点。我们先是去了石雕群,在以那些石马、石狮子与石骆驼为背景拍了几张照片后,继续乘车前行,不一会儿就到了定陵。定陵是明代皇帝朱翊钧的墓,上世纪五十年代进行了考古发掘,留下个地宫对游人开放。看完地宫,重新坐上大巴,便直奔八达岭长城。此时,车已进入更深的山中,车轮下的路变得狭窄而又弯曲,许多的路段非常险要,似乎稍有不慎就会坠入深不可测的山谷。尽管我与王小红生活的地方就是山区,可还从来没有走过如此的路,都有点儿紧张与害怕。尤其是王小红,脸变得煞白,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了我的胳膊。在过弯道的时候,她的身子随着车体的倾斜,干脆贴在了我的身上。此之前,我的身体还从来没有与异性如此地贴近过。在感受到她的身体温热与柔软的同时,我的心不由有些慌乱与蹦跳。还好,大巴车很快来到了长城脚下的停车场,开始走走停停地寻找车位,我的心才平静了下来。
下了大巴朝长城走的时候,王小红已经恢复如常。她看上去十分亢奋,这里那里,不停地四下张望。看见一块卧牛状的大石头,她立刻跳了上去,要以背后的长城为背景,让我为她拍照。我想起了自己的任务与职责,急忙将相机抱在胸前,取下镜头盖,调整好光圈与焦距,为她拍了一张。她似乎意犹未尽,换了个新姿势,让我再拍一张。我见那背景并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便对她道:“王小红同志,你就节约点胶卷吧,更好的风景永远在后边呢!”她倒是听了我的话,冲我吐了吐舌头,从石头上跳了下来。
我们登上了长城。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八达岭长城与现在没有多少差别,除了游人少了些之外,就是空气清新,没有雾霾。登临其上,放眼远眺,远处的群山与近处的树木是那么清晰,历历在目、新鲜如画。天则蓝得透明,几片白云在那里轻舒漫展,无论从哪个位置进行拍摄,都是绝佳的好风景。王小红蹦蹦跳跳,活力四射,似头矫健的小鹿,比我跑得还快。遇到好的风景,她就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让我拍摄。于是,一个个美丽的画面就在镜头中定格。可惜那时候没有智能手机,更没有互联网,胶卷也是黑白的,否则,将照片发到微信朋友圈,不知道会得到多少个赞。
很快,我们就登上了一个烽火台。通过烽火台上的瞭望孔,我以对面逶迤的长城为背景,为她拍了一张新的照片后,王小红说:“陈林,你也是第一次来爬长城,也应该留下几张照片做纪念呢!”
我说:“我是个男子汉,不喜欢拍照!”
她说:“男子汉就不喜欢拍照吗?这是什么逻辑啊?”
我张张嘴,竟然没有了话说。她便上前一步,将相机抢过去,挂在胸前为我拍照。无可奈何,我只好整理整理衣领,将风吹乱的头发抿一抿,站在那里让她拍。她拍照的技术虽然无法与我比,但从捧相机的姿势看,还是挺像那么回事儿。
随后的时间里,我们就似一对小情侣或者兄妹俩,结着伴儿继续攀登。遇到险要的地方,我会伸出手,拉她一把。她呢,一點儿都不见外,大方地把手递给我。她的小手软软的、嫰嫰的,抓在手中有种特别的感觉。一面攀登,一面赏景,一面拍照,终于就登上了那个最高的烽火台。当时的烽火台上,竟然只有我们两个人。她站在那里,让来自塞外的风鼓荡起她的衣襟与长发,看上去是那么浪漫飞扬。我在冲她按下相机快门的同时,竟然有了拥抱她的欲望。只是,我没敢轻举妄动。
到了返回的时间,我们从长城上下来时,带来的两个胶卷已经全部用光。
旅游大巴原路而返,将大家送到天安门广场西南侧的始发点时,天已近黄昏,北京城里华灯初上,满目都是灿烂的辉煌。此时此刻,我却没有心情去欣赏那迷人的夜景,因为我知道,我们这个团马上就要解散,我与王小红也将在这里各奔东西。想起短短一天的经历,我有点留恋,有点不舍。我慢慢从车上下来,正要不情愿地同她告别时,却听王小红对我说:“陈林,明天咱们去哪里玩?”
