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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诗的现状与未来笔谈

2024-06-04叶橹罗小凤普云凤尤一涵薛文卿王丰

星星·诗歌理论 2024年5期
关键词:诗性科幻诗人

叶橹 罗小凤 普云凤 尤一涵 薛文卿 王丰

罗小凤: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催生了一批科幻诗,正如《星星·诗歌原创》2024年第1期“编者按”里所说的:“随着科技革命的日新月异和前沿高科技的突飞猛进,以科学幻象为题材的科幻诗歌创作也应运而生。”确实,当下不少诗人都关注科幻诗,并创作出不少科幻诗篇,而一些刊物不仅推出科幻诗专栏,还举办了全国性的科幻诗比赛,这无疑给科幻诗的发展提供了良好的平台和机会。据《星星》诗刊编辑所言,他们在发出征稿通知后的十多天时间里便收到几千首科幻诗。因此可以说,在一定范围内,科幻诗已掀起一股不可小觑的热潮。那么,科幻诗的发展现状与未来前景如何?这无疑是个值得探讨的话题。

一 何为科幻诗?

罗小凤:讨论科幻诗,我们首先要弄明白的问题是,到底什么是科幻诗。

普云凤:所谓“科幻”,顾名思义,就是以科学幻想为内容,科幻文学是当下影响非常大的一种文学类型,其特点是以科学性和虚构来建立一种对于未来世界的思考。国内的科幻文学由来已久,而刘慈欣《三体》的诞生,标志着国内的科幻文学发展又走进了一个新的纪元。与此同时,国外的科幻文学也有自己的发展路径。近年来,特德·姜的科幻小说集《呼吸》在国内广受欢迎,深受读者喜爱。无论《三体》还是《呼吸》,都是以文学形式展开对未来世界的想象。这些科幻小说以奇绝的想象描绘了一个个精妙的世界,不仅为读者提供了一种关于未来的想象,也为整个世界开拓了全新的思维空间。而科幻小说绝不仅仅满足于对世界的“创造”,在“创造”的背后,科幻小说埋藏着与当下世界完全不一样的创世理念,特德·姜在小说集《呼吸》中明确谈到,科幻小说首先是为读者提供一种不一样的世界观,因此《呼吸》中的每一篇作品几乎都呈现出一种全新的世界观;黑暗森林法则统治着《三体》的世界,这同样也是一种世界观。诗歌与小说在文体表达上有着先天的分歧,在科幻小说发展得如此好的情况下,诗歌很难沿用小说构建的新型世界观,那么科幻和诗歌要如何结合,这不仅是当代诗歌阅读者所期待的诗歌未来走向,也是诗歌写作者们正面临的创作挑战。

尤一涵:我个人觉得,在“科幻诗”这个复合概念中,“诗”只是其文体形式,限制其具体内容的“科幻”倒是值得再探讨。因为“科幻”自身也是由“科学”和“幻想”组成的复合概念,相对而言,什么是“幻想”比什么是“科学”好理解。搜索“幻想”一词的基本解释,一是虚而不实的思想;二是没有道理的想象,无根据的看法或信念,为此我将其引申为或会发生但尚未发生的事物在意识中的显现。我还搜索了“科学”的定义,反映自然、社会、思维等的客观规律的分科的知识体系。因此,“科幻”因人类认知的局限性为“幻想”一词中的“或会发生”提供了一重规约,而这个复合概念中的“科学”则进一步限制了“幻想”的范畴,即不能与我们已经确认的规律相违背。我一直认为,对“科学”的概念我们应该保持一种审慎的态度,因为在我们的公共话语体系以及这个话语体系所能呈现的某种相对普遍的社会心理中,“科学”这个词似乎自带了一种客观的、理性的、正确的光晕。“科学”是一种知识体系,这个当然没问题,但“知识体系”前面的定语中却经常出现类似“反映客观规律”“反映现实世界各种现象的本质”这类表述,我会突然一下变得很警惕,即使知识体系是实践的产物,可是实践的主体是有认知局限性的人,这让我不敢轻易地使用“客观”和“本质”这样的词语来确认认知结果。其实还有另外一个问题,就是在提到“科学”这个概念时,大多数人心中浮现的那个“科学”,似乎与客观的、理性的、正确的那个“科学”一脉相承,甚至就是“科学幻想”这个复合概念里所使用的那个“科学”,但是否仅仅指向自然科学?当然,这些问题尚未得到厘清,可并不代表着“科幻”以及“科幻诗”这样的概念无法成立,我反而从中看到一些可能性,即这些没有被解决甚至压根没有被处理的问题很适合用诗歌这一文体形式去处理。

