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遇见
2024-06-08任巨龙
任巨龙
春天多风,总有几场狂躁的西北风扰乱村庄平静的日子。每每有大风经过,卷起的沙尘和草叶,在乡野的天地间肆意地飞舞,犹如千军万马疾驰而过,瞬间淹没了村庄和大地。没有人知道大风要干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它为什么要经过村庄。如果仅仅是路过,为何惊扰村庄,给村里的人和禽畜带来不祥和痛苦呢?
没有风沙的日子,村庄其实很美。天空明净清澈,阳光和煦温暖,正等待南去的候鸟归来。村里的麻雀和斑鸠结束了冬日漫长的等待,在春天的时光里,它们飞翔在辽阔的蓝天上,是为了寻找更好的家园。生产还没有开始,空荡的原野便是风的天堂。东风西风来回地从那里吹过,像大地的打更人,提示地下的生命是时候苏醒和萌动了。于是,山野便有了绿色和昆虫的行踪。清晨和黄昏,村庄就有了外出和归来的牛羊。对村里人来说,这是一种最暖意、最恰当的早春生活。
树本来就招风,又遇到强劲的西北风,结果就很难预料了。反正,每一场大风都会吹断村里的一些树,这是村里的人和禽畜都知道的事情。那些没有吹断的树同样心存畏惧,在风中大尺度地来回摇摆,也是一种摧残和折磨。吹断的树都是这样摇摆着摇摆着,最后就断了的。倒下一棵树不是小事,常引发很多的事故和灾害,比方说:砸断电线,引起火灾;砸倒围墙,损伤蔬菜;砸到屋檐,损了屋檐下的瓶瓶罐罐,甚至还有人畜被砸的事情发生……这些只是看得见的危害,还有很多可以预见和将要发生的隐患,如果不及时消除,也将成为村里人的伤痛。比方说,门前堆放的柴草要及时转移到库房,或是压几根木头,否则会被大风吹跑。柴火没了,饭怎么做?还有人担心吱吱作响的大门会被吹开,就用根木棍顶死。一旦被大风吹开,大门就像风的玩具,来回地咣当,要不了几个回合,门和框就被毁掉了。还有居室的门窗也被大风吹得抖动起来,好像整座房屋都在摇晃,就跟要倒了似的……凶猛的风似乎想把村庄从一个地方吹到另一个地方去。在恐怖的大风里,一切都乱了章法,谁也无法保持沉着和平静,人和禽畜便有了莫名的恐惧。
男人们突然变得异常谨慎和啰嗦,反复叮嘱女人小心用火,不要让做饭的火星引燃了牲畜棚圈上的草料烧了房子和棚圈。否则,一个完整的家就会在大风中化为灰烬,那是谁也承受不了的灾难。还要叮嘱顽皮的孩子不得出门,以免被大风吹落的什么重物砸到。该说的都说了,心还是放不下来,有些事需要亲自安顿,一一落实才安心。比方说,畜圈的门窗要检查,看看是否已关严实,免得进了风寒,牲畜起病;鸡窝的进口要堵好,谁知道大风天黄鼠狼会不会出来偷鸡?还有,井盖子上得压块石头,如果井盖被风掀起,灰尘和脏物落到井里,水就被污染了……把該做的事做好总是没有错的,大风天常发生难以预料的事情,人们是吃过苦头的,所以格外小心。
牲畜也讨厌大风。大风一来,它们就哪也去不了,充饥都成了问题。没有人愿意顶着大风去放牧的,害怕牲畜被风吹走,得不偿失。过冬的草料已吃尽,牲畜只能在大风中忍饥挨饿。天暖和起来了,所有的牲畜都开始脱毛,就像村里人要脱去棉装换上单衣一样。天气越来越热,不脱毛,牲畜怎么活命?可是,老毛刚脱去,新毛还没长出来就遇到了大风,大风从不是孤立地到来,都有寒流相伴,气温便骤降下来,冻得牲畜直打哆嗦。村里人是不怕这样的鬼天气的,如果冷得厉害,可以把撤了的炉子再架上,也可以穿上棉装或是钻到被窝里御寒。牲畜是没有办法让脱落的老毛再回到身上的。