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儿
2024-05-31李晓静
李晓静
1
1995年3月1日,林三月覺得自己的生命历程中又将多出一个戳——一个带着血的印记。
25年前的今天,林三月在一片血泊中诞生。因刚好到了三月,她爹林麻子就给她取名叫“三月儿”。11年前的今天,14岁的三月儿来了月事。如今,又是她出嫁的日子。她发现这些带戳的印记都集中在了三月,果真是人如其名,她觉得这些都是老天爷安排好的,是命中注定的事。
说来也怪,三月儿从记事起,就发现每年生日这天,日头格外丰盈硕大,闪耀着金色的光辉。她还听奶奶说过,她出生那天,日头也是特别毒,把她家门口柴火垛上鸡窝里的蛋都给晒熟了。那只熟蛋直接被她6岁的哥哥吃到了肚子里。她哥哥林小海自从吃了那只熟蛋之后,脑子的反应就慢了半拍,考试也是经常考零蛋。后来,全村人都知道小海脑子笨是因为吃蛋吃的。
三月儿虽然比哥哥小6岁,脑子却比哥哥灵得多,从小就能帮她爹林麻子打点生意。林麻子是个小商贩,经常赶着马车去各村收购玉米、黄豆、小麦啥的,到镇上卖,又从镇上批发些米、面,卖回各村。三月儿读完小学,能识得一些字算得一些数后,她爹就不让她念书了,而是让她帮着管理生意上的账。
三月儿下学后,除了生意上的账,家里的其他活儿也都是她在干,洗衣做饭,赶猪上圈,割草锄地,等等。三月儿不仅脑子灵、勤快,手还巧。织毛衣、纳鞋底、缝被褥啥的,样样都行。他们一家人穿的毛线衣、千层底布鞋,戴的手套,盖的被子,都是她亲手做的。三月儿总感觉自己脑子里有算不完的账,手中有捋不完的线,手头还有干不完的家务农活。总之,一年到头,她都觉得自己没闲过。
林麻子也常说:“都说养儿能防老,咱这闺女才是老天赐予的活宝!”
心灵手巧的三月儿,两条大辫子垂挂在胸前,一双眼睛又大又圆,忽闪忽闪的,透着一股机灵劲儿,脸上挂着两个浅浅的小酒窝,笑起来很是迷人。整个人洋溢着青春与美丽。如此青春美丽的姑娘,为何一直耽搁到25岁才嫁出去,全是因为她哥哥林小海。
林小海长得高大壮实,但性格憨厚,脑子不太会拐弯,属于蛮吃蛮干型。当初,她爹为了培养她哥,也是下了血本,愣是供他读完了初中。在初中,小海是蹲了一级又一级,后来实在考不上高中,才下的学。下学的时候都20岁了。因蹲级蹲得多了,同学都叫他“老抱窝鸡”。大家都知道小海6岁时吃熟蛋变笨的故事,有同学调侃他说:“难怪你抱窝抱那么久也生(升)不了,因为你窝里抱的那个是熟蛋!”大家拿他开涮的时候,总是笑声阵阵,小海也陪着一起笑,从来不往心里去。
三月儿念书比她哥强多了,每次考试基本上都是满分。林麻子也经常调侃说:“你哥考试是‘一个蛋,你是‘一根油条配两个蛋。看来你哥的‘油条和‘蛋都省给你吃了。”可是不管三月儿成绩有多好,林麻子还是觉得女儿早晚是别人家的,念好书也没啥用,把儿子培养起来才是正道,能光宗耀祖。就这样,三月儿想念书,不让她念;小海不想念,却硬要他念。到最后,兄妹俩谁都没念好。
小海下学后,就跟着林麻子到各村贩粮食了。小海力大如牛,干起扛粮食这类力气活儿来是得心应手,总有使不完的力气。林麻子认为女儿算账厉害,是文;儿子扛粮食厉害,是武。这对儿女,一文一武,一阴一阳,简直是乾坤配。林麻子觉得老天很公平。
可不管儿女的本事怎么样,都要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小海下学后不久,林麻子就托媒婆给他说媳妇了。但前前后后说了七个,总是见面相处之后,姑娘就不同意了。要么说小海脑子跟不上,要么说小海说话不对路。就这样,前前后后拖了很多年,小海也没成家。渐渐地,三月儿也长大了。三月儿成年后,上门提亲的络绎不绝,但都被林麻子给拒了。