薛文卿:当下诗歌界出现的科幻诗是一种作品先行的诗歌现象——由刊物牵头,诗人创作,公开发表一批具有最新科技元素(如人工智能、元宇宙、暗物质、仿生人等)的诗歌作品。关于科幻诗的概念,目前还没有统一的定论。而概念往往是从特征中逐渐提炼出来的,我们不妨先关注一下科幻诗较为显著的三个表象特征:第一,“科幻”或者说“科技”语汇构成的诗歌语言;第二,超越三维空间的诗句逻辑;第三,诗歌内容是立足于现实世界又超越现实的虚构世界,甚至是一个不存在的梦境。无论是科技语汇构成的诗歌语言,还是科技题材的诗歌,都是诗人在创作时对以往固有逻辑的一次自我挑战和突破。就像郭沫若的《女神》中最重要的特征就是狂飙突进的“五四精神”,其灵魂在于诗歌的思想表现出万物运行的本质规律,恰如其分地适应了当时历史的拐点。同理,科幻诗的首要特征在于是否展现了科幻的思维,能否通过人类的想象抵达超越时空的真实。科幻诗与其他诗歌类型的区别,我认为是诗歌文本从三维空间到高维空间的跨越。因此,构成科幻诗的灵魂要素在于“从三维到多维”的写诗逻辑,可以说是诗人对固有思维的自我解放,或者说科幻诗是对更高维度的时空想象。

罗小凤:刚才大家的讨论都注意到科幻诗中的一个关键词是“科幻”。确实,科幻诗就是一种以科学幻想为题材和内容的诗歌,“科幻性”是科幻诗的核心质素,也是科幻诗区别于其他题材、类型诗歌的标识性特征。需要注意的是,科幻诗归根结底是诗,因此它不能缺了“诗性”。当下不少科幻诗只是一味追求“科幻”,而忘了“诗”这一根本性质。

普云凤:中国是诗歌的国度,却难有一个让大家都信服的“诗性”定义或标准。要谈论什么是“诗性”,这个问题的难度可想而知,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回避“诗性”的问题。事实上我们可以从当代诗歌文本中找到一些共识性的东西,来帮助我们理解当下的“诗性”。诗歌是个体生命对当下和过去时间、经验的感发,虽然诗歌文本较短,但依靠语义的迁移,加上情感和适当的场景等要素,可以实现“诗”的表达,这种语言的生成机制和散文、小说有显著的不同,最大的区别在于诗歌的语言指向一个更广阔的空间与场域。例如在一首诗中,诗歌文本的腹地也许是狭窄的,但每一个词语都有可能产生语义的迁移,而语言的多义无限地拓展了诗歌的内部空间,从而让诗歌的内部空间可以有无限的内涵。当下科幻小说创作中常常采用面向未来的、新的世界观的一种写作方法,这种方法无法在诗歌中进行复制粘贴。因此,如何让诗人在面對当下与过去“诗的语言”的同时,接上对未来世界的想象,从而创作出具有当代性的科幻诗,是当下科幻诗写作中急需解决的问题。

尤一涵:诗是什么?这是个一直被讨论并将会继续讨论下去的问题,我认为对科幻诗这个复合概念来说,不需要在此厘清诗是什么。“诗”作为文体,规约的是这些作品的外在形式,有这样的共识就足够了,至于是否有“诗性”,则需要面对具体的作品去分析。

