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甜甜不吃糖
2024-06-04王爱慧
王爱慧
天热就算了,还没有风。夏立春站在人字梯上仰面修着日光灯。夏立春老婆叉着两腿,坐在门口低头择菜,嘴里嘀咕,话里话外都是丁莉莉。
夏立春用沉默表明态度,他反感的不是他老婆嘴碎啰嗦,而是她的立场。他老婆之所以反对丁莉莉进城陪读,主要是怕丁莉莉以后要在城里买房,这样一来,她和夏立春就永远没有安稳日子过。有趣的是他老婆只在夏立春这里表示反对,在丁莉莉那里,她从来都是跟风附和,有时甚至还在丁莉莉面前和她自己唱起反调,说光明村的孩子都去了城里读书,永兴小学没有几个学生了。听上去,好像丁莉莉带孩子进城读书的这个决定拿得迟了。
门口突然一暗,有个人影出现。
是个精致的女人。
一袭黑色真丝波西米亚长裙,丸子头,脸上扣着米白色冰丝面罩,手里拎着一把未收攏的遮阳伞,伞面是大朵盛开的向日葵,绚丽又妩媚。
夏立春立刻估计到她可能是谁谁谁,问话的语气便显得极为生硬,你找谁?
找你,夏校长。声音温婉、甜糯,讨好赔小心,努力贴近的痕迹很明显。女人随手摘下了她的米白色冰丝面罩,露出一口好看的牙齿,又顺手收起她那把盛开的“向日葵”。一副归拢旧生活,就此安顿下来,重新出发的宁静和淡然。
这无基础没来由的贴近,让夏立春越发不爽。没了,我家没房间出租。声音不大,却毫无通融余地。
她只略略尴尬了一小会儿,便迅速修复好了情绪,奇怪的是,她并没有选择扭头离开,而是往里走了几步,在客厅北边靠墙的实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一副有话好好说,万事有商量的状态。
夏立春老婆见情况不对,赶紧收起她的腿和她的菜筐,去了后院。
修好日光灯,夏立春慢吞吞地收起人字梯,送去后院储藏间,然后直接去了后院卫生间冲澡。夏立春折腾了半天,出来一看,那女人居然还在。她再次见到夏立春时,嘴角含笑地介绍着自己,说她就是赵甜甜的妈妈——卫岚。顿了一下,她又补充了一句,她之前找过丁莉莉。
真没有了。她不提赵甜甜这三个字还好,一提,夏立春说话的语气越发没有商量的余地。
被人如此毫无余地地连续拒绝了两次,她窘得脸通红,小声地说,丁莉莉答应她了。说着从包里掏出一沓崭新的百元大钞,恭敬地放在桌子上,又小碎步反身退回沙发,侧身坐着。
夏哥,这是一万五,你就当帮我一回吧。卫岚声音里出现了明显的哀求。
前几天,丁莉莉和夏立春说过卫岚租房子的事,他坚决反对。
当时是在饭桌上,丁莉莉对夏立春说,二楼她那带内卫的大间被人订去了。夏立春知道丁莉莉去城里陪读,绝对不会让她那间房空着的。他问丁莉莉是谁订的,丁莉莉也没隐瞒,说是卫岚。想了一下,她又追加了一句,就是赵甜甜的妈妈。
一听见赵甜甜这三个字,夏立春就不高兴了,他说,订房间之前,应该通一下气。夏立春一直是个有脾气的人,但是和丁莉莉说话,他会努力压制住自己的坏脾气,尽力表现出一个好公公的样子来。他让丁莉莉回了赵甜甜妈妈。语气很轻,话听起来却有些重。
丁莉莉觉得被驳了面子,立刻表现出她的不满。她斜着眼睛瞟了一眼盘里被剥光了肉的鱼,脱口而出,真当你是校长啊?似是这句话说的是盘里被剥肉的鱼,语调轻慢、不屑。这还不够,她说完话,把没吃完的饭碗往前重重一送,黑着脸,趿拉着她的人字拖上了楼。
夏立春除了呼哧呼哧喘粗气,一点儿办法没有。儿子是自己养的,还可以骂上几句,儿媳妇说都说不得。丁莉莉说的也没错,他还真不是永兴中学的校长,只是永兴中学一个刚退休不久的水电工。
夏立春之所以被永兴中学的人称为校长,就是因为他爱操闲心,爱管闲事,就连校长都懒得管的事,他也要去操心,时间一长,就落下一个“夏校长”的名号。这对一个水电工来说,多少有一些调侃的意味。
