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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迟子建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女性形象

2024-06-05周佳露钱华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7期
关键词:额尔古纳河右岸母性现代

周佳露 钱华

[摘要]女性是传统鄂温克民族社会结构体系中的一个重要群体,她们身上体现出鄂温克民族独特的历史文化底蕴。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迟子建以女性独有的情感体验和表达方式,展示了鄂温克民族女性身上所蕴含的特质和力量。本文深入剖析这些女性形象在小说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她们在传统与现代中所做出的不同抉择,希冀给予当代女性一定的启示。

[关键词]女性形象  《额尔古纳河右岸》  传统  现代  母性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7-0078-04

迟子建的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以女性作家特有的细腻,描绘了独具特色的鄂温克民族风情,书写了民族百年社会历史文化画卷。书中的女性形象根植于传统文化土壤,她们勤恳、勇敢、执着、善良,充满母性力量,是肥沃的黑土地所孕育出的坚韧生命。她们循着各自人生的历史轨迹,代表着民族中的女性力量在时代潮流中的坚守与呐喊。解读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可以深入理解鄂温克民族女性在族群社会、历史文化中的地位和作用,进而反思现代社会中的女性问题,给当代女性提供一定的启示。

一、妮浩——母性与神性

妮浩是一个有着特殊身份的鄂温克女人。在尼都萨满走后的第三年,鄂温克氏族诞生了新的萨满——妮浩,成为部落的最后一个萨满。鄂温克人信奉神灵,尊重自然,他们敬奉树木、太阳、月亮、火和自然的一切生灵,他们靠着自然而生,死后又归于自然。虽然万物的物质生命会消亡,但万物的灵魂会以另一种方式永远存于世间。这种信仰抚平了他们对生命肉体消逝的伤痛,带着希冀祝福灵魂,盼望着以另一种形式的相逢。也正是对生命的敬畏,他们格外尊重自然界的一切生命,不看低任何一种生灵。而妮浩作为萨满也是这样践行着她的使命——保护氏族,守护世间的生命。但万物的平衡转换都需要一定的代价,每当妮浩选择拯救一个生命,她都要以失去自己的孩子作为代价。

一个叫何宝林的男人,骑着驯鹿来请妮浩救救他那得了重病的10岁的孩子。妮浩知道救活这个孩子,必将失去自己的孩子时,还是选择为其治病,妮浩说:“天要那个孩子去,我把他留下来了,我的孩子就要顶替他去那里。”“我是萨满,我怎么能见死不救呢?”[1]因此,她失去了她的第一个孩子——果格力(妮浩的长子)。之后,妮浩失去了第二个孩子——交库托坎(妮浩的长女)。吃熊肉的时候有很多禁忌:切熊肉的刀不管多锋利,都要说是钝刀;吃熊肉的时候,不能乱扔熊骨。然而马粪包却故意违反这一禁忌,导致熊骨卡进喉咙,不论采取怎样的办法都无济于事。一场跳神结束后,马粪包捡回了性命,但交库托坎这朵百合花却凋谢了。妮浩的次子耶尔尼斯涅正像瓦罗加故事里所讲的那只丑小鸭一样,化身为黑桦树救了自己的母亲,和畸形鹿仔一起被河水卷走。

再后来,妮浩为了救偷吃驯鹿而险将丧命的汉人,怀着身孕穿上神衣跳舞,最终失去了肚子里还未出生的孩子。而妮浩的次女贝尔娜因为害怕母亲做萨满时让自己死去,偷偷跑走,直至被偷鹿的少年找回参加母亲妮浩的葬礼。贝尔娜是妮浩唯一活着的孩子。“我”对妮浩说,以后你把自己的孩子当作别人的孩子,而把别人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但妮浩却说不能看着“自己的孩子”见死不救。尽管她早已洞晓一切,却还是选择了“自己的孩子”。从妮浩最初的渴望生命诞生到最后挂上麝香,使自己永远丧失了生育能力,我们看到一个母亲身上无限的沉重与悲哀。

这是一场沉重的救赎,生命的接续从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总是以血和泪作为等价交换的筹码。而当这种救赎超越了世俗的評判标准,生命将超脱血脉相融的关系,联结众生,将生命信仰深深根植于鄂温克人的心中。书中的妮浩是一个神性与人性相结合的个体,她作为本氏族的萨满,担负着保护氏族、拯救众生的使命,也正是这样的使命,让她在面临众生时,怀有一种近乎神性的悲悯。身份的变化使她的命运走向悲凉,当被神选中的那一刻,她的身体和灵魂将不再属于自己。

