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之下
2024-06-07杨馨洁
杨馨洁
摘 要:面具是尤金·奥尼尔戏剧中十分重要的元素,他的戏剧多探讨双重人格对人的影响,以及假面之下人与人的关系。他对面具的认识是立体的,凸显了现代人内心最为深刻的矛盾。从奥尼尔的面具理论出发,分析其作品中人物对于面具的使用,在奥尼尔的面具使用逐渐观念化的过程中,面具逐步成为人们内心世界的一种象征,展现了现代人孤寂的内心世界。
关键词:面具;面具剧;尤金·奥尼尔;人物分析
尤金·奥尼尔是美国严肃戏剧的奠基人,被称为“现代美国戏剧的缔造者”,开创了20世纪美国戏剧发展的新局面。奥尼尔着力于探寻各种戏剧技巧,20世纪初,奥尼尔的戏剧受到表现主义思潮的影响,其作品中充斥着表现主义的表达方式:人物抽象、剧情离奇,戏剧语言充满呓语意味,揭示人们的主观世界和下意识,以表现事物实质,以及人物的心灵体验,展现内在的生命冲动[1]P56。奥尼尔在探索表现主义创作手法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个十分重要的戏剧元素——面具。1925年,他完成了第一部面具戏《大神布朗》,直到《无穷的岁月》,奥尼尔一直探寻面具在戏剧中的可能性。1932年—1933年期间,奥尼尔总结了自己的面具理论:他认为面具是人们内心世界的一个象征,在《关于面具的备忘录》中奥尼尔声明他的这种努力“以最明晰且最经济的戏剧手段,表现出心理学不断向我们揭示的人心中隐藏的深刻矛盾”[2]P36。奥尼尔在面具戏的实践中,将面具作为舞台技术进行情感的外化,不仅解释了现代人内心的矛盾,也创作了深具想象力的戏剧作品。
一、面具下的双重人格:主角的面具
奥尼尔认为,面具最重要的功能在于揭露隐秘的内心,面具可以揭示人内心隐藏的深刻矛盾,具有人格置换的功能,主角人物总是游走在两个分裂的人格里,从《大神布朗》里面的迪昂、《无穷的岁月》里面的约翰·洛文尤为典型,他们在真实的自我和假面的自我之間徘徊。
(一)面具的凝定作用
奥尼尔于1932年撰写了《论面具在戏剧中的使用》一文,文中写道:“就算从最功利的戏剧家的角度来看,面具本身就是戏剧化的,是经过验证的攻击武器。要是运用得宜,面具所能带来的戏剧效果甚至比任何演员的脸都更巧妙,更梦幻,更让人浮想联翩。”[3]P101面具凝结人物特点,表现其最独特的情感。《大神布朗》中,迪昂首次登场的时候就戴着面具,有着“冷嘲热讽、毫无忌惮、欢乐地揶揄和爱好肉欲的潘的表情”,他自己的脸却是“黑黢黢的,毫无世俗气息,充满诗意,热情洋溢而极为多愁善感”[4]P8。迪昂长大以后,他的真脸更为紧张且痛苦,同时逃避生活的决心更坚定了,而他戴上面具的脸“更老了一点,更气势汹汹和冷嘲热讽,它的讥笑更为做作和尖刻”。面具的气质从潘变成了梅菲斯特。从面具的特点就可以看出迪昂在不同阶段的特点,以及在双重人格桎梏下的纠结和痛苦。《拉萨路笑了》中,奥尼尔在塑造七种性格时使用了七种面具:单纯代表愚昧、快乐代表热切、自我折磨代表内省等,奥尼尔通过面具放大人物的面部表情,凝定特点,可以快速抓住观众的目光,并让观众期待走进他们的内心,最终移情于人物的生命世界中[5]P83。
(二)双重人格的塑造
奥尼尔的作品有着相似的结构:面具出现—分裂—融合—摘下面具找寻自我。奥尼尔曾在《美国观众》上发表过一篇论文,其中表现了他对于面具可以表现双重人格的浓烈兴趣。他提到了《浮士德》,他认为在创作剧本时可以让梅菲斯特戴上浮士德脸的面具。歌德对于时代揭示的全部真理就是梅菲斯特和浮士德是同一个人,也就是两者都是浮士德。奥尼尔的作品也是相似的逻辑,双重人格的塑造使人物形象变得立体。