夏立春家在学校对面。现在他的邻居都不靠种地生活了,他们都在忙着做学生的生意,学生的钱好赚。丁莉莉脑子里天天装的也是怎么才能让自己也好好发一波学生财。
今天,卫岚来夏家落实住宿的事,原本就是丁莉莉授意的,丁莉莉电话里让卫岚这个时间段来,因为这个时间段夏立春在家。卫岚有些不解,丁莉莉一向说话做事雷厉风行,一间房的主儿竟做不了吗,还要看夏立春的脸色?丁莉莉笑而不答,她让卫岚先去找夏立春,说谈不下来,再找她。
卫岚没想到真没谈下来,夏立春对自己极其冷淡,打不开通融的缺口。他看都没看一眼桌子上那些崭新的百元大钞,重新折回后院,就这么把卫岚一个人晾在客厅的沙发上。卫岚既羞愧,又不甘。万般无奈之下,她只好拨通了丁莉莉的电话。
丁莉莉给卫岚留了足够的时间来消化她的万般羞愧和种种不甘,又在卫岚求天天不应,求地地不灵的时间节点,适时出现在她面前。卫岚几乎是崩溃状态,她说,丁莉莉,你帮帮我。一句话出口,卫岚的眼眶红了,眼泪就要掉下来,她拼命忍住,竭力不让它们滚落,因为她要面子。
丁莉莉瞥了一眼桌子上的百元大钞,上前抓过来,哗哗哗点了一遍,然后又放回桌上,漫不经心地问,没谈拢?
卫岚艰难地点头,又莫名其妙地摇头。
丁莉莉吧唧嘴,换成一副极其无奈的面孔对卫岚说,卫岚,你也看见了,我公公脾气倔,他不同意房子给赵甜甜住,房子毕竟是我公公婆婆出钱盖的。丁莉莉不说夏立春不愿意租房给卫岚,故意说成不愿意租给赵甜甜住,并且在说赵甜甜这三个字时,加重了语气。
卫岚哪能不明白,她立刻从包里又拿了三千元添进去,说这钱够丁莉莉在县城最繁华地段租一套大房子了。卫岚包里一共装了两万元,拿出去一万八千元,还有两千元的余地可供她和丁莉莉继续周旋。卫岚没想到,丁莉莉没再刁难她,而是直接把钱塞到包里,十分爽快地说,卫岚,你明天就搬进去吧。
匆匆丢下那句话,丁莉莉转头跑去后院对夏立春说,二楼带内卫的房间是我的婚房,我已经租给卫岚了,我做的是房屋出租,谁租都是租,别拿自己家当永兴中学,还立个什么门槛。规矩多了,房子租不出去,那才是傻。
丁莉莉并不理会夏立春所表现出来的震惊,她只当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她快步上楼,把床头打印好的《安全承诺书》拿了下来,递给夏立春,要他去和卫岚签个协议。她说,过几天她就要去城里陪读,家里住进问题学生,要先给自己留上一手,以防万一。
夏立春看了一眼丁莉莉那所谓的《安全承诺书》,他没料到丁莉莉一边放水,一边来这一招,简直让人反应不过来。在他看来,房子可以不租给卫岚,但如果租给人家了,又拿这个东西去欺负人,算什么事。他夏家从来没有要求过哪一位学生家长,去签那些伤感情的协议,他们一般会口头说些约定,比如房租要一年一次性缴纳,东西弄坏了要照价赔偿……说是这么说,真是遇到谁手头紧,先给一部分,过些时日再补齐也是可以的。东西好像没有被租客弄坏过,大家都是过日子的人,都很仔细。
终于住进来的喜悦还没消散,面对眼前突然出现的那份极不友善的《安全承诺书》,卫岚有些蒙,但她还是接过来。人家有规矩,自己想住进来,就得按规矩来。看完那几张纸,她还是没能控制好自己,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丁莉莉的这份《安全承诺书》,说白了就两个字,欺负。收了她那么高的房租,还这么欺负她。明知是欺负,卫岚还要把脸递上,让人羞辱,这就是她的悲伤。
相对《安全承诺书》上那些动辄出局的苛刻条款,触电、跳楼之类的词汇对卫岚构成的伤害更为直接,这些词直接暴击了她这几年脆弱的神经,让她无比崩溃。
就因为她是赵甜甜的妈。
怪谁呢?
