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铁马冰河入梦来(三十一)
2024-06-04靳国君
靳国君
人言,自古以来,文士多而史才少,何也?孝宗曾答曰:“史才,须有三长:才也、学也、识也。识,真知灼见、知世求实之识也,世少有也。”
十四日,盛暑天气,赤日炎炎。陆游到临安,住西湖畔官宅六舍。不远处,林中蝉声嘹亮悠长,此呼彼应,听来快然悦耳。依惯例,陆游于次日上札谢恩,言道:“臣乞身累年,忽蒙圣恩,起之山泽之间,使与闻大典,既不累以他职,又特宽朝谒,责委之意,可谓重矣。”表示忠于职守,不负圣恩。他在《开局》诗中写道:“谁令归踏京尘路,又见新开史局时。”
朝谒,觐见皇帝,辛苦。须候于宫门,待召,有天气之变,奔波之劳。宽朝谒,免适时觐见也,可见宁宗对他的重视与破例关照。陆游年已耄耋,对这特许,尤感“责委之意,可谓重矣”,是为内心之语。
物是人非归去来
陆游回朝修史,本自应为第一人选。
他乡居遍览《旧五代史》《新五代史》等十多种不同人撰写的著作,搜求史实,爬梳剔抉,呕心沥血,撰写《南唐史》,共十八卷。体例创新,史评独树一帜,辨误、补失详尽,可谓扛鼎之作。孝宗、光宗、宁宗皆赞赏,孝宗曾赞陆游 “ 笔力回斡甚善,非他人可及 ”。朝野有识之士,无不感其立论公允,史料翔实,比附警世,文采光昌流利,堪称史学典范,后世广受推崇。
此次奉诏修本朝史,无人敢置喙而言不字。新开史局,陆游夜以继日,常子夜而息,鸡鸣即起,无倦意,披阅增删,意到笔到。七子子聿随侍在侧,孝心备至。有四子在外为吏,虽为下属之吏,知者云,其子乃父之风传焉。
十二月,任其兼秘书监,官秩正四品。转年1203年正月,又升宝谟阁待制,皇恩有加。这次赴京任职,他是三朝旧臣,却不见老臣故交,挚友周必大、范成大、尤袤、朱熹等先后谢世。王炎离蜀后,接连遭贬,三十年坎坷,去年郁郁而终,年六十五岁。
公余,探访民间旧友,仅卖卜为生的洞微山人无恙,亦不甚老。当年离京时,他曾执手陆游说:“再过十五年,迎君西湖边。”洞微山人惊见眼前陆游,瞬间一怔,“啊”一声,喜出望外,执手颤抖,凝望陆游,涕泣失声,泪沾胡须,连连说道:“二十多年,二十多年!重见陆公!”言及往昔,语不胜言。别时, 山人不舍,执手相送。
一日,陆游去探访西湖畔小僧了文。他想,小僧了文年轻,当尚在。孰料,了文亦下世。其弟子云:“师傅在世,常念陆伯,诵陆伯之诗,嘱我等效陆伯之仁。”待捧出遗像,乃一老僧,不复当年气象,陆游感叹:“今若复见其人,亦不相识,哀哉!”他心有不胜今惜聚散之感。
入朝后,新贵视陆游为路人,见而漠然。然在山阴,英彦新知与他多有往还,他的《杂兴》诗中,有多首状写个中况味:“出仕五十年,危不以谗死。”“老来多新知,英彦终可喜。”“岂以二三君,遂疑天下士!”未死于谗言,老来又多新知,这使陆游的精神颇得慰藉,他感叹“京华旧侣凋零尽,短鬓成丝心未灰。”
逢公假日,陆游焚香读书。几史官钱文、王习之等下围棋、象棋消遣,时因输赢一目两目、损一兵一卒,争得面红耳赤,随即又哈哈大笑。陆游闻声,过而往之,亦得乐趣。
一日晚,与宝文阁学士傅伯寿等史官三五人,坐画舫,游西湖。
华灯初上,楼船来往,名士歌妓,箫鼓丝竹,浅斟低唱。
