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规训、反抗:论福柯身体理论视域下《简·爱》的女性身体书写
2024-06-05陈蕊
陈蕊
[摘要]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价值观要求女性应是“家庭中的天使”,但《简·爱》女主人公因其对“规范”身体的偏离和挑战却可谓是这一要求的反面教材 。夏洛蒂·勃朗特不仅通过作品表现了她对女性的人文关怀,同时也揭示了女性在男权社会中争取自由的困难。因此本文以福柯的身体理论为基础,从生理、精神、空间三方面着重分析小说中女性形象所处的困境及其所受到的权力规训,继而分析女性是如何反抗权力制约的,最终揭示男性权力无处不在的世界中飘移不定的女性身体的挣扎。
[关键词]《简·爱》 米歇尔·福柯 女性 身体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7-0049-04
英国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的成名之作《简·爱》常被视为19世纪女权主义运动的宣言书,是反抗男权社会的有力武器。在男性主导的社会中,女性的身体通常被男性限制在一个小范围内,因此女性的身体总是被动和温顺的,并陷入在男权社会和家庭中遭受惩罚的困境。福柯的身体理论关注权力关系中的身体,本文运用福柯的身体理论为《简·爱》中女性困境的分析提供新的方法。
一、福柯的身体理论
法国哲学家福柯在其一系列重要著作中探讨了知识、权力和身体之间的关系。须指出的是,福柯所说的权力不是来自宏观方面的政治权力,而是渗透和参与日常生活中的权力:“当我想到权力制度时,我想到它存在的微妙形式,权力渗透到个人、他们的身体、他们的姿势、他们的姿态、他们的言语,以及他们如何学会生活和与他人互动的方式。”[1]在《疯癫与文明》(Madness and Civilization,1961)中,福柯提到了理性对于身体的禁锢与压迫,个体因此变得沉默且温顺。在《规训与惩罚》(Discipline and Punish,1975)一书中,他提到了权力与知识对身体的规训。福柯指出,在当代社会中,统治阶级对民众的惩罚不直接作用于身体,而是运用知识体系来控制民众,使之成为温顺、有纪律的主体。在《性经验史》(The History of Sexuality,1976—1984)中,福柯主要讨论了权力与性之间扭曲而复杂的关系,他认为除了外在的权力会影响身体外,身体内在的性也会成为权力影响身体的工具。在第三卷《对自身的关怀》(The Care of the Self,1984)中,福柯进一步提出了生存美学。生存美学是对福柯前期权力规训下静默和被动身体理论的异化,是身体在残酷现实面前的反抗。福柯主张“个体以自己的方式、或通过他人的帮助,对自己的身体、心灵、思想、行为、生存方式施加影响,以改变自己,达到某种快乐、纯洁、智慧、美好、不朽的状态”[2] ,以此来反抗权力的规范化。在这里,性、身体撇开了知识、权力、道德的层层束缚,成为个体审美生存的载体。
由此可见,福柯不仅关注权力对于身体的规训作用,主张身体是权力关系发生的场所,还坚信身体因为权力的规训而具有反抗性,个体的生活应当是一件艺术品,对自己的命运和身份并不能一味被动地接受,还须为了摆脱权力的压迫而进行自我生存美学的实践。
二、生理上的虐待:身体暴力
1.贫穷之躯