王 丰:关于“科幻性”和“诗性”的概念界定,我认为大家已经阐述得相当清晰了,我想从概念的延伸性来推测“科幻性”和“诗性”在科幻诗中可能会产生的距离问题。在此基础上,我先简单阐释我理解的“何为科幻诗”。科幻诗一定具有“科幻性”与“诗性”双重属性,通过简单的加减法便能逆推得知,“科幻性”与“诗性”产生交集后会生成科幻诗。关于“诗性”,我的理解是,写作者由于情感层面的冲动,抓住灵感迸发的瞬间,将原本可感而不可说的情绪转化成语言,而后予以世界新的联系或命名,为读者新增某种了解世界的渠道,这是一种心灵领域的创造。“科幻性”本身是一种思维领域的“发明”,科幻作品所涵盖的宇宙与未来世界都是写作者在思维中创造“发明”出来的,其原态尚未存在于真实的时间节点或现实世界当中。不得不提的是,科幻作品常常运用“波函数坍缩”这一物理学现象,喻示着不确定性也存在着一定的科学依据。换言之,科幻作品中虚构或幻想出的未来世界存在着实现的概率,凸显“科幻性”预示着发展中的事物均有无限的可能性特征。“科幻性”的这一特征也适配有界无边的宇宙模型,使得一切都对称了起来。

既然“诗性”是心灵领域的创造,“科幻性”是思维领域的创造“发明”,那么两者就会有更深层面的牵涉。“诗性”通常会将自然与社会生活中相对孤立、割裂的新旧事物联系在一起,从而创造出一些新的表达。如海子在《九月的云》中写道,“被迫在盘子上,我/刻下诗句和云”。盘子和云原本是没有任何交集的,海子充满诗性精神的文本为世界创造了一组相当罕见的联结。“科幻性”更倾向于将实际存在之物与虚构幻想之物相勾连,从而“发明”一个虚构之物。如周楷棋在《太空鲸》中写道,“可宇宙没有春天。你的尾椎外露/……/我计算出鲸坟仍在七十光年外,等待这颗/未完全腐烂的心”。没有任何科学依据能证明真实的宇宙中存在“鲸坟”,写作者完全靠脑洞大开后的虚构与幻想创造“发明”了有关“太空鲸”的存在。随着时空遽变,我们也能从“诗性”与“科幻性”的基础特征上感受到两者间的距离。“诗性”,在写作层面上不停地在更大尺度与范围内去再接受与重新入场;“科幻性”,一直在以更高的频率“发现”不存在的事物。如此看来,由于“诗性”与“科幻性”共同隶属诗人的主观创造和“发明”,表现在科幻诗中的重叠处就会略显些微的狎昵。科幻诗中的重叠,一开始也许只是属于诗人的语言实验,后面逐渐被(误)当作是科幻诗的写作符号。“诗性”的创造与“科幻性”的“发明”成果之异顺带会隔出两者间的距离,并给诗人留下相当大的空隙去搭建科幻诗中的乌托邦。而这空隙的具体组成,则需要更为深入的探讨。所以,何为科幻诗?我认为是在“诗性”精神的光耀与“科幻性”的独特“发明”中互相挤压重叠,经由诗人这一媒介转化为语言的文学作品。我们从内容层面(宇宙和未来的紧密关联)就能分辨出科幻诗的身影,这也是科幻诗与其他诗歌文本最显著的区别。

罗小凤:从刚才各位对科幻诗概念的讨论可知,科幻诗就是科幻与诗的结合。其实科幻诗并非最近才出现,而是早已有之。1956年,瑞典诗人哈瑞·马丁松发表了史诗性作品《阿尼阿拉号》,诗集出版后被誉为“科幻太空长诗”,于1974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瑞典首位太空宇航员升空时还特地将其带在身边。诗集描写了人类因地球受到放射物质毒害而无法居住,被迫乘坐飞船离开,欲迁移至其他星球,但飞船最终失去控制,脱离原定航线,在渺无尽头的茫茫太空中坠落。诗人通过毁灭性的描写,呈现出对人类生存困境的深刻思考和对自然环境的关注,无论是其内容还是创作主旨,都明确地归属于科幻诗范畴。此外,肖水翻译的美国诗人布劳提根的《由爱的恩典机器照管一切》、李笠翻译的芬兰诗人索德格朗的《我必须徒步穿越太阳系》等都是科幻诗。这些诗都是出现得比较早而且写得比较成功的科幻诗。

