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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子的山谷

2024-05-31彭兴凯

当代小说 2024年5期
关键词:春子石屋驴友

彭兴凯

春子成了山谷里的女主人。

春子跟着秋明离开广州的时候,那个南方大城市里已经鲜花盛开,无论是街头上的小公园,还是路两边的绿化带,都姹紫嫣红,五彩缤纷,美丽得让人窒息。然而,城市再好却不属于他们,两人果断地选择了离开。他们收拾好行囊,先是坐上火车到了秋明家乡所在省的省城,接着在省城坐上大巴,到了秋明家乡所在县的县城。再从县城坐上中巴客运车,到了秋明家乡所在的镇子。到了镇子还不到秋明的家,两人又坐上一辆破旧的三轮车,沿着窄巴巴的机耕路,向镇子所辖的一个小村子奔去。

乘着大巴离开省城的时候,春子就隔着车窗看到了远处的山,等到从县城坐上中巴朝镇子走的时候,不仅那些山变得高峻巍峨,车轮下的路也曲折起来,那车便似个巨大的爬虫,在半山腰吃力地缠绕与盘旋。当两人坐着三轮车离开镇子的时候,则完全进入了山中,路两边的大山黑黑地耸立在那里。脚下的路则更细更弯,时而沿着山脊盘旋上行,时而临着崖壁深入峡谷。从小在平原上长大的春子,哪里见过如此高峻幽深的大山?哪里走过如此陡峭险要的山路?她一手抓牢三轮车的门把手,一手紧紧地抓着秋明的胳膊,吓得脸色苍白、浑身发抖。

秋明说,春子你别怕,俺从小就走这条路呢。

春子说,秋明,你怎么住在这么深的山里啊?

秋明说,俺家祖祖辈辈都住在山里呢!

春子说,今后咱们是不是就永远住在这里了?

秋明说,对,咱们永远住在这里,再也不去城市啦。

秋明接着说,住在这里,那些家伙就找不到咱们了,就再也不会有人捉你回去啦!

春子想起那些壞家伙,看看身上的疤痕,不再说什么,只是紧紧地抓住门把手与秋明的胳膊,任三轮车载着她向前走。遇到险峻的地方,她索性闭上眼睛。

三轮车沿着山路继续向前走。当春子的手里都攥出汗水来的时候,三轮车终于在路边停了下来。她从车里钻出来,才知道路已经到了尽头,四下里的山似一堵巨大的墙,挡住了去路。然而,即便是到了这里,秋明的家还是没有到。两人背上从广州带回来的包裹,还要沿着一条细如羊肠的小路,向山的更深与更高处攀登。他们攀上几处崖壁继续上行,经过一个窄窄的垭口,有个半盆地状的山谷便出现在眼前。在山谷的中心位置,筑有几间小小的石头屋,有阳光从树丛中透过来,照在已经变黑了的屋草上。秋明擦把脸上的汗,高兴地说,春子,咱们到家啦!

秋明说罢,不等春子回应,便大步冲向那几间小石屋。

春子早就听秋明说过,他们家原本是住在山外那个叫蒙阴的县城的。他们的祖上有木工手艺,在四乡八村十分有名。可是到了他高祖那一辈时,不知道为何得罪了城里的一位豪强,那豪强仗着自己有钱有势,总是变着法子欺负他们。他们实在无法活下去,便跑到山里躲了起来。就这样,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到了秋明的时候,已经是第五代了。秋明兄弟三个,他是老小。住在深山之中,最大的困难就是不好找媳妇,秋明的大哥跑到镇上当了倒插门女婿,二哥则到了山那边的另一个村子里,和一个寡妇结了婚。秋明到了二十六岁的时候,同样没有说上媳妇。他本来可以步哥哥们的后尘,跑到外面做个倒插门女婿的,可是,如果他选择了离开,就不是这个山谷没有人来继承与管理的问题了,而是连故去的祖先们都没有人来祭奠了,他只好留在了山谷中。

