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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思的向度与修辞的空间

2024-06-04林馥娜

星星·诗歌理论 2024年5期
关键词:窑洞诗集诗人

林馥娜

日复一日,我们划分时间的格子,填上或实或虚的意义,并名之里程。对人生过程的消化和处理是人们向前行进的经验,对于写作者来说,则是转化能力的体现。而选择不同的书写朝向,则通向不同境地。向内,接纳事物是书写者安身于世的疏解,使人通透平和;向外,核心意义在于书写者的创造带来的触动与启发,是具有干预性质的意义追寻。2023年4月,广州出版社出版了梁智强的诗集《修辞窑洞》。这部诗集呈现的价值追问路径分为两大类:第一类往里走,是心灵密语的场域;第二类往外走,是较为开阔的诗境。

诗集中第一类多为生活的印记与意识的流露。梁智强用抽象的情绪线进行自我设问、对话与思考,厘清生活的意义。像《蜗牛》《纸上的鸽子》《一切将不再归来》《马戏团》《重叠》《最初》等作品,多为对未知世界与自我内心的对话与追问,由思考的意识流组成。梁智强喜欢用修辞组合成“隆重拼贴的语句/拖着另一具肉身长跑”(《套中人》);“他被内心的隧道围困/……/在修辞窑洞,摇摆的词语抑制了呼吸”(《修辞窑洞》);在制造的修辞迷宫里,“常理往往先入为主/如果推倒重来/是抵触最初的自己吗”(《最初》),其中萦绕着不确定的辩证摇摆与可能性。而“寂寥的时日说服坚硬的心绪/星星遗留痛点,却保持缄默/在曼舞的人间修炼抽象的技法”(《抽象技法》);“我在破碎的辞藻中挖掘坚强的理由”(《命中》);“纸上的鸽子穿越贫穷时代//无尽的命途是一把失落的口琴/忧郁与深邃该如何抉择”(《纸上的鸽子》),正是他在诗歌创作技法上的探索。

还有些诗则呈现了努力挣脱束缚自我与俗世肉身之套的矛盾。如《悬浮的替身》《薄冰公寓》等诗作中,庸常与超脱的两个“我”常常在诗中互相抵触搏斗。这些心灵的密语,正是梁智强用以修心,用以自我取暖的寄托,“只有保持清醒,才能读懂纯真的自己”(《新年随风而至》);“黑暗之上,众目睽睽的欣赏/皆是仿真的假象。被澄清的气体/奇异得像隐姓埋名的物种”(《取暖器》)。当污浊与黑暗同流,清澈被无视,诗人以修辞锻造自我,“风中长大的幼苗/留下了彻底的伤疤/湿冷的日子,我找到了/它们遗落的证据/……/福泽披荆斩棘/抵达更为崇高的边塞”(《证据》),在思考与审视中强化心志,从而获得精神力量。

梁智强诗集中的这些心灵密语就像心曲藏于八音盒,为生命留下印记,用于随时重播那时那境。如《八音盒》一诗,“一个日期闪过:没错,爱的纪念日/我送的八音盒,写着雪莱的祝福//她随即回忆,像黑格尔讨论辩证法/‘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我几乎忘了你”。诗中藏着一对情侣间隐秘的情愫和时间节点,成了诗人的心灵镜像。“我迷上了用镜子祈祷/……/原来时钟近在眼前/没有一种付出会得到额外奖赏/手指迈向衰老,面对高调的青春/它不再用言语取悦世界/当一切成为自身/包袱里已装满空白书页”(《独白》)。当空镜映射空白,人与诗互相洞照,一切成为自身便五蕴皆空。作为情绪的树洞,诗成为心灵的独白,被记下来就是意义本身。或许这也标志着梁智强超脱那喀索斯(Narcissus)般自我凝视的水镜,发现更广大的美,而更多的存在也与自我相关。

诗集《修辞窑洞》中的第二类多为与岭南风土记忆有关的即景诗,具有物象的空间感和向外敞开的心扉,感染力极强。梁智强比较出色的诗篇是将那些思辨和眼前之境相结合的作品,达到了虚实相间的多维效果。如《空椅子》一诗,“空椅子等着它的主人/已成祖先的你”。作为一首祖屋即景诗,诗人通过触景生情的白描、追忆和感慨,让物因情而有灵,情因物而有所倚托。