在农村,男的超过30岁、女的超过24岁还没结婚,就成老小伙、老姑娘了。不光年轻人自己,连同父母都会被别人说三道四,脸很难挂得住。但不管别人怎么说,林麻子心里有底得很。他觉得三月儿这么好的姑娘是不愁嫁的;小海不一样,像小海这样,想找个好媳妇是很难的,能不能找到都不好说。林麻子看着这对一文一武的儿女,心里打起了算盘。他想,如果把小海和三月儿绑在一块儿,通过亲上加亲,或许小海难讨媳妇的局面就能扭转。为了帮小海扭转局面,他也就不在乎脸不脸的了,大不了把脸装进裤裆里。
算盘打好之后,林麻子就开始在十里八村的范围内留意起来了,看有没有比较合适的兄妹俩,来配他家的这对儿女。林麻子一直打听、观望,果真,有心人天不负,还真让林麻子等到了——在长河镇面粉厂对面卖油条、辣汤的冯婆子,恰有一对适龄的儿女。
2
林麻子每次去镇上的面粉厂,都会到冯婆子那里喝一碗辣汤,吃两根油条。
冯婆子烧的辣汤是方圆五十里出了名的。刚出锅的热辣汤,撒上一把葱花、香菜,滴上几滴香醋、香油,喝到嘴里,香味会立即跑到胃里,热乎乎的气息瞬间就弥漫到了全身,熨帖极了。只要喝过一次,没有不想着下回的。油条是冯婆子的儿子刘长河炸的。刘长河炸出的油条,外焦里嫩,香脆可口,嚼上一口,就满嘴喷香。
当地有个顺口溜:“辣汤配油条,馋虫嗷嗷叫;油条配辣汤,神仙也来尝。”说的就是冯婆子家的辣汤和油条。味道好,生意就好。每到逢集,来冯婆子这里喝辣汤、吃油条的人就会排起长长的队伍。
之前,林麻子只是觉得辣汤好喝、油条好吃,从没往换亲的事上想。可自从心里打起了换亲的算盘,他和乡里乡亲聊天就总绕不开这事。这天林麻子又来喝辣汤、吃油条,趁人少的间隙,就和冯婆子聊了几嘴。
“大妹子,你们这辣汤、油条的味道真是美!只要一口,就把肚子里的馋虫全都勾出来了。”
“大哥,看您也常来。咱这味道还能对得上您的口?”
“对得上对得上,太对得上咱的口了!你们这是娘儿俩经营的生意?”
“是的。炸油条的这个是俺儿子刘长河。”
“长河?这不是和这个镇的名字一样?”
“是的,他爹给他起的名。俺这儿子从小就体弱多病,他爹怕他提早被阎王收了去,说万一有什么不幸,只要提起这个镇,就能想起俺的儿。”
“妹夫可真会起名。不过长河这个名字也确实是好啊!人生就像一条长河,放不下的惦念,走不完的坎坷,越不过的无奈,经不完的酸甜苦辣。”
“大哥可真懂人生!”
“俺也就随口说说。怎么没见您家妹夫过来帮忙?”
“提到俺外人,那说出来都是泪。这阎王没把儿子收去,倒是先把他给收去了。十年前他就病故了,撇下俺们娘儿仨,先去了。”
“那您这些年的日子可是够苦的。寡妇难事多,不用划拉够一车!”
“唉,这些年一把辛酸一把泪,好不容易才把孩子拉扯大,我们娘儿仨的日子总算是熬过来了。”
“娘儿仨?怎么只见到你们娘儿俩?”
“俺还有个闺女叫刘小梅,在对面面粉厂上班。”
“哦,原来小梅是您闺女,难怪看着和您连像儿。这丫头好啊,人长得漂亮不说,还挺机灵的,又能干!”
林麻子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放出光来。他接着又问道:“您这一儿一女都成家没?”
冯婆子回应道:“大小子今年27岁了,小时候因感冒发烧得过小儿麻痹症,长大后腿脚有点毛病。哪家姑娘肯嫁啊!”
林麻子又问道:“那您闺女呢?”