《大神布朗》中,迪昂和布朗都处于双重人格的折磨之下,剧中主角都戴着面具,面具随着剧情的发展可以戴和取。迪昂每天都处于一种分裂的状态,真正的他是多愁善感且热情的,但戴上面具的他变得冷嘲热讽,爱好肉欲。迪昂在面对父母、妻子和西比尔时都在同双重自我进行斗争,在不同的人面前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在与父母的相处中,由于父母的教育方式极大地损害了迪昂的自信,迪昂使用着潘的面具讽刺一切;在与爱人玛格丽特相处时,玛格丽特想象中的迪昂是似月亮一样浪漫神秘的,他可以画画、写诗,还能弹琴跳舞。妻子无法接受真实的他,迪昂也无法袒露真正的自我,所以他陷入了一种自我折磨。这种自我折磨也使得他对于妻子又爱又恨,只有在妓女西比尔的面前,他才卸下面具。剧中的人物都生活在双重面具下,欺骗别人也欺骗着自我。《无穷的岁月》中的约翰·洛文直接分裂成两个人——约翰和洛文,约翰是他善良的一面;而洛文是“死人面貌”,愤世嫉俗的模样。奥尼尔对于双重人格的塑造,最后都变为主人公被生活所抛弃,靠寻求新的信仰处理对于人生厌恶的心态,再获得生活下去的勇气或是永远的死亡,表达了人的被动,无法做自己成为一种普遍的生存情况,面具的切换使得戏剧性更强,视觉效果也更直观。
二、面具下的多角爱情:女性角色的面具
在奥尼尔65年的生命历程中,经历了三次婚姻,育有三个子女。他以悲剧作品著称,这和他的个人生活经历密不可分。他的一生都和女性有着密切的联系,她们充当着妻子、情人、母亲、伙伴、助理等角色,不仅影响了奥尼尔的性格和情感,也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的剧本创作[6]P8。
(一)理想主义的妻子
奥尼尔笔下的妻子角色拥有着看似温情的爱情,但实则她们爱上的是丈夫的幻象,不愿意接受真正的丈夫形象。《大神布朗》中,玛格丽特出场时戴着“和她自己几乎一模一样,透明的面具,使得她不像本人,而是具有少女的抽象特质”。与迪昂结婚以后,玛格丽特换上了“漂亮的主妇面具,还是不成熟,她显得天真烂漫又充满着希望,丝毫没有受创伤的痕迹”[4]P124。玛格丽特戴上面具的目的是示众,她的真实面貌只展现给了迪昂,家庭的琐事也逐渐让天真无邪的面容变得悲哀、牢骚满腹,她生存在自己搭建的爱情城堡中,守护着她理想主义的爱情,面具的变化意在表现生活虽然摧残着她的幻想,但她已然适应了自我欺骗。《送冰的人来了》中,希基和妻子伊芙琳的关系也是这样的。伊芙琳只相信面具丈夫的形象,不愿接受真正的丈夫。
奥尼尔笔下的婚姻关系,多是因为主角无法接受妻子的幻想,而陷入了多角关系中。妻子角色在多角关系中被塑造成天真纯洁、理想化的人物,不论对于生活还是丈夫都是感性的,面具下的自我都习惯于爱上幻象和自我欺骗。
(二)圣母般的妓女形象
妓女角色在奥尼尔作品中多以“圣母妓女”的形象出现,如《大神布朗》中迪昂将妓女西比尔比作大地之母:“这会儿你变得像一个妈妈了,大地小姐,把我的灵魂别在每一块空着的尿布里——这就是唯一的解答吗?可是请求你别停止抚摸我疼痛的额头,你的手是敷在思索引起的刺痛上的阴凉的泥罨剂。”西比尔在剧中的面具是一个涂胭脂、画着黑眼圈的狠心模样,在这恶毒的妓女面具下隐藏的确是具有抚慰功能的偶像[7]P4。西比尔的爱自由且包容,她认为建造世界是需要各种各样的爱的,她用爱作为麻醉剂疗愈了迪昂。迪昂面对死亡的时候,西比尔心疼且安慰着他,说死后她会用被子将他裹起来,虽让迪昂十分感动,但两人还是戴上了各自冷漠的面具,迪昂甚至恶毒地骂她“多愁善感的死骚货”。将妓女角色塑造成“大地之母”颠覆了传统的妓女含义,没人拆穿妓女的假面,但她们却总能看清别人的假面,这也是奥尼尔所认为的“没有希望之希望的悲剧性”。将妓女角色的面具描绘成圣母形象颠覆了纯洁的传统含义,增添了人物身上不可逆的悲剧性。
三、面具从有形到无形:群众的面具
奥尼尔主张用面具表现舞台上的群众,凡是需要这些群众场面产生某种心理效果的地方都可以使用面具。在群众面具的刻画下,奥尼尔逐渐完成面具形式到观念的转变。
(一)面具群像的塑造
