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戏剧中丑角形象的边缘性探析
2024-06-05尹枭
【摘要】戏剧与现实之间总是存在着一种对立的关联。“边缘”与“中心”相比并非毫无关系,而是因“中心”人物话语的强势而受到了歧视和忽略,但因此另辟蹊径地获得了观察中心的独特视角,边缘性人物的独特视角,既远离核心话语,又在理性成熟秩序之外,更具自由与真实。在莎士比亚的戏剧中出现了约50个丑角形象,这些丑角中既有“天生的傻子”,也有“人工的小丑”,还包括“非职业的引人发笑者”,在戏剧与真实之外,皆以“外人”的边缘自由视角,观照人的真实存在,道出戏剧之外的真相。
【关键词】丑角;边缘人物;莎士比亚戏剧
【中图分类号】I56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19-005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9.017
莎士比亚戏剧中大量出现的丑角形象,有前期创作舞台演绎的需要,缓和气氛,转换场景,也有剧作家对戏剧内涵的不断深化,使小丑这一特殊的形象承载了更为丰富的意义,同时也向人们展示了更为广阔的社会图景。本文试图以描述性的概念界定,以“边缘人”这一人物视角来探析莎士比亚剧中小丑的边缘性特征,值得指出的是,小丑的边缘性属性本身还具有双重性和相对性的特征,双重性体现在所指的边缘处于领域的末端,很容易跨越界限进入另一个界域,而相对性在于指出小丑的边缘性并非绝对,是指在与中心权威话语的比较下所产生的区别,当小丑面对比自己更为边缘和卑微的人物时,小丑往往以中心话语自居,并非完全绝对的边缘人物。
一、小丑形象的边缘:在戏剧中的界定与代表人物
(一)丑角
丑角是戏剧舞台上特殊的角色类型,在莎士比亚戏剧中大量出现的丑角形象,大致可分为三类:一类为“天生的傻子”(Nature Fool),他们主要是自身的智商确实低于常人,呈现出愚蠢和呆傻的状态,这种状态是人物真实的状态,毫无后天加工的成分,所以,以“天然的傻子”形象成为剧本中的丑角元素。与此相反的一类是“人工的傻子”(Artificial Fool/Professional clown/Jester),在易红霞《诱人的傻瓜——莎剧中的职业小丑》一书中,将这类小丑进行归类,易红霞认为这类职业小丑是一种“特殊仆人”,被王公贵族养在身边“专供其取乐”,因此又称为职业小丑、职业傻瓜或说笑者、弄臣或弄人。另一种并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小丑形象,但在戏剧中却实际上产生了“小丑”的效果,因为并非专为取乐而产生,所以不能算作典型的小丑,被认为是“非职业的引人发笑者”,比如《第十二夜》中的马伏里奥,他缺乏对自己清醒的认知,自以为是,实则已然成为别人的笑柄,丑态百出,形成强烈的喜剧效果,因此也作为丑角形象。丑角形象中有的是因为智力缺陷导致的真愚,或由于为谋生计的若愚,抑或是因为具体情节中的弄巧成拙而真愚,总之这些富有个性的丑角形象在戏剧中引起观众的发笑,增强喜剧效果。
(二)丑角形象的“边缘”处境
“边缘人物”是处于与“中心”相对的“边缘”状态,而这种“边缘人物”在学界多作为人类文化研究的概念,在文学中的“边缘人物”概念多指作家的边地文化身份及非主流的叙事,也指文学世界中的人物远离“核心话语”,表征即为个人的财务状态所导致的经济地位低下,没有政治话语权的地位弱势状态。将“边缘人物”这一概念引入莎士比亚戏剧中,可以 发现莎士比亚笔下的丑角形象具有鲜明“边缘人物”的特征。本文以描述性的方法,对莎士比亚戏剧中丑角形象的边缘特征予以界定。
