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随想录(二则)
2024-06-04健鹰
一 怀念沙河老师
名气大的写小点
三十年前,《星星》诗刊在大邑县的大飞水原始森林举办了一次笔会,来自全国各地的幾十位诗人云集山中,《星星》诗刊邀请流沙河老师随行压阵。为了更好地展示这次诗会阵容,《星星》诗刊安排了一期诗会的作品专辑,并在杂志中为笔会的每个诗人设计了一个签名专页。诗人们要先用毛笔将各自的名字题写在一张四开宣纸上,然后再翻拍制成图片印刷入书。宣纸由沙河老师题写好眉头后,诗人们便争先恐后在上面留名了。也许诗人们平时少有使用毛笔,也许这是诗人们平生少有的留名机会,宣纸中的名字又大又丑,且多喜欢抢占中心位置。眼看纸面空白将尽,而未签名的诗人还余大半。站在一旁的沙河老师突然说话了,他说这次签名有个规则,那就是“名气大的签小点,名气小的签大点”。此言一出,宣纸上的名字像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样,一下子安分了下来,且越签越小。
鹰又肥又大就是母鸡了
与沙河老师共宴,先生白衫白扇,一脸笑容,干净智慧。席间一湖北青年诗人突然与我说话,说读我诗时,认为我高大威猛,个子至少一米八以上,今日见面才是如此瘦小。这本是常态性友好互动,但此兄错在自己长得又高又大,完全描述了自己的标准,这样的语境让人难免生出不适表情。沙河老师见我不知所措,便来解围。他轻启白扇,笑容可掬地看着那位仁兄:“健鹰就是要瘦才飞得高嘛,又大又肥,不就成母鸡了吗?”于是满桌窃笑,我自欢喜。
外面就是四个字:声色犬马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想去闯海南,但又拿不定主意,于是专程从绵竹赶到成都,想听听沙河老师的建议。敲开红星路87号沙河老师的家门,先生正在写《庄子现代版》。桌子上放一大南瓜,瓜上毛笔题写大字“瓜说:瓜娃子,笑我瓜!”先生问了我一些工作上的事情后,便拿起书桌上正在落墨的笺纸,为我讲起两个在蜗牛角上的国家征战的故事来。他说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永远搞不明白,他们伟大的理想,其实小得可怜。临走,我忍不住对沙河老师讲了我的一些打算。他说你想去海南干啥?我说就是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先生对我讲,一个有智慧的人要向内走,而不是向外看。外面是什么?不看都知道,就四个字:声、色、犬、马。我不敢多言。
薄薄的信封和厚厚的学识
当年有文友写道:红星路85号作协大楼发工资的日子,老诗人流沙河会走过那个廊道,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信封。这段文字让人心生酸楚。后来,我做成都“锦西名宅”的战略策划时,便心生一计,提出将文化融入“锦西名宅”的战略打造中,将沙河老师聘为文化顾问,并顺势为沙河老师争取到了一份不小的报酬。原以为沙河老师会拒绝这类商业行为,同时也担心沙河老师讲不好商业题材,我很忐忑。没想到沙河老师对我非常支持,为整个活动调出档期。开幕式那天,沙河老师现场进行房地产发展和文化的关系讲演。他从天文历法、人类历史、大气环流一直讲到锦西人文、市场消费机会,几十分钟的时间里,台上妙语连珠,台下掌声雷动,观众与领导大呼过瘾。此后,沙河老师还亲自为“锦西名宅”战略的启动题写了碑石。沙河老师的这次出场让组办方非常满意,我赚足了面子,也让我对沙河老师的博学有了更深的崇敬之情。
二 书稿要比吃饭重要
与诗结缘,转眼已是四十多年,回想在绵竹的时光,那是一段怎样的灵魂丰美而生活常带清苦的日子呢?