在《黑卷尾》中,“翻腾的波浪自言自语/雨来得突然,冲刷多日的炎热/三只黑卷尾在岸边憩息/研究着如何界定水的色泽//夏季的幽深无边无际/那束被拉伸的光变得黯淡/直到夜开始登场,萤火虫的身份/才得以确认。手写的诗句/为什么装不下亲切的咸腥味?//我看不见远方归鸟的命途/它们是长跑的主角,随时播报/从天幕漏下来的秘籍”。这也是一首即景诗,被梁智强转换为多视角呈现。诗的首节由翻腾的波浪佐证这是雨后,而必然是较大的雨才能冲刷掉夏日的炎热。第二节起句的夏天正好补充了这个雨的属性——阵雨,夏天正是晴雨交织的孩儿脸。三只鸟停留在雨后的水边,它们“研究”的静态与水的翻腾构成了动静相宜的画面。此时正是由黄昏进入夜晚的时段,夕阳铺在水面上,一束金光随着夜的来临而黯淡、消失。萤火虫得以在夜色中浮现,而风中弥漫着海水的咸腥气味,诗人虽自言无法装入呈现之镜,但已通过言说而传递。第三节则由景触思,回到开头出现的鸟的主线上,黑卷尾是一种不好惹的鸟,若被冒犯便会持续发动攻击,不畏强敌。此时鸟与诗人相对,共处于一隅而互不打擾。最后消失于夜幕中的鸟,虽然已看不见,诗人却能通感到它们归巢的行迹,这是生命共同的归途。整首诗以跳跃和留白的极简之墨,浓缩了一个辽阔境域。诗人通过描摹流变中的自然景观,给人以生态意义上的触动,呈现出了一种天地间万象共存、生息相洽的命运共同体氛围。

修辞有了物象的空间,诗也随之灵动起来。如《红树林》中,“涨潮和退潮仅一字之差,换取的/却是迥异的风情。由于台风失约/人们站在礁石上朝着对岸呼喊//节制的回声由空灵之物传递/采摘波浪的语言,画一条镀银的海岸线”。梁智强波浪般的语言呈抛物线状,海岸线的弯曲恰如波浪所画。在《老街》《疍家小镇》《吊楼》等游历诗中,空间之器恰好用来装载梁智强善思的意绪,因此摆脱了通常游历诗所易犯的——过于轻描淡写的虚浮——通病。梁智强追求修辞锤炼的习惯,使其常有妙笔出落。如《吊楼》中的诗句,“群山结队,每张脸都藏着醍醐灌顶的故事/吊楼深居简出,像高挑淑女的腼腆/去年某夜,我作为访客进驻现场/哼唱木质台阶的足音”;再如《盘点》中的诗句,“清晨回家,空空荡荡的人行道/像一条缺失舌头的蟒蛇。碰巧路过/工地——大厦的胚胎”。

从诗集《修辞窑洞》的书名可见梁智强对诗歌创作的严谨要求,以及对修辞手法的深刻重视,这也使得他的诗歌意象叠垒,思绪绵密。作为一个善思、勤思的诗人,思辨成为梁智强诗歌的底色。我认为这部诗集就是他的修辞窑洞,在窑洞中以运思的推进炼制诗之器具,装载“时光弧线”。正如《一切将不再归来》中写道的,“中年远未到来/境遇将我带到无尽的严冬/心中之歌接续播放/形成时光弧线/……/风云任性地绘就/人为的奇迹。或者/应该留下什么/为自己,更为他们”。对于写作,梁智强并没有选择轻便的路径,而是走着较为刻苦的诗写之路,值得赞赏。

写好诗需要思想的底色,也需要有利于精准表达的修辞训练。而从另一方面来看,虽然注重思考和修辞是严肃写作所必备条件,但也应避免过度执着于此,而减损了诗的开放度。当梁智强不把修辞放在首要之位,而着重于心灵深处的动念与日常情景的牵动,他的笔触也随之变得挥洒自由,诗的空间也疏朗起来。像《外祖父》这首诗,“1991年,我的外祖父/在天台教我练拳。他说起/年轻时被迫去南洋务工/双肩扛起两袋水泥//而那年的我,像柴犬一样小/只有被扛起的份//如今,外祖父已移居天堂/一个人练拳,有点寂寞/他摘掉拳套,向着阳间申诉//几十年后我又可以/与他切磋,且自豪地说:/‘我也有老去的一天”。诗人像一个不动声色的动画绘图师,把一帧帧画面串连成留痕岁月,在青春记忆与当下、未来间穿梭。既有过去岁月中“在天台中教我练拳”的外祖父,也有移居天堂“他摘掉拳套,向着阳间申诉”的事实,还有“几十年后我又可以/与他切磋”的长远之思。以练拳为线索,在时空中自由穿梭,正如爱是可以穿越岁月与时空的。这首诗把对外祖父的想念写得节制而温馨,展现出一种时空的延展与通透感。

瓷器的窑变是由“形变”或“色变”而成型的独一无二的艺术品,起初是偶然发生的,后来人们也有意为之。如果说修辞通向形变,思想通向色变,那么更进一步的窑变则为多维交融的境界之变。诗歌的窑变则需要诗人们望向更广阔的世界,含蕴广袤天地的浩然之气,看到一些时代镌刻于日常中的深度形迹。综观梁智强的诗集《修辞窑洞》,我认为梁智强在创作中让修辞锤炼与思辨焠火在他的诗中交汇互融,同时这也是他修心与自我提升的过程,修诗(心)为镜,以证自身。因此,这本诗集既有修辞窑洞,也有修辞窑变,期待梁智强以更加纯青的三昧真火煅烧出诗之美器,装载更为广阔的诗思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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