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洁精神之美,思维延展之姿
2024-06-04姜超
姜超
二十年前,我曾写下“稚子般的晓书潜心诗学,头顶纯洁的雪花,从遥远的黑龙江一路行来,沿途留下一排在他乡思索的足迹”。彼时,那位在黑龙江江畔求学的写诗者署名为“晓书”。2023年3月,宁波出版社出版了署名为“小书”的诗集《我们要相赠的未来》,读后叫人心涌沧桑。世间彩云易散琉璃碎,但恒常不变的事物也可窥见。一样的云心月性,不一样的岁月镜鉴,我所熟悉的诗人“晓书”笔底烟花灿烂,清洁的精神在诗行间随时以行,再以“小书”的思维延展诗艺,眉目朗秀而顾盼生姿。
一 头顶雪花的童话世界
诗集《我们要相赠的未来》中的第三辑多为旧作,是小书大学毕业前后心灵之火的日常。求学时小书于闹市中的憩园里催生着无限诗情,彼时小书曾表达过这样的写作观念,“打开一扇门,就在门里,我的句子安静地出发了”。此时的小书保持着婴孩般的状态,词句朴实无华,毫无矫揉造作之态,人与自然的界限也在笔下逐渐缩短,其艺术化的童心就是诗歌的孪生姐妹。如《去看红蚂蚁》中,“小S,你说得对/要有一颗童心/要像孩子那样想事情”。少女时期的小书如清水中的芙蓉,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清澈、单纯。她眼里的世界宛如一个蓝晶晶的温馨清明之地,让读者感觉诗人重建了一个甜蜜而崭新的现实之境。
小书以赤子之心观万物,自然有穆如清风的诗语,必会有盈盈秋水、淡淡春山的精神世界溢于字里行间。如《我在自己的左耳中间穿洞》中,“我感到植物的苏醒/感到春天在左耳上开了满园”。诗中虚实分写,以主客二分的艺术装置缀连实像和虚像。又如《我不做你的情人》中,“我枯萎了/像植物好久没有喝水”。诗中以实像涵虚,融情入景。再如《粮囤》中,“我觉得姥姥家的粮囤像坟墓/埋了姥姥/也将埋了姥爷”。诗中虚实相济,情藏景中的隐喻十分巧妙。小书致力于随物赋形,将无形概念变为有形的实践,因此获得了珍视词语的分寸感和驾驭语词的控制力。
初涉诗海的小书是敏感细腻的,迷茫的青春更容易抒写青春的迷茫,眼前虽掠过凡俗的事物,但仍试图追索世界与人生的未知部分。在数字化的浅表时代,物质世界的沉浮与精神世界的错位让小书迷茫的心事苍茫难解。这让我想起穆旦《园》中的诗句,“当我踏出这芜杂的门径,/关在里面的是过去的日子,/青草样的忧郁,红花样的青春”。
淘洗尘埃,澡雪灵魂,离校后的小书眼睛不揉沙子,铸情运思中志在寻觅纯粹及其美学的形式。如《尾声》中,“除了微笑/我不想把握什么/就像某些错误/已经勇敢得不需要原谅”。不难看出小书不是在躲避困厄,而是对尔虞我诈、锱铢必较的世事故意淡忘。我认为这应是一次艺术的降格处理。这在《我们来说些简单的事情》一诗中表现得更为突出,“我们来说些简单的事情/说说这个多雪的城市/和秃树丫上乌鸦动听的叫声/说说我怎么不小心/就把乌鸦写成了鸟鸦”。此首诗描摹的是一对情侣在情感上产生冲突,“说说我怎么不小心/就把乌鸦写成了鸟鸦”一句,抽断的是两个人相处时言不由衷的状态。这样的诗句有朴素、敏锐的感受力,更容易接近事物的本质。
二 心灵的务虚笔记