19世纪中叶,英国已经成为工业革命的中心,经济的发展加剧了社会的贫富分化,幼年的简·爱属于下层阶级,她失去了双亲,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而她的亲戚里德一家则属于上层阶级。在盖茨黑德这样一个感受不到任何亲情的地方,简·爱受到了来自上层阶级极其严厉的权力控制,过着如仆人一般的生活:约翰·里德将躲在窗帘后看书的简打得头破血流,只是因为她动了不属于她的书;对简的偏见使里德太太将遍体鳞伤的简关进红房子,在那里简发了高烧,甚至差点丢掉性命。正如福柯所指出的:“权力关系总是直接控制身体,干预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折磨它,强迫它完成某些任务。”[3]长大后的简也尝到了贫穷所带来的痛苦:她仅带了20先令就独自一人离开桑菲尔德府,一路上吃过将要倒进猪槽的冷粥,走过泥浆四溅的泥沼,身体“寒冷、昏眩、虚弱”。简曾向许多人求助过,但越是富有的人却越不愿意为她提供食物,也不愿意为她提供一份工作,究其原因是他们把她当作没有生产力的穿着体面的乞讨者。这也就是福柯所说的权力关系与对肉体的经济使用紧密相连:人的身体基本上是作为一种生产力而受到权力和支配关系的干预[3],只有当简有工作或经济来源的时候,她才能够有在社会上生存的权利。
2.不美之躯
在洛伍德寄宿学校时,校长布洛克赫斯特以《圣经》的名义约束学生们,教导她们严于克己,并规定她们的穿衣打扮。在那里,女性被限制的身体成为布洛克赫斯特校长彰显其权力的工具。她们必须按学校主流话语的要求对自己的衣着和外貌进行自我监督,以迎合父权社会对其身体的规训与建构[5]。不仅如此,男性话语也是导致女性自卑的原因:简·爱在书中的形象是个瘦弱且相貌平凡的女子,因此罗彻斯特评价简并不漂亮,圣·約翰认为简的五官缺少美的雅致与和谐,认为她“看上去很聪明,但一点也不漂亮”[4]。反观书中另一个重要的女性形象伯莎·梅森,她在罗彻斯特的口中是恶劣、疯狂、没有人性的伴侣,是一副鬼相的庞然大物,是有着一头黑白相间、乱如鬃毛的头发的野生动物,被他剥夺了话语权并囚禁在桑府阁楼上不为世人所知,连为自己辩护的机会都没有。正如朱迪斯所言,女性美乃是“对某种标准的强行征用,这种标准所具有的复杂的历史性与规训、规范、惩罚所讲述的内容是分不开的”[6]。可见,在这样一个父权社会,女性的生存空间是多么的有限和狭窄,长相不美的简·爱以及疯癫异常的伯莎·梅森都受到了男性权力的制约,成为父权制社会的他者。
三、精神上的服从——身体规训
1.宗教对身体的规训
宗教团体和慈善组织长期以来就起着“规训”居民的作用,《简·爱》中的洛伍德学校便是这样一个打着教育学生成为听话孩子的幌子,实际上限制了学生们个性发展的“慈善组织”,目的是消除亵渎神明的行为以及其它任何不端言行。那里有着严苛的管理制度,学校的老师惩罚和教养学生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通过强制学生从事日常劳动以改造他们的身体和习惯,另一种是通过在精神上监督学生们以改造他们的精神和意志。简·爱在洛伍德的好友海伦就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她总是一个人安静地读书,在受罚时毕恭毕敬,斯卡查德小姐用木条狠狠地揍在她的脖子上,她面不改色,在面临死亡时即使全身冰冷消瘦,她的脸上依旧带着微笑。由此可见,宗教使得海伦毫无反抗精神,身上只剩下忍让、顺从和宽容,而简·爱也深受海伦的影响,慢慢变得克己、节制。
2.知识对身体的规训
“权力产生知识,……权力和知识是直接相互连带的;不相应的构建一种知识领域就不能有权力关系,不同时预设和构建权力关系就不会有任何知识。”[3]此论述表明福柯认为权力与知识是共谋的关系,二者共同来规训和束缚人的肉体。简·爱就是在《圣经》和洛伍德学校老师们的教导下抑制了自己不安分的天性:还在盖茨黑德时,简·爱读的书是那些天马行空的哥特式作品,能给她带来乐趣,并能帮她暂时逃避现实的冷酷与残忍,因此简·爱在成长的过程中,表现出一种爱幻想、情感丰富、狂傲不羁的天性,这也是她如此具有激情和反抗精神的原因;而在简·爱被送到洛伍德学校接受教育后,她被要求学习《圣经》以及法文、美术、声乐等当时社会要求女性掌握的技能,这些女性规范也深深印入她的心灵,加上坦普尔小姐的影响,简变得忠于职守、服从命令,懂规矩守本分,安安稳稳在洛伍德度过了十年光阴。
四、空间上的限制——身体隔离
1.物理意义上的隔离