冯婆子回复道:“闺女也23了,上门提亲的也有。不过她愁她哥,说等她哥结婚了,自己再嫁。”
林麻子听到这,兴奋的心情难以抑制,两边的嘴角向上高高翘了起来。他又抹了抹嘴,掏出了自己的大烟袋锅子,塞满烟丝后,对着锅底里正烧着辣汤的炭火,点起一袋烟,抽了起来。一边抽,一边沉思。
之后,林麻子到冯婆子那吃油条、喝辣汤更勤了。有时去的时候,还会给冯婆子捎带些蔬菜。说这些蔬菜都是自家地里种的,新鲜得很。冯婆子觉得怪不好意思的,收下后,也会回赠林麻子一些油条。
林麻子拿着回赠的油条,对冯婆子说:“大妹子,俺的命运和您一样,媳妇生完小闺女之后,月子里落下了病,很早就走了。这些年俺也是一个人,当爹又当妈,好不容易才把一双儿女拉扯大。”林麻子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直直地盯着冯婆子。
冯婆子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回复道:“大哥,看您经常一趟又一趟地进出对面的面粉厂,感覺也是个能干的勤快人!”
林麻子笑着回应道:“主要是儿子、闺女能干。现在生意又好做,可不就一趟一趟又一趟了,根本停不下来!”说的时候,林麻子的嘴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脸上的褶子像水波一样,荡漾开来。
冯婆子看着林麻子说道:“大哥,看您也是个热心肠,可自从俺外人去世后,俺就没想过改嫁,只一心想着怎么把孩子拉扯大。现在也是一样,俺一心只想着给孩子们成个家,别的啥都不想。”
林麻子见冯婆子这般说,回应道:“大妹子想的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咱都是一样。俺儿子小海都30岁了,俺这不也在愁着给他说门好亲。还有闺女也24岁了,也在等着给她找个好婆家。”
冯婆子一听,紧皱的面容渐渐舒展开了。又问道:“您家儿子都30岁了,咋还没说好?”
林麻子回复道:“俺这儿子哪点都好,就是嘴太笨、心眼太实。之前也给他说过几个,后面都没相处好。”
冯婆子说道:“这样啊,俺还以为是您家儿子太挑剔。”又接着问,“那您闺女呢?”问的时候,冯婆子的眼睛瞥向了正在炸油条的刘长河。
这时,刘长河也抬了抬眼睛,瞥了瞥林麻子。
林麻子也朝长河看了看,回复道:“大妹子,俺家这闺女也是懂事的,和您家闺女想的一样,也是说等她哥把婚结了之后,自己再嫁人。”
冯婆子听到此,嘴乐得合不拢,接着说道:“都是懂事的闺女!”
林麻子接话道:“本来今天俺闺女三月儿要跟着一块儿来镇上的,因家里还有点活儿,就没来。给您带的这些蔬菜,都是三月儿亲手种的。”
冯婆子回应道:“原来是这样啊!那下回你们爷儿俩可得一块儿来,让丫头也尝一尝咱家的辣汤和油条。”
“好,好……”林麻子高兴得直点头,边点头边朝刘长河看了看。
果然,林麻子下一回去面粉厂的时候,就把三月儿一块儿带上了。到面粉厂办完事之后,爷儿俩就到冯婆子这里喝辣汤,吃油条。
冯婆子一看林麻子带着个姑娘来,就上前问道:“这个就是您家闺女三月儿?”
林麻子回应道:“是的。这个就是俺闺女林三月。”
冯婆子赶紧给他们一人盛了一碗热辣汤,又随手用餐纸包了几根油条,放在他们面前。
冯婆子仔细打量着三月儿,说了句:“模样真是俊,多好的人儿呀!”
三月儿羞得脸都红了。
在一旁炸油条的刘长河也时不时地看向三月儿。
林麻子说道:“三月儿,这位就是俺在家跟你说起的冯姨,冯姨的辣汤烧得是一流。那位炸油条的是她儿子刘长河,长河炸出的油条也是一流。”
三月儿只顾埋头喝辣汤吃油条,不时地把两条辫子左右甩一甩,边吃还边说:“这热油条配上热辣汤,真是太美味了!”
