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手
2024-06-08冉也
冉也
我走出毡房的时候,妈妈的声音从毡帘后面追上来:“沙很泰,吃完肉不洗手脸上会长痘啊!”
我转回身,两只手在毡帘上使劲蹭了蹭,又跑到马桩旁,解开拴着“闪电”的缰绳,爬上它的背,在它的鬃毛上来回擦了几次。“闪电”抖抖身子,流星一样窜出去,妈妈没说完的话全落在毡房里了。
我一直没有弄明白妈妈那句警告背后的道理,但从来深信不疑。妈妈离开我们的这些年,我每天早晨洗漱,或者饭前洗手都会想到那句话,我似乎还可以听到她长长的调子够得着草场上面的云朵。
说心里话,成年之前,我一直对弟弟波塔怀恨在心。我觉得他害死了我们的妈妈。波塔出生的时候,我和爷爷已经搬到了吐虎玛克镇定居,爸爸妈妈留在山上放羊。爸爸跟我说,那天下午妈妈正在毡房前做酥油,肚子突然一阵阵抽得疼,她放下手里的捣杵杆,回到毡房里躺下。
傍晚开始下雨,妈妈的疼痛没有减轻。他们意识到,妈妈可能要生了。她身体下的血像奔腾在浪沟里的洪水一样怎么都止不住,等爸爸冒著雨骑马找来接生的人时,妈妈已经停止了呼吸。爸爸每次说到这里,都会微微偏一下头,妈妈走时的样子好像复刻到他身上了似的。爸爸说,妈妈就靠在床沿上,低着头,血水浸透了她身下的花毡。妈妈的身边,我刚出生的弟弟正蜷缩在花毡上面的血水里哭。
我问过爸爸:“妈妈为什么要生下波塔呢?波塔出生前咱们家有四个人,波塔出生后,咱们家还是四个人,可我永远失去了妈妈啊。”
爸爸没有看我,吊着眼睛朝天上看,端起手中的奶茶猛灌一口,半天才说:“你也多了一个弟弟。”
我说:“我讨厌弟弟。”
爸爸说:“沙很泰,你还小得很,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的呢。你的妈妈怀着波塔的时候和怀着你的时候一样高兴。”
我转过头,看着睡梦中的弟弟,想象他如何残酷地夺走了妈妈的命。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爸爸在我耳边叹气,幽幽道:“要是你妈妈在吐虎玛克镇生你弟弟就好了,秋医生一定能救下她的命。”
爸爸说这句话不是没有根据。有一次,他下山去吐虎玛克镇买东西,曾亲眼见到秋静美医生在一天内接生了两个出生的婴儿,大人小孩都平平安安。据爸爸说,那天他在镇子上逛了一上午,肚子饿得咕咕叫,于是跟几个朋友去饭馆吃烤肉,那个挺着大肚子的回族媳妇子突然脸色苍白,汗水像是把她绿色的宽松纱裙洗过一遍。爸爸用牛车把她送到了镇卫生所。那天镇卫生所出生了两个孩子,后来都成了我的朋友,其中一个就是蒙根布哈村的李约。
我的弟弟波塔要去当兵的消息风一样在吐虎玛克镇传开了。李约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蹲在镇政府院子里的草坪喷灌器下洗羊髀石。我的手是湿的,只好把手机放在膝盖上,用下巴在手机屏幕上轻轻一擦,打开外放。
他在电话里说:“沙很泰,这样的大事情好事情一定得好好操持一下呀。”我第一次听人说“操持”这个词,问他啥意思。他说就是摆桌子,我还是不懂,问他桌子有什么好摆的?他又说就是吃席,把村里人喊一起吃肉、喝酒、跳黑走马。我就懂他的意思了。
我问他:“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啊?”
他反问:“这么好的事情,你不会想瞒着人吧?”
我说:“瞒是瞒不住了,我想去宽沟的草场上给我妈妈说下这个好消息。”
电话那头的他明显一怔,问:“波塔不是进山了吗?”