界定一:“边缘”处境远离主流权威话语,最明显的表征即边缘人物身份地位的低下,生活在社会的底层,其身份低微,甚至牺牲自己的独立人格,只是供贵族消遣娱乐的工具。他们无力抗拒,只有选择服从以求谋生,他们总处于是非漩涡之中,却无力改变,只有听凭“中心”人物的摆弄,他们纵然与贵族相伴,但是和主流社会的鸿沟无法跨越,他们没有权力,对社会也很难产生影响,是被歧视和忽视的边缘群体。
界定二:边缘人物并非少数群体,实际上,他们在社会中占据着较大的基数。他们并非满足于边缘现状,而是怀有向“中心”靠拢的愿望。在他们身上,展现出不屈不挠的抗争精神。在这些边缘人物中,丑角形象可以被视为广大民众的缩影。从某种程度上说,边缘人物的形象反映了社会底层民众的生存状态和心理诉求。这些边缘人物在社会中承受着各种压力,但他们依然努力寻求改变现状,提升自身地位。他们在作品中以丑角的身份出现,不仅凸显了社会矛盾,还传递出一种对公平、正义的呼唤。这些角色所展现出的抗争精神,激励着广大观众勇敢地追求自己的理想,也为社会的发展注入了源源不断的活力。
二、莎士比亚戏剧中小丑形象的边缘性
(一)舞台上的边缘
小丑是舞臺上的边缘人物,在舞台上通过滑稽幽默的讽刺、模仿,起着活跃舞台气氛的作用,在莎士比亚戏剧创作前期,小丑在舞台上的出场机会很少,在剧本中,小丑基本不对情节发展产生影响,或者说由于自己的处境无力改变,所以在剧本情节主线外游离,成了一个真正的旁观者。小丑的作用和剧情的推进并无绝对关系,更多的是在剧场表演时穿插小丑的插科打诨以此来缓解舞台气氛,提升观众兴趣。因为小丑和剧情关系在这时并没有产生紧密联系,他们的出场对于情节、主题的作用也很小,所以这一时期的小丑形象刻画大多比较单一浅薄,并没有太多的深刻内涵。在莎士比亚戏剧创作的开始,小丑形象就是以边缘人物展现给观众的,但是在莎士比亚的戏剧创作后期,小丑在剧中的作用逐渐变得重要。从《皆大欢喜》中的试金石可以看出转变,小丑的出场大幅增加,而且形象逐渐鲜明饱满起来,傻瓜不再是真的有智力缺陷,更多的是扮傻,因此,他们可以用看似呆傻、丑陋的外在形象,不时道出“聪明人”也没有察觉的真相,以冷静的旁观视角,吐露智慧之语。不过,在莎士比亚戏剧的人物作用的安排上,小丑从来都没有成为剧本的中心,他们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只是为了衬托主角,在戏剧舞台上他们无疑是陪衬,用自己的卑微低贱衬托主角的高贵优雅。
(二)理性成熟秩序中的边缘
安东·C·齐德沃奥德在《镜中真实:愚人传统的理性分析》中,将小丑这一角色“介于人与动物边缘”,这些人无法维持自己的正常行为。身上汇聚着众多矛盾,愚蠢的常态中时不时妙语连珠,让常人也感到智慧,既被上流人物所排斥又是贵族们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们大多长相丑陋,丑态百出,但他们又心地善良,令人同情,诸多矛盾集合在丑角身上,构成矛盾统一体。小丑在戏剧中的装疯卖傻是小丑理性意识独立于常规秩序以外的产物,人们轻视小丑的呆傻迟滞,并不将小丑作为常人看待,小丑游离在理性成熟之外,反倒使其有了表达的自由,他们不必理会生活中的条条框框,不必同正常人一样的思考和看待问题,例如在《李尔王》中,弄人敢于大胆指出贵为老国王的李尔是和他一样的人,经常把李尔比作自己,还可以随意提问李尔,在李尔回答他的问题后,弄人嘲弄他“你可以做一个很好的傻瓜”,剧中也多次嘲笑身为国王的李尔是“大傻瓜”,《第十二夜》中,薇奥拉曾说:“傻子有特许放肆的权力,虽然他满口骂人,人家不会见怪于他。”通常情况下,难以想象任何一个人会对国王说出这样的话,但正因为他是一个傻子,这一身份的特殊性,让处于理性成熟世界的人,选择了一种“漠视的包容”,因此并不会有人和傻子计较,这样使得小丑们有相当大的表达自由。