“多吃点,多吃点……”冯婆子边回应边满意地看着三月儿,眼睛就没从三月儿身上离开过。
刘长河也是一边炸着油条,一边不时地望向三月儿。
吃完之后,爷儿俩起身就要走。走的时候,冯婆子又动作麻利地包上一些油条,给他们带着。还说:“三月儿,下回跟你爹再来啊,多来尝尝冯姨家的辣汤和油条!”
三月儿不好意思地接过油条,笑着回应道:“冯姨人真好,这辣汤和油条又这么美味,下回肯定会跟着俺爹再来的!”
“好,好……”冯婆子不停地点头,并目送着三月儿父女俩离开,直到林麻子的马车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3
长河镇的街道离林麻子家有二十多里路。一路上,林麻子的马车在崎岖不平的石子路上颠簸着前行。
林麻子一边赶着马车,一边抽着烟袋。三月儿坐在马车上,摇来晃去,打着瞌睡。路过一片桑树地的时候,林麻子开口了,问道:“三月儿,你觉得长河怎么样?”正打着瞌睡的三月儿,猛的一下睁开眼,问道:“爹,您说啥?”林麻子提高了嗓门道:“问你长河怎么样!”
三月儿四下里看了看,只见石子路的一边是整片整片的桑树地,另一边是一条望不到头的宽阔的长河。三月儿回应道:“爹,长河好美呀!”又接着说:“爹,您看流动的河水是多么清澈,流水声也是那么动听。河畔长满了青草,还有人在放羊。”
雪白的羊群撒在碧绿的河畔上,仿佛是天空中坠落的朵朵白云。三月儿看到有只小羊伸长了脖子,正埋头津津有味地吃着青草,尾巴还不时地左右甩一甩,边吃边“咩咩”直叫,好像在说:“真是太美味了!”三月儿觉得青草对于小羊来说,应该和那辣汤、油条一样美味吧。
林麻子咳嗽了几声,往路边吐了口浓痰,又接着说:“三月儿,爹问你的不是这条长河,是长河镇上的那个长河。”三月儿又回复道:“爹,您说的是长河镇上的长河街吗?长河街就是一条宽宽的街道,都是摆地摊卖东西的,感觉也没啥呀!”林麻子又大声说:“是长河镇上长河街边炸油条的那个长河,是你冯姨家炸油条的那个刘长河!”三月儿听到这话,一下顿住了,眼神直愣愣的。
林麻子自顾自地接着说:“感觉冯婆子对你挺热情的,应该是很满意。不过爹也不傻,你和长河的事也不能这么快就定了。冯婆子和她家小梅对你哥小海还不知是什么态度,还得等冯婆子和小梅见过你哥之后再说。”
三月儿渐渐缓过神来。她看了看冯婆子送的那些油条,深深地叹了口气,把视线重新转向了河边吃草的小羊,一路上再没开过口。
三天后,林麻子又去了镇上的面粉厂,这回带在身边的不是三月儿,而是小海。
冯婆子一见林麻子来,又高兴地迎了上去,问道:“这回三月儿咋没来?”林麻子回应道:“家里还有点活儿,三月儿在家干活儿,就没来。这位是俺儿子林小海。”冯婆子笑着说:“真是个壮实的小伙。”说着还拍了拍小海的肩膀。冯婆子又给他们爷儿俩一人盛了一碗热辣汤,还拿了一些油条过来。冯婆子接着说:“你们爷儿俩先慢慢吃着,俺去对面的面粉厂把小梅叫来。”林麻子赶紧回应道:“好的,大妹子,也叫你家小梅来看看俺家小海。”
过了一会儿,冯婆子带着闺女刘小梅来到了林麻子和林小海面前。林麻子赶紧站起身,说道:“小海,小梅来了,还不快站起来。”小海一听,像被训练过的士兵一样,唰的一下站了起来。
刘小梅朝林麻子说了句:“林叔叔好!”又对小海说:“你好,林小海,我叫刘小梅。我在对面的面粉厂上班,刚刚在面粉厂,已经和你见过面了。”林小海说:“这位是俺爹林麻子。俺爹说你家辣汤好喝,油条好吃。俺爹还说你长得俊,让俺来和你相看相看。俺爹还说你要是能看上俺,俺俩就立刻结婚!”刘小梅一听,没憋住,捂着嘴就笑起来。正在一旁炸油条的刘长河也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林麻子赶紧咳嗽了几下,对小海说:“小海,快去马车上把给你冯姨带的蔬菜,还有花生、红薯都拿来。”林麻子话音一落,刘小梅就说:“妈,没啥事,我先去面粉厂上班了。厂里还有很多活儿等着我呢!”冯婆子说:“好的,你先去吧。”
林小海到马车上把装着蔬菜、花生、红薯的三个鱼鳞口袋一下都提到了冯婆子跟前。然后,又忙不迭地继续喝辣汤、吃油条了。这一碗辣汤、几根油条根本禁不住小海几口。小海喝完后也不腼腆,自己起身去锅里又盛了一碗,还顺手从刘长河那里拽了几根油条,又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边吃边吧唧嘴。
林麻子拍了拍小海,对他说:“好了,小海,吃完这些不要再吃了。”又走到冯婆子跟前,问道:“大妹子,您看您家小梅能看上俺家小海吗?”冯婆子笑着回应道:“俺看您家小海挺好的,挺实在。小梅应该也这么觉得。俺担心的是您家三月儿能不能瞧得上俺家长河。”林麻子咧着嘴说道:“大妹子,这点俺能向您保证,只要您家小梅不嫌弃俺家小海,俺家三月儿就会愿意您家长河。”冯婆子欣喜地拍了下手,回应道:“大哥,那可敢情好呀!”
