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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埃尔诺《悠悠岁月》中个体性与集体性的交互

2024-06-05闫梦瑶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7期

闫梦瑶

[摘要]《悠悠岁月》是202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安妮·埃尔诺的自传性著作。埃尔诺以一种“无人称自传”的写作方式,真实生动地展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至 21 世纪初期的社会变迁,既重温了个体独特的成长经历,又巧妙地将时代大事融入其中,叙写出一代法国人的集体记忆。通过大量片段式、碎片化的写作,埃尔诺构建了一个广阔真实的社会场景,围绕主体的成长历程,展现了社会时代的万千变化。同时,作家将各种时代大事并置,使之参与到个体记忆的重构过程中,呈现出历史的变迁,唤醒集体的记忆,打破了个人和集体记忆间的孤立局面。本文通过探究《悠悠岁月》中独特的写作方式,分析安妮·埃尔诺如何将个体记忆与集体记忆交织在一起,重构个体身份,实现作品个体性和集体性的交互。

[关键词]无人称叙事  碎片化写作  事件并置  个体性和集体性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7-0061-04

《悠悠岁月》(Les années)是法国女作家安妮·埃尔诺(Annie Ernaux)后期的集大成之作。在这部作品中,埃尔诺采用她首创的“无人称叙述”(Impersonal narrative)写作方式,将多种人称融合,以14组不同时期的照片贯穿整部作品,将个人的生命体验和情感熔铸在社会历史事件中,平实客观地记录她60年人生的成长经历,勾勒出法国60多年的社会历史变迁。她将个人故事和时代大事交织,既描写了个体成长过程中的所见所闻,又穿插了各种社会热点和国际大事。小说结尾点明了作者真实的创作目的:“这个世界留给她和她同代人的印象,她要用来重建一个共同的时代,从很久以前逐渐转变到今天的时代——以便在个人记忆里发现集体记忆的部分的同时,恢复历史的真实意义。”[1]由此可见,埃尔诺在《悠悠岁月》中“超个人”地展现了个体几十年的成长历程,将自我的生活变化融入时代的变迁中,重构个体和集体记忆,呈现了一代人真实的历史面貌。

一、无人称叙事——构筑个体与集体的对话

在传统的自传文学中,叙事视角往往是固定的“第一人称”,以讲述作家自己的生活经历为主。第一人称视角强调“我”的个体性维度,具有明显的主体性,埃尔诺则打破了这一手法,独创了“社会自传”(socio-biography),以凸显书写的集体性和社会性特征。“社会自传”意在打造一种“不是传记,自然也不是小说,而是文学、历史和社会学融合”[2]的新型文学样式。在《悠悠岁月》中,埃尔诺避免了自传第一人称叙事的束缚,使用“elle”(她)、“nous”(我们)、“on”(泛指人称代词)超越了传统自传中作者、叙述者和主人公之间的统一身份,形成一种“无人称叙述”。这些人称不断变化,产生了多个叙事视角,打破了叙述视角的固定性和稳定性,拉近了读者和所描绘事物间的距离。同时,埃尔诺以一个女人60年的成长历程为主线,描绘了从童年贫困的生活到各个阶段的学习和工作,从恋爱、堕胎、结婚到离婚、身患癌症、亲人去世,并在中间穿插战争风云、政党选举、媒体变迁、女性运动等社会大事,在个人记忆中发掘集体记忆,引起法国人民乃至世界各地人民的共鸣。

第一人称往往带有更多的个人性和稳定性,而使用第三人称“她”,则带有一种距离感,让读者从作家自传的模式中摆脱,从而更好地审视作者的叙述。在《悠悠岁月》中,安妮·埃尔诺将自我隐匿为文本背后的“她”,更为客观地展现和审视个人过往生活的点滴,甚至不宜公开言说的隐秘之事:从日常生活的吃穿住行到恋爱秘事,从深藏于心的愿望到个人的种种喜好,一个女人 60 多年的成长过程得以丰富呈现,使得主人公的个体经历融汇于集体记忆之中。埃尔诺用“她”不仅讲述了一个女性的个体成长,也写出了现代女性在当代社会的生存困境和为争取自身权益而进行的抗争。埃尔诺在小说中列举了女性争取堕胎权、推广避孕药等事件,这些斗争使女性在一定程度上获得解放,推进了女性权益和保障的实现。埃尔诺将女性各个方面的斗争经历纳入小说中,记录下普通女性为争取自身权利和解放不断抗争的历史,从而唤醒这段被大多数女性遗忘的记忆。