卫岚认为不能怪赵甜甜。
卫岚觉得要是在赵甜甜和她之间,非要找一个过错方的话,那应该是她吧。谁让她脾气倔,不愿接受赵东升的背叛。
也不是说卫岚有多孤傲,大药房的一个小店员,日日殷勤向别人兜售阿胶浆、阿胶糕,她又有什么资本在赵东升面前孤傲呢?就连她的工作,也是托了赵东升的面子才求来的。赵东升可以让他的病人去她的药店买药,这才是她的价值。
她原本也準备学其他女人,把所有苦水往肚子里咽。深夜里,她一边崩溃,一边自愈,孩子是她的命,这个命才是她活下去的光,其他都是浮云。
就在卫岚说服了自己,那个肝胆科医生赵东升的电话又一次进入飞行模式。这一次,卫岚彻底崩溃了。卫岚不是在意赵东升此刻到底在哪架“飞机”上,而是赵东升这次时机没选对。赵甜甜的班主任打电话来叫家长,语气很不友好地说,赵甜甜把小朋友的脸抓破了,有严重的暴力倾向。大药房正上客,卫岚分身乏术。当赵东升头发湿漉漉,一脸春色地出现在卫岚面前时,卫岚说着说着就激动了。她对赵东升说,离——婚——吧。
赵东升大笑,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卫岚眯着眼睛,淡淡地说,我外面也有人了。
赵东升愣了一下,立刻炸了,他重重地甩了卫岚一个耳光,歇斯底里地咆哮,难怪很长时间不让我碰了,你有人,还装什么圣母?
至于卫岚外面那个人到底是谁,很是折磨赵东升。卫岚从头到尾都坚持不解释原则,她只负责保持沉默,并在沉默中享受着赵东升的暴跳如雷。
赵东升在睡梦中突然跳起来质问卫岚,那个人是不是吾悦广场四楼卖糖果的胖子?他见卫岚的神情划过一丝诧异和不安,立刻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第二天一早,他就去了吾悦广场,砸了那个胖子的糖果铺子。砸了糖果铺子后,他回家大骂卫岚,那个卖糖果的死胖子毁了他们的家。
那一年,赵甜甜七岁。
一向嗜糖如命、吃糖吃坏牙的赵甜甜,从此戒糖。在她看来,仇恨糖等同仇恨那个卖糖的死胖子。
离婚后,卫岚去给卖糖的胖子道歉,说愿意加倍赔偿他的经济损失。胖子却说,他还想要些精神赔偿。
卫岚一时无语。
卫岚去胖子那里买糖确实有好几年了。赵甜甜喜欢吃糖,她并不吃糖,后来她却离不了糖。赵东升手机进入飞行模式的日子,她必会去吾悦广场,一层楼一层楼地转,一个门店一个门店地逛,并不买什么,逛累了,最后一站必是四楼胖子的糖果铺,买一堆花花绿绿的糖果回家。
糖成了卫岚的依赖,别人失眠吃安定,她吃糖,吃了糖她就能安静下来。她通常会坐在那张宽大的雕花床上吃糖,先是一颗一颗地吃,后来是一把一把地吃。她持续性吃糖,吃到恶心,吃到吐,一直到赵东升一脸春色推门进来,才算结束。
卫岚和卖糖的胖子走到一起是五年之后的事,赵甜甜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不再喊卫岚妈妈的,人前背后卫岚卫岚地叫,叫声急促,满含轻蔑。
卫岚起初努力纠正赵甜甜,但越纠正越坏,赵甜甜着了魔一般,变换着方法逼迫卫岚,哪一次不把卫岚逼得崩溃大哭,她决不罢手。闹得次数多了,卫岚也就麻木了,越来越不肯配合赵甜甜。赵甜甜一察觉到卫岚有懈怠的迹象,越发疯狂,甚至用跳楼威胁卫岚。
卫岚没被吓坏,胖子却崩溃了。
胖子说,赵甜甜不吃糖,他这个卖糖的胖子其实没什么价值。