秋明跑到深圳去打工,目的就是在挣几个钱的同时,看看能否找个媳妇带回来。没想到还真有了收获,不久他就遇上了春子。

春子的家在河北沧州,她家所在的村子是个有着两千多人口的大村,村里的人都以种植小麦与玉米为生。她是十八岁那一年去南方打工的,在深圳一家纺织厂干织布挡车工。那地方虽然是个远离市中心的小镇子,却人口稠密,工厂众多。她打工的那家纺织厂有三千多号工人,其中大多数是女工。女工来自全国各地,都是穷苦出身的农家女。女工们在忙工作的同时,最热衷做的事情便是寻觅男朋友。她们有的与本厂的职工相恋,有的与别的厂子里的青工交往;还有些女工,则喜欢找当地的富裕人家把自己嫁掉,甚至不管对方品德如何、有没有残疾。春子在满了二十岁的时候,同样开始了对男朋友的寻找。她刚进厂的时候,还是个没有发育完全的小女孩,瘦瘦小小,似颗黄豆芽。过了两年,她慢慢成熟起来,美丽起来,开始引人注目。车间里有位当地人给她当起了红娘,领来个小伙子让两人见面。那小伙子不仅一表人才,还是当地人,家里开了一家粤菜馆,在广东数个城市都有连锁店。小伙子非但没有富二代的纨绔模样,与她见面的时候还有些羞羞答答,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两个人以闪电般的速度结了婚。

两人的婚礼办得十分隆重,单是酒席就摆了一百余桌。婚礼完毕,夜色已深,她与新郎双双进入洞房。当红盖头被掀起来,她看到自己的新郎时,却发现新郎不是那个腼腆的小伙子。眼前的新郎白而胖,冲着她现出一脸傻傻的笑,眉眼间透出一副蠢相。她吓得尖叫一声夺路而逃,在新房门口,却被几个汉子拦住。她挣扎着不肯就范,那些人就对她拳打脚踢,最终强行将她拖进了新房。

接下来的三天里,春子就被关在新房内,不许出门半步。好在那个傻瓜是真正的傻,除了冲着她嘿嘿发笑,就只会歪在那里呼呼大睡,因此,她那如花似玉的身子并没有受到侵害。她呢,则由大哭大闹渐渐变得冷静,开始思谋如何逃离。第四天的深夜,她还没有觅到逃跑的机会呢,就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她不由得脱口问,谁?门外的回答让她知道对方是看守自己的保安。就听那保安压低了声音说,李春子,你如果想逃走,我可以帮你。

春子喜出望外,便从那户人家的新房内逃了出来。随即叫了辆出租车,飞也似的从深圳到了广州。同她一起结伴出逃的,就是那位保安,他的名字叫孙秋明。

春子与秋明逃到广州,本来是想在那里继续打工的,没想到那家粤菜馆的老板并不甘心,拉开了追捕他们的大网。两人在广州还没有找到落脚点,就在街头的小广告上看到了“寻找”他们的告示。告示上不仅有他们的照片与名字,还有数目不菲的赏金。两人知道已经无法在广州待下去了,便选择了回故乡。尽管早在动身前,秋明就已经告知春子,说他的家住在深深的大山中,但当她跟着他进入山谷,看到那几间小小的石屋时,还是感到了无比的惊讶与失望。她想,难道自己的下半生,就在这深山中的小石屋内度过了?当然,她可以选择离开,或者回自己的老家沧州,或者去别的城市打工,可是,她觉得自己似乎已经离不开秋明了——倒不是因为他解救了自己,而是觉得他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秋明已经将石屋的门打开,率先走了进去。春子站在外面稍一犹豫,马上也跟了进去。

到了晚上的时候,春子与秋明就睡在了石屋内的那张栗子木床上。夜深了,秋明发出了微微的鼾声,春子躺在那里却难以入眠。她睁着双眼,支着两耳,在捕捉和谛听深山中的声音。她在家乡沧州与深圳生活的时候,所有的夜晚虽然不能称之为喧嚣,却是噪声不绝的,轰轰闹闹的,而山里的夜晚却完全可以用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静”,静得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静得仿佛世界已经不复存在。渐渐地,她在寂静的大山中进入了梦乡。

翌日,是婉转悦耳的鸟鸣把她唤醒的。她睁开眼睛,才知道天已经大亮,有几缕阳光从窗外爬进来,照在了石屋内的那张旧式木桌上。秋明不知道何时已经起床,她喊了他一声,没有人应,便急忙穿衣起床,走到了院子里。她看见旁边的另一间石屋内,有炊烟冒出来,秋明做的早餐正要出锅。

