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隐秘地生活
2024-06-04马欣雨
马欣雨
冬天的诗
[美]罗伯特·勃莱
冬天的蚂蚁抖动着翅膀
等待贫瘠的冬天结束。
我用迟钝的、笨拙的方式爱你,
几乎不说话,仅仅一言两语。
是什么让我们各自隐秘地生活?
一个伤口,风,一个词语,一个起源。
有时我们用一种无助的方式等待,
呆笨地,并非全部,也没有愈合。
当我们遮藏住伤口,我们从一个人
退化成一个有壳的生命。
此刻我们感受到了蚂蚁那坚硬的胸膛,
甲壳以及沉默的舌头。
这一定是蚂蚁的方式
冬天蚂蚁的方式,那些被伤害之后
还想继续生活的方式:
呼吸,感受他人,还有等待。
(冯默谌 译)
——选自微信公众号“中国诗歌网”2021年11月26日
实际上,“冬天”可作为勃莱诗作的核心意象。或许当勃莱自觉地将自我写作风格总结为“深度意象”时——一种杂乱的、跳跃式的联想,却暗示着心灵最为隐秘却又最为真诚的秩序,这种自我命名方式正召唤着读者进行阿尔都塞意义上的症候式阅读——它怀疑文本表面的呈现内容,转而关注文本之间的关系与呈现方式,并且也质疑着读者缺乏反思性的阅读视野。那么勃莱——这位曾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被译介进中文世界,作为中国古典诗歌传统影响下的西方例证,滋养了朦胧诗及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诗歌写作,却又在新世纪日渐式微的诗人代表——当我们再次翻开他的作品时,也许能够在当代诗弥存着的“古典热”余温中,进行一次冷寂的阅读。同时,在其中反思,当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被西方现代文化浪潮席卷时,新一代的诗人们是靠着怎样一种“出口转内销式”的文化传统来想象并描绘当代诗歌的面貌。
从某种特定的情感观念来看,勃莱早期的诗几乎都可以被视作“冬天的诗”,他出版的第一本诗集也叫作《雪野中的宁静》(,1962)。在1955年,他从纽约搬回明尼苏达州的农庄生活,在此之前,他曾于1947年秋天去哈佛读书,根据他的自述,那时他被许多作家围绕着,几乎是美国文坛的一隅缩影——“我们这代的每一位作家都有些英雄气质,这大概是源于我们赢了战争的意识”(《巴黎评论·诗人访谈》,2019)。勃莱的经历很难直接用一种描述性的词语去概括,他是大学里的活跃分子,很早便开始了文学编辑工作,但毕业后,他搬到纽约独居了三年,感受到一种“被困住”的生活。正如他自己所说:“这段独居是多年活躍后的一个大停歇……这三年的独居没有提供许多生活,但与水平式的对日常社会生活的体验相比,它是一种纵深式的生活体验”(《巴黎评论·诗人访谈》,2019)。或许这样两种不同的生活状态反倒暗中给予勃莱关于“联系”的深刻体悟,“我已经花了好多年来重获一种共同的语言,一种能够穿越人与人之间距离的语言”(《巴黎评论·诗人访谈》,2019)。
勃莱这样的经历正给予着一种解释——为什么他一方面积极投身于译作,从中国古典诗歌中寻求“优美和幽居、隐秘和‘独处的时间的力量”,在一段时间内保持着田园式与世隔绝的生活状态,但另一方面,他也对越战等政治问题积极主动回应,并以长期有力的编辑出版行动在美国引进第三世界的诗歌风貌,并试图树立新的美学取向。这首《冬天的诗》或许可以作为解析这种心态的引注。