卫岚哪能不明白胖子的意思,但她打算装糊涂。有一点她很清楚,她一定得抓住点什么给赵东升看看,她就想让赵东升明白,她卫岚也是有人要的。
卫岚很清楚,赵甜甜考进永兴中学就是针对她的,卫岚并不说破,因为她倦了。开学军训,卫岚把赵甜甜送到永兴中学门口,然后,没多说一句话,转动方向盘,准备立刻回县城。这时的赵甜甜内心是极度惊慌的,不服输的她依然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她似笑非笑地对卫岚说,自己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
卫岚手扶方向盘,看一眼赵甜甜,说,还金子?还发光?你先从永兴中学的厚土里钻出来再说吧。说完,她一脚油门,车子就开远了。一个细长惊叹号似的赵甜甜,兀自立在校门口的风中。
或许是为了向卫岚证明她是金子的论断,赵甜甜在开学考以及十月九校联考中都考出了好成绩。后面一次考试,她排名年级前十,班级前三。对于这个成绩,卫岚很满意,她暗自庆幸赵甜甜又恢复了读书状态。
九校联考成绩出来,大红的光荣榜张贴在高一教学楼走廊宣传墙上,学生们都来围观,赵甜甜也在其中。
赵甜甜一时忘形,依偎在一个高大帅气的男生怀里,头则靠在他的肩头,这一幕恰巧撞进汪副校长的眼里。他立刻黑了脸,命令两人到他办公室,一通臭骂。办公桌被他拍得咚咚响,阵势很吓人。
这个时候,赵甜甜语气若是能软一点,哪怕是装出一副知错就改的小女生模样,就能蒙混过关。问题在于赵甜甜和卫岚嘴硬惯了,练就了铁嘴钢牙,根本软不下来。她急赤白脸,梗着脖子,矢口否认,说她根本没谈恋爱。“根本”一词彻底暴露出赵甜甜对校长的不满,说到激动处,她居然厉声诘问汪副校长,说不过借个肩膀靠靠就是谈恋爱了?
汪副校长岂能忍受学生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他右手食指瞬间抖得停不下来,就连他的右脚也出现了颤动。他用炸裂的声调命令赵甜甜立刻叫家长。
在汪副校长那里,不服管教远比早恋恶劣,不服管教外加早恋,成绩再好,终是不可原谅。赵甜甜事件闹得动静很大,汪副校长特意在星期一高一年级晨会上专门召开了立德教育主题会,赵甜甜成了反面典型。
那时,夏立春还没退休,他在现场负责主题会音响设备,不服管教一词跟随赵甜甜这个名字,牢牢地植入他的脑中。
离婚那么久,卫岚和赵东升第一次在永兴中学碰面。卫岚早已平静,赵东升的怨恨依旧在眼里装着。赵甜甜从开始到结束都躲在赵东升身后,卫岚一下子就被孤立了。在赵甜甜眼里,卫岚出轨卖糖的胖子已经被时间坐实,而赵东升至今单身,他在赵甜甜眼里就是受害方。如果再往深处挖一挖,卫岚就是罪人,背叛家庭的人不能被轻易原谅。
卫岚并不去揭穿,她想,就让貌似无辜的赵东升做个可怜的好爸爸吧。这些年,卫岚和赵东升划清了界限,但和赵东升的钱却没法划清界限。单是养活赵甜甜,她是可以撑一撑的,养活一个读书的赵甜甜,不是她一个没有稳定收入的女人撑得了的。赵甜甜读书的钱都是赵东升出的,赵甜甜的学杂费,包括这样那样的兴趣班的费用,赵东升都会提前转给卫岚,并不需要卫岚去催。
至于赵东升至今单身,卫岚比谁都清楚,不是赵东升对她还有什么一丝旧情,准确地说赵东升需要的不是婚姻,婚姻于他是束缚,和婚姻比起来,他更向往坐拥整个“春天”。