用罢早餐,春子就在秋明的带领下,视察他们的领地去了。

他们的领地就是这座幽深的山谷,谷中的树木几乎无一例外,全部是栗树。那些栗树有的合抱粗,有的碗口粗。初春时节,它们的枝杈上长满了扁扁长长的绿叶,绿叶正在山风的吹拂下轻轻摇动。秋明带领春子爬上了石屋后面的一个小坡岗。站立在坡岗上,不仅山谷尽收眼底,还能看到那些远远近近的高山。秋明指着东边那两座直插云端的山峰对春子说,那山叫云蒙峰,大点的那个叫大云蒙,小点的那个叫小云蒙。再指着西面的那座山峰说,这座山叫天蒙峰,是蒙山山脉中最高的一座。

两人站在那里远眺那些山梁与山峰,过了半天才从坡岗上走下来,进入谷中的深涧。涧中布满巨大的山石,有溪水潺潺地在那里奔流。在有落差的地方,还形成了一个一个的小瀑布,瀑布的下方,则冲积出许多个小池潭。池潭里的水碧绿透明,似是有翡翠镶嵌在那里。两人沿着山涧向山的深处走,快要走到尽头的时候遇到一个小山坳,山坳中有个平展开阔的去处,那里有十来座坟冢。那十来座坟冢,便是秋明已故先人长眠的地方。春子在秋明的指点下,知道了哪一座是他高祖的坟,哪一座是他曾祖与祖父的坟,以及父亲与母亲的坟。春子望着那个小山坳,望着那一座座长满野草的坟墓,就知道在若干年之后,当自己的生命终结的时候,也会长眠在此地了。

视察完领地,春子跟着秋明出了一次山。他们从民政部门那里各领到一张结婚证书,春子便名正言顺地成为小石屋与山谷的女主人了。

春子在山谷里的生活正式开始。

在去镇上领结婚证的时候,秋明用打工挣来的钱,买了辆二手摩托车。当新的一天到来的时候,他就驾驶着摩托车离开山谷,去镇上的建筑公司打工去了。秋明告诉春子,他没有去南方打工前,就在镇上的建筑公司当木工。

秋明离去之后,山谷中就只剩下春子一个人了。她抄起一把镢头,在小石屋周边的坡岗上开垦出了一块一块的小田地,在田地里种上了南瓜、豆角、小葱、大蒜、白菜、菠菜等。她还叮咛秋明去镇上打工的时候,顺便买些小鸡来喂养。小鸡买回来了,当她去侍弄那些田地的时候,它们就尾随着她,到山坡上去啄食草丛中的小虫。小鸡们叽叽啾啾的叫声,给山谷增添了许多热闹与生机。将整个白天的时间快要打发完的时候,她会爬到小石屋后面的山岗上,站在那里朝山谷外眺望。当黄昏降临的时候,她就会看见秋明骑着摩托车从那条路上驶来。先是远,后是近,到了路的尽头时停下,将车子放入临时搭起来的棚子内,背着包,沿着那条羊肠小路,一步一步地走来。她则忙忙地返回小石屋,挽起袖子生火做饭。当他风尘仆仆地进门的时候,饭菜刚好摆上了桌。

时间转眼就到了暮春,春子来到山谷已经满了两个月,她发现自己怀上了孩子。当她把消息告訴秋明的时候,秋明竟然哭了起来。她还没有明白他为什么哭,就见他突然跳起来,向山谷的深处奔去。她急忙跟在后面追赶,当她追上他的时候,秋明已经跪倒在先人的坟前了。秋明跪在那里哭着说,爹呀,爷爷呀,咱们孙家有后了呀!