在一旁炸油条的刘长河也咧着嘴笑了。林小海依然埋头喝着辣汤,吃着油条,吧唧声越来越响。
冯婆子又对林麻子说:“大哥,要不找个时间,咱两家一块儿把孩子们的婚事定下来。”林麻子回应道:“大妹子,俺也是这么想的,越快越好啊!”冯婆子又说:“那要不下回逢集,咱两家人一块儿去吃馆子。”林麻子回应道:“好,就这么定了。就去街东头的那家长河菜馆好了。”
林麻子回到家后,把和冯婆子约好的事一五一十地跟三月儿说了。三月兒却说:“爹,上回跟您去冯姨那儿,只顾着吃喝了,还没怎么瞧过那个刘长河。您怎么这么快就替俺决定了?”林麻子说:“能瞧出个啥来?冯婆子家的小梅也就相看了你哥一眼,就答应了。你看人家小梅多懂事,你就这么不省心!”
三月儿又小心翼翼地问道:“爹,他们兄妹俩和俺兄妹俩,这样的婚姻合适吗?”林麻子吼道:“你一个丫头片子懂个屁!这叫换亲,是亲上加亲!”
三月儿又说:“爹,您是不是早就盘算好了?您是看小海找不到媳妇了,才把俺兄妹俩绑一块儿的!”林麻子说:“就你丫头精!爹这都是为了你们好呀,在给小海找个好媳妇的同时,也在给你找个好婆家。你看你冯姨家的辣汤、油条生意多好,你嫁到他们家后,那日子还不肥得流油?你不要不知足。”
三月儿又说:“爹,俺喜欢读书人。当初闺密红梅给俺介绍的那个孙仁义,是小学老师,有知识,有稳定工作,俺很喜欢,可您就是不同意。您会真的替俺着想?”林麻子说:“你怎么又把那事扯出来了?这年头都是找做生意的,你跟个教书匠还不得穷死!爹是怕你跟着他受苦。”
三月儿却说:“跟着读书人,就算过苦日子,可俺心里是甜的。”林麻子说:“等你真的吃苦受罪,就不会这样说了。”
三月儿又说:“不管怎样,反正俺是没有好好瞧过那个刘长河!”
林麻子却斩钉截铁地说:“就这么定了!”
4
两天后,长河街逢集的日子到了。
这天,林麻子带上林小海和三月儿赶来赴约了。冯婆子和小梅也早在长河菜馆安排好了饭菜。唯独不见长河的身影。
林麻子疑惑地问道:“长河咋没来?”
冯婆子高兴地回答道:“长河回家提酒去了。上好的长河大曲酒,在家珍藏很多年了。酒拿来,大家都要满上!”
不一会儿,长河右手拄着一根拐棍,左手提着一个酒坛子,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三月儿看到一瘸一拐的长河,立刻站起身,抹了把眼泪捂着嘴就往外跑。
冯婆子赶紧问道:“三月儿这是要去哪?”冯婆子这么一说,林麻子也反应过来了,赶紧说道:“小海,快走,看你妹去哪了,赶紧把她追回来!”