文本中的“我们”作为第一人称复数,包含叙述者和受述者,引導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形成“契约式”的自我认同与投射[3],使得文本中的叙述视角不断变化,读者也体会到多个场景的重叠交织。代词“on”的使用似乎消解了文本中固定、单一的叙述者,叙述的人可以是作者,也可以是“我们”,由此使作者和读者共同参与到作品的建构中。在进行回忆时,“自我”充当着旁观者的角色,对“我”的过往经历进行重新审视和思考。读者和叙述者之间拉开距离,读者在阅读时不是在重新回忆作者的过往经历,而是参与其中并重构自己对社会历史的回忆。通过不断变化的叙事角度,埃尔诺也完成了自我重塑。作者从个人记忆出发,用“我们”来引导,将主体投射到整个法国社会群体中。此时读者不再是独立于文本和作者的存在,而是三者共同参与作品的创作,重构自身的记忆,和作者一起成为作品的“叙述者”,而作者也从中获得一种超越个人的集体感。埃尔诺说过,“我时而在自我之中,时而在自我之外,书中的‘我并没有一个固定的身份,他的声音总是被附着在我们身上的其它声音穿过,如社会的声音、双亲的声音。”[4]

“她”与“我们”的交替构造了自我与他者、个体记忆和集体记忆的交织,“我们”引导着读者探寻这60年社会历史的变化,并在其中找到自己熟悉的回忆,读者不再是脱离文本和作者的存在,而是成为作品的主体并参与文本的建构。这种写作既能使自己站在现在的角度去评判和重构过去的经历,也能使旁观者通过作者的叙述构建出属于自己的回忆。叙述者“我”在同一文本却具有不同的指代对象,被赋予多个内涵,成为埃尔诺所谓的“无人称叙事”。“我”的多义性赋予个人叙事以普遍意义,从而使埃尔诺的“个人的”传记成为“社会的”传记。作者在个人记忆中探寻并唤醒了读者集体的情感,引导我们探寻埋藏深处的集体记忆。这样,个人的回忆也就进入了社会的集体回忆,形成人们共有的经历,反映出时代的演变,引起人们内心的强烈共鸣,发现原来我们是这样生活过来的[5]。埃尔诺正是借助“无人称叙事”的方式,将自我融入更大的集体之中,在个人和集体间构筑起一架沟通的桥梁,形成一种具有社会性维度的自传方式,极大地突破了自传体裁的单一视角,也由此实现了个人与集体的对话沟通。

二、碎片化写作——连接个体和集体的历史记忆

回忆并非完美无瑕、滴水不漏,它往往是零散飘落的,伴随着更多的间歇性。全知全能的叙述方式也许并不能展示历史的真实面貌,正如阿斯曼所说:“回忆的先决条件既不是持续在场,也不是持续缺席,而是多次在场和多次缺席的变换关系。”[6]埃尔诺的碎片化写作正有利于展现回忆的真实模样。埃尔诺没有采用现实主义作家那种宏大叙事来展现社会历史,即通过一两个主人公的视角和经历来展示时代的变化,而是融合了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的创作手法,将非连续性的碎片化写作方式融入非虚构的社会自传写作中,加上特有的女性视角,重构时代的社会历史变迁,连接起个体和集体的历史记忆。

《悠悠岁月》中的碎片化写作首先表现为形式上的碎片化。在段落结构上,段落间无关联,段落后留白,多个句子单独成段,句尾标点符号缺失,句子缺少主谓等都呈现出碎片化的倾向。无序的段落虽然缺乏完整的逻辑,但却自由地将法国人民真实多样的生活呈现出来,如:

修女的顶点是作为处女活着和作为圣女死去

太阳夫人还在我们当中

街道和厕所墙上的标语、涂鸦,诗歌和下流故事,标题

在讲述到的从前的时代里,只有战争和饥饿[1]

这些段落描绘了各种各样的场景、习俗、人物、电影、广告……埃尔诺以短句、段落的形式呈现了自己的记忆图景,这些段落如同一个个快速的电影镜头,通过各种各样的人物和场景,展示着社会衣食住行各个方面的变迁,让读者身临其境般感受到岁月的变迁。这些段落和句子之间没有明确的逻辑,但读者通过收集作者散布在小说各处的记忆碎片,将它们搭建成一系列完整的记忆链条,建构出文本新的叙事时空,重塑个体对社会历史的记忆。

在句子词汇方面,作者将大量缺乏主谓宾的句子、词语进行拼贴,由此打破句子内部的语法顺序,使之呈现出多种意义,不完整和缺少逻辑的事件回溯恰恰凸显了回忆的断续性。如“对一种超验的真理缺乏信仰的世界”“预示着战争的北方的黎明”“一九三六年的罢工”[1]等,这些句子缺少主语,由多个词汇拼贴而成,缺乏具体完整的意义。从这些包罗万象的词汇中,读者能逐渐捕捉到不同时代的特征,了解到与之相关的各种事物,从战争、罢工、大选,到时代风尚、饮食文化、出行方式,时代的瞬息万变跃然纸上。读者通过这些自由组成的词汇、句子,置身于社会历史的无穷变幻中,感受着时代变化多个精彩的瞬间。

碎片化的叙事风格还体现在对时空的独特处理上。《悠悠岁月》以14组不同时期的老照片分割了作者60年的岁月,没有完整连贯的情节,也没有中心人物,取而代之的是以大量零散的、没有秩序的事件连缀成的一个个独立整体。14张照片将作者的成长历程切割为14个时期,从刚出生时的黑白婴儿照、上中学时期的毕业合照,到结婚后的一家三口的彩色照片、子女合照,每个时期如同录像带一般断断续续地播放。埃尔诺以或加速或减速的方式呈现了这段跨度极大的岁月,完整地再现了一幅幅生动形象的场景画面,使叙事过程不再遵循傳统的叙事模式,而是呈现出一种任意流动的感觉[7]。

在《悠悠岁月》中,作者通过无数个社会场景、生活场景碎片化式的罗列,将自身经历和历史进程交织重叠,构成个体记忆和集体历史交互汇聚。从父母的职业工作,到“我”的学习生涯、教学婚姻,从科技发展到各种社会热点,埃尔诺借助碎片化叙事的无序性和随意性,将不同时间、不同场景发生的故事浓缩在一个段落中,形成了一系列看似散乱但具有同一目标的有秩序的整体。例如,埃尔诺先描绘出一幅在圣女贞德中学的集体照,呈现出特定时代学生的集体面貌,同时通过照片上的“她”回忆起背后的堕胎经历,又借此回忆起当时著名的歌曲、电影、明星、书籍等种种生活细节,让读者在快速变化的时空中感受时代的脉搏。与此同时,埃尔诺也叙述了与堕胎那一时段相关的社会事件,如法国和阿尔及利亚的战争、东西方阵营的冷战、涌现出的各种各样的世界影星,这些缤纷繁复的记忆碎片将人们的日常生活连接成一组组镜头,在碎片化的时空交替中建构出岁月的真实模样。

埃尔诺借助碎片化叙事手法,汇集了大量具有时代特征的名词,抹去了事件原本发生的时间、空间及逻辑顺序,将众多事件放在由作者主观体验构成的时空中,从而构建出文本新的叙事时间和叙事空间。这些渐渐被遗忘的场景、印象被作者捕捉下来,使过去、现在和未来相连接,恰恰挽救了这些将会慢慢逝去的记忆。作者在开放的写作中召唤读者积极介入其中,使个人记忆和集体记忆呈现出动态融合之势。