回到小石屋,秋明就给春子来了个约法三章。

秋明约法三章的主要内容就是让春子什么活都不要干,只待在家里好好地孕育他们的孩子就行了。其实,此时的春子已经没有多少事情可干了,石屋周边的那些田地里,南瓜和豆角已经开花结果,小菠菜和小白菜早已长大,可以采回来食用了。那群小鸡呢,则都长全了翅膀。每天,春子将小鸡们放出巢,它们就会跑到山坡上去捉虫。等到天近黄昏的时候,小鸡们早已吃饱了肚子,春子站在门口一声呼唤,它们便会自觉地返巢。春子每天所干的事情,就是做三顿饭。除此之外,春子还喜欢去谷中走一走,顺手采些覆盆子、车厘子和山杏尝尝鲜。

生活在远离尘嚣的深谷中,唯一让春子感到遗憾的,就是生活有点寂寞,特别是秋明去镇上打工的时候,整个山谷中就只有她一个人。她想找个什么人说说话,她盼着有什么人走进山谷,与她分享那些酸酸甜甜的野果。然而,山里总是静静的,不见任何人,有的只是些鸟雀、蚂蚱与蝴蝶,还有刺猬、獾、兔子以及狐狸等小兽。那些小活物虽然大都已成为她的朋友,经常光顾她的小石屋,但毕竟它们是异类,难以跟自己进行心灵的沟通,因此,她还是盼着有个什么人在山谷里出现。自从怀上了秋明的孩子,她终于有了盼头。她知道满了十个月之后,就会有个小生命呱呱地来到世界上。这样,当秋明打工离去的时候,她就有了伴儿。因此,每天她都要摸摸肚子,轻轻地呼唤着那个小生命快点到来。

春子孕育的小生命还没有让她的肚子显形呢,就有人出现在了山谷中。那是个四十岁左右的陌生男人,生活在遥远的省城,业余时间喜欢爬山,是个热衷于独自出行的驴友。那人是从西边的天蒙峰上下来的,背着个鼓鼓囊囊的登山包,手中持着一根橘黄色的登山杖。当他进入山谷,发现山谷中的小石屋,发现小石屋里住着一位美丽的少妇时,忍不住瞪大眼睛叫了起来,这么深的山里,怎么还有一户人家啊?

春子则以石屋主人的口气道,俺们已经在这里住了五六辈子啦!

那人四下里望了望,并不见其他的人,仍奇怪地叫道,这里不会只住着你一个人吧?

春子说,当然不会了,还有俺的对象呢!他到镇上打工去了。她还想说用不了多久他们的孩子就会出生,山谷内马上要添丁进口了,但毕竟自己还是个小少妇,身子都没有显怀,脸热了热,便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来人没有再说什么。他将背上的登山包放了下来,探头往小石屋内看了看,回转过身,又望向山谷,叫道,啊,这个地方真是太美了,简直就是个桃花源呢!

春子是读过初中的,那个叫陶渊明的诗人写的那篇叫《桃花源记》的文章她是知道的。现在经那人提及,她也觉得自己居住的地方像是那篇文章中的桃花源了,便热情地问,大哥,你是哪里人,怎么跑到这深山沟里来了呢?

那人不仅回答了她,还告诉她,他是一名驴友,名字叫聂远,在省群艺馆里当画家。

画家聂远本来要从山谷口走出去,沿着山路转向南,到一个叫布袋峪的地方露营,第二日去攀爬云蒙二峰的。现在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嚷着要在这个山谷中安营扎寨,住上一晚。他立刻行动,不一会儿便在距小石屋不远处的草坪上,将帐篷搭建了起来。那顶米黄色的帐篷非常鲜艳,在满眼青翠的山谷中,是那么好看与炫目。将帐篷搭好,他再次来到春子的小石屋,微笑着问道,美丽的女主人,可不可以让我在你们家里吃一顿晚餐呢?

她爽快地说,当然可以啦!说着就进了厨房,开始制做晚上的饭食。当一桌香味扑鼻的饭菜摆上桌的时候,在镇上打工的秋明刚好回来。

秋明同样对远方的客人非常热情,还特地打开一瓶老窖酒与他隔桌对饮。品尝着唯深山里所独有的甘醇与野味,客人再次对他们的山谷和他们远离尘世的生活表示了羡慕与赞美。在羡慕与赞美的同时,则声讨起自己所居住的省城,抱怨那里的嘈杂与喧嚣,抱怨那里的污浊与冷漠。他说,如果我有这么一座山谷就好了,当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就有了一个干净美丽的归宿。他又说,如果我有这么一间小石屋就好了,我会跑到这里做一个隐者,平静地度过自己的余生。说着,他的眼里还有泪淌了下来。

春子与秋明望着客人红了的眼睛,不知道说什么好,以为客人喝多了。

第二天一大早,秋明动身去镇上打工时,画家已经收起帐篷,背起登山包准备上路了。不过,临别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回过头,对山谷里的男女主人道,过些日子,我会申请创作假,到时候就来你们的山谷住上一段时间,可以不?

