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关于小说,我能说点什么?

2024-05-31向迅

当代小说 2024年5期
关键词:周明晚餐散文

2019年某个北风呼啸的冬夜,一干人等在朝阳路一家云南馆子聚会后赶回鲁迅文学院十里堡校区时,灯火早已阑珊。虽然周身呼呼冒着热气,但大家都已十分疲乏,便在楼梯间拱手作别,互道晚安。不知为什么,二楼那条通向不同房间和不同气息的走廊,在这个晚上显得有些不同寻常,只见人影幢幢,好似没有尽头。恍惚间,走在我前边的周明全兄忽然停下,转过身,用一口标准“滇普”对我说:“向迅,明年给我们写个专栏吧。”此事之前毫无铺垫,当是临时起意,听者也就更觉恍惚了。“好啊,写。”待反应过来,我痛快地接下了活计。没有理由拒绝。周明全兄执掌的《大家》杂志,业界有口皆碑,在我心底亦是一本有分量的刊物。成为其专栏作家,何其有幸哉。

答应归答应,但这活计对我来说,还真是新媳妇上花轿——头一回,没什么经验。我天真地以为一年写六篇文章,并不是什么难事。到底是莽撞了,如果能预知后来为了按时交稿会急得鸡飞狗跳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或许就打退堂鼓了。其时已是岁末,遥远的“明年”近在眼前,专栏名和内容都需提前确定。依常例,专栏文章的体例多是散文随笔,周明全兄也是建议我写六篇同一主题的散文,好日后结集。我也有此打算。专栏名倒是很快敲定了——“镜中迷宫”,是我蓄谋已久的一部长篇小说的名字,也是赶鸭子上架实在没招了,拿出来当挡箭牌。内容却迟迟未决,尽管为此失眠数日,也没有想出一个好主意。看来,对每一个写作者而言,拦路虎不止是“怎么写”的问题,“写什么”同样是。

第一期专栏文章的交稿日期如从未来射出的一颗子弹,携带着火药味呼啸而至。那时学业繁重,每日早出晚归往返于十里堡与积水潭,周五还要赶去芍药居,除了周末,实在没有多少闲暇。何况我不是日敲万字的快枪手。迟迟拿不出稿子,心急如焚,如坐针毡啊。眼看就火烧眉毛了,怎么办呢?逼急了总有法子。抽屉里恰好藏有一未敢示人的短篇小说,名为《小镇艺术家》,八月猫在南京的出租屋里写的。定稿后即投给一家小说刊物,美滋滋地想着见刊以后如何在朋友圈昭告天下,哪知迟迟不见回音,就再也没给人看过,更不敢对人声称自己在写小说。这当口,只好拿它出来江湖救急。不承想,这一举动,无意间把散文专栏变成了小说专栏,也就等同于把自己逼上了一条绝路。还没听说谁开设过小说专栏呢,我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小说新人啊,真够疯狂的。后来读一本访谈录,竟发现某位前辈多少年前就这么干过,好像也是在《大家》杂志。好吧,太阳底下无新事,你只是炒了别人的冷饭,还喜不自胜。

周明全兄对此并没有说什么,我却颇有些心虚。毕竟《小镇艺术家》是我的小说处女作——尽管这年十一月,我的一篇散文被一家刊物当作小说发了;尽管在此之前,我确乎读过一些“西方正典”;还因长期从事文学编辑工作,来自五湖四海的小说稿件并没有少看。但我深知,读和写是两码事。读得多,并不能代表你就一定写得好,两者不能划等号,不然这个世界上写小说写得最好的,应该是专门研究小说的批评家了。对于小说,我自有判断,并相信自己的判断,但对于自己的小说,平素的标准似乎失效了,当局者迷是也。那次投石问路,更是让我了无信心。而周明全兄是行家,岂是那么好糊弄的?事后想及此事,觉得自个儿多少有些不厚道:仗着周明全兄的信任,把并不自信的小说拿出来交差。

既已开弓,就等于火烧山神庙上了梁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借用李敬泽先生的话说,就是“横冲直撞只管写去,杀猪杀得黑猪满院子跑,有人围观有人尖叫,好吧,你会对着你制造的废墟顾盼自雄”。——顾盼自雄我不敢,舍我其谁更不敢,但借此激发甚至挑战自己的创作潜力,倒是可以坦然承认。坊间流传着一个说法:散文作者轉型写小说,鲜有成功的范例。何以如此?——语言不同,思维方式不同。作为职业读者和文学编辑,我对此说法大体是认同的,例子并不少见。但作为作者,还是想探究,想确认:我能否突破自身的限度?我能否换一种语言,换一种思维方式写作?我想象着自己身轻如燕,在不同的文体间闪转腾挪,并不受那些壁垒、护城河、界沟、界碑、院墙与栅栏的限制。这当然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但与一种文体耳鬓厮磨久了,确实会被丝丝缕缕的倦意缠身,总想到陌生领域一展身手。