身体隔离首先体现在居住空间隔离。居住空间既是人们生存的物质基础,也是庇护身体的重要场所。小说中被强制实施空间隔离的有被关进红房子的简和被关进阁楼上的伯莎。正如福柯所言:“权力的空间化乃是现代社会规训操控的基本策略和方式。”[7]里德太太从不让简和他们一家人坐在一起;不给简单独的卧室住,而是让她住在保育室;为了惩罚反抗的简而将受伤的她独自一人关进红房子。这样的行为实际上是权力在控制肉体,目的是迫使其永久服从。伯莎·梅森是一位疯癫的失语者。她因生在一个疯人家庭而被罗彻斯特骗到英国,关在桑菲尔德府的阁楼上,虽给予照料,但更多的却是监视:他断绝了伯莎和外面的一切联系,甚至她的亲哥哥都无法确定她的死活;他用锁链锁着房门,以至于桑府管家费尔法克斯都无法了解确切事实。在伯莎身上可以看到父权制对她的限制与压迫:她无法决定自己的结婚对象,也无法决定自己的生存空间,只能一辈子都生活在与世隔绝的阁楼里面。
2.社会意义上的隔离
男性主导的社会总是将女性视作“家庭中的天使”,认为女性应当温柔又体贴,却不被允许进入男性空间。《简·爱》中,女性的职业选择十分有限,要么出生即上层阶级,以解决自己的婚姻大事为人生目标;要么出生即下层阶级,只能做一些不体面的工作。维多利亚时期的女性无论单身与否,皆缺乏独立财产权,她们只是财产的转移者,在婚后将财产或金钱作为嫁妆转移给丈夫[8]。女性的经济命脉由男性掌握,女性身体也不属于她们自己,而是作为婚姻中被买卖的物品。另外,当时的英国实行“限定继承法”,妻子是丈夫财产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因此当时的女性在婚姻制度的束缚下大多只想选择一个门当户对的有钱单身汉:当英格拉姆小姐听说罗彻斯特的财产还不足传言中的三分之一时,她就立马对他转变了态度;乔治亚娜为了成为勋爵夫人而不顾姐妹情分,变得自私自利;罗莎蒙德·奥利弗与富有的继承人格兰比爵士突然结婚,抛下曾经仰慕许久的穷牧师。除此之外,家庭教师的职业也使简和她的表姐妹玛丽和戴安娜被歧视和取笑,英格拉姆和其他上层阶级的女性也都曾戏弄过自家的家庭教师,认为她们十分讨厌且无知可笑。可以看出,当时妇女的社会地位并没有得到改善,不管是上层阶级的女性还是下层阶级的女性,都只能处于从属、依附的地位,没有平等的权利和自由。正如巴特克所说:“妇女的空间不是可以认识和自由控制自己身体的领域,而是一个囚禁她的封闭监狱。”[9]
五、权力话语下的身体反抗
1.反抗的理智面
福柯认为:“没有反抗的权力关系并不存在。反抗恰恰是在权力关系得以行使的地方形成的,因此反抗也更真实有效……反抗的存在从来没有离开过权力。”[3]福柯的身体理论并不是一味的被动和消极,他在后期完善并提出了生命美学,意味着主体对自己的命运和身份并不只是被动地接受,而是有进行为了摆脱权力压迫的自我生存美学实践。简·爱追求自由和独立,不断挑战当时社会对女性的刻板印象和限制:盖茨黑德的生活使她心生逃离的想法,她认为“自己已经被践踏得足够了,必须反抗”[4],在历数了她所遭受的各种虐待之后,她感到“无形的束缚似乎已经被冲破,挣得了始料未及的自由”[4];在坦普尔小姐离开洛伍德后,她条理清晰地为自己安排去处,离开规训她10年的学校;在得知罗彻斯特是有妇之夫时,尽管还爱着他,但是她仍义无反顾地离开桑菲尔德,坚定地说“罗彻斯特先生,我不愿属于你”[4]。对罗彻斯特身体上的距离感使她得以保住个人的自尊,并以此反抗想要困住她的男性权威。在这里,身体作为维持自我认同感的基本途径,是“活生生的意义的纽结”[12]。除此之外,还有玛丽和戴安娜两姐妹,她们努力看书学习,靠工作养活自己,不愿被束缚在传统婚姻和家庭生活中,追求自我的实现。
2.反抗的疯癫面