山谷中除了两人住的那间小石屋,还有另外两间小石屋。那是爹娘与两个兄长住过的,爹娘与兄长走的走,离去的离去,石屋就闲置在那里,里面都蛛网密布、尘埃满地了。男女主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怎么不可以?我们欢迎!

客人离去后,春子的生活就恢复到了原来的状态,唯一的遗憾,还是觉得有点寂寞。寂寞的時候,她就会想起那位画家,就会想起他临别时说过的话。只是,他说的过些日子来山谷,这“过些日子”究竟是多长时间呢?她无从知道;还有,他说要来“住上一段时间”,是认真的呢,还是信口一说呢?她无法判断。无从知道,无法判断,她就不怎么抱希望了。但是,当她走出小石屋的时候,当她攀上那些山坡或者下到深涧去的时候,却总会不由自主地朝山谷的谷口望一望,她希望某一天那个画家会背着登山包再次出现。

秋天姗姗到来的时候,春子看上去已经是个标准的孕妇了。秋天的山谷也如同她的身体,丰盈起来,饱满起来。栗树上的栗果已经成熟,那些挂在树梢上的栗壳,让阳光一照,砰砰地炸裂开来,颗粒饱满的栗果便啪啪掉落到地上。此时的秋明,不再去镇上打工了,他留在了山谷中,开始收获那些果实。每收获几袋,他就扛在肩上,走出谷口,用摩托车载到镇上卖掉。谷中的栗果快收获完毕的时候,山谷中来了个人,那人不仅背着个鼓鼓囊囊的登山包,手里还提着个大大的行李箱。春子与秋明远远地看着,看了半天才认出来,正是那个叫聂远的画家。

画家在另一间小石屋内住了下来。

安顿下来之后,他所做的事情,就是每天背着个大画夹,登上山岗去作画。秋明则继续到镇上去打工。春子呢,虽然显了怀,身子笨重了许多,但这并不妨碍她做做家务、烧烧饭菜什么的。除此之外,她就在画家作画归来的时候,同他聊聊天,看看他画了些什么。她发现,他画里的内容无一例外,都是眼前的那些山,还有山上的峭壁与山涧的溪流,以及那些高大的栗树。他对她说,他喜欢一切美的东西,只有美的东西才能进入他的画中。她看着那些画,果然都非常美。有一天,她去看他的画夹时,发现他画了一个女人,一个怀了孕的大着肚子的女人,并且,那个女人分明就是她。她叫了起来,你怎么把我画在画上了?

他微微笑着说,因为你最有资格成为画上的人。

她不解地说,我怎么会最有资格成为画上的人呢?

他还是微笑着说,因为你与这山谷融为一体时,有一种特别的美。

她的脸突然热了起来,心怦怦地跳。她知道,她在他的心目中,应该是美的了。

春子的生产有点突如其来,距预产期还有若干时日呢,肚子里的孩子似乎就急于面世了。那天中午,她挺着笨重的身子,想到石屋外透透气,还没有走出小院门,肚子突然疼了起来,接着就有液体流出,并且顺着双腿小溪流似的淌到了地上。她虽然是第一次怀胎,却知道流出来的东西叫“羊水”。羊水破了,就预示着孩子马上要出生。而这个时候,她的丈夫秋明还在三十八里外的镇子上打工,无法在第一时间将她送到镇上的医院。她拨打手机通知秋明,让他速速赶回。山谷里尽管信号不好,手机还是接通了,就听秋明在手机里说,春子,你别急,我马上回来!