庚子年春,我被那场肆虐全球的疫情困在湖北老家三个月之久,真是漫无边际的煎熬。而正是在鸡飞狗跳的家中,我在关注疫情、上网课、看稿子、劈柴、配合防疫之余,把针头线脑的时间拼凑起来,趴在一张简易的桌子上完成了第二篇专栏文章《我所认识的巨翅老人》。这篇小说写得畅快,几无障碍,可能与我打了多年腹稿有关——自从读过马尔克斯的《巨翅老人》之后,那个故事好似就在我心底扎下了根。但接下来的四篇,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那时,根本无心读书写作——面对艰难时世和世间万象,“写作何为”这一根本命题困扰着我。如今想来,那不过也是庸人自扰罢了。其中两篇写得尤为艰难,时常卡在半途难以为继,以致迟迟不能交稿,真是“秋风秋雨愁煞人,寒宵独坐心如捣”啊。更愁人的是,小说写着写着便偏离了预设的轨道,往岔路上一路狂奔,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自然是不甚满意的,一心想着推倒重来,可着实有心无力,毕竟已拖稿数日。“先交差,待日后有了时间再重写。”我对自己如此说,对周明全兄也如此说。

如此,捱到了十一月,我终究是完成了专栏“镜中迷宫”的写作,没有半途而废,没有放周明全兄的鸽子。清楚记得,把第六期专栏文章《白色灯塔》修订稿发给周明全兄后,坐在电脑前的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每年年初,我都会列上一长串写作计划,甚至早早地为每一篇想写的文章起好标题,这一年也不例外,但一年下来,仅仅勉力完成了五个短篇的写作,此外,再无一篇像样文字。创作潜力不过尔尔,这就是真实的你啊。但如果“阿Q”一点,似乎也没有那么糟糕,毕竟我是一个摸着石头过河的小说新人啊。犹记《白色灯塔》见刊不久,意外收到一位浙江老先生的来信,说读了这篇文章颇为感动云云。我读了信当然也很感动,只不过猜测他是当散文读的,把原本子虚乌有之事,当成了我的亲身经历。

凛冬悄然而至,但不南不北的南京以晴朗天气居多,更像是秋日。写了一年小说,犹如初次体验长途跋涉之旅的马匹,固然身心俱疲,可对诗与远方仍然怀抱憧憬。某个晚上散步消食的途中,灵感突降,于是爬上楼,趁热打铁写下了近两万字的短篇《妻子变形记》,《芙蓉》杂志次年把它当作中篇发了。之后,又构思了两个短篇,但均因没有完全厘清小说内部的逻辑关系而搁置。再想动笔时,发现那股子想在小说创作上大显身手的心气劲儿,早已踪影全无。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创作如同行军打仗,须一鼓作气才行。

庚子年之后,和整个伤了元气的社会一样,我的创作好似也步入了休耕期和调整期,两三年间,几无新作问世。原因自然可以列出一箩筐,比如为了完成毕业论文无暇他顾;比如因为《与父亲书》的出版,各种宣介活动消耗掉了有限的精力;比如隔三岔五被毫无意义的事情反复折腾,整个人变得跟机器人一样麻木等等。但究其实质,这些都是托词,最主要的原因可能在于,我在跟自己较劲:我到底想写什么样的文章?这是发生在我身上的周期性事件,每隔一段时间,它就会发作一次。我对自己过去以及当下的写作状态,似乎不曾满意过;对自己过去写下的那些文章,亦作如是观。这种自我质疑与否定,让我产生了巨大的挫败感。频频生起的创作冲动,也就被这种强烈的自我意识压制住:如果不能达到我所希冀的那种效果,何必浪费精力和纸张呢?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动过笔,比如《七月晚餐》,比如《声音博物馆》。

被我偏爱的《七月晚餐》,大致完成于2021年9月。当时打算写一篇关于父亲的长文,而《七月晚餐》中的内容,只是构思中的若干小节中的第一节,原计划三千字解决问题,哪里想到往事汹涌,结尾时字数超了一半,放在长文里已不太合适,只好单独拎出来。好在它不是记忆碎片,而是一篇非常完整的文章。需交代的是,构思伊始,我就没想着要写一篇散文,虽然事件是真实发生过的,也不是刻意耍一些花招,设置一些障眼法,而是告诫自己:把在记忆的长河中打捞与父亲有关的往事时所调动起来的一切意识活动,毫无保留地“记录”下来。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它最终呈现出来的面貌,已不再是一篇严格意义上的散文——尽管它被当成散文发表于次年的《山花》杂志,还被收入一个散文年选,可无论开头还是结尾,其虚构属性都显而易见。中间部分,我原以为是忠实于事件本身的,某一天却不无惊讶地发现,我是把父亲和哥哥两个人所做的事情,合并到了父亲一人身上,但这好像也不是把它划归为小说的理由——随着时间的流逝,谁的记忆不会出现偏差呢?于是,对于它的文体,作为这一文本的创造者,我也不能清晰地给出答案。