在《疯癫与文明》中,福柯指出疯癫主体是在理性话语对疯癫话语的僭越和排斥中形成的,因此福柯认为主体受知识、权力、话语等的支配在特定时空下会有不同的主体出现[10]。简·爱并不总是冷静地思考问题,在身上的痛感占据上风后,她便不再畏惧权势,发了疯似的反抗,“像疯猫一样扑向约翰”,说的话也是不假思索:“他们还不配同我做朋友呢。”[4]可见,欲望不是一种简单的灵魂活动,而是压迫的后果。如果想通过一种对不同的性经验机制的策略性翻转,利用身体、知识的多样性及其反抗的可能性来反对权力的控制,那么就要从性权威中摆脱出来[11]。被关在阁楼的伯莎虽然失语,但她的放火和自杀行为却是对男权压迫的一种极端反抗,展现出了一种“自毁性的暴力形态”[13]。她在晚上偷偷行动,躲过看守,在罗彻斯特的房间放火;她趁普尔太太醉酒后放火烧了整个庄园,并从屋顶上跳下去自杀。伯莎这一生轰轰烈烈,她是父权制社会和帝国主义殖民主义的受害者,至死都在反抗社会的不公。
六、结语
在维多利亚时期,女性的身体被视为男性的所有物,她们没有生存空间,甚至没有话语权。个人的成长过程始终处于权威监督下,通过采用层级式监督、规范化裁决和检查的手段,个人被监督、改造并最终达到标准规范,例如简·爱从一个坏脾气、反叛的小女孩成长为一个符合社会标准的女教师,她的成长受到新兴资产阶级占主导的社会的监督和规训,慢慢成为社会标准的女性形象。同时,福柯关于身体的论述也揭示了男权社会中女性困境的原因,夏洛蒂·勃朗特的作品也真实地表现了她对女性和她们艰苦生活条件的关注。通过对身体暴力、规训、隔离以及反抗的描写,她用她书中的女性形象告诉读者,女性不应该成为男性权力和话语的奴隶,她们可以成为自由的主体。综上所述,本文从福柯身体理论出发,揭示了夏洛蒂·勃朗特的小说《简·爱》中在男性主导的社会下女性身体的困境以及她们的反抗,突出女性生存的不易,以及她们为了争取自己在社会上的生存空间所做出的努力。
参考文献
[1] Sheridan A. Michel Foucault:The Will to Truth. New York: Tavistock Publications,1980.
[2] 福柯. 福柯文選Ⅲ:自我技术[M]. 汪民安,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
[3] 福柯.规训与惩罚:修订译本[M].刘北成,杨远,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
[4] 勃朗特.简·爱[M].黄源深,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
[5] Bartky LS.Femininity and Domination:Studies in the Phenomenology of Oppression[M].New York:Routledge,1990.
[6] Butler J.Gender Trouble:Feminism and Subversion of Identity[M]. London:Routledge,1990.
[7] 福柯.空间的文化形式与社会理论读本[M].夏铸九,编译.台北:明文书局,1998.
[8] 崔丹.英国19世纪中期惊悚小说中的疯癫话语与社会权力运作间的商讨[J].国外文学,2018(4).
[9] Bartky LS. Foucault,Femininity,and the Modernization of Patriarchal Power[M].London:Routledge,2014.
[10] 张文彩.福柯的身体理论[D].兰州大学,2010.
[11] 福柯.性经验史[M].佘碧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
[12] Ponty M. 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 London: Routledge, 2002.
[13] 汪民安. 身体、空间与后现代性[M]. 南京: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22.
(特约编辑 张 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