我怔了怔道:“明天咱们还要一起玩啊?”
“怎么?不想为我拍照了?”她瞪了我一眼说。
我忙道:“才不是呢!我非常高兴继续为你服务呢!”
她道:“那咱们就明天继续玩,八点半在天坛门口见怎么样?”
“成!”我喜出望外,痛快地答应。
在乘车回光明楼的路上,我的心一直处在兴奋中,对明天的同游充满了热烈的期待。然而,让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这一天,有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我在光明楼下了公交车,走进了那家机关招待所,发现舅舅正坐在房间里等我。见我回来,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就塞给了我一张纸条儿。我忙接在手里去看,原来是爸爸发来的电报。电报的内容是让我速回,说县里的招工已经开始,要我马上回去体检。
参加工作是我人生中的首要大事,自然不能有半点的犹豫。尽管在北京才玩了短短的两天,还有许多地方等着我去玩;尽管与王小红的结伴游让我心荡神驰、如沐春风,却是别无选择。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坐上了发往济南的火车。当那辆绿皮火车驶出北京城,奔驰在长满秋玉米与各种树木的旷野上时,我不由想起了王小红以及我们的相约。此时此刻,她可能正站在天坛公园的大门口,焦急地等待着我的到来呢。遗憾的是,那时候还没有手机这种便捷的通讯工具,无法将自己的变故告之她,也就只能接受如此的结果了。
我回到了家乡那个小县城。元旦过后的第三天,我进纺织厂当了工人。
纺织厂是我们县规模最大的国有企业,有四万五千纱锭,六百余台织布机,四千余名职工。我被分配到准备车间当了浆纱车工。虽然工序都是男青工,但是放眼整个纺织厂,却大都是穿红着绿的女性。她们争奇斗艳、花团锦簇、多彩多姿,置身工厂,似是到了《西游记》里的女儿国。我们这些男性公民,则成了屈指可数的唐僧。尽管我还不满二十岁,却似厂里其他的男青工一样,把关注的目光盯在了那些女工身上。我想从中觅到一位,将其变成自己的妻子。
于是每天,在去车间上班的同时,我就把觅偶的事情当成了头等大事来对待。时间不出三个月,就有十来名女工成了我猎取的目标。在对这十来名女工反复甄选与追逐的过程中,偶尔我会想起王小红,想起与她在北京的相遇,以及两人结伴游长城的经历与我的失约。说心里话,我有点怀念那段经历,有点想她,还有点愧对于她。但是,我清楚地知道,我与她之间是有沟坎的,是无法结成夫妻的。因为我属于城镇户口,是纺织厂里的正式职工。她呢,则是农村户口。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农村户口是无法进工厂当工人的,她的生活与命运注定了要与泥土在一起。何况,我工作的单位是纺织厂,女工如花似朵,比王小红更有姿色的异性大有人在。得天独厚的条件摆在那里,我会很容易抱得美人归。
事情的发展的确是如此,当我进厂当工人刚刚过去半个年头的时候,就把一个喜欢留披肩发,名字叫迟倩倩的细纱挡车工发展成了女朋友。自此之后,只要下了班,我就与她腻在一起。看电影,压马路,逛商店,跑到河边的大堤上看风景。没过几天,我就和她钻进大堤下面的芦苇丛中,搂抱在一起亲了嘴儿。
我和迟倩倩将恋爱搞得如火如荼的某一天,两人在跑到河边幽会了半天后,各回各的家吃午饭。她去了父母工作的第一实验小学家属院,我则回到文化馆,进了家里那张涂着斑驳绿漆的铁大门。那是个周日,父亲母亲都没有上班,正挥汗如雨地侍弄院子里的小菜园,已经栽下了几畦黄瓜与芸豆。母亲看见我回来,擦着脸上的汗水说:“陈林,刚才有个姑娘来找你,见你不在就走了。”
我说:“谁?”