林麻子和小海出来后,只见满大街都是人,人潮中根本看不到三月儿的身影。林麻子悻悻而归,对冯婆子说道:“大妹子,今天对不住您啊!不过,请您放心,俺先把话撂在这,三月儿这边保证没意见!”
冯婆子说:“大哥,没事的。有您这句话,俺就放心了!”包厢里,刘小梅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神直愣愣的。刘长河则把那坛珍藏多年的长河大曲酒打开了,倒在碗里,连喝了三碗。
林麻子带上小海,赶着马车,一路寻找三月儿。爷儿俩一路走,一路喊,一路问,却连三月儿的影子都没寻到。回到家里,还是不见三月儿的人影。父子俩开始急了,又出去四处寻找,一直找到天黑,也没找到。
小海说:“爹,妹是不是去找娘了?”林麻子说:“放你的狗臭屁,乌鸦嘴,你妹怎么会那么想不开?!”小海说:“妹跟俺说过,说娘并没有死,一直都在,只是和俺们不住在一块儿。妹还说,她有什么烦心事都会去跟娘说,而且每天下地干活,都会去跟娘聊上一会儿。”林麻子听小海这样一说,立即说道:“快走,到你娘坟前看看去。”
这时,夜深人静,孤月高悬。父子俩一起顶着昏暗的夜色,朝小海娘的坟地走去。林麻子抬头看了看天,只见残月如钩,悬在夜空,寂寥而清幽。他觉得小海娘正在天上看着他们,他坚信小海娘会明白并支持他的做法。
林麻子到了他老婆坟前,果然看见了三月儿。三月儿整个人斜躺在她娘的坟前,身边还有一个酒瓶,已经空空如也。林麻子说:“这个傻闺女,居然把一瓶白酒全都喝光了!”又回头对小海说:“小海,快过来,把你妹抱回家。”说着,林麻子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披在了三月儿身上。
回到家里,林麻子烧了一锅米汤,又放入了一些蜂蜜,喂给三月儿。三月儿浑身滚热,满嘴酒气,整个人处于昏睡的状态。可她嘴巴却微张着,一点一滴喝下了掺着蜂蜜的米汤。喂完三月儿后,林麻子和小海两个人整夜守在床边,寸步不敢离开。
第二天黎明时分,鸡叫了,三月儿也醒了。三月儿醒来后,看到林麻子和林小海都趴在她床沿边睡着了。三月儿拍了拍林麻子,叫了声爹,又拍了拍小海,叫了声哥。林麻子醒来了,看到三月儿醒过来,大声对她哭喊道:“我的小祖宗啊,你可醒了,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呀!居然还去找你娘诉苦。就算你娘活着,你娘也会这样做的呀!你看冯婆子就应该知道了……”
这时,小海也醒了。小海关心地看着三月儿,问道:“妹,你好点了吗?”
三月儿满眼的泪水在打转。
在三月儿还不到一岁的时候,她娘就死了。六岁的时候,她奶奶也死了。之后,她有啥心事,都会去她娘坟前倾诉。这回又遇到了这事,自己好好一个女孩子,却要嫁给一个瘸子。三月儿心里很痛苦,也实在是难以接受。在去她娘坟前的路上,三月儿买了一瓶长河大曲酒。她知道酒可以麻醉自己,也可以消愁。喝完后,她的心就不会那么痛了,心也就死了。
三月儿在她娘坟前一口气喝光了那瓶长河大曲酒,之后,头晕目眩,把心里话都倒了出来。三月儿哭着说自己为啥不是那只被晒熟的蛋,那样就可以永远不用破壳了。她说娘生她的血是白流的,娘的命也是白搭的。她还说自己只是一只小羊,而且是一只被送入虎口的小羊。她知道她娘正在听她说话,也正在天上看着她。随着酒劲儿越来越大,三月儿感觉自己飘了起来,飘到了空中,进入了娘的怀抱,变成了云朵的一部分。她感受到娘的怀抱是那么温暖,云朵是那么柔软、美丽。