孩子的事比天大。卫岚和赵东升最后在陪读这件事上达成一致,赵东升出钱,卫岚拿时间全程陪读。父母意见一致,才是赵甜甜想要的。卫岚在永兴中学做陪读家长,就意味着她不能再有时间去陪伴那个卖糖的死胖子,如此一来,她的家庭就有复合的希望,她愿意朝这个方向努力。于是,她拿出十二分的力气来读书,她要用好成绩挽留她的父母。
别看永兴中学只是农村示范高中,但要在附近找一间房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卫岚一家一家地去碰运气,家家都住满了,没有余位。卫岚能做的只有一天四趟来回开车接送赵甜甜。短时间还能应付。入冬后,人吃苦受累不说,路也不好走。有一次,在路上她的车胎“砰”的一声爆了,卫岚万般无奈,只有拦车,求人家捎她们母女一程。
经过那一次爆胎,卫岚下决心,花多少钱也要去找间房。永兴中学附近一房难求是真的,但卫岚找不到房子也有其他原因,就是因为赵甜甜。永兴中学附近那些出租房子的人家,接收陪读生也是有门槛的。按说赵甜甜成绩很好,找房应该没问题,问题出在赵甜甜有个问题家庭,有个问题妈妈,她妈妈出轨了一个卖糖的胖子。
又过了一个来回奔跑的学期,卫岚才在丁莉莉那里找到落脚的地方。卫岚非常在意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丁莉莉提什么条件她都认了。
卫岚住进夏家之后,夏立春这才发现卫岚是个好女人,他这个好女人的结论,是在把她和丁莉莉比较之后得出来的。二楼那个带内卫的卧室,丁莉莉住进去就没有干净过,卫生从来都是夏立春老婆在做,每次老婆收拾完下楼都要和夏立春嘀咕,说丁莉莉邋遢了一点儿。
夏立春心里清楚,丁莉莉哪里是邋遢了一点儿呢?不说别的,她床上的被子常年都是凌乱的,被窝里摸出瓜子壳都不是什么稀奇事。
卫岚住进来后,首先撤掉了丁莉莉原本厚重的墨绿色窗帘,换成了一层轻柔的白色紗帘,一层棉布蓝底碎红花窗帘,白天是轻纱曼垂,夜晚才落下那碎花窗帘。原先的窗帘,卫岚洗干净叠好,放进柜子里,说以后丁莉莉要是喜欢,再装上去。写字台、茶几和床头柜,她一律铺上白色桃花纱质台布,用钢化玻璃压着,窗前添了一盏很别致的落地灯,柔和的灯光洒在房间里,很温馨。
有了好感,夏立春就改变了对卫岚的态度。
住在夏立春家的陪读家长,吃的蔬菜基本来自夏家大庄,菜是夏立春父母种的,韭菜一把一把择干净,毛豆剥成豆米,冬瓜或者南瓜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煮熟刚好一碗,足够两人吃的。夏立春每天骑电瓶车去夏家大庄拿菜,再由他老婆分给每一位陪读家长。
卫岚来了,自然也有她一份。给卫岚拿菜的时候,夏立春会另外悄悄给她二三十个土鸡蛋,或者一二十个咸鸭蛋。当然,这里面也不全是对卫岚的好感,还有一些愧疚掺在里面。他感觉因为自己的缘故,让丁莉莉多收了卫岚几千块钱。丁莉莉收去的钱,想让她再吐出来,无疑等同和老虎要它的虎皮。夏立春能做的就是尽他所能给卫岚一些补偿。这样,他才能心安。
卫岚哪里会白占夏立春的便宜,要折现给夏立春老婆,夏立春老婆不肯要。她对卫岚说,菜是自家地里长的,大家都不要钱,哪里有单单要你钱的理?卫岚知道钱是给不出去了,在她那里,又没有能白吃人家东西的理。后来,她发现夏立春老婆爱吃糖,就从胖子糖果铺子抓些花花绿绿的糖果送给她,有进口巧克力,有芝麻酥糖,有国产奶糖,还有阿尔卑斯硬糖,这让夏立春老婆很开心。