母亲说:“她说她叫王小红,来给你送照片的,你快去看看吧,就放在屋里的桌子上。”
我急忙跑到屋里去看,桌子上果然有个牛皮纸信封。打开信封,是几张洗好的黑白照片,正是我在八达岭长城上的留影。蓦地,我就想起了参加工作前的那次北京之行,以及与王氏二姐妹的邂逅。当然,我更想起了与王小红坐着大巴去八达岭长城的情景,甚至连大巴车在过弯道的时候,她的身体贴向我的那种感觉,都那么清楚地出现在我的记忆里,仿佛是刚刚发生的事情。我从屋里跳出来,冲着母亲叫道:“王小红有没有告诉你,她现在去了哪里?”
母亲说:“她的姐姐马上要生孩子了,她到车站坐车去北京,给外甥当保姆去了。”
我没有再同母亲多嘴,推起自行车就走,直奔车站而去。
那时候从我们这儿去北京,先要从县城坐长途汽车去济南,再从济南坐火车才能到达。从县城发往济南的长途汽车只有两班,一班为始发,早晨六点五十检票,七点正式发车。另一班为过路车,中午十二点或者更晚些的时候到站。尽管时间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我还是以冲刺般的速度闯进了车站。还好,那班从临沂方向开来的过路车还没有出站,正在车站工作人员的指挥下准备岀发。在央求检票人员放我进入未果后,我只好强行闯过检票口。尽管如此,还是为时已晚,那车已经驶出了车站大门。我大步追去的时候,车越走越快,须臾就到了大街上。不过,在这个过程中,我看到了王小红,她也看到了我。只见她将脑袋探出车窗,在向我不住地招手。我冲她喊了一声,等不到她回应,那车已经没有了踪影。
我站在那里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在二十三岁的时候同迟倩倩结婚,次年儿子出生。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仍然在纺织厂干浆纱车工,让浆液浸泡又烘干的纱线织成那种叫布的产品。迟倩倩则继续在细纱车间干操作工,将粗纱纺成细纱,再输入我们车间。我们夫妻二人挣的工资除了满足一家人的生活之外,还可以供养儿子读书上学。只是,当时间快要进入新世纪的时候,世界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巨变。我们那个全县最大的国有企业宣布破产,厂里的所有工人都失去了工作。此时,儿子正由小学升入初中,正是需要花钱的时候,面对摆在眼前的生计问题,我感到了苦恼与茫然。幸亏我从父亲那里学会了摄影,便将父母住的临街房子开了个后门,对外搞起了摄影与彩扩业务。那时候还没有智能手机,大家使用的还是传统的摄影工具,因为我的设备比较先进,洗印效果好,门头开张之后,十分受欢迎,天天顾客盈门。我呢,并不总是蹲在门头上等生意,有了时间,就往各部门各企业以及各乡镇跑,上门为他们提供摄影服务。
有一次,我去那个叫野店的镇子为他们拍摄宣传图册时,忽然想起了王小红。当年,在景山公园品尝方便面的时候我就知道,她的家就在这个镇上住。我还知道她的父亲是镇小学的教师,母亲则在家里专门饲养长毛兔。另外,她还有位哥哥与两个姐姐。想起了王小红,我便想起自从那次在车站隔窗而别,已经十多年没有她的消息了。她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嫁了个什么样的丈夫?我统统不知道。突然,我胸中涌出一种强烈的想见到她或者了解她的欲望。欲望如同大海里的浪潮催促着我,让我立刻放下手头的事情向镇上的人打听起她的情况来。
很容易地,我竟然得到了她的消息。原来,王小红将姐姐的孩子带大后,在北京找到了工作,不久就嫁了个北京男人。婚后,她的日子过得很不错,每年都要同姐姐结伴回老家看父母。两个打扮入时的女人在镇街上出现,一度成了迷人而又靓丽的风景,不知道引起多少人的羡慕与嫉妒。五年前,她们的父母先后故去,哥哥姐姐也不在镇上生活,姐妹俩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至于她在北京从事什么工作,住在什么地方,有什么联系方式,没有人说得清楚。
尽管有点儿遗憾,我还是为她感到高兴。
北京奥运会举办的那一年,我儿子考取了一所北京的大学。那天,送儿子到了北京,在学校里安顿好之后,我特地跑到车公庄一带,试图想找到王小红。然而,北京實在是太大了,那车公庄曾经是个小村庄,可现在却早就没有了村庄的模样,我又没有她的任何线索与联系方式,只好空手而返。