为了战胜寒冷,它们只好被迫抱团取暖。其实,这是牲畜极不情愿做的一件事,还没有聚拢就已经有吵吵闹闹的声音了。那些公畜平日里都很霸道,领地意识极强,一个不服一个,为了争夺一块属于自己的空间,大打出手是常有的事。现在,要让互为敌对的个体彼此身体靠着身体,不设防,没有安全边界,这不符合它们的天性。做改变天性的事,它们是不会接受的。于是,互相之间不是觉得对方很臭,就是觉着对方充满敌意,在挑衅自己,很快,就听到公畜之间发出的警告声和准备战斗的暴躁举动。在抱团取暖的过程中不打上几架,或是没有几只争强好胜的牲畜受伤,它们是度不过这个饥寒交迫的日子的。
村里的狗最先感知到大风要来。和地上的蚂蚁一样,狗也有一套看不见的预判方法。狗通过自己灵敏的嗅觉,提前捕捉到空气中的气息变化,就像预警雷达一般精准。发现情况不妙,在原野上浪荡的狗掉头就往村里跑。对于狗来说,刮风下雨不是什么好事,还是远离为好,赶紧回到村里的狗窝,安安心心地睡觉,才是应对大风大雨的上策。蚂蚁也紧张起来,在外觅食的加快脚步往回跑,洞穴里的蚂蚁则忙着干活,用挖掘出来的泥土,筑高洞口的围堰,防止雨水倒灌进来。大自然造就的物种都有自己应对自然灾害的独特办法,村庄也一样。
村里的禽畜,是从狗子不安的神色中得知大风将至的消息。狗子神色慌张地跑进村庄,穿过巷道钻进家门的时候,就把这种不祥的气氛带给了村里的其它禽畜。在一个村庄生活久了,动物之间非常默契,谁的一举一动代表的是什么意思,大家心知肚明。再说,长期以来,狗子一直是以这样的神态和方式传递紧急情况。它发出的每一个预警,最后都得到应验,村里的禽畜便对狗子十分信赖了。现在,狗子又发出了同样的预警,所有禽畜就按照大风要来的态事做好了应对,该进窝的进窝,该睡觉的睡觉,村庄就不见走动的禽畜了。四处乱爬的蚂蚁也回到地穴躲避风雨,蚁王就利用这个时间开会,发号施令,彰显权威,对表现不好的蚂蚁作出严厉的惩处。所以,每次风雨过后,总有很多的蚂蚁尸体从洞穴里运出来,被扔到远远的地方。狗子对村庄的贡献是不言而喻的。
大风裹挟着沙尘弥漫村庄的时候,巷道和院落已经见不到人和禽畜的身影。村庄杂乱而又空荡,让人想起被风沙淹没的荒芜村落。人回到屋里,还不忘关紧门窗,怕大风突然吹开门户,把污浊的灰尘吹进屋里。禽畜静静地呆在棚圈和窝里,焦虑地等待着大风过去。整个村庄充满了一种恐惧、焦躁和不安的气息。
对村里的所有禽畜来说,大风就是魔鬼,防范不当,很有可能会丢掉性命。如果是鸡鸭,身上的羽毛会被风吹得炸开,就像迎风张开的口袋,成为鸡鸭前行的绊脚石。大风把鸡鸭吹得摇摇晃晃,东倒西歪,走一步退两步,比喝多酒的醉鬼还晃荡的厉害,晃着晃着鸡鸭就晕了,最后连自己的窝在哪都不知道,只能闭着眼睛随风乱跑。村上是发生过没有及时进窝的鸡鸭被大风吹得晕头转向,最后撞死在树根下的悲剧的。鸡鸭都知道这个沉痛的教训。如果是牲畜,大风掀起的灰尘弥蒙了它们的视野,在混沌的世界里,牲畜难辨东西,举步维艰,很快就迷失方向。有经验的老畜会学骆驼,赶紧原地卧下,等待大风过去再往回走。年轻的牲畜不知道深浅,仗着一身蛮力在大风里乱窜,它们什么也看不见,就像无头苍蝇一样,结果有的掉进了水塘被淹死,有的跌进了深坑被活活摔死,还有的撞上树或墙,就算不死,也是折断了肋骨或脖子。受了重伤,对于牲畜来说,其实就意味着死亡,主人是不会给受了重伤的牲畜慢慢养伤的机会,村庄通行的做法是迅速把它杀掉。长痛不如短痛,一刀子下去,牲畜的痛苦就结束了……村里的不少牲畜都在大风中出过事,最后的结果是白白地丢了性命。每一头牲畜都想吃第二天早上的青草,让一场经过村庄的大风无谓地夺走性命,谁都清楚那是很愚蠢的一件事情。