一楼船从旁过,有女鼓琴而歌,唱西湖竹枝:“第一桥边第一家,瓜皮船儿送琵琶,妾身自是良家女,不是当年苏小家……”桨声灯影,笑啼杂之。树影下,远近有三五小舟,须眉粉黛对坐,卿卿我我,赏月观景,星斗满天。亦有人纵舟,飘飘摇摇,酣睡于十里荷花深处,水畔林中流萤穿飞,光点闪烁。
陆游笑指曰:“湖中仙人,享一舟清福。”
傅伯寿对曰:“水上闲客,做十里美梦。”
钱文笑曰:“横批是:何许人也。”众人笑应。
岸上游人之盛,大异以往,络绎不绝,摩肩接踵,人头攒动。公子王孙、五陵年少,前呼后应,身着华彩,炫耀富丽,有奔昭仁寺、断桥而去,两三夜鸟窜飞。至如贫者亦跟风,携妻挽子,全家嬉游,优哉游哉,不醉不归。游湖回岸,只见高高低低篙碰篙,澎澎声响舟触舟。长短人影杂沓,青草香味沁人。岸上叫声,船上应声,喧哗聒耳。
登岸后,史官告陸游,贫者游西湖,是“解质借兑”(类似贷款)。正说间,一中年女子,油头粉面,手提灯笼,摇摇摆摆而来,嬉皮笑脸,扬起手帕,阻路说道:“相公,可去青楼一乐?”
傅伯寿叱之:“有眼无珠!尔想受杖刑乎?”
女子乜一眼几位,一撇嘴,嘿一声,又瞪一眼,拍一下屁股,扭扭搭搭,哼着几句小曲,悻悻而去。
史官唾道:“皮条客!”
陆游说道:“虔婆!女中泼皮无赖,市井害人虫,无事不为,无恶不作,多地时见!害人为业,出入私家勾引,来往烟花柳巷。”
史官对陆游说道:“临安有‘三十六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城,世风沦落,桑间濮道淫靡之风甚矣,足可忧也。”
陆游听后,感喟道:“闲时游玩,人皆有其性,不可或缺。过矣,则玩物丧志。至于烟花柳巷,浸润民心,消磨心志,败坏民风,乃至国魂尽失,南唐足以为训。”几位史官亦有同感。
乘轿进丰豫门,去清河坊,灯火处处,流光溢彩。有走马灯悬于店铺,小儿围观,不知烛生热汽,轮而吹马之妙也。
夜市人旺,市声嘈杂 ,不逊日间。 夜市四鼓方散,五鼓继鱼市肉市早市又开,停市不足一个时辰。昼夜喧呼,人声不绝。几人前后下轿,聚来,讲论。
陆游说道:“烟火十万家,杭州不夜城。”
傅伯寿曰:“灯火家家市,笙歌处处楼。”
史官钱文说道:“一西蕃撰文说,天城是杭州,杭州是天城,游杭州一夜,如历天上人间之境。”
史官王习之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西蕃文章,约略是由此而来。”
历时近一年,陆游夜以继日,总纂完成《孝宗实录》五百卷、《光宗实录》一百卷,陆游升宝章阁待制,呈请还乡,力辞,致仕。
五月十四日,陆游出都,路上别有一番滋味。修史固宜,却难免有持论之争,不同之见,固执之言,且屡有无识之谬,治史而不知史,评书而不知书,論人而不知人。老友张季长腹有万卷,精通古今史,在蜀著述百卷,本是修史之才,惜之已逝。
陆游痛感,知史者不多,通史者尤少,尤令陆游不快者,下属史官良莠不齐,常有南郭先生充之,附庸风雅,外似文质彬彬,内则缺文少才。有致仕者,实为官痞,不甘寂寞,混迹儒林,随意指划方家、裁判诸子,罔顾公论,取舍由之,恣意编撰,出手即残编。想来,若无傅伯寿诸公知正崇实、辨讹指谬,以一己之力,其可为之?