这大概是我真正想写的那一类文章。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那类长得特别像散文的散文和通篇只是讲述一个故事或是以讲述故事为核心的小说,已然失去兴趣。某次苏童先生与弟子们小聚,他在席间说,故事到契诃夫为止(大意如此),我深以为然。虽然文学的进化不同于科学,但如果你所写下的文章,既不能给读者带来文本之外的思考,也不能给同行提供新的动力和新的方法,其意义从根本上来说都值得商榷——如果能对某一文体的发展作出独特的贡献,譬如让人意识到:“啊,散文居然可以这样写!”“小说居然可以这样写!”那就功莫大焉了。当然了,这对绝大多数人尤其是我等平庸之辈而言,只能是心向往之,毕竟即便翻开世界文学史,文体家也是寥若晨星。

哦,好像扯远了。让我们把时间回拨到2023年。这年一月,儿子出生,我升级成为父亲。二月,在朋友的提醒下,我开始整理“镜中迷宫”这个放了一年多的专栏——事实上,我不曾忘记结集的事,只是想到书稿尚处于未完成状态,也就不曾动手。忙里偷闲把那几篇文章翻找出来浏览,竟发现《父亲失踪史》和《白色灯塔》这两篇当时一心想着推倒重来的文章,好像也有可取之处。事情就是这么诡异。时间改变了一个人的看法;但也有可能是,那么长时间过去,我依然没有积攒起足够大的勇气和动力,对旧作进行重写;还有可能是,时过境迁,我早已失去了重写的雄心和热情,尽管当初梳理的如何重写的思路依然清晰;更有可能是,我俨然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和眼光来看待这几篇小说了——自己生的孩子,怎么看都顺眼啊。我想,就这样吧,不再劳心费神,让它们保持原貌吧。即便《沙之书与巴比伦花园》这篇小说存在一处知识上的硬伤,也不打算修正了。

打定了主意,我便按照发表时间的先后顺序,把六篇文章编辑到同一个文档里。考虑到一本集子最理想的字数,我把《妻子变形记》放了进来;仍不太够,犹豫了一阵,把《七月晚餐》放了进来;还想把《声音博物馆》放进来,奈何这篇文章尚未完成,只好作罢。如此一来,一个集子就算编辑好了,倒没费多少工夫。按照通用做法,这个集子应该取名《镜中迷宫》才合情合理,毕竟如果没有这个专栏,就不会有这个集子,何况每一篇文章讲述的都是镜中之相和命运迷宫;或者把六篇专栏文章中任意一篇的篇名拿来做书名,也是不错的选择,比如《父亲失踪史》就特别恰当。我曾在出版于2021年的《与父亲书》的后记里如此写道:“去年,《大家》杂志给我开设了一年小说专栏,我为此创作了六篇短篇小说。当我把最后一期稿件发给编辑时,我吃惊地发现,六篇小说中,有五篇小说的主人公,都拥有同一个身份,即父亲,而且是失踪的父亲,作为失败者的父亲。”但最后,我却选择了用“七月晚餐:南方幻想故事集”做书名。

如此选择,多少有点意气用事,有点随意,但仍然经过了严肃的考量,它暗含了我对文学最基本的看法。如刚才所说,我不太喜欢那种长得特别像散文的散文和以讲故事为核心的小说,而在收入到这个集子的八篇文章中,《七月晚餐》恰好是最不像小说的那一篇。而之所以还将这个集子冠以“南方幻想故事集”的名头,那是因为所有的故事都发生于潮湿的南方,而且每一个都带有博尔赫斯式的幻想色彩。提到博尔赫斯,难免会想到《小镇艺术家》这篇小说是如何诞生的。2019年8月,南方冒火的8月,不知怎的,我技痒难耐,想动手写一篇幻想小说,而且真的写起来了。此前也无数次动过写小说的念头,但没有一次付诸行动。我想,这次可能与我刚到南美访问有关吧。记得在巴西南部与一位阿根廷北部作家座谈时,我曾隔着一条大河眺望了一眼博尔赫斯生活过的阿根廷,想象了一下他时常出没的布宜诺斯艾利斯。

风起于青萍之末。世上的事,誰能说得清呢?

(此文系作者《七月晚餐:南方幻想故事集》创作谈)

向迅,1984年生于中国鄂西。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合培养文学创作方向硕士研究生班。著有短篇小说集《七月晚餐:南方幻想故事集》,散文集《与父亲书》《声音博物馆》《谁还能衣锦还乡》等多种。曾获林语堂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孙犁散文奖、三毛散文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大奖、中国土家族文学奖、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及扬子江年度青年诗人奖等奖项。

猜你喜欢

周明晚餐散文
红霞
散文两篇
散文两章
纸上的故土难离——雍措散文论
我做晚餐
晚餐怎么吃?
提神
江苏宿迁周明名师工作室简介
健康晚餐“四不过”
最后一次晚餐