叶 橹:我觉得最早的科幻诗可以追溯到古代,如苏东坡的“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李白的“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天梯石栈相钩连”,其实都是科幻诗,但这些诗里的科幻成分到现在都已成了现实。现在科技太发达了,已超越了现实。对于科幻诗这个话题,大家的观点都是基于以前的认知,但现在的科幻诗与苏东坡、李白时代的科幻诗不同了,以前的科幻诗是扩充人的想象,而现在的科幻诗都或多或少地缺少想象。文学作品能打动人,主要是感性的东西,而现在都是理性的东西,因此,科幻诗还有存在的价值吗?

到底何为科幻诗,我还想表达一点跟大家不同的观点,也可算是离题之思吧。正如前面大家说的,科幻诗肯定既要有“科幻性”也要有“诗性”,但在当下的现实生活中谈论科幻诗这样的话题,坦率地说,真是有种令人难以启齿的感觉。因为在人工智能这种新科技的不断发展中,许多过去连科幻都难以企及的想象空间,现在已经能够触手可及了,哪还有什么科幻?同样,在一个科技高速发展的时代,“诗性”也逐渐被灭掉了。有人非常坦然地说,人类作为碳基生物,终将被硅基生物所取代,所以不必介意,因为这就是规律。作为一个尚存“人性”的人,或者说还是“诗性”的人,我内心是难以接受的;如果这的确是未来的必然,那将是任何人也阻止不了的。因此,我想要说一句,硅基生物的一切都按设定好的程序行事,而文学和诗歌是感情和内心世界的呈现和表达,在碳基生物被硅基生物取代的时代,文学和诗歌还有存在的可能和必要吗?真到那时,文学和科幻诗这类话题真的可以免谈了。

其实,我想表达的核心意思是,在科技發展到一定程度,人工智能取代人的思考和内心世界之后,“科幻”已成为现实,不再是“科幻”;“诗性”也被“科技理性”扼杀,科幻诗也就真不存在了。

二 科幻诗写作的现状

罗小凤:我个人感觉目前很多所谓的科幻诗还比较稚嫩,生搬硬套了一些科幻元素到诗中,但这些科幻元素相对于科技的发展而言是相当落后的,因而写得好的诗并不多。如《抵达月宫》里面写到的嫦娥、吴刚,就很老套,《时光机》《高级训练》里的描写也很老套。再如《仿生人》一诗中写道,“通过了图灵测试的仿生人/在学钻木取火”。这不是科幻,而是要退回到远古时代。《敲碎玻璃》《虚拟,或星球观测》等诗,说实在的,我没读懂,里面的意象都是过时的,没有新科技、科幻的元素,显然作者对目前的科技现状不太了解,对将来的科技发展更缺乏想象力。《由人工智能所想》这首诗的标题让我很期待,但读后却发现完全不是我所期待的,“人工智能”只是出现在标题里,诗中基本上还是老套的现实生活,并非人工智能时代新的生活面貌。《元宇宙蝴蝶》《AI之梦》《幻想机:超短科幻诗》《克隆猫》《E托邦星际畅想》等诗作,算是我读到的科幻诗里稍微好一点的作品。除了一些科幻诗大赛的作品以及《星星》第1期和第3期发表的作品外,其实还有一些诗人的科幻诗创作也相当出色。