只有村里的狗是受益者。狗虽说也讨厌大风,但大风天对狗来说确实是个好日子。无风无雨的时候,狗是不会清闲的,巷子里来来往往的牲畜和家禽,总能弄出鸡毛蒜皮的事情,扰得狗不得安生。比方说,一只公鸡耍流氓,想占母鸡的便宜,母鸡不从,拔腿就跑,公鸡从上一个巷道一直追到下一个巷道,母鸡被追得筋疲力尽,实在没有办法,就选择了往狗家的院子里钻。如果只是母鸡进来,狗是欢迎的。很多母鸡在外面玩得开心,常常忘了下蛋的事情,等到临产的时候,才想起要找个地方,于是慌不择路,见到院子就往里面钻,然后随便找个窝窝,草草地把蛋产下来了事。无端地得到一枚蛋,谁家主人不高兴呢?欢喜之余,也会奖赏看门有功的狗。时间长了,狗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但凡有陌生的母鸡进院,狗从不嗯哼,就当没有看见,任由母鸡在院子里转悠和觅食。进出的次数多了,母鸡便没有了生疏,要下蛋时,如果不想回窝,就在客家的院子里找个妥当的地方把蛋产下来,产完蛋还不忘叫上几声,然后像没事一样,大摇大摆地走出院门,找自己的鸡群觅食去了……现在,公鸡把母鸡追到了院子里,还想胡来,狗可不愿意,于是冲上去保护。公鸡在母鸡面前嚣张无比,在狗面前却是不堪一击。狗嘴都没有张,只是做了个往前冲的动作,公鸡就怂成了软蛋,夹着尾巴跑出院子。母鸡得救了,狗却进入到了戒备的状态。巷道里的公牛公羊公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会不会也像公鸡一样耍流氓,把雌性的牲畜逼得走投无路,蹿进自己看护的院子呢?但是,雌性牲畜是不能和母鸡相比的,它们每日从门前经过,却没有给自己看护的主家留下什么东西。有时候还乘狗不注意,溜进院子偷食晾晒的苞谷和院子里的蔬菜。更有甚者,把屎尿拉在庭院,主人见了很生气,就把板子打到狗的屁股上,狗对此耿耿于怀。如果真的有公畜对母畜耍流氓,只要不往院子里钻,狗定然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才不会替母畜打抱不平呢!还有村里的猫,也是很讨厌的。猫不讲规则,像个小人,经常干越边越境的事情。喜欢捉别人家的老鼠不说,还喜欢把自家捉到的老鼠拿到别人家的仓库或角落里去吃,鬼鬼祟祟的样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狗最烦猫的这副德行,但凡见到,总要对它龇牙咧嘴,发一通怒火……心里装着事,狗哪还有心思去睡觉呢?现在好了,大风一来,村里所有的禽畜为防不测,闭门不出,村子就消停下来,消停了就不会有事,无事便是平安。狗把身子圈成一团,将头压在尾巴上,终于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个好觉了。再说,大风天,狗的鼻子也不好使,风吹走了狗留下的所有气味。失去气味的指引,狗就像睁眼瞎,小小的村庄都走不出去。