我说:“是啊,他自己可能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呢。”
牧民定居工程启动后,我们家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搬到了吐虎玛克镇。那会儿我才七八岁,紧接着上了镇小学,和李约一个班。早晨,我们俩一起上学,下学后聚在戈壁滩上打髀石玩。我跟很多人说过,李约是我最好的汉族朋友,我的事情跟他的事情等于一个事情的交情。
挂断电话,我把洗干净的羊髀石装在裤兜里,找领导请了半天假。我打算先骑着我的马回家洗个澡,赶天黑前到宽沟的草场上去。我一跨上“闪电”的背,它就兴奋地在原地踱步,等我抓紧缰绳,它打一个鼻息,昂着头冲出镇政府的院子。
在我家大门口,我老远就看见李约的摩托车在马来戈壁上卷起土,冒着烟,怪叫着冲到我面前。他笑出一嘴的牙,说:“波塔要去当兵了,你高兴不高兴?”
我笑了笑,说:“你问的就是废话么。”
他伸出手,把摩托车后视镜上的泥巴点子抠下来,吹了吹,说:“我们明天晚上把冰冰儿的啤酒喝上些,高兴一下嘛!”
我想了想,说:“那就在木丽德尔的牧家乐办这个事情吧。你帮我把镇上村里的人都请一下,我来请领导。”
他把目光从后视镜里移开,戏谑地看着我:“哎呀,你现在镇上上班呢,是国家干部吧?这样算不算违规啊?”
我瞪了他一眼,说:“这不是你出的好主意吗?”我紧跟着补充道:“千万不能收礼钱啊!请大家吃个饭,高兴一下就好。”
他说:“你进山前,先给你老婆木丽德尔打个电话说一声啊,别的事情我来办。”
我点点头。
他又问:“叔叔去阿勒泰开车了,波塔要去当兵,你家放羊的事情谁干呢?”
现在,我却不知道怎么回答李约的问题了。我们心里都清楚,搬到吐虎玛克镇的哈萨克族人生活都在变好,住上了不怕被风吹倒的房子,孩子能在干净明亮的教室里学习,病人可以得到更好的治疗,小小的水龙头里关着用不完的水……
李约猛拧一把油门,说:“走了”。摩托车喷出一股黑烟,转个屁股,很快消失在村道里。波塔也喜欢骑摩托车。在他成人礼的时候,爷爷给他牵来一匹小马。波塔瞥了一眼就跑开了,叫嚷:“现在吐虎玛克镇的孩子谁还骑马啊?”他更喜欢木丽德尔送他的坦克模型,抱着它到处跟村里的孩子炫耀。
爷爷很生气,哈萨克族人怎么能离开马呢?我爸爸倒是无所谓的样子,他比爷爷更容易接受这个现实。
我把“闪电”牵到后院的马厩里,喂上草料,给石槽里填满水,手掌轻轻拍打在它圆润的屁股上,说:“你慢慢吃,慢慢喝,一会儿跟我到草场上去。”
“闪电”像是听懂我的话了,头猛地抬起来,咀嚼草料的嘴停下来。我看到它眼睛里闪过一道亮光,黑黢黢的,鞭子一样抽得我心里一颤。
“闪电”离开我家宽沟的那片草场太久了。我总觉得,让它跟着我离开那片熟悉的草场,它心里其实不高兴得很。草场上多好啊,广阔天地任它驰骋。可在这儿不一样了,在家待在圈里,出去牵在手里。有一次,“闪电”跑出去疯玩,把南山营队村民的庄稼踩倒了一大片,爷爷不得不给人赔了一只羊。“闪电”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站在马桩旁茫然四顾。在它眼里,过膝的庄稼不过是长高了的牧草嘛!
我在单位工作忙得很,很少回家,几天没回来,院子里的水泥地面上积了厚厚一层土,人走过去留下一长串的脚印。我把钥匙伸到锁眼里一拧,门“吧嗒”应声而开,关在房子里太久的空气像结成硬块的臭豆腐,让人窒息。我把所有的窗帘拉开,打开窗户,让外面的光和风都钻进来,把旧的味道全部吹出去。做完这些,我脱掉湿黏黏的红色短袖,点了根烟到洗手间冲澡。喷头里出來的水是凉的,接触到皮肤像无数的刀尖扎一样。我没时间等水烧热,这会儿已经是下午七点了,我要赶十点天黑前到草场上的毡房里。
冲完澡,我光着身子从卫生间走出来,一抬头看到爸爸在沙发上抽烟,又赶紧退进去,穿好短裤出来。爸爸瞪了我一眼,他的眼睛红红的,缭绕的烟雾遮住了他的脸,看不清楚什么表情。他把我随手扔在茶几上的烟盒往前一推,问:“你啥时候开始抽烟了?”
