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堤
2024-06-04金晓武
金晓武
太阳缓缓落在西边江面,像一块被烧透的铁饼,坠到江里去淬火。
铅灰色的江岸边,泊着一条两头尖尖翘翘的黄艄船,艄后的窟窿眼里,插着一根定位的竹篙。倏地,从瓢形的舱口中,探出一颗满头银丝的脑袋,皴裂的黑巴掌扣住两边船舷,僵硬的身躯如桅杆缓缓地自舱内竖了起来。
他叫李斗,他命大,年逾古稀阎王爷像赌气似的就是不收他,又像还有一桩没有完成的大事儿在候着他。他的爹爹在1949年渡江战役中与解放军同舟共济,视死如归,被流弹击中身亡。1937年南京大屠杀时有难民抱着木板、木盆跳进冰冷刺骨的江水里,他的爷爷正行船于江岸上的,在施救难民时惨遭江岸鬼子兵开枪射杀身亡。
李斗每每想到爹爹和爷爷就激动不已,他们虽然活得平平淡淡,死得却非常光荣。他觉得自己的时间也不多了,如果也像爹爹和爷爷一样,做一个高尚的、有益于人民的人,自己就可以含笑九泉了。因此他在这条破旧的小船上死守着,那条小船似乎也明白主人的意思,也在硬挺著,不散板。
一年一度的汛期来到了,倾盆大雨接踵而至,江水泛滥成灾。江面掀起喷着白沫的开花浪,高耸的浪涛凶猛暴戾地扑向长江大堤。大堤塌方了。
洪水泛滥,一下子勾起李斗沉痛的回忆,眼里闪现当年防汛抢险、抛石护堤的情景。
“人在大堤在!”雄壮的口号声漫天回响,装运石块的木帆船穿梭在汹涌的江面。李斗开的木帆船装着块石泊在江堤边水域正在作业。李斗和妻子秀儿用铁锹撬起一块300斤重的大块石。沉重的块石被撬动后,在船舷打了个滚,“咚”的一声坠进江水里,掀起巨大的水柱,把打着趔趄的木帆船一下掀翻了,李斗和秀儿坠入江里。
猝不及防的灾祸将李斗吓蒙了,他潜入水里拼命搜寻妻子,就是觅不到秀儿踪影。防汛人员和船工好不容易将船打捞出水后,才发现秀儿被罩在船舱里。
李斗望着妻子的尸体,坐在江岸上,号啕大哭起来。自那以后,他没再娶。
防汛指挥部疏散了大堤内村民,撤掉守护在大堤上的防汛抢险人员。李斗却反其道而行之,将船开进险堤水域,泊在险堤段上。防汛指挥部负责人,无论怎么劝说李斗,李斗就是不动窝儿。有熟知内情的同龄翁说:“他的妻子是在洪水中淹死的,他也要撵那道辙,去做鬼夫妻。”
洪水将大堤冲塌一道决口,咆哮着从豁道中汹涌而入,风驰电掣般吞噬堤内的一切。李斗一下来了精神,霍地一下从甲板上跃起,把一丈八尺长的竹篙挥舞得如同关云长的青龙偃月刀。只见他奋力将篙尖插在大堤上,将篙梢神速地朝肩上一抵,俯身压住,双脚牢牢地踏住甲板,两手抓住船舷,腰一弓,腹一收,臀一翘,船被撑得飞速冲向大堤被洪水冲豁的决口。
山峦上避水的人们见状一下惊呆了,都为他捏一把汗。李斗整个生命都倾注在那根竹篙上,决口的洪流卷起六七尺高的浪花。李斗久经风浪,他把竹篙抵得宛如一张大弓,船像离弦之箭,射向决口汹涌的洪流中。
瞬间,船被咆哮的洪流像抓俘虏似的逮住,拖入决口中,妄图将船粉身碎骨。李斗惊人的撑船技巧和力量摆脱了洪水的纠缠,船飞快地冲向决口,船如同横空出世的大闸,船头和船艄分别嵌在决口两侧的大堤上,将决口中的洪流闸住,船身挡住了湍急的洪流,奔腾咆哮的洪流一下敛住了。
洪水虽然被截住,翻涌的洪流却呼呼上涨,将李斗和木帆船全淹埋在洪流中,洪流很快从船上漫过,又凶猛地泄进堤内。李斗老汉灌了几口水,呛得他直咳嗽,他知道手中的竹篙是他求生的光点,他奋力将竹篙在洪水中挥荡,然而被洪水死死裹住的竹篙根本无法动弹。
一个急猛的漩涡将横在水里的竹篙一下竖了起来,又被冲击的洪流牢牢地挤贴在木船上。紧紧攥住篙梢上的李斗被强劲竖起的篙子拎出水面,挂在“旗杆”上,这让李斗大喜过望。
晚霞满天,在流光溢彩中,李斗被眼前壮丽的图景惊呆了。在决口两侧的大堤上,人流如潮,防汛抢险人员和乡民们肩扛着麻袋包、棉被、木桩诸物向决口处飞奔。
此刻,李斗哽咽了,喃喃道:“爹爹、爷爷,俺也是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