夏立春老婆开心并不在于糖,在于卫岚这么看得起她。她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糖,就把糖放在客厅桌子上,给那些住在她家的学生吃。她不知道其中实情,居然招呼刚放学回来的赵甜甜一起吃糖。赵甜甜见到夏立春老婆递过来的糖,脸色突然大变,态度极其粗暴地推开夏立春老婆拿糖的手。
赵甜甜脸上瞬间表现出来的嫌弃让夏立春老婆很难堪。夏立春老婆认为赵甜甜可能嫌她这个乡下老婆子脏。卫岚见状赶忙过来解围,对夏立春老婆说,赵甜甜不吃糖,你不要生气。
哪有孩子不吃糖的?夏立春老婆落入疑惑之中。她背后和夏立春嘀咕,卫岚娘儿俩真不是一般人。她嘴里的一般人就是其他陪读家长,这些家长,除了做饭洗衣照顾孩子,还兼做临时工,缝玩具娃娃,或者焊电子零件,有时甚至还相互攀比,比谁这个月赚得多。
夏立春说,卫岚是县城女人,眼光高,自然和那些农村来陪读的家长合不到一起去,她宁愿躲在房间里发呆,也不愿出来走动。
他老婆说,人太闲会胡思乱想,想多了就会生病,现在生这种病的人特别多。
夏立春说,你平日多喊她出来玩,玩起来人就不孤单了。
我能把她带到哪里去玩,难不成把她带到夏家大庄,去咱家菜地里摘饭瓜?
好主意,夏立春呵呵笑起来,你就带她去咱夏家大庄转转,去菜地里摘个饭瓜总比躺着等病来强,人和机器一样都要动起来,闲下来就会生锈。
夏家大庄路不算远,出门向南走几步,再拐个弯向东步行十几分钟的沙土路就到了,若是骑电瓶车也就三五分钟的事。
夏立春家老宅子前后有两间砖瓦房,院内有口老井,吃水都是用粗麻绳吊着小铁桶,从深井里提上来的,院子里那棵梨树挂满了青色的果子,树枝被果子压得直往下坠。院里并没有铺水泥,是那种平整的泥地,很干净,地面上有扫过的竹枝痕迹。鸡、鸭以及几只肥鹅,只在屋前的场地转悠,绝不会踏入院子半步。
夏家菜园在屋前,和房子隔着一大片场地。菜园很大,用篱笆隔开那些平日里不守规矩的牲口,菜地很齐整,菜园里的菜品类也很多,瓜圆菜绿,一派生机。顶着花的饭瓜吊在菜园的篱笆上,不去摘,看着就心生喜欢。
卫岚去夏家大庄除了摘瓜割菜,有时也会在菜园前面的池塘里钓一钓小龙虾,夏家大庄的小龙虾很多,一钓就能钓一大脸盆。然后,她在夏家大庄把小龙虾煮熟。夏立春母亲还会炖上一锅老母鸡汤,土灶大铁锅炖出来的老母鸡汤,香得要命。
夏立春要等中午放学,才去夏家大庄,他要把赵甜甜带去吃饭,路上那一小段时间,他会给赵甜甜做一做思想工作。他不讲大道理,只拿眼前的东西输出他的认识,比如老狗和小狗之间的养育恩情,又比如树苗不从小育,肯定不直溜,怎么长都是个烧火的柴,再就是庄稼不管不问怎么会出粮食,人勤地才不懒嘛。
夏立春的说理并无严密逻辑,也无先后顺序,看到什么就抓住什么说一气。
赵甜甜是个聪明丫头,以她这些年和卫岚斗智斗勇的经验,哪里听不出来夏立春的意思。她做出的判断是夏立春被卫岚收买了,是可耻的密探。夏立春说什么她都不做回应,只用沉默表明态度,沉默里还夹杂着些许不屑。
夏立春终于领教了这个小丫头的厉害,别看她个头不大,但主意大,细眉细眼的,看着温润可人,实则古灵精怪。
他苦口婆心地开始,说到最后,都是无可奈何地自觉闭嘴。但这并不影响他对赵甜甜下一次的心理疏导,他坚信小孩子开窍只在一瞬间,只要不放弃,就能收获惊喜。
赵甜甜排斥夏立春的说教,却不拒绝夏家大庄,甚至藏不住对它的喜欢。第一次去夏家大庄,赵甜甜指着夏立春家后面的那栋三层小楼说,这是夏林羽家吧?