在巴巴拉·斯维恩看来,愚人的界定是“违犯法则和理性的犯罪者”,所谓“理性的犯罪者”,是小丑的性格同理性秩序的对立,喜剧起源于古希腊时的狂欢节,而小丑的身上直接地体现了“人的自由需求”“将自我放逐到正常秩序之外”,在宫廷里被贵族所拥有的小丑往往装扮成“身穿彩衣,头戴小丑帽,身配小铃铛,脸上色彩斑斓”。
因为小丑们并非真正的愚蠢之辈,与此相反,他们通常机智敏锐,在《第十二夜》中,智慧的薇奥拉看出小丑们的聪明机灵,她说:“装傻装得好也是要靠才情的:他必须窥伺被他所取笑的人们的心绪,了解他们的身份,还得看准了时机;然后像窥伺着眼前每一只鸟雀的野鹰一样,每个机会都不放松。这是一种和聪明人的艺术一样艰难的工作。”他们的聪明让他们深知自己只是贵族们玩乐的工具,清醒地认识自己的无足轻重,这样的“身份自觉”使他们保持“边缘人”的清醒,因此,他们在理性之外,用幽默诙谐的讽刺,个性大胆的语言“直指人类精神领域的愚昧本性和人性中的各种痴愚”。边缘性,同时自带双重性的特征。边缘在远离所处区域的末端,在两个边界的相接处,更容易超越界线而进入另一个区域,从而具备双方的特征。傻子弄臣们远离理性成熟秩序,成为一个生活的旁观者,在已有秩序中似近实远。
在《李尔王》中,弄人一角成为起着推动全剧的关键人物,即使身为丑角,但依然敢于大胆揭露李尔的愚笨。出于深深的爱,忠诚的奉献,弄人试图揭示李尔的疯狂和人类的疯狂,帮助李尔经历从疯狂到完全洞察的心理过程,在个性方面,他是莎士比亚众多小丑中最朴实、最执着的一个。
(三)人际地位中的边缘
聪明的小丑们由宫廷和贵族豢养,成为逗乐的工具,他们虽然接近那些王公贵族们,甚至朝夕相伴,享有特许放肆的权力,但是一个依靠卖弄疯傻来欢娱别人的职业,为人所不齿,他们时常遭受主人的言语威胁,甚至大骂,毕竟他们在上流社会眼中无非是有趣的活物。在《第十二夜》中,奥丽薇娅可以因为一点小事就威胁斐斯脱要“吊死他”。
在《李尔王》里,弄人对李尔无奈地讲道:“我不知道你跟你的女儿们究竟是什么亲戚:她们因为我说了真话,要用鞭子抽我,你因为我说谎,又要用鞭子抽我;有时候我话也不说,你们也要用鞭子抽我。”作为一个边缘化的不受人尊重的小丑,他们生活的不易与辛酸可见一斑。
《第十二夜》中的斐斯脱就曾感叹过“没有一个真心的人为我而悲哀”,道出了作为小丑身份的无奈和困厄,他也讲到“请把我埋葬在无人凭吊的荒场”。但同时值得指出的是这种边缘性同时具有相对性,在被别人轻视和排挤的边缘处境中,他们也并非绝对的不幸,因为身处宫廷,而且不必和其他杂役一样做一些劳累的粗活,也耳濡目染了上流社会的生活交流方式,当他们面对更为边缘的人时,便自然以权威地位俯瞰别人。