普云凤:目前国内外发表的科幻诗文本中,有些确实写得相当不错。翻译家远洋曾翻译过诗人特蕾茜·K.史密斯的科幻诗《火星生活》(LIFE ON MARS)。从这首诗歌的内容来看,诗人在进行科幻诗写作时仍然潜在地遵循一种科幻现实主义原则。我认为这首诗虽然有着科幻的外衣,但内核仍想解决当下社会所存在的问题,或者说诗人在写作的过程中捕捉到了人类亘古存在的一些难题,比如性别意识、性与生殖、爱与被爱等人类母题,诗人正是通过诗歌这种文体来对这些母题进行思考。特蕾茜·K.史密斯的诗歌显然没能逃出科幻小说中关于世界观的描述与设定,而诗歌是拒绝“理念”与“概念”的。在阅读特蕾茜·K.史密斯的作品时,我们不妨借助中国的一些诗歌文本带给我们的美好阅读体验,从文体边界的角度来考察科幻文学与科幻诗的生成。如陈东东的《流水》,借助伯牙子期的故事,把属于过去的文化元素进行当下的分解与思考,然后构建一个未来的空间,创造出一种新的思考模式。在《流水》中,诗歌文本和短章的语义都遠远大于现实生活中“流水”等意象的指涉,陈东东通过诗歌的形式完成了一种对于过去、现在、未来的思考,其诗歌的生成模式更接近宋明炜《在摹仿论的废墟上,如何建立真实性——科幻诗学问题与当代文学的知识论》一文中所提出的“悬想”。就目前已发表的科幻诗来看,有一些可以被概括的特点:一是与传统诗歌相比,科幻诗因为有了科幻元素的加入而变得更加开阔;二是人工智能、元宇宙等科学技术和新概念的引入,的确为诗歌的表达带来了全新的元素;三是对于星球的认知,对于人类未来生活地点的设想,让诗歌在地理位置上与宇宙“接轨”。总的来说,诗歌仍然是在建立“诗”与“思”之间的联系,科幻的加入并没有改变诗歌的这一本质。今年,《星星·诗歌原创》以栏目形式推出科幻诗,我认为对于科幻诗在中国的发展和传播有着重要意义。

尤一涵:我认为目前科幻诗存在的主要问题是太像命题作文了,即太迫切地想要在作品中呈现“科幻”这一题材,但最终只是某些时髦的元素或新语词的堆砌。比如“量子纠缠”“元宇宙”之类,这些语词的含义太固定、太狭窄了,因为它们根本就不是有诗意活力的语义单位,而这种“醋包饺子”的写法,更不是诗意动机的自然发生路径。

我不是科幻小说爱好者,但读过阿西莫夫和菲利浦·迪克的经典作品。我虽然没参与过科幻小说爱好者对“科幻”概念的争论,却留心过这些争论中的一些观点,即小说这一文体形式对处理“科幻”这类题材,或者说对“科学技术(狭义的)在飞速发展,人类未来将往何处去”的承载有着天然的优势,最明显的就是小说可以很方便地为读者构建或描述一个世界观。在科技发展这一背景之外,“人类将往何处去”本就是一个文学的母题,这个母题诗歌当然可以处理,也是应该处理的。我认为诗歌没必要像小说那样,更多地着墨于世界观的构建和对科技发展的某些可能的具体的想象,而是应该呈现诗人内心世界的感情和诗性思考,这是两种文体自身的差异性所决定的。

薛文卿:萧红有首诗歌写道,“去年的五月,/正是我在北平吃青杏的时节,/今年的五月,/我生活的痛苦,/真是有如青杏般的滋味”。通过去年的五月和今年的五月相对比,表现出对时隔一年生活境遇大不相同的喟叹,从而更能流露出时过境迁的凄然之感。诗人往往通过时间和空间对比表现人生变化之大、情感之深,而科幻诗的出现让诗歌文本不再局限于单一的线性时间,意味着诗人可以更进一步释放时空在诗歌里呈现的力量。邹弗在《对称或虚拟》(组诗)中写道,“我们构成了河水,在河水里映照自己/因而我们得以存在,实际我们只是构造了自己/虚构的源头不以时间追溯,河水从来没有上下流动/我们的流动赋予河水,只为证明我们全部的经历”。诗人将时间比喻为“河水”,探索了时间和人类的关系,呈现了对时间的思考和对时间尽头的想象,很有哲学思辨意味。由于科幻诗的时空不再是单一线性的,因而可以在时空轴上任意穿梭。如手石在《回乡》中写道,“时间回到2088,那时候他日薄西山”。诗中的2088明明是未来,诗人却写“回到2088”,这是一种折叠时间线的写法。此外,还有超越空间的诗歌文本。如胡既明在《中秋节》中写道,“爱人,别试图寻找我,我已深入月背/并在那里感受另一种潮汐”。月背的潮汐在常识中显然是不合逻辑的,但科幻诗却让时空的逻辑插上翅膀,给诗歌语言带来一场狂欢,让一切都成为可能。