萨满是鄂温克族传统文化的历史积淀和文化痕迹,是渗透到鄂温克族生活的最具代表性的民族文化[2]。“萨满是一座桥,是一条普度众生的船。”妮浩萨满的身上还拥有着母性的光辉,她热爱生命、尊重生命,她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善恶、行为好坏,或亲缘关系去衡量他的生命价值。在她眼里,众生的生命都是平等的,都是尊贵的。她是众生的母亲,为了众生的生命,不断献祭孩子的生命,直到最后,为祈雨拯救山火献出自己的生命,完成了作为一个氏族萨满的使命,也完成了一个女人与责任缠斗的一生。也正因如此,马粪包以自宫的形式赎罪,寻回自己善良的本真。偷鹿的少年,找到了贝尔娜并将她带回来参加妮浩的葬礼。在他们的身上,我们感受到生命的轮回与宿命感,感受到妮浩身上母性的温暖与人性的关怀。萨满身上义无反顾的责任、牺牲、大爱,给了整个氏族莫大的信赖与依赖,使得整个氏族血脉相连,共同抵御世间的考验,得以在黑土地上繁衍生息,绵延不绝。这种朴素的生命价值观,对生命的无差别对待,对人性最大的包容和关怀,是鄂温克民族对自然生命敬畏的最高升华。

二、伊芙琳——抗争与和解

伊芙琳是小说中的重要人物,她的生命历程贯穿了从原始到文明过度的始终。她身上几乎具备了鄂温克女性的全部特征,也是鄂温克女性形象的缩影。伊芙琳长得并不标致,样貌身材均不出挑,还有一个歪鼻子。但在“我”看来,她的歪鼻子并没有使她变丑,反而促进了她面部的和谐。歪鼻子是伊芙琳最大的外形特点,也是她脾性不好的体现。

伊芙琳身上也有着大多数鄂温克女性的优点——活泼开朗,勤劳善良。她心灵手巧,是乌力楞手艺最好的裁缝,她做的衣服没有人不夸赞;她见多识广,熟知民族历史,了解乌力楞里每一个人的故事,也愿意帮助身边的每一个人;她心直口快,性情豪爽,喜欢抽烟喝酒,喜欢吃生肉;她关心着乌力楞的大小事务,对于不公平的交易与日本人的无理要求会据理力争,当男人不在乌力楞时,组织大家搬迁打猎。

但伊芙琳也有性格缺陷——心高气傲,言语刻板。也正因如此,因现实婚姻和理想的差距,她一直以一种隐形的方式——冷漠和谩骂,同丈夫坤德进行反抗和斗争。尽管她因为怀了孩子而对婚姻妥协,但抗争一直缠绕在她的心中,并延续到儿子金德身上。她忽略了儿子金德的心意,推着他与并不相爱的杰夫琳娜结婚,导致金德上吊自杀。在金德的婚姻中,伊芙琳充当了自己一直反抗命运的推手,催生了金德的悲剧。

金德的死让伊芙琳陷入崩溃,坤德和伊芙琳之间的裂痕进一步加大,坤德将所有的恨发泄在伊芙琳身上,用强迫的方式致使伊芙琳再次怀孕,此时的坤德以一种报复的心理将伊芙琳作为一种生育的工具。而伊芙琳作为一个具有极强个性和自尊的女性,选择了一种极端的方式进行抗争。她在一个雪天以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终结了肚子里孩子的生命。这种报复方式,与希腊神话中美狄亚在被伊阿宋背叛之后杀死自己和伊阿宋的孩子的方式相似。两个同样勇敢坚强、个性自由的人,以极端的方式完成了自己的复仇。

伊芙琳的反抗不仅是自身性格使然,也是个人追求生存于世的一种极端的呐喊。但在时间的冲刷下,随着一个个族人亲友的离世,她的仇恨也逐渐被淡化,最终选择与仇恨和解,与命运和解,与自我和解。伊芙琳的态度第一次发生转变是因为玛丽亚的离世,玛丽亚原本是伊芙琳最好的朋友,但儿辈的婚姻问题让两人最终形同陌路。在玛丽亚死后,伊芙琳三天没有吃饭,朝着玛丽亚风葬的方向拜了三下,既是送行,也是道歉。她的人生大半部分由仇恨支撑,族人亲友的离世让她感知到世事的无常,也终于有了直面现实的勇气。她不再锋芒毕露,怨天尤人,她逐渐接受命运的安排,怜悯他人,与坤德相安无事,在坤德离世时微微一笑,为他送行。爱和包容让伊芙琳学会放下,达成与自己最好的和解。

