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服一道梁
2024-06-04高炯森
高炯森
一
老家屋后那道山梁是有名字的,叫土地梁,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头趴着的牛。一有空,我就站在屋后的田埂上,对着它眯眼,竭力想找出牛的那对角。無论我怎么看,还是一道前窄后宽的山梁,那一对牛角怎么也对不上号。
我这次选在夏天回故乡。我在故乡的大地上徘徊,全身渐渐被焦急灼烧得冒出热气,眼睛里、心窝里、脑子里都憋着一团火,身子只有不停地转来转去,才可以把多余的热气甩出去一些。
转来转去的,还有一只毛色灰白相间的土狗,它看起来很有经验,四只脚掌踏出的脚印一点都不规矩,显然不是在走,而是在摇,全身不住地摇。我很担心它一下子就会倒在地上起不来了,但它摇得安稳,一直守护着房子的主人。
这个孤独的老头,住着土墙房子,吃了上顿没下顿,以前总是苦着脸,好像每个人都欠他的,后来住上了政府给修建的砖房,他的脸上才堆满了笑。
一位老人走过来,从下巴的胡子和脸上密集的皱纹推测,应该是有学问的人。我大声问:“老人家,你也回故乡吗?”他的耳朵可能有点儿背,根本没听到我的声音;他的眼睛可能有点儿花,根本没看清我的身影。他一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蜗牛一般,自顾自缓慢地前移。我愣在那儿,直到一个小孩出现在我面前,他的衣服干净,脸蛋光鲜,粉嘟嘟惹人怜爱,只是双脚像安了弹簧,蹦跳着前移,我换上亲切的表情问:“小朋友,你要回家?”他伸出左手,指了指右边的高楼:“我就住在那里面,你呢?”我只能呆愣在原地。
二
我清楚地记得八岁那年,趁大人不注意,我爬上了梁上那棵古柏。村里人认为,这棵古柏是不能被侵犯的,我竟一点都不在乎这种说法,这明显就是一种蔑视,一种忤逆,一种亵渎。如今,这株古柏旁又生了几株小树,蓬勃的枝头新芽簇簇,日夜庇护着住在土地梁的人们,游子出行,远人回归,都会恭敬地来到树下膜拜。
古柏的左前方是我从荆棘中刨出来的一块土地,它还在痴痴地等着我。从我第一次把蔬菜的种子投入,地里的绿色就没有间断过,总能看到符合季节的蔬菜生长出来。那些不同颜色的种子,在平整的土地上扎根、顶芽、抽叶,如人一般演绎着少年、青年、壮年、中年、老年的轮回。现在,我能看到畦里墨绿的小菜苗,空地上是篾条和塑料做成的简易保温棚,想必下面早已撒下了菜籽,一季的轮回又重复着属于自己的日月。
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那一块大石头的侧身是一面石壁,我就是在那个地方雕刻了一只囫囵的凤凰线条,如今还依稀能看到模糊的轮廓。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雕刻那样的线条。
“你怎么就雕了这些线?还真有点像凤凰。”当时,村主任笑眯眯地来到我面前。
因为,之前一个疑问在脑子里乱窜:“我难道只能在这土地梁呆一辈子?”这个疑问让我思考得头痛,我就捉了一把镰刀,花了一天时间,雕刻下这些像凤凰的线条。
我扯了一根羊胡子草塞进嘴里,咬断,一节在齿缝间咀嚼,一节在手指头揉搓,紧捏了拳头,心头汹涌的怒火,烧得我的眉毛散发出了焦糊的气味。我站起来,朝四周扫了一眼,大踏步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跑去。我追上了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末班车,成了第一个走出土地梁的读书人。
三
那块刻下两个名字的松树皮,从来没有走出过我的记忆。
得知我要离开村子,一个黄昏,我们相约来到这个松树林,刚打一个照面,我甚至还没来得及说出我要去的地方。两个喘着粗气的男人就把她捆绑着拉走了,后面跟着的女人边哭边骂:“不能让你进这个穷鬼的家!”