只有村里的人不怕大风。在大风里行走或做事,常被认为是一种坚毅勇敢的表现。当然,如果没啥特别的事情,村里人也不会出门的,顶着大风出门,要么是有急事,要么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比方说,大风把畜棚顶上堆积的草料吹得摇晃,如果不及时加固,有可能会吹倒吹跑。草料吹没了,牲畜吃啥呢?事不宜迟,主人二话不说,顶着大风,冒着从棚圈上吹落下来的风险,去给草料上加些石块木头之类的重物,让草料在大风中继续保持岿然不动的样子。还有的时候,大风把做饭的炊烟倒灌进屋子,熏得人睁不开眼睛,看不清饭菜是该起锅,还是继续翻炒。女人一边咳嗽,一边揉着被熏得流泪的眼睛,对男人吼道:“还不去收拾一下烟筒,人都快熏死了!”女人的话就是圣旨,男人便出门,备几块砖,又找来梯子,迎着大风小心翼翼地上屋顶,去给烟筒加个档护,了却炊烟倒灌的烦恼。风本来就很大,又是在屋顶上,就更招风了,被吹下来的可能性相当大。如果掉下来,不摔死,也会摔成残废,可不是闹着玩的。上了屋顶,男人害怕,不敢站立,只能一点一点地爬向烟筒,到了烟筒下面,手扶着烟筒柱慢慢地跪起,然后把随身带来的砖块小心地挡在迎风的那一面,问题就解决了。事情虽小,但风险极高,从屋顶上下来,男人让女人炒两个下酒菜,又喝了几杯烧酒,惶恐的心才平静下来。大风中上趟屋顶就像在玩命,越想越后怕,男人要给自己压惊,免得夜里做噩梦。还有的时候,地里正在进水,突然刮起了大风,人们丢下碗筷,帽子都来不及戴,扛起铁锹坎土曼,迎着风,眯着眼睛,深一脚浅一脚就下地去堵水口子。大风天浇水是村庄的一大忌讳。想想看,那些浇了水的庄稼,根子都处在虚虚的泥水里,怎抗得住大风的摧残,如果不及时停水,庄稼就要被吹倒。庄稼倒伏,就像一个健康的人中风偏瘫,从此变成废人。谁会让自己的庄稼“中风”报废呢?反正,村里人是不会让一场大风阻挡自己去做该干的事情的。
村里人只怕卷卷风。如果遇到它,远远地就开始躲避,然后不停地对著卷卷风吐痰和诅咒。村里的老人说,那是妖风,是来收魂的。活得好好的,谁会让自己栽倒在一阵诡异的卷风里呢?如果不小心撞到了卷卷风,要赶紧跳出来,对着它不停地吐痰,表示对它的鄙视、厌恶和拒绝。回去还要在院门外生一小堆火,从火上跨过去才进家门,这样妖风邪气就不会带到家里了。每当有卷卷风经过村庄,人们都像躲避瘟神一样,关门闭户,严阵以待。如果卷卷风从院子里经过,事后,村里人要在院子里点一堆火,火能驱邪,心里就踏实了。有几次,村里来了几场强大的卷卷风,翻过一家一户的院墙和屋顶,把散落在地上的鸡毛狗毛、草叶纸片和废弃的食品袋卷到高空,不知道想把它们带到何处,也许是哪个遥远的村庄,也许是哪一处荒野,也许是我们从不知道的哪个角落。被村里人踩在脚下的这些废物是喜欢卷卷风的,只有卷卷风给它们展示的舞台和机会,让它们在空中飞舞,感受从没有过的飘逸和潇洒。那时候,它们骄傲地俯瞰着把自己不当回事的村庄,然后义无反顾地随风而去,最后消失在灰蒙蒙的世界里。整个村庄,只有这些被人和禽畜遗弃的、一文不值的垃圾才喜欢卷卷风,因为卷卷风确实把它们捧到天上去了。
村里人喜爱东风。他们比喻正义战胜邪恶、真理战胜谬论的时候,就说“东风压倒西风”。在村里人的眼中,东风优雅和高尚,总是清清爽爽,干干净净,不大不小、恰到好处。东风是从太阳升起的地方赶来,在太阳落下的地方消失。而大风却是从太阳落下的地方出发,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追赶。同一条路径,带给村庄的却是截然不同的结果,究其原因,村里人不得而知。每天早上,人们起来的第一件事是打开窗户,让东风吹进来,把陈腐的废气排出去。村里人喜欢在清新的东风里,愉快地谋划一天的事项。
春天的村庄是没有春困秋乏一说的,在大家伙的眼里,那是无所事事者才有的慵懒。人们的睡意早被春风吹走,只剩下计划和打算,还有一堆要完成的事情。心里装着事,人便有一种被事情推着跑的急迫,为梦想而奋斗的人,哪里还有睡意呢?