在《皆大欢喜》中,久居宫廷中的试金石同乡野牧人柯林交谈,试金石询问牧人是否到过宫廷,在得到了牧人没有去过的答复后,试金石以严肃的故作高深的口吻告诉牧人说:“喏,要是你从来没有到过宫廷里,你就不曾见过好礼貌;要是你从来没有见过好礼貌,你的举止一定很坏;坏人就是有罪的人,有罪的人就该死。你的情形很危险呢,牧人。”试金石同时也用尖酸刻薄的语言挖苦牧人,“浅薄不堪的家伙!把你跟一块好肉比起来,你简直是一块给蛆虫吃的臭肉!用心听聪明人的教训吧:麝香是一只猫身上流出来的龌龊东西,它的来源比焦油脏得多呢。把你的理由修正修正吧,牧人”。在牧人面前,试金石摇身一变成了“聪明人”,无疑,在更为边缘、身居野外的牧人那里,试金石是从宫廷里走出来的人,自然地附着权势的气息。处于轻视和排挤的边缘地带人,更渴望從别人身上找到一点身份优越感,这体现出边缘人物的边缘相对性特征,也反映了同为下层民众却相互倾轧的局限性。
(四)戏剧与真实的边缘
小丑无论在戏剧中还是在真实的世界里都是一个边缘存在,在戏剧舞台上,人们看到滑稽迟滞、身穿彩衣的小丑们而感到好笑,傻瓜们说出他们作为卑贱者不该说出的话,让观众更觉得好笑。但是在戏剧的世界里,小丑始终是一个配角的形象,以此来缓和气氛、吸引观众兴趣,以自己的疯癫呆傻衬托贵族王公们的优雅高贵,并不争夺主角的光辉,他们的言行与崇高庄严的主流不同,他们的言行里充满着谄媚和扮丑来娱乐观众,这些戏剧“包袱”引人大笑。但是喜剧仅让人发笑是不够的,这些放肆的语言,诙谐的讽刺并非只为逗人一笑,在这些诙谐的戏剧性表达中,实际上体现了人物的敏锐感受,这些聪明人对丑角们的滑稽而哄然大笑,但是并不关注更为滑稽的主角世界。相反,是小丑们不断地道出事实的真相,更先看到人性的虚伪与世界的荒诞。当戏剧世界里的众人们身处疯狂和愚蠢的世界中而茫然时,小丑们则点出真相,人人以为自己的智慧超然,但又因愚蠢而自困,小丑们在剧中戴着傻瓜弄臣的面具,暗藏洞察社会的智识,最后见证了聪明人们的下场。
因此,在《第十二夜》中,斐斯脱说:“与其做愚蠢的智人,不如做聪明的愚人。”这种“欺骗之欺骗”,更使喜剧内涵更为丰富。但是更为可笑的是人们并不自知滑稽的小丑们也许才是世界的真相,在《李尔王》里写道:“当我们生下地来的时候,我们因为来到了这个全是些傻瓜的广大的舞台之上,所以禁不住放声大哭。”
在莎士比亚的作品中,丑角以幽默、讽刺的方式表达了赞美与批判、死亡与誕生等主题。虽然他们被称为“丑角”,但实际上他们是不丑的,他们是美的体现。这种美,既体现在他们对生活的独特见解和勇敢面对困境的精神,也体现在他们引导人们反思自身,探索人类本质的价值。
莎士比亚通过这些丑角角色,让人识见人性的复杂性和多元性。他们在戏剧中起着平衡和调和的作用,使作品更加丰富多彩。因此,莎士比亚戏剧中的丑角不仅仅是为了逗乐观众,他们更是深刻地反映了人类社会的种种现象,探讨了人性的善恶、美丑、真伪等问题。
三、结语
莎士比亚作品中的小丑形象丰富多彩,虽然他们生活在困境中,但他们展现出强烈的抗争精神和乐观态度。这些角色在边缘地带成为冷静的生活旁观者,为人们揭示了生活的真相。小丑们并非仅仅为了娱乐观众而存在,他们深刻的内涵启发了人们对生活进行深入思考,他们以幽默、机智和讽刺为武器,对抗现实的困境。通过研究这些小丑角色,可以更深入地了解莎士比亚的创作思想。这些丑角角色,正是莎士比亚作品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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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尹枭,男,四川遂宁人,汕头大学文学院中文系,在读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