春子放下手机,准备返回石屋的床上等待。就在这个时候,她的肚子突然向下一坠,疼得越发剧烈了,羊水混合着血水流得越发汪洋恣肆,别说走回石屋了,双腿连迈开的力气都没有了。疼痛再次袭来时,她忍不住大声呻唤,慢慢跌坐在地上。

平素的山谷中是寂静无声的,除了鸟鸣声与风声,任何动静都没有,她那一声又一声的呻吟,传到了正在返回的画家耳中。他皱了下眉头,知道山谷的女主人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急忙加快脚步。进了院门,就看见了在院子里挣扎的春子,他大声叫道,你怎么了呀?

春子呻吟着说,俺肚子里的孩子要出生了呀!

画家是个已婚男人,早在十年前就经历了妻子的生产,已经有了些经验。只是,妻子生产时是在医院里进行的,孩子是产科大夫接生的;而现在,山谷远离镇子,他没法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将她送进医院。显然,孩子只能在山中的小石屋里出生了。此时此刻,产妇的身边只有他一个人,而他是个男的,并且与产妇没有丝毫血缘关系。他该怎么办呢?

产妇继续声嘶力竭地叫着,声音越来越大。他冲上前去,将她扶了起来,半是抱半是拖地将她弄到了石屋的床上,让她躺了下来。接着,他伸手帮她去脱裤子。裤子刚刚脱去,孩子的脑袋已经露了出来。

秋明匆匆赶来的时候,石屋内已经风平浪静,一个婴孩躺在襁褓中,正闭着眼睛睡得香甜。

秋明不再去镇上打工了,他留在了山谷中,全力以赴地照料产妇。春子呢,则安卧在小石屋内的栗木床上,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关心与照顾。只是,在孩子生下来的第二天,那个画家就收拾好行囊离开了山谷。画家离去的时候,并没有进入小石屋同产妇告别,只是把那张以春子为模特的画递给了秋明,让秋明转交,然后转身走掉了。

春子是在看到那幅画的时候,才知道画家离去的,她惊讶地问秋明,他为什么走了呢?

秋明说,他的家在省城,总不能永远住在这里吧?

春子说,秋明我问你,你是不是小心眼儿,把他赶走了?

秋明叫道,我怎么会赶走他呢?我是那种小心眼的人吗?那天若不是他,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他是咱们的恩人。

春子望着秋明,知道自己冤枉了他,便没有再说什么。春子估计画家的离去,很可能是他的创作假到期了,得回城去上班了。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帮她接生,窥到了她的隐秘,不好意思再同他们相处在一起了。不管是因为什么,她都觉得有点遗憾,有点空空落落。她知道他这一走,回来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画家离去的时候已是深冬,山谷里的树木全都掉尽了叶子,那些野草野蒿变得枯黄,到处都是令人伤怀的萧索。年关马上就要到来。就在过了新年迎来新的春天时,山谷中落了场大雪。清早,春子推门去看,满眼全是皑皑的白雪。尽管大雪阻断了出山的路,秋明还是要外出打工。孩子满月之后,他又开始了自己的打工生涯。他有了妻子,又有了儿子,他明白,自己必须付出更大的努力,才能让爱妻与娇儿过得更好。他踩着积雪下了山,骑上摩托车向镇子奔去。

然而,谁又能想到呢,就在这一天,就在他驾驶着摩托车行走在山路上时,车轮打滑,他连人带车跌入了深深的山沟。

秋明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山谷中那片小小的祖坟地里,添了一座新坟。

春子怀抱着新生婴儿,站在坟前,哭得肝肠寸断。

山谷中只剩下春子与嗷嗷待哺的婴儿了。白天是他们母子俩,到了晚上,仍然是他们母子俩。春子离开山谷的念头就在某个难以入眠的夜晚产生了。天亮之后,她开始收拾行囊。她准备带着儿子先回老家沧州,在父母与兄长的陪伴下将儿子养大。行囊很快收拾停当,临上路的时候,她准备再望一望山谷,看它最后一眼。

那场大雪早已融化,春风正在山谷中轻轻吹拂。那些栗樹的枝头上,已经有了嫩黄的新芽,野草野蒿则开始萌动,甚至有白的黄的小花悄然绽放了。她知道,过不了几天,山谷就是一个美丽的山谷了。她知道,当自己离去的时候,山谷里就不会再有人居住了。那几间小石屋会慢慢坍塌,那些田地会逐渐荒芜,那些栗树在果实成熟了的时候,也没有人来收获了;而山坳中的那几座坟冢,特别是她丈夫秋明的坟冢,也不会有人去照看了。