随着人工智能的出现,科幻诗反映了诗人们对新生活的好奇和急切的表达欲。从内容来看,有描写人工智能出现后具体新生活的,也有想象未来实现星际旅行的。在科幻诗作为智能科技生活的记录之外,几乎每首诗都会表现出诗人的情绪——对未知生活的隐忧,对即将逝去的生活方式的眷恋,以及对数据乌托邦的期待。如邹弗在《由人工智能所想》中写道,“岸边有我的朋友,如今已是云的使者”。人工智能的发展会不会威胁甚至取代人类,现在的历史会不会变成旧时代的标本,这一切都是诗人面对崭新的智能时代所产生的本能的迷茫和对未知未来的担忧与诘问。有趣的是,未来还未到来,但已经有敏锐的诗人将此在的世界作为故乡来怀念和歌颂。如胡既明在《蟾宫Live House》中写道,“这是人类没有忘记情绪的一年,这是新生活”。也有诗人把未来的数据时代当成避世的乌托邦想象,那里承载着人类肉体凡胎能够实现长生与不死的希望与幻梦。如手石在《北极圈内的个人乌托邦》里写道,“我会在苔原上,找个土质疏松的地方/挖小小的洞,像一个绝不会死机的代码”。这些诗是诗人站在历史变迁的潮头表达出的人类的普遍心声。

叶 橹:我还是想重复我刚才的观点,当前的科幻诗既没有“科幻性”,也缺少“诗性”。现在的科技太发达了,诗人们能在科幻中想到的,都已经成为或即将成为现实,哪还有科幻的空间?面对科幻落后于科技发展的现实,让诗人们靠想象去写科幻诗本就困难,要写好就更难了。前面说到现在的科幻诗缺少“科幻性”,我认为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吧。或许这种观点过于悲观,但这是我对目前科幻诗发展现状的一个认识。

三 科幻诗未来发展的可能

罗小凤:虽然要写好科幻诗很难,但當下确实有很多诗人在写科幻诗;虽然对于科幻诗的现状大家有不同观点,甚至感觉不太乐观,但我相信将会有越来越多的诗人参与创作,也将引来学者们的关注和研究。那么,科幻诗未来的前景如何,科幻诗该怎样发展才能在诗歌史上具有重要诗学意义与价值,而非昙花一现呢。我想,这也是值得我们深入思考的一个重要诗学问题。

尤一涵:我之前在网上看到诗人西川的一场演讲,题目是“从零到一和从一到一万万”。他提到凡是和科学技术打交道的年轻人大多乐观,“因为他们觉得这个世界是他们可以把控的”。我从自身感受到的科技发展,以及身边一些朋友乐观地对科技表现出的信任和推崇来看,当下对科技的崇拜正成为一种社会心理,这让我产生一些隐忧,这种乐观和崇拜心理揭示了科技文化背景下人类可能普遍存在的某种失察现象。比如在这段演讲的末尾,诗人西川引用了数学家哥德尔的一句话,“数学的无限可能性不能保证它的始终一致性”。我看到此时有一条弹幕飘过去,“数学界这么多理性的成果,他偏偏只记住了这么一句感性的话”。我当时看到这条弹幕也有很深的感受。首先,哥德尔这句话不是感性的,我认为,如果有人觉得它感性,要么是没有理解这句话,要么是不理解“理性”和“感性”这两个词的能指。其次,从发弹幕的这个人的态度看,隐含着那种对“理性”和象征“理性”的自然科学的推崇,以及对包括诗歌在内的一系列在他看来“不理性”的事物的鄙夷。我从中嗅到一个非常危险的讯号,一方面,他能够保持这样的态度而且丝毫不加掩饰,至少说明了前面这二十几分钟的内容他完全没有听进去;另一方面,在许多人心中,科学技术“客观”“理性”“正确”的形象非常稳固,而这种稳固会让享受它好处的人失去反思的习惯和能力,这将带来非常恐怖的后果。因为在科学技术飞速发展的时代里,每一个人都在场,我倒是希望我处于一种不在场的状态,我相信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愿望。我认为以科学幻想为题材的诗歌显然不能仅仅只完成一种积极的对“科技将如何改变我们的生活”的畅想,而应该处理一些真正需要被处理的、更深刻的问题。如果诗人们能保持敏感,保持反思的习惯和能力,对以科学幻想为题材的诗歌来说,我倒是认为这样的诗意发生机制将会是很自然和很必然的。