三、社会事件并置——打破个体与集体间的孤立局面

除了人称和写作形式的变化,埃尔诺还巧妙地借助社会事件将个体记忆和集体记忆合二为一。为了强化传记的社会性和集体感,她把目光从家庭琐事和个人情感扩大到对社会日常生活的观察[8],在文本中以“清单列举”的方式并置了大量的社会事件,并将它们作为重现记忆的载体,从而将个体和集体的记忆紧密交织起来。这些被列举的事件看似毫无关联,却构成了《悠悠岁月》整体的时间框架,代表着某个集体的共同经历。大量的社会见闻以碎片化的叙事方式呈现,同时又以时序贯穿,记录着主人公的成长和变化,串联起个体和集体的生活,从而将容易被忽略的“小历史”与宏大叙述的“大历史”融合起来。

首先,埃尔诺记录了大众传媒的变迁,通过媒介来回忆社会大事,重现一代人共同经历的岁月。从录音机的发明、电视的广泛传播,到互联网的普遍使用,快速变化的大众传媒记载着物质世界的飞速发展,也给人们的生活带来无限生机。各种各样的广告和报刊,如《天主教生活》《人道报》,记录着人民生活和社会历史的各种变化。埃尔诺通过某个时代特定的物件或信息唤醒了那个时代人民的记忆,像一些著名的体育赛事——环法自行车赛,著名的街道——香榭丽舍大街,耳熟能详的书籍——《简·爱》《第二性》,都代表那个时代的文化符码。埃尔诺通过媒介记录并回忆过去被遗忘的事件,大大拓宽了同代人的视野,再度激活我们所储存的记忆,凸显了作者在物质时代下对自我与社会的思考。

其次,埃尔诺通过选取社会近几十年具有代表性的事件,再现了一代法国人的整体记忆。大众对公共事件的记忆程度不同,作者通过呈现被刊登在报纸和电视上、被人们口耳相传的涉及公众利益的公共事件,挖掘出隐藏在大众记忆深处,甚至被遗忘的往事。埃尔诺将这些事件铺陈开来,有些仅仅是一掠而过,但那些被岁月渐渐吞噬、深埋在人们记忆深处中的历史倏然出现在读者眼前,使人们置身于过去的岁月。按照文化记忆理论,在每个人的人生历程中,他所在的民族群体发生了一系列的重大事件,多数人并未亲身经历,而是通过报纸、电视等媒介,或者大家口耳相传来形成记忆。这些公共事件在民族的记忆中占据了特定的位置,当需要重新激活记忆时,埃尔诺通过列举这些事件,还原了大家对过往历史的记忆,串联起大众的集体记忆,同时通过写作将自己融入集体之中,重新建立起与他人的联系,构筑个体和集体的记忆,打破了个人和集体间记忆的孤立局面。

综上所述,安妮·埃尔诺正是采用独创的“无人称叙事”创作了《悠悠岁月》。作家以自身经历和时代大事为蓝本,通过碎片化的写作策略,回顾自己的成长历程,唤醒了读者对自己生活的回忆和反思。面对岁月无情的变迁,埃尔诺以真实呈现自我的态度,不仅言说了个体的成长历程,也恢复并构筑了属于法国人的集体记忆,由此实现了个体记忆和集体记忆的交互。

参考文献

[1] 埃尔诺.悠悠岁月[M].吴岳添,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

[2] Ernaux A.Une femme[M].Paris:Gallimard,1987.

[3] 陆一琛.论安妮·埃尔诺自传《悠悠岁月》的集体性维度[J].外国文学,2015(5).

[4] Ernaux A.?crire la vie,anthologie?Quarto?[M].Paris:Gallimard,2011.

[5] 袁娜,吴岳添.个体书写与集体记忆——关于安妮·埃尔诺及《悠悠岁月》的对话[J].外国文学动态研究,2022(6).

[6] 阿斯曼.回忆空间文化记忆的形式和变迁[M].潘璐,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7] 張珉铭.芥子纳须弥:安妮·埃尔诺《悠悠岁月》的碎片化写作[J].青年文学家,2021(2).

[8] 彭莹莹.“我”是谁?——安妮·埃尔诺社会自传中的无人称叙事[J].法国研究,2015(2).

(特约编辑  张    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