此番细读小书诗集《我们要相赠的未来》中的新作,其诗学观念的重大变化让人讶异。这些认真严肃的诗篇不再是年少时的自在飞花,如精严的心灵务虚笔记,铁画银钩般描绘着当下现实世界里不同人的身影。小书从前的诗轻盈光洁,而今诗作中的具象与思考有了沉重的肉身,但这俗世的肉身里总涌动着向上飞升的思绪。如《夜晚的樱花》中,“夜晚加深多数事物的困意/只有外环东路与新华路交叉口的/几株樱花醒着/路灯的光像某种智慧/照耀着它们”。从诗中暗黑的“夜晚”与轻盈的“樱花”“光”相对照,我可以感知到小书诗歌中的精神之维有沉溺与超拔之意,在看似波澜不惊实则万蚁噬心的描述中将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予以降格处理,在看似轻盈的同时释放生命的本真。小书以轻盈写沉重之思,用枯瘦来表现情感的丰腴。这种轻盈,绝不仅是一种观物方式的植入,而是引领写作者反思写作不敢轻易落笔,更是一种艺术的言说方式,用遮掩来突出,用省略来增添。
以诗布道,或以诗证道,促使禅诗一脉在中国流传。诗当然可以承载思想,但现代诗的价值早已迥异于中国古代诗歌,不再是某种理念的刻板证明,有时恰恰表现为一种形象化的现代艺术思维。小书的诗集《我们要相赠的未来》不是在延续古老的言志载道传统,而是以一个具有现代意识的诗人身份介入公共视野,并将个体经验的表达转化为现代意绪,打开现代诗歌的书写方式。如《疲惫》中,“我们总觉得自己的疲惫高于群体的疲惫/其实平淡的日子本来就是严峻的/日渐衰败的人/我其实和他们没什么不同”。我认为,诗中的意绪是现代人才有的。虽然小书的诗歌中总是有一个过客的形象,但心理状态却无限接近海德格尔所说的“此在”。这是很多人的整体性精神状态——“烦”,即在世的“沉沦”。读过《疲惫》后,我痛彻心扉。诗中展露无遗地呈现了某些个体的心理状态,出自人所共之的个体认知——生命是一个过程,而追求结果的人可能会丧失幸福感,一遇到挫折就觉得全世界最不幸的人是自己。
人,作为意义世界一切实践活动的主体,思考的过程值得关注。现代诗歌一直用特有的思维方式努力提升人对人生意义的关切。在《我们从没见过真实的自己》中,“我们不过是个执行者/镜子为我们赋形/在我们的脸上播种时间/在镜子里我们活生生”。小书以镜像之思写就的这首诗充满思索意味,反转、跳荡让诗的滋味绵长丰厚。此种情愫与骆一禾的《辽阔胸怀》中,“人生有很多事情妨碍人之博大/又使人对生活感恩”的诗句相似。哲人老子大道周流,他輕视拱璧驷马,而看重求道悟道。小书近期的诗作也有鲜明的倾向,但不是盲目崇拜“诗神”,而是以审慎之姿叩问当下生活,试图赋予诗歌以“宗教”属性,并对未知事物的神秘性探求有着孜孜以求的态度。如《有时我们被天空安慰》中,“仿佛永恒在充盈我们/使我们愿意倾心更多的事物/有时我们就这样被天空安慰”。我认为小书诗歌里洋溢着的神性辉光定能触及更多人的内心世界,进而突显诗歌的神性魅力。
如果一位诗人从未遭遇写作困境,没有体会过写作的艰难,那他注定碌碌无为。诗人如何做到聪以知远,明以察微?功夫在诗外,这无须争辩。诗意的诞生,与唤醒事物和摆脱惯性思维有关,小书凭“结果在内心”的态度,以此找到自我区别于他人的感受,并试图在有限的语词中追逐无限的意义,做到别样放逸。一方面,她竭力摆脱惯性思维而追求语义偏离,诗歌的新意由此不断衍生;另一方面,她的诗作超验较多,即便是描绘日常景观与事物,也如梦境中的侦探般深邃而神秘。我认为小书一定有许多阅读积累,从而能让她的一些诗作在真实把握经典的同时接受精神滋养,在强调诗歌当代性的同时面对时代之问,更加注重个人的理性思索。因此,她的诗作读来常让人有惊心动魄之感。