普云凤:科技的发展肯定会改变人类的思维方式,而我对科技的发展始终保持乐观态度,但对于科幻诗的未来却不敢过于乐观。科幻文学不是单纯地基于技术的想象,而是对当下或者过去世界中价值观与人生观的颠覆性想象。对人类来说,技术带来的社会变革面临的最大挑战是人类中心化的逐渐消失,而诗歌的主体是人,从这一角度来说,科技发展带来的“去人类中心化”和人作为诗歌创作主体之间一定存在着无法弥合的矛盾。如何解决这一矛盾,哲学家赵汀阳在《跨主体性》一书中提出的“跨主体性”也许不失为一种方法,他认为“语言即世界,语言就是主体性的存在条件”,而“跨主体性的可信基础是语言的共主体性”。如果我们把这一理论沿用到科幻诗的发展中,或许就可以给科幻诗的发展提供一种选择。我认为只有当诗歌的语言实现了远远大于其本身内涵的所指,科幻诗才可能真正地诞生。因此,诗人首先需要建立一套自足的科幻语言,同时将这些科幻语言内化为一种感觉,才能产生有别于小说、散文的科幻诗语言;其次诗人要在诗歌文本中将这些关于科幻的感觉表达出来,让诗歌的语义在文本内部产生变动与迁移。

王 丰:我也认为科幻诗的未来并不顺坦,至少有两个重大因素会不同程度地阻挡其发展。第一个是题材类型方面。科幻诗的题材选择过于明确固定,绝大多数都关涉宇宙空间或未来世界,光从内容层面就能识别出科幻诗。从长远来看,这种题材类型明确固定的现象会成为一种弊端。科幻诗的主流写作观念一旦形成,极易对后来的写作者们造成规训,将其困于题材的约束而难以挣脱,正如尤一涵谈到的,“目前科幻诗存在的主要问题是太像命题作文了”。因此,题材类型问题如同原生家庭给科幻诗带来的天生沉疴,写作者将会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深受其扰。第二个是语言系统方面。科幻诗毕竟以科学幻想为基础,其核心语言系统是由科学语言系统和诗歌语言系统组成的,这两套系统并不兼容,甚至还会频起冲突。科学语言系统中有太多约定俗成的表达,例如“虫洞”“量子纠缠”“星际飞船”等,出于严谨的科学考量,这些词组中被官方解释过的部分不应再随意组合或更换,进而使得微妙的诗意很难找到一个能进入科幻内部的位置;诗歌语言系统穿插着大量的隐喻表达,时常会打乱通用序列而做出语言实验或创新,这恰恰与科学语言系统相悖。另外,若是参考小说、散文等其他科幻体裁作品的写作轨迹,似乎可以预见科幻诗的后续发展路径:先极力剥削以“科学幻想”为核心的写作潜能,直至有关科学的幻想临近枯竭时,再寻找超现实主义与科幻主义的交界点,引入“反科幻”“元科幻”等因素进行持续创作。不过,这些后续发展路径都有一个共同前提,就是写作者必须解决关于题材和语言的难题,或许在此之后不远的节点,将适时出现一个驾驶着星际飞船的穆旦。