伊芙琳的一生从不断抗争,到与仇恨和解,与命运和解,与自我和解,来于自然,最终又归于自然。她是一个丰满的人物,她身上兼具人性的善与恶,现实的压迫让她痛苦万分,让她的灵魂变得扭曲,让她的恶被迫膨胀。在额尔古纳河右岸的这片土地上,自然重新洗涤了她的灵魂,人性重归于善,归于本质。在伊芙琳身上,我们看到一个女人一生反抗斗争,最后净尘归去的完整形象。

三、伊莲娜——现代性与反现代性

依莲娜是画家柳芭的真实原型[3],小说中的她也热爱绘画,为鄂温克民族留下了不朽的画作。伊莲娜处于鄂温克民族百年文明与现代文明交汇的历史洪流之中,时代的冲击和文明的交叠让她的内心充满矛盾与挣扎,她辗转于山林与城市之间,始终也没能找到一个融入的最好方式,最后将生命留在了贝尔茨河畔。

伊莲娜的形象体现了这个人物身上的矛盾性——反现代性。额尔古纳河赋予童年的伊莲娜生动的想象力与创造力,那时的她是快乐的,她喜爱驯鹿,笔下的驯鹿是有趣的。她用赭红色泥土做的画棒,描绘出一只一面鹿角有七个杈一面鹿角有三个杈的神鹿。那时的她展现出的是一个对山林、对自然纯粹热爱的,对绘画纯粹追求的形象。回到激流乡上学时,她也表现出对图画课的兴趣,“虽然是用铅笔描画的这一切,但是我从中仿佛能看到篝火燃烧到旺盛处所散发的那种橘黄的颜色,能看到河水在月夜中发出的亮光”[1]。可见伊莲娜在自己的画作中赋予了真挚的情感和深刻的灵魂。

从城市辞职后,她回到山林,选择用动物皮毛做镶嵌画,“一旦你是为了取悦别人的眼睛而把它们弄得支离破碎,让它成为画悬挂起来,那些皮毛可能会愤怒”[1],当时伊莲娜的内心依旧无法趋于平静,她抑制不住情感的起伏,卷着两幅毛皮画进了城。她厌倦城市的纷繁,却又放不下世俗的荣誉;喜爱自然的清新,却又耐不住寂寞。妮浩萨满祈雨的情景让伊莲娜的内心深深震颤,难以忘怀。那个瞬间,传统文明的生命张力在她的心里达到极点,她看见的是鄂温克人一百年的风雨激荡人心。创作的灵感和激情已达到巅峰,她花了两年的时间,以自己全部的精力、情感、灵魂完成了这幅承载着鄂温克民族百年沧桑历史和鄂温克人厚重生命历程的画作。在完成画作后,贝尔茨河洗刷净了她的画笔,也携带着这位画家的生命和灵魂奔流向远方。在无尽的矛盾和挣扎,迷茫与困惑中,伊莲娜逐渐找不到自己的归宿,苦苦沉溺其中,最终选择永久地结束自己的痛苦。她最终也没有找到传统文明和现代文明的结合点,也许只有这样才是让她解脱的最好方式。“我在伊莲娜上岸的地方找到一块白色的岩石,为她画了一盏灯。我希望她在没有月亮的黑夜漂流的时候,它会为她照亮”“我的泪水沁在岩石的灯上,就好像为它注入了灯油。”[1]

伊莲娜的生命悲剧反映了传统文明在现代文明的入侵和冲击下逐渐破碎和瓦解的无奈和悲凉,她的辗转和挣扎也代表了那些被现代文明的滚滚车轮碾碎了心灵,并为此感到困惑和痛苦的人。这一形象隐喻了鄂温克族人在面对现代社会的冲击时,既有无尽的困惑与挣扎,也有对传统文化与信仰的坚守与追求。