夏立春摇摇头,表示不是。
赵甜甜非说是,为了证明是,她用夏林羽爸爸在永兴街上卖手机来做论据。
经赵甜甜来回一捋,夏立春这才知道他侄孙果果大名叫夏林羽。他若有所思地问,你们是同学吧?
他八班,我二班。赵甜甜头一偏,举重若轻地说。
七夕前一天,卫岚还好好的,七夕早上,她吃了饭也是好好的,赵甜甜去学校后,卫岚就开始不对劲了。当时夏立春在扫门前的地,他发现卫岚到门口来了几趟,明明有话想说,却不开口,心事重重的样子,让人看着揪心。他知道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这个日子对于他这样的老头已经失去了意义,但對卫岚来说,有些东西还不能看透、看开。卫岚住进他家有些日子了,这么长时间,没有男人出现在她的生活里,赵甜甜的生父或者继父,都不出现,这就不正常了。
夏立春先开了口,他说,卫岚,你有话直说,要是想回县城,中午赵甜甜就在我这里吃,你放心,绝饿不着她。
卫岚很感激地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晚饭点我一定赶回来……话说一半,她突然停住了。
有话你直说。
你不要和赵甜甜说我回县城了,就说我去夏家大庄钓小龙虾了。
中午,赵甜甜回来没有见到卫岚,脸色大变,气得几乎要炸裂。她从二楼跑到楼下,又从楼下跑回二楼,不断重复,卫岚,一定是去找那个卖糖的死胖子了!
夏立春让他老婆过来劝劝赵甜甜,他们言辞凿凿、信誓旦旦地说,卫岚和谁谁谁妈妈去夏家大庄钓小龙虾了,晚上回来就会有小龙虾吃。当天,确实有一个陪读妈妈不在,赵甜甜似信非信,他们好说歹说,才哄得赵甜甜吃了一口饭。
还没到放学的时间,夏立春就开始焦虑,他怕卫岚耽误了,过了约定的晚饭点还不回来,一旦穿帮,他再没有能力去哄赵甜甜。
晚上,赵甜甜神情淡然,她并没有问起卫岚,而是抬腿上楼就没下来,晚饭是夏立春老婆端着送去二楼的。等赵甜甜出门去上晚自习,夏立春老婆去二楼收拾碗筷,才发现赵甜甜一口饭没吃。
夏立春看了一眼他老婆端下楼的饭菜,就去拨卫岚的电话。卫岚的炫铃是“吃糖都不甜的年纪”,手机里循环响着“给我一点时间缓缓再接着生活”的铃声,却无人接听。
夏立春老婆悄悄拨通了丁莉莉的电话,丁莉莉正带着孩子和老公在县城里吃火锅,丁莉莉让夏立春老婆把电话给夏立春,说卫岚一回来,让她立马收拾东西走人。
夏立春清楚丁莉莉说这番话的目的,她曾让卫岚签的那份《安全承诺书》上就有这么一条,若是卫岚一方出现监护不到位,房东有权要求承租方立刻搬离,房租不退。现在是高二、高三的暑假,若是这个时候把房子腾出来,还可以再租给即将进校军训的高一新生,一间屋能收两份房租。
夏立春气极了,瞪了他老婆一眼,朝丁莉莉咆哮,你也是孩子的妈,这个时候,你怎么能说出来这样的话,心这么硬,是石头做的吗?