陆游叹息。他深思,吏治、吏风不彰,焉能长治久安?遑论恢复中原?昔时在朝,他曾几次上札言事,论及貪腐与吏治隐患不除,祸及国家生死存亡。他自思年事已高,今非昔比,与其在朝不如归去,写诗道:“人生快意事,五月出长安。”路上见山岚出岫,风林烟草,水绕垄亩,村童牧牛。几声布谷叫,十里快哉风,乡音越语,快慰心怀,陆游放声长啸,吟唱起陶渊明的“归去来兮……”
二十二、长剑壮别
初秋几日,万里无云,小园乌桕未霜而叶丹,绿中红叶闪烁,桂树飘香,菊花渐开,几只大雁凌空飞过。陆游兴致勃勃,诗情快如并州(今山西省晋元县)剪刀,剪得秋光入诗,吟绝句一首,名为《秋思》:
乌桕微丹菊渐开,天高风送雁声哀。
诗情也似并刀快,剪得秋光入卷来。
不速之客
陆游挥毫写就,忽听外面有人喊道:“辛知府到!”
“啊?辛知府?”陆游放下笔,未及整衣迎出,来人高声呼道:“放翁兄,久违了!”
“啊,稼轩(辛弃疾号)弟!”陆游没想到多年不见的辛弃疾,忽然出现在眼前!执手连声说道:“请坐,请坐。”忙唤上茶。
随从诸人退下,两人茶叙。
陆游直面目视,问道:“贤弟何来此地?”
辛弃疾躬身答道:“承蒙圣恩,授绍兴知府兼浙东安抚使。昨日到任,今来府上拜访。”
陆游扬眉笑道:“弟乃国之栋梁,早当善用。”
陆游呷口茶,敛容蹙眉,又说道:“当年弃之如敝屣,洪钟毁弃……”
辛弃疾摇手又轻击桌案,轻声长叹。
这辛弃疾是山东历城人,素有大志,文有才名,武有韬略,身材魁伟,能攻善战,人称“铁血男儿”。
金灭北宋南进时,全家与许多官员未及撤离。父早逝,承祖父辛赞精心调教。课余,祖父辛赞几次领其登高望远,指画河山,引颈南望,嘱托不负先人,以纾君父所不共戴天之仇,生为大宋,建功立业。
1161年,他22岁时,趁金兵南侵,域内兵力薄弱,拉起两千余人,在济南山区揭竿而起,投入耿京义军抗金。他曾自限三天,追捕逃走的叛徒义端,快马飞驰,临近金营,斩义端于马下。1162年,在与南宋联络的归途,听闻张安国叛变,刺杀耿京,他率五十精兵,快马长驱,夜闯金营,在五万人军中,生擒张安国,震惊北国。率军三万,突破重围,奉表回归南宋,为安社稷、复中原而来。
两人长谈竟夕,议南北大势,又论诗词歌赋。
陆游长辛弃疾15岁,却不以年长自居。他多年前,对几个儿子讲起辛弃疾,满怀钦羡。子虡、子龙、子惔闻听,敬佩。
这辛弃疾性豪爽,尚气节,为官识拔英俊不遗余力,所交多海内知名正直之士。他爱国悯民,一腔忠愤,力主抗战,志在统一,奔走呼号五十年。其治国、强军、平乱、济民的《九议》《应论》等三篇和《美芹十论》献于朝。言逆顺之理、金宋消长之势、技之长短、地之要害,甚备,是为举世共识之治国理政长策,流传甚广。
1168年,孝宗召其至延和殿对策,他纵论南北形势,及三国、晋、汉用人之得失,持论劲直,不为迎和。孝宗赏其才干。然,他却不得大用,总是在乱地、穷地、灾地、势危之地调来调去,用其治乱、治穷、治灾、治危。他每到一地,即宽征薄赋,强力抑豪强,惩恶霸,治贪官,招流散,教民兵,行屯田,井邑由凋敝而恢复,僚属信服,百姓拥戴,却屡遭豪强攻讦、奸佞排挤,无休歇。
他重情崇义,任大理卿时,同僚吴交如家贫,病逝,竟无棺木入殓,家人告贷无门。辛弃疾叹曰:“身为列卿而贫若此,是廉介之士也!”他视同兄弟,慷慨解囊,备棺木,哭而葬之。
他与陆游,同为名重南宋的大诗人。他尤擅词,写词六百余阙,题材广泛,雅健、雄深、豪放,“别开天地,横绝古今”,达到了高迈难越的境界,冠绝词坛。又有婉约之词,清新飘逸,读来如画中游,村风野趣快人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