儿子本科毕业之后考取了本校的研究生。研究生毕业之后在北京就业,不久就与一位来自苏州的姑娘恋爱结婚。2019年冬天,儿子为我们生了个孙子,我与迟倩倩义无反顾地将家里的房门关闭落锁,拖着拉杆箱来到了北京,住进了地处五环之外的新天地小区。儿子与儿媳对我们说,希望我们帮着把孩子带到三岁,等到能够入托的时候我们可以回老家。
每天,迟倩倩忙着带孩子,我的任务则是去超市购物。将东西购回,就没有什么事情可干了。余下的时间,我就喜欢朝街上跑。向西去杨闸,去管庄路,向北去天街,去体育公园。几乎每隔一两周,我还要乘一号或者六号地铁到北京市里去逛逛。天安门广场、王府井大街、东单与西单,或者什刹海、南锣鼓巷,以及芳草地与三里屯,等等。总之,哪里人多我就去哪里,哪里热闹我就去哪里。不管去什么地方,我出行的唯一目的就是希望能够遇到王小红。有一次,我甚至买了张票进入故宫,沿着中轴线一路向北,来到了御花园。那个有着雕梁画栋的凉亭还在,旁边的月季依旧开得艳丽多姿,有更多的男女在那里拍照,却没有穿着白裙子与红裙子的那姐妹俩。接着我又去了景山公园与北海公园,走的还是三十多年前走过的路,直到出了北海公园的南大门,仍然没有见到她们的身影。再过了几天,我甚至想报个一日游团,再去一次八达岭长城,念头刚生出来,想起那个“刻舟求剑”的成语典故,又选择了放弃。
孙子满百天的时候,我们的妗子生病住进了朝阳医院。舅舅告诉我,妗子患的是癌症,已经不能手术,唯一的办法就是化疗。在妗子住院期间,我几乎每天都要在常营坐六号线地铁,经黄渠、褡裢坡等五六个站到东大桥,然后去医院看妗子。妗子住的病房是个大房间,里面住了七八个女性病号,全是同一种疾病。有一天,我走进病房的时候,有个护士刚好进门,就听那护士冲着对面一张病床上的患者道:“十八床的王小红,你的家属来了没有?来了让他到医生办公室去一趟。”
我没有听到那个被喊的病人是如何回应的,那护士喊的“王小红"三个字,却如同惊雷在我的耳畔轰然炸响。尽管我还不知道病人王小红是不是就是我最想见到的王小红,心却马上因此而沉了下来,并且刀割着似的阵阵绞痛。我在心里暗暗惊叫,天啊,难道这个得了绝症的王小红就是我要找的那个王小红?难道我与她时隔三十多年之后,在如此的地方,在如此的情况下相遇了?
十八号病床就在妗子病床的对面,我只要走到旁边的窗子前,装成透透气的样子,就可以看清她的脸。可是,我竟然没有勇气向窗前走,我怕那位身患绝症的病人正是那位让我无法忘怀的王小红。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如此的结果。
有人从病房外面走了进来,走向那个叫王小红的患者的病床。躺在床上的患者则坐了起来,同来人说起了话,我的目光自然也就落在了她的脸上。让我无比庆幸与释然的是,那是张年轻姑娘的脸,虽然带着病态,还是让我极容易地看了岀来。而我所认识的王小红则与我同龄,现在应该是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了。我悬起来的心似一块石头落了地。
那天离开医院,在乘坐地铁返回新天地小区的路上,我就在心里想,我宁愿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王小红,也不要在医院这种地方同她相遇!我衷心地希望她过得快乐幸福与平安。
日子一如既往地过下去。每天,迟倩倩仍是忙着帮儿子带孩子,我则在完成购物的同时依旧到处乱走,把目光盯向那些从我身边走过的女人,期待着与王小红的相遇。虽然三十多年过去,我可能已经无法把她认出来。但是,我相信冥冥之中会有特别的机缘,只要能够遇见,两人就会相认。对此,我充满了信心。只是,当时间进入2020年的时候,我大多数的时间只好待在了家里。
待在了家里,无法见到其他的人,与王小红相遇的可能性就变得更低。无可奈何,我只能站在窗前,望着空荡荡的大街与小区里的楼群独自叹息。有那么一天,我灵机一动,打开智能手机上的百度搜索,输上“王小红”三个字,看看无所不能的网络是否能帮我找到她。在百度中,我发现叫王小红的人还真不少,有干医生的,有当纪委干部的,有大学里的教授,有戏曲演员,还有电视剧中的人物与古代宫女。只是,这些叫王小红的人虽然都是女性,却都不是我要找的王小红。
我在心里不止一次地呼喊,王小红,你在哪里啊?