四、达玛拉——传统性

达玛拉是叙述者“我”的母亲,她代表着整个鄂温克民族最传统的女性形象,她美丽、勤奋、善良、朴实,书中形容她是全乌力楞的女人中最能干的。“她有着浑圆的胳膊,健壮的腿。她宽额头,看人时总笑眯眯的,很温存。别的女人终日在头上包着一块儿蓝头巾,而她是裸露这头发的。她将那茂密乌黑的头发绾成一个发髻,上面插着一支乳白色的鹿骨打磨成的簪子。”鄂温克男人们外出打猎,而女人们大都留在营地里做做一些日常的活,“我”和列娜从小就跟着母亲达玛拉学会了做各种活计——熟皮子,熏肉干,挤驯鹿奶等,这些技能达玛拉都十分精通,她是乌力楞里做活的好手。

达玛拉年轻的时候,以美丽动人的舞蹈吸引了两个互为亲兄弟的追求者,两人通过射箭的比试,决断出迎娶达玛拉的最终人选,而“我”的父亲林克,也是我们这个乌力楞的族长,迎娶了他心爱的姑娘,他的亲哥哥尼都萨满却终生未娶。可达玛拉的真实心意如何,人们无从知晓。一切的转变来自劈中林克的那道闪电,它带走了林克的生命,也带走了达玛拉的笑容,她终日消沉,逐渐变得苍老。直到有一天,尼都萨满为达玛拉缝制了一条羽毛裙子,让她产生了些许变化。这是尼都萨满花了几年的时间精心缝制的裙子,在达玛拉拿到裙子的那一刻,脸上露出难得的欢喜。当她穿上那条裙子时,那股久違的青春与朝气又高傲地抬头了。达玛拉接受了这条裙子,等于接受了尼都萨满的情感,而这种情感又是为氏族所不允许的,注定使他们因痛苦而癫狂。

在达玛拉穿上那条裙子问“我”(文中的叙述者)漂不漂亮时,“我”却冷冷地说她穿上像只大山鸡,这令她失望透顶。当达玛拉和尼都萨满格外在意对方时,伊芙琳却在他们面前故意提起林克。感受到大家的敌意,两人便不再坐在一起。达玛拉像一朵濒临凋谢的花,一天天枯萎。“如果说闪电化成了利箭,带走了林克,那么尼都萨满得到的那只箭,因为附着氏族那陈旧的规矩,已经锈迹斑斑。”[1]尼都萨满一直深爱着达玛拉,在林克去世后,勇敢地表达了对达玛拉的关心,因失去林克而痛苦的达玛拉,被尼都萨满的热情和关心深深打动,接受了他的情感。两个寻求心灵慰藉、彼此向往的人,却碍于世俗的阻碍、传统的束缚,无法正面应对彼此的感情,只能将这份情感深藏于心,压抑着内心。

在鲁尼和妮浩婚礼的篝火晚会上,达玛拉穿着尼都萨满为她缝制的裙子,纵情地跳舞,跳到所有的人都回到希楞柱,跳到篝火暗淡,跳到月亮只剩残影,最后倒在了灰烬里。达玛拉的故事从舞蹈开始,也最终是在舞蹈中结束的。她一生尽了一个作为妻子的职责,作为一个母亲的职责。“我们”虽然维护着氏族的规矩,却做着熄灭达玛拉内心火焰的勾当。达玛拉无法正面表露情感的痛苦和内心的郁闷与孤独,无形的压迫和束缚让她变得沧桑和癫狂。她是一个被氏族观念束缚的传统女性,有着传统的思想,尽管内心无比痛苦,但却别无选择。她无法抛弃自己的子女,舍弃自己的氏族,她不敢想象也无力承担追求爱情的代价。因此她只能忍受孤寂,压抑情感,并在挣扎和郁闷中渐渐凋谢。

《额尔古纳河右岸》中女性形象的塑造深深根植于鄂温克民族历史文化的土壤,作家通过女性的叙述视角将一个民族的百年命运娓娓道来。书中充满符号性的象征与隐喻、神话性的宗教色彩和民族风情,将女性所具有的各类品质和特征,以及最具特色的母性形象展示得淋漓尽致。《额尔古纳河右岸》把对女性命运和时代价值的思考,延伸到对整个民族命运的思考,为当代女性提供了重要启示和借鉴。

参考文献

[1] 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2] 曾娟.浅析《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萨满文化[J].西北民族大学学报,2009(5).

[3] 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跋:从山峦到海洋[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

(特约编辑  張    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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