她锁起眉头犹豫了起来。

她站在那里半天没有动。

她返回小石屋,将收拾好的行囊拆散,她决定不走了。她要与儿子在山谷中一直住下去,她要在这里将儿子养大,为秋明延续他们孙家的香火。何况,山谷是被那个来自省城的画家赞美过的山谷,她春子呢,也是让那个画家赞美过的女人,已经与山谷融为一体了。因山谷而更美丽的她,有什么理由弃之而去呢?

她将儿子放进一个用荆条编的篮子里,带他出了小石屋。她抄起一把镢头,在田地里栽种上了农作物。她知道,到了收获的季节,她与儿子的果腹问题就会得到解决。那山谷中的栗树呢,则是用不着管理的,当秋天到来的时候,它们掉落在地上的果实,很容易就会换回他们的生活费。她干得非常起劲儿,后来索性将棉衣脱掉了。她不停地挥动着镢头,春天的阳光金子似的泼洒下来,让她看起来像一朵艳艳的山丹丹花。

过了谷雨,山谷已是浓郁的一片,美丽再次呈现了出来。一天,她从山谷中采来一束鲜艳的杜鹃花,正要返回小石屋将花插入那个罐头瓶子里时,看见从谷口处走来一支队伍。队伍有二三十人,每个人都背着鼓鼓囊囊的登山包,手里持着一根登山杖。五颜六色的冲锋衣穿在他们身上,在满目青翠的山谷中,是那么扎人的眼睛。春子知道他们都是些驴友。此前,山谷中只来过画家一位驴友,从来没有来过如此多的驴友。她望着他们渐渐走近,激动得心竟然蹦跳了起来。

驴友们显然是第一次经过这里,他们望着这个幽静而又美丽的山谷,忍不住齐声叫起了好。当他们在谷中继续前行,发现那几间小石屋时,再次忍不住叫起了好。他们一面叫着好一面奔向小石屋,但是当看到小石屋中的女主人时,他们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们纷纷上前,把她团团围了起来,就像是一群记者,不停地冲着她问这问那。

驴友们说,你怎么住在这里啊?

春子便回答,俺从祖辈就住在这里呢。

驴友们说,住在这里不觉得冷清吗?

春子便回答,有这些山,有这些树,还有这些花花草草,一点都不觉得冷清呢!

驴友们说,怎么就只看见你一个人啊?

春子便回答,俺儿子在屋里睡觉呢!俺老公,他,他到山里去了。

春子没有告诉驴友,她的秋明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但是她说秋明到山里去了,也不是撒谎,此时此刻,秋明正在山中长眠呢。

驴友们是攀爬完云蒙二峰后,从布袋峪方向过来的,接下来还要攀登西边的天蒙峰。他们围着女主人叽喳了半天之后,准备继续前行。春子热情地给他们补充了开水,并将他们送到院外。那群驴友排着长长的队伍,向山谷的深处走去,接着他们要沿着一条长长的山梁,向高高的天蒙峰攀登。春子望着驴友们渐行渐远,忽然想起了那个叫聂远的画家。她想,不知道他回到省城后还爬不爬山?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这个山谷和这里的女主人?她正这么想着的时候,有个电话竟然打到了她的手机上。自从秋明离世,她的手机已经成了摆设,是谁会给她打电话呢?她没有多想便按下了接听键,就听见里面有位男士的声音,李春子,你还记得我吗?我是聂远呢。在刚刚离去的那群驴友中,就有我。见你生活得快乐平安,我为你高兴!

春子瞪大了眼睛,她怎么都没有想到,那个叫聂远的画家就在这群驴友中,而她,竟然没有把他认出来。他呢,竟然没有上前同她相见。她既觉得惊喜又感到失落,犹豫了一下,正要对他说什么时,也许是信号不太好,也许是对方关了机,手机里已经没有了声音。她丢开手机,忙抬眼去看,就见那支驴友的队伍,已经隐没在青翠葱茏的大山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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