我又在心里不止一次的呼喊,王小红,什么时候才能遇见你啊?
与王小红重逢时的情景,也不知道在我的脑海中演绎过多少遍。
时间就到了2023年春天,我们的孙子满了三周岁,由当年躺在襁褓中的婴儿长成了已经将滑轮车骑得满世界飞了的小屁孩。过了五一节,正式入托。孙子走进了幼儿园,我与迟倩倩的使命终于完成,可以回归那个远在沂蒙山中的小县城了。实际上,离家三年,我们早就归心似箭。因为那儿有我们的工友,有我们的邻居,有我们的亲朋与故交,还有我们熟悉的山与水。只有回到那里,我们才会有鱼儿入水的感觉。似乎唯一让我遗憾的是,一旦回到小城,见到王小红的可能性就更微乎其微了。
将能带的东西塞入拉杆箱,儿子在网上帮我们订好车票,我们准备赶到北京南站乘高铁回家。网约车司机将车快要开到楼下的时候,我与迟倩倩动身下楼。到了电梯间才想起来,我们行动得迟了些。因为两部电梯中的一部坏了,一周的时间过去了,还没有修复,上楼与下楼只能乘另一部电梯。新天地小区的住宅楼全是二十八层的高层建筑,每栋楼都有数千人入住,遇到上下班的高峰期,剩下的那部电梯就有点忙不过来。尤其是从楼上朝楼下走,会更困难。尽管你按下了下行的按钮,只要稍一超载就不会开门。没有什么办法,你只有站在那里等待。
我与迟倩倩等在电梯间内差不多有十五分钟,仍是没有把电梯等到。在这个过程中,与我们住同一层同一个单元的五户人家,各有一个人也要下楼,楼梯间里就聚集了包括我们夫妻在内的六个人。又等了十多分钟,电梯还是因为客满而无法停下来,楼下的网约车司机早已等得不耐烦两次来电话催促了,我只好耐心向他解释,让他无论如何再等一等。
在北京三年,我没有学会说普通话,仍然是一口土里土气的山东腔。我说话的声音让等电梯的一位女邻居听到。那位女邻居就住在儿子家的對门,也是来帮儿子带孙子的,平时上楼下楼的时候,经常同她碰面,只是从来没有说过话,似乎唯一的交流方式就是相互点个头。今天她却饶有兴致地开腔道:“听你说话的口音,家是山东的吧?”我肚子里正因电梯而生气,没有说话,迟倩倩代我开腔道:“我们是山东人。”
那女人接着问:“你们是山东什么地方的?”
迟倩倩答:“山东蒙阴的。”
那女人叫了起来:“怎么这么巧?我也是山东蒙阴的呢!”
迟倩倩十分惊讶,忍不住问她:“你是蒙阴什么地方的?”
那女人由普通话换成了山东腔,道:“俺家是蒙阴野店的哩。”
还在那里生气的我不由地一怔,立刻将目光盯向那女邻居,忍不住叫了起来道:“你是蒙阴野店的,那你知道王小红吗?”
那女人把目光转向我,无比惊讶地说:“我就是王小红呀,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啊?”
我瞪大眼睛,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望着那位女邻居,想看看她是不是我要找的王小红,电梯的门却“哗啦”一声打开了,就见迟倩倩抢步上前进入电梯,接着伸出手用力将我扯了进去。而另外的几个邻居,包括那个自称名字叫王小红的女人,则因为超载被拒在了门外。电梯徐徐而下,很快就到了最下面的那一层。我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刚才的邂逅意味着什么呢,已经被等在那里的网约车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