三 丰润的技术奇点
杰里米·里夫金在《熵:一种新的世界观》一书中提到,爱因斯坦说过“一种理论前提越为简练,涉及的内容越为纷杂,适用的领域越为广泛,那这种理论就越为伟大”。目之所见,耳之所闻,诗人要表达情感,就必须让万物有其形式。为万物写照,为百事传神,小书试图以诗艺创造诗歌。与最初的诗歌表達相对照,小书的诗艺之路走的是渐进的“减法”。减法是诗歌写作的内驱力,诗的魅力在于无须陈述全部的事实,不需要整体,甚至不需要全部的情感。比如《妈妈》一诗便可彰显小书欲说还休的“藏”,其比畅快淋漓的“露”更有表达效果。
修辞立其诚。“立诚”是诗歌写作的伦理核心,可称为“体”;情欲信而辞欲巧,“辞”就是修辞,可称为“用”。优秀的诗歌是体用融合的产物。小书一直在促进“立诚”与高妙修辞的融合。诗歌写作固然需要勤奋练习,但妙悟必不可少。妙悟是独创的开始,它首先强调的是“恰当的理解”。当下诗坛的众多诗人努力对意象予以火的冶炼、水的淘洗,这往往有助于撷住读者的眼睛。我发现小书近来的诗作一直试图放弃对诗句的“文心雕龙”,不再追求“句秀”,即消减对意象的打磨,更像是突出“骨秀”,这既来自技艺上的自觉,也来自美学上的自觉,更来自认知上的自觉。“善写意者,专言其神,工写生者,只重其形”,齐白石的论断成为小书的诗学探索和实践。譬如《洪水过后》这类诗作,走主思的诗路,显思维延展之姿,如伦敦之紫雾让人警醒拭目。小书凭灵视之眼完成了对事物的发现与新造;精神上的异峰突起,新造之物多随之变形。她的某些诗句让我想起八大山人的鱼鸟合体图,那么出人意表。中国书画中有焦墨法,即以“枯墨”“干笔”“沙笔”等为“渴笔”,注重离形得似去表现事物与内心。小书的诗作常展现“枯焦”,酷似以渴笔法呈现腴润。多年以来,小书汲古融今、移洋润中的努力提升了她的诗艺水平。
写意就是表现。而今我阅读小书的诗作,心中生出熟极反生的感觉。小书诗中的“写意”不同于书画中的技法,而是一种走心入脑的灵魂雕刻术,这使得她的诗作颇具骨感,有“在阴郁精神的窟窿里”的战栗,有“灵魂树立在不被需要中”的凛然,也有“生活就是一场冒险的星际旅行”的超然。如《冬至》中,“这是你的历法/寒冷享用着你/寒冷开始模糊生活的界限/寒冷开始穿越你的身体/寒冷是一个深渊/你的身体里有一个深渊”。全诗将“寒冷”描摹为一切悲苦的象征,在纯洁与芜杂的对立中诗人不肯低头的酷烈纤毫毕现。再如组诗《我们要相赠的未来》中,小书在生活现场“观侨取象”,穿透生活的浮力与情感的牵制力,那种炽烈像是在与生活进行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恋,最终在挣扎中成长、成熟并归于平静。这种平静不是消极的,不是勉强的,而是真正地接纳“我们要相赠的未来”,是平和地等待明天像礼物一样到来。艺术的否定之维是批判,肯定之维是拯救,至少小书的诗我认为暗含这样的野心。
总体上看,一路行来,小书的诗歌是从童心到慈心的千里行舟,早期诗作充盈着及物的想象力,后来的诗作多放飞思想。她注重以貌传神的方式在似与不似之间表现内心的波动,微妙在胸中,奇术在笔端。“想象力”呈现的是艺术的真实,而非镜像甚或遮蔽,这不单是一种发现,更是一种勇气。期待小书能继续以清洁的精神在诗行间随时以行,不断摆脱惯性思维,延展自己的诗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