我常睁着眼,在春天的夜里寻找答案。我的心里装着很多梦想,有时候,这些梦想只是一个轮廓,并不清晰和明朗。从梦想到实现,还有一段充实和细化的路要走。就像黑夜里的屋子,虽然知道存放着很多的东西,如果要起身去取,恐怕并不能准确拿到,反而会撞到其它的什么物件,因为黑夜里看不到精准的线路,走错或是偏离方向便是必然的事情了。当思绪陷入混沌和迷茫的时候,我会把目光从漆黑的屋顶移向窗外,去看那朦胧的夜色和不甚明朗的弯月。
夜深了,村庄已进入梦香,狗和驴也睡了,不再叫唤,夜便很安静,只有月亮和星星陪伴着每一个睡不着的人,让他们在一闪一闪的星光里,或是一轮弯月的清辉中延伸思绪的宽广,清晰模糊的计划,遇见想要的遇见。于是我的思绪便纷飞起来,从自家的园子到村外的田地,从身边的妻子到在外读书的孩子,从家里的牲畜到野外的荒草,从春天的开始到秋天的结束……我的脑子里塞满了很多要做的事情,它们排着队,一件一件地从脑际走过,我的急切就是这样堆积起来的。
种菜的事,已经刻不容缓。我得先把小院安排妥当,让这片不大的菜地在不同的时间产出时令的菜品,满足我家餐桌的需要。一年到头,我家吃的都是院子里的菜,自己种的,绿色环保,吃得放心,经营好菜园,真的不是一件小事。那块冒头的韭菜,是时候棚膜了。棚了膜,地温升得快,韭菜就长得快。春天的韭菜香,谁不想早一天吃上呢?那片菠菜,是去年秋天撒下去的,才长了三五片叶,就让雪给压在了下面。菠菜苗耐寒,积雪刚刚化去,它们就和原野上的麦苗一样,长得青幽幽的。下面打汤的时候,拔一把回来,洗净放入,味道妙不可言。还有那块蒜地,蒜苗子已经窜出了半个指头高,一行一行的,像刚开始迈步的孩子,稚嫩得让人心疼……天再热些的时候,就把剩下的空地翻了,等栽了苗,长起来,小院就充满了农家的味道……其实,一园可人的蔬菜,春天就已经长好了,只不过它们是预先长在我的大脑里而已。
院墙外的树也迎来生机。树木和花草生活在户外,比村里的人更敏感节气的变化。它们和经过村庄的每一场风雨都拥抱过,风雨在它们的身上留下的印记随处可见。如果树木和花草有记忆,那么,最美好的回忆便是唤醒它们的温暖春风了。
每年春天我都会来到树下,只有站在树下,才知道时光和岁月是最好的见证。我把树苗栽下去的时候,它们只有手指粗细,如今十几年过去了,小树已变成桶口粗的大树。我站在树的下面,小得就像一节树桩,树梢就是低下头也很难看到我。但是,我却需要仰视才能看到树的顶端。在蓝天下,每一棵充满活力的树都是一面镜子,只有仰望,才能感受到树的魁伟和接近天空的高大。村里人经常教育孩子,做人要像树一样挺拔坚毅,不惧风雪,不可做墙头上的草,两面倒。
有树在,温暖好像就在身边。它们环绕于院落周围,每一个清晨和黄昏,浓密的树荫覆盖了我和左邻右舍的院子。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我们朝夕相处,建立了深厚感情。在我的眼里,它们不是树,而是自己的孩子,就像是一家人。我每次出门,这些树都整齐地站在路边欢送我。我从外面回来,远远地就看到它们高大的身影,那种感觉就像见到亲人。在村庄的地面上,我再也找不到比这些树更忠实的伙伴了。
每年的春天,我都认真地给树修一次枝,让它们始终保持着笔直的身躯,展现出一种昂扬的姿态。我想,树是有风骨和精神的,树的样子就是一个家庭的样子、一个院落的样子,这是不能马虎的事情。还有的时候,我会在树皮上写些字,比方说,一棵树五年或十年的时候,我会送上祝福语,希望它们越长越高,越长越大。如果哪一年的大风吹断了树上的枝干,让它受了伤,我也会写上的。人有好了伤疤忘了痛的毛病,但是我不想把人的这个毛病留给树木,就写在树上,提醒树不要忘了这段历史,提醒自己要保护好每一棵树。后来,我家的孩子也学会了在树上写字,但是他写的不是关于树的信息或是寄语,而是一些人的名字。我仔细地看过几次,就发现了问题。那些名字都是女孩的,有村上的,也有外村的;有我认识的,也有我不认识的。把别人的名字写在自家的树上,是对他人的不尊重,也是对我家树木的不尊重,于是我就悄悄地把这些名字刮掉了。那时候,树皮受了伤,流出了泪水,我就用泥巴给它糊上,我不知道这种方法是否可以安慰树的心灵。