我解释:“单位同事给的,我很少抽烟。”
他把手里的烟头在地上一捻,踩在脚底,说:“你抽的还是二十块钱的,有钱得很吗?”
我拿过电热水壶,烧了一壶热水,打开单位发的军绿色小马扎,坐到爸爸对面。
“波塔去当兵的事情……波塔算是被选上了吗?”爸爸手上有油污没洗干净留下的黑色印痕。他的手在茶几上来回摩挲,把干在上面的奶茶渣抠了下来。
“镇上武装部接到的通知……我下午请了假,打算去山上跟波塔说呢。”
爸爸“嗯”了一声,说:“当兵……唔,当兵是个好事情。”
我说:“就是的,李约跟我说请镇上和村上的人到木丽德尔的牧家乐吃个饭……”
爸爸点点头,说:“你妈妈要是知道这个事情也高兴得很。”
我说:“我跟波塔到我妈妈的坟上去一趟。”
爸爸抓过沙发上的靠垫,斜躺下,说:“我睡会儿。”
去宽沟草场的路拓展得更宽了,铺上了沥青,平平整整的,像一条黑色的河流延伸向山的深处。木丽德尔跟我说过,奇台县正大力开发旅游,宽沟很有可能成为新的旅游景点。路上,我给她打电话,铃声响过好几遍才接通。
“我这会正在江布拉克带客人呢。你有什么着急的事情吗?”她说话的语速很快,像是被电话那头的风催着似的。
我问:“儿子呢?”
她说:“江波力下午在摔跤队训练呢。你忘掉了吗?”
我说:“波塔去当兵的通知下来了,我想着在牧家乐请大家吃个饭。”
电话那边说:“真的吗?好消息呀。我跟达吾肯说,让他好好准备下。”
我说:“最近来旅游的人多,你辛苦得很吧?有没有时间带儿子回来一趟啊?”
“肯定呀!”她说完这话,又轻轻笑了,压低声音:“我也想你得很,你不想我吗?”
我说:“肯定呀!”
她在电话里哧哧地笑了,说:“算你的良心还在呢!”
电话那头像是有人跟她问什么事情,她说:“先这样啊,我晚上给你回电话。”
我正要说晚上我在山里,大概率没有信号,可她已经匆忙挂断了。
木丽德尔从县职业技术学院毕业后,回到吐虎玛克镇开了“牧家乐”。江波力出生后,她又跟我商量,说是想在奇台县城注册旅游公司,把村里的牧家乐交给达吾肯打理,我抽空照看下就好。对此,我是支持的,她学的专业是旅游服务与管理,书上说要学以致用嘛!她的公司主要是给外地来奇台的游客服务,赚的钱比我的工资高得多。眼下正是旺季,她忙得一两个月没回吐虎玛克镇了。
她问过我,要不要辞职跟她一起打理旅游公司。我想了好几天,还是没下定那个决心。吐虎玛克镇有太多我想完成的事情,我想让那些从山上搬下来的人都过上好日子。
刚搬下来的时候,大家都很不适应。年轻人离开了羊群,不知道自己能干点啥,整天在村子里四处晃荡。后来,蒙根布哈村成立了打工队,政府鼓励大家都在家门口就业,可牧民们就是拉不下脸。给人打工挣钱的事情,脸红得很啊!
镇上开会,潘书记说牧民定居是政府为了让大家过上好日子,实现“两不愁三保障”,这个样子下去不行啊!他问我有什么想法?
我能有啥想法呢,在会上立即表态:听党话、感党恩、跟党走。
潘书记笑了笑,把手里的烟头在玻璃烟灰缸里捻灭,说:“同志们,我是土生土长的新疆人,我知道刚迁下来的牧民兄弟在想啥,是不是觉得给人打工挣钱,脸上的面子没有?”
我合上笔盖,说:“书记,你太了解这个事情的本质了。”
潘书记环视会场一圈,顿了顿,说:“眼下,最重要的工作是啥?就是要转变大家的这一思想观念呀!”
我说:“就是啊,下山定居是为了过好日子。成天蹲在房子里睡大觉啥意思有呢?”
潘书记点点头,目光落在坐在门口的我身上,说:“沙很泰不愧是大学生,不愧是上学回来的人啊。眼界宽,看得远,思想观念就是不一样啊。我看这个工作,就你来负责吧?”