20年代,奥尼尔开始从现实主义过渡到表现主义,表现主义下面具逐渐观念化,且面具理论也更加成熟。奥尼尔提到在《琼斯皇》森林逃跑的那场戏中,所有的角色都应该佩戴面具,这样可以和不戴面具的琼斯进行对照,面具强调了幽灵的特征,加强鼓手所显示的超自然的威慑能量,使得该剧的表达更加完美[4]P99。琼斯在第一次见到集体幻象的时候,一群小恐惧突然出现了,具体的形象是婴儿大小的肉蛆。这些小恐惧不是具体的幽灵形象,而是一种恐惧的象征,没有详细的脸部特征,但会发出低沉的声音,对于幽灵群像的塑造,这种概括性的舞台形态更加生动。在《拉萨路笑了》中,奥尼尔使用了49个戴面具的犹太人,用来展现以色列的伯大尼村,拉萨路的追随者都是有着犹太人特征的群众;这些面具还包含了7个年龄阶段和7个不同的性格,这样就有了49种不同类型的人,面具精简了群演的使用,象征性更强。
(二)无实体的面具
在奥尼尔后来的作品中,他不使用面具而开始启用旁白。奥尼尔说:“《奇异的插曲》是新型假面心理剧不用面具的一种尝试——也许是一种成功的尝试。这种尝试仅仅在浅层生活时是有成果的,而在深层探索时就不一定了。”[5]P6旁白的使用和对话交织,可以直接展现人物内心的想法和矛盾,意识流独白和思考式的旁白用来揭示人物的内心。《奇异的插曲》中旁白的体量很大,把人物内心的矛盾通过并不存在的“面具”——旁白进行表现。而主要人物尼娜的双重人格,是在递进的情境中慢慢被刻画出来的,也是分裂的。不论是面具还是旁白,都体现了奥尼尔希望表现生活背后神秘力量的目标,揭示出生命无常、周而复始的真理,就如尼娜所说:“唯一活着的生命存在于过去,存在于未来,而现在只是一个插曲——一个奇异的插曲,在这里我们呼唤着过去和未来。请他们来证明我们是活着的。”[5]P443
四、结语
奥尼尔在双重人格形象的创作、塑造进程中,創作方法从面具剧到后期有了较大的发展。在《大神布朗》和《无穷的岁月》中,他喜爱通过面具的摘戴表现双重人格的切换,且剧中人物一直在双重人格中徘徊和痛苦;后来的《更加庄严的大厦》中,人物依然拥有双重人格,但在不同的情境中他们可以选择或割舍某种人格,人格的斗争变得更为缓和了,且结局是选择一种人格长期地生存下去;再到《奇异的插曲》等作品,他开始创作不直接使用面具的假面心理剧,人物会选择用假面向外,而在舒适地带用真实的自我进行对话。研究奥尼尔的面具理论,可以更好地理解他所说的“新型面具定理”——一个人的外部生活在别人的面具缠绕下孤寂地度过了,一个人的内部生活在自己的面具的追逐下孤寂地度过了[5]P3。
参考文献:
[1]左金梅,庞敏:《奥尼尔的表现主义艺术》,《中国海洋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4期
[2]龙文佩编:《奥尼尔评论集》,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88年
[3](美)尤金·奥尼尔著,肖舒、高颖欣译:《戴面具的生活》,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年
[4](美)奥尼尔著,郭继德编:《奥尼尔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
[5]王艺陶著:《尤金·奥尼尔关于面具的理论主张及其实践》,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20年
[6]杜莉莉:《奥尼尔戏剧中的女性形象研究》,《上海戏剧学院》,2018年
[7]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外国文学研究资料丛刊编辑委员会编:《外国现代剧作家论剧作》,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
(作者单位:吉林艺术学院)
责任编辑 姜艺艺 王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