从表面上看,《冬天的诗》是一首无历史语境的诗,它面对的是诗人独处时刻,蕴含着向他人敞开的可能性。勃莱曾在朗诵这首诗时给予过描述,“你会感觉到童年时期的羞涩,作为哺乳动物,你总是会感受到来自外界的危险,让你不得不筑起外壳,并感觉自己就像是蚂蚁一样”。那么,“蜕变”或许便是领悟此诗关键的一环,勾连起“冬天”以及“成为蚂蚁”,正是海伦·文德勒所描述的“核心的精神困境与象征对应物”(《诗人的成年》,2023)。但“蜕变”一词,在刚刚经历战争的美国社会中,反倒极大可能指向了一种隐含在现代进步思维中的强权认同。在《冬天的诗》中,我们能看到勃莱所谓“深度意象”的表现过程及其结果:“当我们遮藏住伤口,我们从一个人/退化成一个有壳的生命。”“伤口”一词隐含了战争创伤心理,勃莱关心并反对越战,他也写过主流意义上的政治诗歌,但他对社会议题的关心并非毫无边际地蔓延,反倒成为一种写作韧性和艺术自律(因此他也不满于法国超现实主义只关乎心理,却无关诗艺的“自动写作”)——这首诗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关于战争与伤害,勃莱关心的是“那坚硬的胸膛,甲壳以及沉默的舌头”。
相较于浪漫主义中大量关于“从一个人到一个诗人”的描述,勃莱描述的是“从一个人退化成一个有壳的生命”,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当我们不断地谈论“自然语言”时(勃莱也反复提倡“自然语言”,并认为“自然语言”就是对诗歌的返璞归真,是反思现代生活的语言),我们必须注意到的是,对于“自然语言”的谈论也与民族主义的议题高度相关,也就是说,大部分民族国家的作者所谈论的“自然语言”,首先意味着回到已然被民族国家“圈地”的自然,即使民族国家并不直接在诗中强调它们的属性,例如俄罗斯的普希金、爱尔兰的叶芝、中国的海子。作为后人,阅读这些作者的语言时,我们可能感觉到“不适”,因为他们所谓的“自然语言”正来源于对现实民族背景的潜意识强调,而我们此刻的阅读却是在唤醒并对抗这种曾被漠视但实际却如深影般存在的民族历史背景。但勃莱巧妙地避开了这样的问题——人的存在并非对立于社会,把人还原到生物学序列当中,并从中找寻生命的相似性“外壳与舌头”——这是典型的超现实主义风格。因此,我们能看到勃莱在现代生活中寻求“隐秘”的原因,正依次来源于生命的原始“一个伤口”、社会的原始“风”,以及表达的原始“一个词语”,并由此获得“起源”的共名。于是,勃莱在这首诗中对“自然语言”实现了表现与超越,一种表达的原始状态,即“几乎不说话,仅仅一言两语”,反而获得了不含偏见的爱意与力量。
在诗中,那样的一个“你”,以及到最后的“我们”,正是在看似“退化”实际上是“超越”的表述中,跳脱了美国的反战语境,又有力地回复了话题——勃莱始终关注的是心灵与精神的缺失,战争则是这种缺失所穿的外套。他自己可能也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确实又符合他所在意的“深度意象”的无意识状态。假设我们固执地将中国古典诗歌的影响放入创作中理解,那么或许可以说勃莱所偏爱的古典隐逸心态确实有效地调和了他同样关心的众声喧哗般的社会情态。更为重要的是,在“被伤害之后”,这首诗落脚于“呼吸,感受他人,还有等待”。一种真正开放的,面向他人而非想象的敞开状态,这是对以自我为中心的抒情主义者的纠偏。
经过上述分析之后,我们或许不难理解,为何勃莱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被译介进中国后获得了较大的影响力。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的沸腾心态在某种意义上正与八十年代中国的热潮有着某些呼应,而有意思的是,勃莱当时被译介到中国的诗歌,大多像这首一样,隐去了具体的时代语境,不带有强烈的政治色彩,而暗中迎合了国人关注传统的心态——其附带的注释便是“勃莱对于中国古典诗歌”的关注与转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