我赶忙说:“谢谢书记,谢谢书记对我的信任,我一定好好努力。我们的心都是一样的,牧民们想过好日子,政府也想让我们过好日子。”
潘书记说:“你说对了。我们的心是一样的,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我相信,大家的日子也会越过越好的!”
会场里掌声雷动。我站起来。拿起暖水瓶给所有人的茶杯里添了水。
潘书记两只手伸开,凭空向下一按,会场里又安静了。接着,他问:“沙很泰,说说你的想法吧,打算怎么做?”
我说:“各位领导,各位老师,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书记就是咱们的火车头呀!一样的道理,我们在草原上放过羊的都知道,一群羊里总有一个领头的,我们叫‘头羊。我觉得,还是得在牧民中找这么个‘头羊出来,把大家带动起来。”
潘书记呷了一口茶,问:“你觉得,谁适合当这个‘头羊啊?”
我说:“达吾肯啊。达吾肯很不错的,他脑子活,以前是县里大饭店的大师傅。我跟他聊过这个事情,他愿意带这个头。他挣上钱了,其他人一定会跟着干的。”
潘书记点点头,说:“沙很泰这个思路很好嘛!改革开放之初,有句话是这么说的,‘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先富带动后富,最终实现共同富裕的发展目标,我看,这个话就很能诠释你的工作思路啊!”
我说:“谢谢书记,您把我想表达的意思一下子说清楚了。”
戈壁上傍晚的风吹过来,已经夹杂着丝丝的凉意。因沥青路会伤到马蹄,所以我骑着“闪电”沿着公路在戈壁上跑。一簇簇绿色的骆驼刺掺杂在那些已干黄的中间,野骆驼在戈壁上悠闲地撅一嘴草,对着天空咀嚼,成群的鸟儿像小小的墨点在晚霞的布幔上快速翻腾。我心里隐约抗拒进山,山里埋着我的妈妈。
上次到宽沟的草场还是高中毕业那年的暑假,那会儿爷爷还活着。时间过得快呀,一晃七八年过去了。亲人离去,像云朵被风吹散,无尘的天空上没有任何可以证明他们存在的痕迹。回忆,只有回忆一次次浮现,像云朵重聚,淅淅沥沥地下雨。
草场起伏不定,像迎风鼓动的深绿色头巾,月亮就镶嵌在上面。我家的毡房还扎在原先的位置,在那处山岗下冒出小小的圆顶。离毡房近些了,我从马背上跳下来,取下拴着“闪电”的缰绳。“闪电”抖抖身子,嘶鸣声像刀片般割破草原的寂静。然后,我听到了从毡房那边传来的狗吠声。那是一条很出色的细犬,波塔在草场上捡到的,取名:幸运。波塔听到“幸运“的叫声,从毡房里走出来,“闪电“已经在毡房前的马桩旁喝水了。
波塔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心里感觉他在等待一个消息。我在毡房前洗了手,问他羊好着没,草好不好,咋吃饭的?波塔一个劲儿地点头,把我迎到毡房里,拿过铝壶,给我倒了一碗奶茶。
他给自己也倒了一碗,喝了一口放在花毡上,说:“哥,你怎么这么晚过来了,有很急的事情吗?”
我说:“很着急的事情都在山下,我都上山了还能有啥急事情呢。”
波塔听到这话,像泄了气的皮球,紧绷着的身体萎下来,挠挠头,说:“我还以为是……”
我说:“你要去当兵的事情定下来了。”
波塔的眼睛又亮了,我看到炉子里的火在他的眼睛里燃烧。小狗幸运不知道怎么窜进了毡房里,靠着波塔躺了下来,昏昏欲睡。
“真的吗?哥,你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好消息吗?”波塔猛地站起来,两只手揉搓着,在毡房里来回走动。
我在心底为他高兴:“说不定,这次你可以摸到真的坦克了,说不定还能开战斗机呢!”
“哥,我等这一天太久了。”波塔又坐下来,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我。
我说:“我知道呢,你能被选上去当兵是咱们家的好事情,爸爸知道后也从阿勒泰赶回来了。”
波塔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安,双手不自觉地按住了小狗幸运的脖子。“幸运”被弄疼了,哀叫一声跑到毡房外面去了。
他看着我,问:“爸爸咋说的,他能同意吗?”