你不说,我一会儿回去,我做恶人好吧!我让她滚蛋。丁莉莉嘴里含着肉,说话声音高,却有些不连贯。
卫岚是卡着放晚自习的时间节点赶回来的,大晚上她居然戴着墨镜。进了门,她一句话没说,直接上了楼。
夏立春估计她遇到窝心的人或者事了,他像往常一样,坐在门口等放学的学生回来,只有学生们都回来了,他才能关门睡觉。这时,其他人陆续回来了,却迟迟不见赵甜甜人影。
卫岚从二楼下来,已经摘掉墨镜,看得出,她的眼睛肿得像桃子一般。她从楼上跑下来,在门口张望。
夏立春安慰卫岚,说赵甜甜或许在教室里,今天可能老师留的作业多。他让卫岚在家等消息,他去学校迎一迎赵甜甜。卫岚哪里还能等,她要去学校把赵甜甜找回来。
教室都熄了灯,宿舍的灯还亮着,管理宿舍的刘阿姨弓着腰,带着卫岚一间一间宿舍找,惊动了班主任和汪副校长。班主任急匆匆赶来,说晚自习赵甜甜根本没上,她写了假条,说她头疼得厉害,需要回宿舍卧床休息。
卫岚一听就哭了,她预感要出大事。
夏立春心里其实也慌,但他竭力劝慰卫岚,让她别哭。他说,赵甜甜又不是小孩子了,不会乱跑,应该就在学校附近,说不定就在哪个同学家呢。
夏立春带着卫岚、班主任以及汪副校长,去学校附近所有学生的家挨家寻找,都没有。卫岚整个人崩溃了,仿佛天塌下来一般。她需要在夏立春的搀扶下,才可以走好路。
夏立春突然拨通了夏林羽爸爸的电话,夏林羽爸爸有些不耐烦地说,果果不在家,电话里传来哗啦哗啦的麻将声。
夏立春一点没迟疑,他带着人直奔夏家大庄。
夏林羽妈妈正在堂屋里缝布娃娃,见到来人,慌忙站起身,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张脸窘得通红。
客厅里的餐桌上,放着两杯喝了一半的奶茶,兩小堆瓜子,一边有剥开的糖果纸,另一边的糖果被挑出来,放在桌子边上。
卫岚看了一眼餐桌,朝楼上说了一句,赵甜甜,你下来吧。
原本寂静的楼上,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往顶楼去了。卫岚突然激动起来,她狂奔上楼,夏立春和班主任紧跟在卫岚后面也往楼上跑。夏立春追着卫岚说,有话好好说,别吓着孩子。
三楼的窗户被拉开了,赵甜甜就站在窗口,窗外黑魆魆的,风吹过来,窗帘呼啦啦响。
班主任年轻反应快,一下子扑过去,紧紧抱住赵甜甜。赵甜甜没料到班主任会上来抱住她,拼力挣扎。卫岚手指着班主任喊,你放开她,让她跳。
这个时候,班主任哪里会听卫岚的话,他反而把赵甜甜抱得更紧了,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发颤,有话好好说,走极端是不负责的。
赵甜甜脸色发灰,听到卫岚和班主任的对话后,身体突然一软,几乎要跪下去。
你委屈什么?卫岚看上去似是冷静了下来,又似没有,厉声问道。
赵甜甜开始抽噎,泣不成声。
卫岚大声说,赵甜甜,你可以不吃糖,但拿学业前途威逼我就是你的错,没有什么值得你拿自己美好的明天和别人痛苦的昨天较劲的。若是让我再选择的话,我还是会选择和你爸离婚,我有权叫停我绝望的生活。
说到激动处,卫岚一把拉开另一扇窗户,对赵甜甜说,美好生活永远不会以死亡的方式打开,用死亡解决问题只是懦弱者可耻的逃避,如果你想跳谁也拦不住,拦得住今天,也拦不住明天。如果你真想跳就跳吧,当着我的面跳!我受够你了!
赵甜甜吓得不敢说话。
你不跳是吧?如果能帮到你,那我来跳!不知道卫岚是怎么想的,她把身体探出窗外,谁也没有想到,她竟然真要往下跳。
夏立春就站在卫岚身后,他反应够快,粗壮有力的手伸出去,一把薅住卫岚。卫岚被他薅住了,可他差点儿被失重的卫岚带出窗外,这时班主任和汪副校长冲上来,合力拽住了卫岚。
赵甜甜见状疯了一般扑过来,撕心裂肺地喊,妈妈,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