她的父母和哥哥喊着、吵着、谩骂着,惹得周围几家的狗汪汪地叫起来了,吓得几只早已进入梦乡的鸟儿惊慌地扑棱着翅膀,叽叽喳喳地飞向远处,周围陷入了静谧。
各种声音缓缓落在寂静精心编织的网络中,我终于听到了匍匐在稻叶上的蚱蜢牙齿与牙齿交错的哧哧声,腿脚与腿脚蹬跺的唰唰声,翅膀与翅膀摩擦的吱吱声。一轮浑圆的月亮,镜子一般搁在我面前。借着月光,我用坚硬的树枝狠狠扎进了那棵松树厚实的外皮,一扎一个点,一扎一个点,这一点一点连成了一笔一画,我用这种方式,硬硬地在松树皮上扎下了我和她的名字。
我的身子呈弧线形,摇摆到那棵榆树下,仰头看树缝间漏下来的一片片淡薄的月光,我仿佛看到母亲曾经捋下的那两大口袋榆钱,还放在这棵大榆树下。母亲把其中的一口袋爽快地给了她们家,榆钱做出来的食物,糯、软、香、甜,谁不喜爱?
四
多年后,我专门拜访了她的父母和哥哥,透过缭绕的酒气,我看到了我与她父母、哥哥敞开的心房,压在那儿的石头慢慢有了裂纹,渐渐碎成了一块一块,最后成了细沙,被拂过的一阵微风混入了空气中,消散得无影无踪。
我来到大杏树下,树皮显出一道道裂口,暗褐而粗糙,一大截树干吃力地托起大半个身子,曲折的身姿明显地不能忍受那一段沉重。我疑心是那一大片杏花压得它呼吸困难,才让它有了这样的身形。
每到一个新的地方,我喜欢用锄头挖开泥土,寻找折耳根或者蚯蚓,那些阵阵升腾上来的泥土清香,总是散发出和土地梁的土壤一样的气味。
我的故乡。我的土地梁。
我看到那株古柏的下面,一条宽阔的水泥路从旁边穿过,走向另一个村庄。靠近那棵榆树的路边,没多远就有一个黄色的水泥桩,用红色醒目的正楷字标注着:“下有燃气管道。”大杏树的周围修建了别墅的人家,房前屋后都安装了摄像头,人一靠近,马上就有语音提示:“你已经接近安全距离。”有一次我开车路过土地梁,手机竟然自动连上了一户农家的私人外网,这就是我的故乡土地梁?
五
在一次老乡聚会上,一个经常在外包揽工程的老乡举起酒杯说:“我下次一定抽个时间,回老家把那个旧堤坝修一修。”一个搞园林设计的老乡接过了话头:“我下次回老家一定种一些花草,栽一些果树。”一个搞装修的老乡抬起头来:“我也一定抽时间把那些看起来不顺眼的房屋,尽量装修得漂亮些。”这些话语撞击着我们的心弦,让我们泪眼朦胧。年复一年,这种情感的纽带绵延不绝,在那道土地梁上绽放耀眼的光芒,指引着一代又一代的故乡人奋发向上。
此刻,我突然有了一种愧疚的疼痛:一抹一抹的夕阳正浓浓地烙在土地梁的山头,迸射出金黄色的烟雾,团团弥漫,在这片光明的映照下,我看见山头竟然真的长出了一对牛角,斜卧残阳的那头硕大的牛立即生动了,似乎正准备慢慢挪动脚步站起来,熟练地去耕耘这块熟悉的热土。
我有了一种莫名的感动,眼前浮现出那只毛色灰白相间的土狗;那个接母亲到城里一起住的莽娃儿;想起那天晚上几个老乡喝酒时说的心里话,我感到先前的愤怒、炫耀和愧疚慢慢汇成了一股股欢快的汗水,不断地从我的身体里喷出来,和生活在土地梁的老乡流下的汗水一样,一部分变成蒸气,细细地清洗高远的天空。天空显出了蔚蓝的色彩,另一部分变成雨水,默默地滋润厚实的大地,大地呈现出碧绿的颜色。
一转头,老乡们从各自的屋里走出来,满面微笑地聚拢在我的身边问长问短。
一时间,苍劲、浑厚、清脆、软糯的声音,合成动听的歌谣;挺拔、健壮,纤细、灵巧的身姿,融为优美的舞蹈。幸福在人们的脸上绽放,洋溢、流淌,潮水一般涌出土地梁奔向远方,我听到了隆隆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