薛文卿:现在的科幻诗虽然已有一些佳作,但也应警惕无意义追逐热点的粗制滥造,摒弃简单的科幻语素的堆砌和模仿。有些诗人认为只要写下智能时代科幻元素的语言就算是科幻诗,机器人就只写机器人,想象星际旅行就只写星球之间的穿梭。诗歌对现实生活的表现不应该是简单地照搬生活的描述,而是经过哲学思考升华后的再现。科幻诗的创作需坚守诗歌的核心特质,深入探索对高纬度时空的合理性想象与推理,建构多维空间的诗歌思维逻辑,同时也应该重视人的情感表达。针对部分科幻诗流于表面描述,缺乏对现实生活的深度洞察,以及因想象缺乏理性思考容易和儿童诗作混淆等问题,未来诗人在写作科幻诗时不妨先厘清思路,深入了解世界科技的发展及科学规律,再进行思考和创作。如刘慈欣的《三体》,其中就有大量的科学理论基础作为文本和情节的支撑。我认为在进行科幻诗逻辑建构时,科幻应与诗歌、哲学结合起来。庄子在《逍遥游》里写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苏轼在《赤壁赋》中写道,“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这些都是诗人将文学和哲学结合起来的佳作。对时间和空间问题的哲学思辨会使文学作品多一些厚重色彩,未来科幻诗写作应该注重哲学思维,将哲理融入诗歌创作的逻辑中。另外,科幻诗有点像毕加索的现代派抽象画,都是通过空间的重叠去体现和探索人与宇宙的本质规律。因此,诗人在创作科幻诗时不妨从哲学与绘画中寻找一些灵感。

叶 橹:我對科幻诗的未来当然是抱不乐观态度的。我觉得诗人们应该在科幻诗中对科技进行深刻的反思。一年前我写过一篇短文《人性与任性》,当时半吞半吐地说过,科学家的任性可能会造成难以预料的后果,想表达的就是一种心态。我记得甘地说过,没有人性的科技是毁灭人类的七宗罪之一。我现在对于人工智能这种不断发展的新事物,确实有些杞人忧天之感。当人能够操纵机器时,科技自然是有益于人类生存的,这就是我们过去热衷于科技发展的根本原因。可是当人们把高科技研究引向如何消灭人类时,它还是一种值得向往的事情吗?大家知道诺贝尔为什么要设立诺贝尔奖吗?是因为他发明了TNT炸药,担心会对人类造成巨大伤害,想借此引导后人从事造福人类的科学研究事业。人工智能研究者的初衷也不是要毁灭人类,但未来不断发展下去,则必然会导致机器人取代人类。所以我在想一个问题,未来的人类会不会对现在的科学家发明人工智能而后悔?当年诺贝尔发明TNT炸药,他后悔了,因为他觉得科学应该为人类幸福而服务。我觉得现在科技的发展方向出错了,如果人类真的被硅基生物取代,以后的世界就没有感情了;没有感情世界了,也就没有文学作品了,一切文学艺术都没有了,所以不是科技发展错了,而是科技发展的方向错了。到了人不能控制机器的时候,还谈什么文学。我们创作文学作品不都是为了人吗?科技把人都改造了,还有什么文学作品呢?机器是按程序办事的,是无情的。但愿有一天,那些发明人工智能的人也能像诺贝尔那样进行反思,否则一切文学艺术都只能在人类文明中消失了。我是人,所以只能站在人的立场说话,而不能被未来的硅基生物设计。也许这些话偏离了当前谈论的话题,或是过于悲观,但这是每一个具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都难以回避的问题。因此,我建议诗人们在所谓的科幻诗创作中能对科技做出反思,而不是在诗中一味追捧科技的发展,盲目添加科幻元素。

罗小凤:大家对科幻诗的未来都做出了自己的预测和判断,总体上都不太乐观。确实,当下的科幻诗创作存在很多问题,需要在未来的发展中予以规避。尤其是叶橹老师提出的应对科技进行反思,值得我们深入思考。在当下社会,人工智能已经开始威胁到我们的生活。未来的世界如果被人工智能控制,那么人类在这个世界何以立足?那么,在科幻诗中,我们就不能仅仅尽情畅想科技发达时代的生活场景,而更应对科技本身进行反思。

我认为,诗是感性的,充满感情和想象,而科技是理性的,扼杀感性和想象,其实诗和科技就是一对矛盾体。所以如何在科技和诗之间寻求一个平衡点,是诗人在创作科幻诗时要处理的重要问题,只有处理好这个问题,我们的诗才有未来,科幻诗才有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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