那时,是我精神最饱满、灵魂最苦痛之际。新华书店里,几乎每天都有好书出版,书摊上有丰富的报刊;学校、厂矿、政府、企业有各种论坛、交流、讲座、培训;许多读物以油印方式流传;各种各样的艺术流派、文学流派、诗歌流派和文学社团风起云涌;《动物世界》《话说长江》《山坳上的中国》等作品,将中国人的思想带向了至深的反思中,带向了气势恢宏的海洋大潮。迄今为止,人们总是认为改革开放是从经济建设开始的,第一批弄潮儿是下海的生意人。其实,真正第一批投身改革大潮的是中国的知识分子,是他们的觉醒、他们的摇旗呐喊、他们无私的努力,为中国的思想解放打开了大门。他们,是中国经济航船的解缆者。
现在想来,我是多么幸运。我在自己思想定型的时刻,正好生活在中国的这样一个文化小城。它的规模、繁华与节奏恰到好处地支撑着我的激情和愿望,不至于强大到将我摧毁。它的社会结构、人文与思想的浓度,恰到好处地支撑着我的思考和积累,既不至于让我无法吸收而形成厌食症,又不至于让我暴饮暴食而得了肥胖症。它是我最好的保姆,像对待一个一步步成长着的孩子一样,给我的食物总是那样地养胃、养身、养心。一切,都是在充分吸收下的恰到好处。
那段时光中,给我思想和灵魂上投喂最多的是蓝幽老师。我在广济工商组时,他还在什邡红白山中的金河磷矿上班。我常带了稿件,从广济河坝过石亭江,然后在洛水乘夜里的闷罐火车到他所在的矿山。我以弟子的身份和他彻夜长谈诗歌、艺术和哲学。第二天,又乘矿车返回广济。那是一种前往寺庙的记忆。至今,那夜灯映照着的、流泉晶莹的燕子崖上,那猩红的星星点点的海棠花的记忆,一直是我最认可的诗歌意象。后来蓝幽老师调到了《德阳日报》,我调回了绵竹,于是德阳便成为我每月朝圣的地方。我也总是在下班后赶最晚的一班车去见蓝幽老师,第二天再赶最早一班车返回绵竹上班。于是绵远河的那个大河滩便是我们夜里长谈的地方。多数时间,我们的谈话会很少,彼此进入各自的沉思。我们互不打扰,各自选坐在各自的大石上。我看苍茫的大河,他一个烟头,独星一样。
那段时间是我诗歌在全国发表的高峰期,我的许多大奖都是在那个时间段获得的。但他说:把获奖看成接种疫苗吧,获了这些奖就够了,真正的诗歌与获不获奖无关。接下来你该少写诗、少发表,多读书、多思考。我点点头,望着风中的一排冬青树,它们和我们守着同样沉厚的内心。这之后,蓝幽老师的书房便是供我“取餐”的地方。他几个月为我列一张书单,我每月在他家“照方取药”。罗曼·罗兰、马尔克斯、卢梭、萨特、黑格尔、尼采、叔本华、纪伯伦、弗洛伊德、弗洛姆……《百年孤独》《金蔷薇》《冰岛渔夫》《老人与海》《忏悔录》……当时能想到的许多思想者、作家的重要作品,包括许多油印册子,都是蓝幽老师以书单的方式给我的定向投喂。这是我今生读书最多、思考最重、效果最好的一段时光。至今我的家中还会发现阅读未还,署名“蓝幽”的书籍。现在,我也决定不还了,将它们珍视为这段时光的纪念品。
我的小木屋中也常有来自成都、德阳,或全国各地的一些與我心性接近的作家、艺术家、学者和诗人,他们会为我带来恰如其分的外部信息和思想撞击。曾经我木屋中点燃的烛光三天不灭,这一场场心灵的照亮。程宝林、张晓健、潘鸣、詹士化、赵静、刘斌夫、雨田、程小蓓、黎正明、汪贵沿、陈修元……这些朋友的到来让我的木屋多了绵竹以外的生气。我总是尽可能地把他们带到这座县城中最受欢迎的地方。当年程宝林与我在马尾河边比赛打水漂,打得不耐烦了,我们又比赛摔跤,那一次相聚,我的腿瘸了一个多月。也是在这个河岸,女诗人赵静妹妹与我夜空独坐,我们进入互不相扰的模式,将一片草地切分成两个毫不相干的维度。我望着黑色的河水中映出的那一个窗台,在看金黄的光晕中一幅红色的窗帘的倒影,这倒影怎么就不被粼粼的河水冲走呢。她在望她的星空,如一幅剪影。久了,冷不丁地说一句:“健鹰,这星星彼此的美好,是不是来自它们的距离?”有一些思想的冷,距离是用光年来计算的。还是陈小蓓那次的到来最欢乐。她带了三个成都美女,财务科的朱妈妈找到我时惊呼:“小杨杨不得了,美女是一群一群地带。”陈小蓓是成都女诗人,为人如女侠。那时她刚刚完成了“全国女子5000公里环国境自行车拉力赛”,《诗刊》为此刊发了主题长诗。她的队友是绵竹的葡萄种植大户郑全泰的女儿。那次我们在五福乡的“郑家庄园”第一次吃尽了葡萄百味。每个人的手指都因为剥葡萄皮,被葡萄酸汁浸泡过久,仿佛患上了重症肌无力般疲软无力。
其实,我当时的工资收入是很高的,加之每月都能有几十元的稿费,这几乎与工资相当了。但因为买书、活动和来访的客人较多,有时也入不敷出,会到了掏不出早饭钱的程度。这样的事若发生在周末,则是我最难堪的时候,因为局里的食堂是不开门的。虽然工商局门口的那家饭馆老板与我关系非常好,可以赊账,但别人只在中午和晚上营业。周末又是我习惯投稿的时间,至少还需要八分钱的邮票。那天,我的身上有一毛五分钱。一碗米粉需要一毛二分,如要吃早餐、要寄信件,就得有一毛八分钱。哪里去找这五分钱呢?我翻箱倒柜,最后竟真的在席子下的床草中找到一张折成一团的五分纸币。太圆满了,谢天谢地。我是习惯先投稿后吃饭的,觉得投稿要比吃饭重要。到了邮局,去买邮票,工作人员打开那张折成一团的五分纸币时,才发现那个五分少了三分之一,不能使用……
很多年后,我只记得那天上午,我的胃饿得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