我说:“你放心吧,你想去当兵的事情,爸爸早就知道了,他就是放在心里不说。”
波塔“哦”了一声,过会儿又说:“他一直就是这样,心里有啥话从不跟我说。”
我把碗里的奶茶喝干净,问:“波塔,当兵是要吃苦的,你知道吧?万一要是哪天打仗了,要上战场的,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波塔摆了摆手,笑着看我,说:“哥,你说的事情,我都想过了,这是我仔细考虑后的决定。”
长这么大,我们兄弟俩还没这样聊過天。月光透过天窗照着他。我突然意识到,那个跟在我后面嚷嚷着让我给他买飞机模型、坦克模型的小男孩已经长成小山丘一样了。还有,他说话的时候真像我们的妈妈啊,音调那么高、那么长……
我忍不住说:“波塔,你长大了。”
波塔干笑两声,从身后拿出两瓶糜子酒,说:“我们喝点儿吧?哥。”
我说:“去外面喝吧。”
波塔转身从锅里拿了些煮熟的风干肉,我们坐到毡房外面。这会儿,草原上连虫鸣声都小了,也没有风。
波塔把两瓶酒都打开了,递给我一瓶。我们俩各拿着一瓶酒,碰了一下。
我说:“高兴啊,你要实现小时候的梦想了。”
波塔把鼻子凑到瓶口,快速地嗅闻了几次,说:“哥,这个酒真不错啊!木垒的同学送我的,闻起来真不错!”
我说:“你当兵了,部队上怕是不让喝酒吧。”
波塔猛地灌了一口酒,咂咂嘴,说:“不让喝就不喝嘛,纪律比天大。”
我说:“当兵可不是靠嘴说的。”
波塔抓起一块肉递给我,又把自己嘴里塞满。他半躺在草地上,说:“哥,我知道你们都不相信我,但是你们看吧,到了部队我会好好干,我要证明给你和爸爸、妈妈,还有爷爷看的。”
我用劲在他膝盖上拍了一巴掌,说:“明天早上我们去看看妈妈,你到时跟她说这话吧。”
波塔坐起来,朝天上看了看,过了一会儿,问:“哥,妈妈是因为我走的,你这些年心里一直怨恨着我呢,对不?”
我被他问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他继续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从我记事起,我就总感觉你每次看我的眼神很奇怪,躲躲闪闪的。你跟我说的话还没有跟李约哥说得多。后来我知道咱妈是为啥走的,我才明白了。”
我说:“波塔,这事情不怪你,这是我自己心里的事情,我怪你没有道理,爷爷、爸爸都没有怪过你。妈妈也不会怪你的。”
波塔突然哭了,把我手里的酒夺过去,边喝边哭。
我说:“真的,波塔,大家都没有因为这个事情怪你。爸爸说了,妈妈怀你的时候跟怀我的时候一样高兴。”
波塔哭得更大声了,惹得小狗幸运也不停地吠叫。
我说:“你和‘幸运一个鬼哭,一个狗叫,吵死人了!”
波塔不哭了,右手在眼睛上来回抹了抹,问:“真的吗?”
我说:“真的,你再不要哭了。当兵的人,掉皮掉肉不掉队,流汗流血不流泪。你这个样子咋当兵呢?”
听到这话,波塔“噗嗤”一声笑了。
我拿了一小块肉,扔给“幸运”,它也不叫了。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把剩下的酒都喝完了。夜深了,波塔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走到毡房前那根挂着塑料水桶的木桩前洗手。木桩是我妈栽到这里的,她还让我爸从吐虎玛克镇买了一只银色的水龙头,在塑料桶上烧了个小小的洞,把水龙头安上去。桶里加满水,洗手的时候只需要轻轻拧一下水龙头,方便得很。
洗手,意味着一件事情的结束,另一件事情的开始啊。我回头,看着夜幕下的草原,说:“明天办完事情咱就下山吧,李约说要在牧家乐给你庆祝下呢。”
波塔说:“羊呢,咋办?”
我说:“赶到山下去,冬天没吃完的草料还有呢,到时候问问爸爸的意思。”
波塔“哦”了一声,把没吃完的肉和空酒瓶都拿进毡房里去了。
我从草地上站起来,风吹过来,头晕乎乎的。我揭起毡帘的时候,又听到妈妈说:“沙很泰,吃完肉不洗手脸上会长痘啊!”
她的声音是从天上掉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