其实,在三个月前,三月儿的心就死过一回了。就是和孙仁义分手的那次。孙仁义是从外乡调来的小学老师,和她闺密红梅是同事。三月儿和红梅是小学同学,也是同桌,两个人的成绩是班上最拔尖的。三月儿被迫下学后,红梅还在接着念。后来,红梅考上了师专,毕业后回到了家乡的小学教书。三月儿的家就在小学学校旁边,每天下地干活儿都从学校路过。孙仁义和她们年齡差不多,又是未婚,红梅知道三月儿喜欢读书人,年纪这么大了还没嫁人,就把孙仁义介绍给了她。
三月儿挺欣赏孙仁义,孙仁义也很喜欢三月儿,两个年轻人合得来,相处得也很好。后来,这事被林麻子知道了。林麻子就闹到学校,还找到了校长打报告,说孙仁义想拐骗自己的闺女。还放话说,要是不把这个外乡的老师调走,就告到镇上去,镇上不行,就告到县里、市里、省里……
后来,在林麻子的百般阻挠下,孙仁义和三月儿之间的关系断了,孙仁义也被调走了。三月儿当时哭得死去活来。
如今,她爹为了她哥,为了林家还不存在的后代,命令她嫁给刘长河这个瘸子,三月儿已心如死灰。她知道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真正的那个自己已经变成一朵云,飘在天上,躺在娘的怀抱里了。现在的自己已经完全认命,任凭她爹支配。
林麻子的声音又在三月儿耳边响起:“你不能只为你自己想,你还得替你哥考虑啊!小海要是找不到媳妇,咱林家就绝后了呀!像你哥小海这样的脑子,只有小梅那么精明的女人跟他生下的孩子,脑子才会是好的呀!那样,咱们林家的下一代才有希望呀!爹求求你行不?爹给你跪下行不?”说着林麻子就给三月儿跪下了,又转头对小海说:“小海还不快给你妹跪下!”
小海服从指令,立刻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三月儿赶紧从床上爬下来,哭着说:“爹,哥,你们这是干啥呀!我同意了,答应了,愿意嫁给刘长河了,还不成吗?”
林麻子、三月儿、小海三个人抱在一块儿,痛哭起来。
一个月后,三月儿嫁给了刘长河,林小海娶了刘小梅。林麻子如愿以偿了,在娶儿媳的同时,也嫁了闺女。
5
1995年3月1日,是三月儿的生日,也是她出嫁的日子,还是她哥林小海娶媳妇的日子。
一大早,火红的日头从东方慢慢升起,把河水照得如水晶般透亮。林麻子家门前老槐树上的喜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像是要把他家“娶媳嫁女”的喜讯传遍整个大地。门框两边的墙上贴着大红纸剪成的双喜字,门上是一副喜气洋洋的对联。上联:鸾凤和鸣琼花并蒂;下联:螽麟瑞叶玉树莲枝。此时,门口支起的三口大黑锅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忙事的人里外穿梭,个个喜笑颜开。
林麻子两只手背在身后,在门口来回转悠。看看这个,瞧瞧那个。不时又蹲下来,抽着他的大烟袋。林麻子一边抽,一边打量着那辆缠着红绸布的拖拉机——那是他买给小海的结婚礼物。林麻子和冯婆子两家之间的彩礼、嫁妆互相都免了,新家具家电各人买各人的。林麻子就给小海买了这辆拖拉机,留给小海贩粮食用,以后就不用赶着马车去各村跑了。林麻子看着拖拉机,仿佛看到了美好的未来,脸上的笑容收不住,沟壑纵横的皱纹里洋溢着满满的喜气。
这时,周黑蛋走过来调侃他说:“你林麻子真有福气,连镇上的冯婆子都能傍上,居然和她攀上了亲。你咋不连冯婆子一块儿娶了,来个三喜临门!”
林麻子将大烟袋往地上磕了磕,咧着嘴对周黑蛋说:“你狗嘴里能吐出个象牙不?俺要是娶,也是先把你媳妇给娶了!还不赶紧把你媳妇带回家,打扮起来,等会儿一块儿嫁过来!”
周黑蛋老婆正坐在那里烧锅,一听到这话,立即冲过来,对着他俩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并骂道:“你们这俩老东西,说话也没个正经,真该抓把屎把你俩嘴巴都糊上!”