更多的时候,树在村庄的生活中是一种角色,或是充当参照物,或是充当标志物,成为很方便的一种生活工具。比方说,有的时候我想知道外面刮没刮风,或是刮多大的风,就把头伸到窗前,看院子外面的树是一种什么状态。如果仅仅是树叶在动,我便知道,那不过是微风而已,正是干活的好天气,便赶紧爬起来,吃罢早饭就下地干活去了。如果树的枝条已经晃动起来,发出“哗哗”的声响,那可能就是三四级风了,我得赶紧看看天色,风和雨在一定的时候是密切相连的。风大点不怕,就怕下大雨,原野上没有避雨的地方。我们经常在大雨来临前往回跑,最后还是没有跑过雨的速度,结果淋成了落汤鸡。我们被雨淋怕了。如果风刮得大,天上又布满了乌云,或是远处传来了隐约的雷声,我们便不打算出门干活,翻个身继续睡觉就是了。刮风下雨的日子,睡个懒觉,每个村里人都觉得心安理得。如果在屋里已经听到风的呼啸,这时候看院子外面的树,不是想知道风有多大,而是要看看大风会不会把我家的树吹断……院墙外的树是和四季连在一起的,在春风中萌芽,在秋风中落叶,已经成为村庄感知四季变化最简单、最便捷、最实用的标志物。
一棵树的春夏秋冬,其实就是村庄的春夏秋冬,这是无需质疑的。最让人伤感的是冬天的树。几场风雪,就把一棵树苦心营造的繁盛摧残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光秃秃的枝干在寒风中摇曳,像是在哭泣和哀求。那时候,我穿着厚厚的冬装依偎在火炉旁,看到一丝不挂的树干,一种彻骨的寒冷仿佛传遍我的全身。我常想,树会冻死吧,它只有薄薄的一層皮,怎能经得住如此的严寒呢?我想给树包裹一层御寒的外罩,可是它们又高又大,无法操作,只能任由树在寒风中颤抖和挣扎。每一个冬夜,我都睁着眼睛,直到立春,严寒退去,才慢慢地放下心来。我家的树,已经不是树了,而是我的一块心头肉。
也有一些树,死在了春天里,大朗家的便是如此。冬天的时候,大朗用铁丝网沿着院子边上的树围了几道,他家的树下就变成了一个简易的畜圈,白天他把牛羊赶到这里,扔几把草料,饮两次水,就不管了。那点草怎够牛羊吃呢?于是在饥饿的驱动下,牛羊被迫地选择了啃树皮充饥。它们分工明确,牛从上面啃,羊从下面食,结果,每一棵树的皮都在一人高的地方被啃得干干净净,像一截惨白的骨头嫁接在树干上,慢慢地树就死了。村上的牛娃曾经提醒过大郎,用刷石灰的办法可以防止牲畜啃食树皮,大郎也照办了,可还是没有防住。
牲畜是如何破解这个有难度的问题的?这引起了我的好奇和关注。后来经过观察,我才发现,如今的牲畜智商远高于它们的前辈,当然这和代际之间的生存状况有很大关系。如果今天的牛羊还像先辈一样生活在风吹草低的富足环境里,我敢保证,没有哪头牲畜愿意费这么大的气力去啃那点树皮,只有食不果腹、天天挨饿、艰难生存的牲畜,才会狠下心去啃食这些为它们遮挡过风雨的树木。它们也知道那是在造孽,可是为了活下去,牲畜别无选择。大朗简单地认为,刷了石灰问题就解决了,但是他不知道,牲畜在无法忍受饥饿的时候,会萌生出新的智慧和生存技能。牛羊像挠痒一样,不停地用身子去蹭树皮,身上的毛如同刷子和抹布,轻松地就把树皮上面的石灰蹭掉了。这还不够,下口之前,还要打几个响鼻吹去树皮上的石灰粉末,就像遇见可口的青草上落了灰尘,开吃之前要打几个响鼻把灰尘吹干净一样。
村里的牛羊已经有能力突破我们设置的障碍了,可是村里的很多人还在自以为是,穿着老鞋走着老路,最后无所适从的必然是我们自己。
月光之下,还有很多生命睁着眼睛期待着天明。我仿佛听见了蛐蛐在地缝里蹬腿的声响,看到了蜘蛛在月光下从容结网的快乐,还有潮虫谨慎地探出小脑袋看着星光的欣喜。春天是属于万物的,每个生命都和我一样,将为了生计忙碌和奔波,所不同的是,有的刚刚开始,有的已经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