众人听了哄堂大笑。
俗话说,闹喜,闹喜,这结婚的喜事被他们这么一闹腾,喜庆的氛围更浓了。为了这喜事,林麻子还专门请了唢呐班,吹拉弹唱。一时间,林麻子家热闹极了。
冯婆子那边也是热闹得不行。除了请唢呐班,还雇了洋鼓、洋号,排场得很。冯婆子家是沿长河街边盖的一栋二层小楼,这天,小楼门口铺了长长的红地毯,有好几十米长。冯婆子就是要让长河拄着拐棍,带着三月儿,走在红毯上,让亲戚朋友、街坊邻居都瞧一瞧看一看。她还给刘长河买了一辆红色桑塔纳轿车,作为结婚礼物。今天,就用这辆红轿车接新娘子三月儿。
三月儿此时正在梳妆打扮。从半个月前看好日子开始,三月儿心里就七上八下的,吃不下,睡不着。她每天都在劝说自己:“不就是一个瘸子吗?至少脑子正常,不傻啊。以后为人妻为人母了,做个贤惠的妻子和慈爱的母亲就好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而且长河又不是先天的瘸子,不会遗传给下一代的。”三月儿自己是缺少母爱的,因此暗下决心一定要将母爱加倍补偿给自己的孩子。一想到自己将来会成为母亲,三月儿就重新燃起了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
三月儿知道生孩子是要流血的,而且为了生孩子,女人一生会流很多血。可以说,女人将自己一生的血都献给了孩子。结婚这天,三月儿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穿着红。鲜红鲜红的,就像血的颜色。同时,她还准备了一块红布,揣在怀里,也是鲜红鲜红的。她已經为生儿育女做好了准备。
很快,日头正盛的时辰,外面响起了鞭炮声。一时间,鞭炮声、唢呐声、洋鼓洋号声,还有各种各样的欢呼声都夹杂在了一起。三月儿家门口的两侧挤满了人。刘长河身穿崭新的西装,胸口佩戴着红花,从红色桑塔纳轿车上下来,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朝三月儿走去。他来到三月儿跟前,弯下身子给三月儿穿上了一双红色的高跟鞋,随后牵起她一起上了车。
三月儿坐在红色桑塔纳轿车的后座上,头晕晕的,很想吐。原来三月儿晕车,没坐车的命。刘长河则默默看着前方,不声不响。
车子开到半路,路过长河边那片桑树地的时候,小海和小梅的婚车也从对面的方向开过来了。在两辆婚车相遇的那一刻,三月儿的眼泪滚滚滑落。
到了冯婆子家,刘长河领着三月儿下了汽车。此时,又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长长的红毯两侧,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刘长河一手拄着拐棍,一手给三月儿撑着红色的遮阳伞。两个人一步一步缓慢地行走在那条长长的红毯上。
红毯铺进了冯婆子家的门。到了院子里,两个人先拜天地,再拜冯婆子,之后就行磕头礼。礼成之后,婚宴就开席了。三月儿和冯婆子的娘家人坐在大席最中间的位置。三月儿因为晕车,一点胃口都没有,她坐在那里一口没吃,只是不时地摸一摸怀里揣着的那块红布。
席间,长河带着三月儿到各桌敬喜酒,发喜烟。到了长河朋友那一桌,大家围着新郎新娘开始闹喜了,不仅闹了很多恶作剧,还逼长河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长河虽然腿瘸,但酒量是真的好,十几个年轻人,一杯接着一杯,也没把长河灌倒。
到了晚上,亲戚朋友陆续离场。楼上的婚房早已经给三月儿和刘长河布置好了,婚房的门上贴着红双喜字,门前挂着红色的灯笼;房里的那张床是崭新的席梦思,床上板板正正地铺着红床单、红被褥,床头是一对精致的红色绣花枕头。
三月儿吃完红纸包的面条之后,卸了妆。她拿出那块红布,安安静静地躺进了红色的被窝里。
不一会儿,长河一瘸一拐地走进来。他坐到床沿上,对三月儿说:“总算把我妈的心事给了了。”
三月儿翻了下身子,背对长河躺着。
长河又接着说:“以后你不要欺负我,我也不会欺负你。而且我也不会动你的身子,我有残疾,又嗜酒如命,我这身子是干不成事的。”
那个夜晚,三月儿一直背对长河躺着。她像一尊静默的雕像,纹丝不动,也没说只言片语,任由泪水浸湿了红色的枕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